從海德格爾的視角看自然與藝術的關系

王中原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

自然與藝術的關系是美學的一個根本的問題，因為自然與藝術是美學的兩個基本領域，任何完整的美學理論（即便是排除了自然的藝術哲學）都必然包含著對自然和藝術的關系的理解，這一點對于藝術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如阿多諾所說：“黑格爾居然忽視了這一事實：如果沒有那難以捉摸的、被稱之為自然美的維度，對藝術的真正欣賞則是不可能的?！保?］本文試圖從海德格爾的思想視角出發(fā)為藝術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一種新的理解?！端囆g作品的本源》認為藝術作品的本源是藝術，然而藝術的本源又是什么呢？這個問題也應和了此文附錄中的表述：“藝術是什么的問題，是本文中沒有給出答案的諸問題之一。其中仿佛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而實際是對追問的指示?！保?］73參照海德格爾在這篇文章中有意地引用雷希特·丟勒那句：“千真萬確，藝術存在于自然中?！保?］58如果能夠說藝術的本源是自然，那么我們是在何種意義上做出這樣的斷言呢？海德格爾對德文詞Ursprung（本源）的釋義是：一件東西從何而來，通過什么它是其所是并如其所是［2］1，使某物憑一躍而出，在出自于本質(zhì)淵源的創(chuàng)建著的跳躍中把某物帶入存在中，這就是本源一詞的意義［2］65－66?？梢姳驹词悄澄锼鲎圆采碛谄渲械谋举|(zhì)來源，因而“藝術的本源是自然”的意思就是“藝術源于自然并且在自然中立身”，而我們對這個命題的闡釋也即是對它的論證。

一、海德格爾的自然概念

自然是語言中的一個基本的詞匯，世界萬物以及人自身根本說來都歸屬于自然，因而海德格爾說：“在西方歷史的不同時代里，無論人們把何種負荷力強加給自然，這個詞總包含著一種對存在者整體的解釋?！保?］277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爾正是在存在者整體的涌現(xiàn)的意義上φúбηs使用自然一詞的：“希臘人很早就把這種露面、涌現(xiàn)本身和整體叫做φúбηs。”［2］28

φúбηs一詞是古希臘思想開端處的一個基本詞匯，“希臘哲學的第一個大問題就是：什么是自然”［4］，“自然論”的題名在西方思想發(fā)端處的詩和思的智慧中到處可見。φúбηs意味著生長，如果從存在物身上領會φúбηs的話，最典型的對象就是生長物，即作為動物、植物的生長物。這類從φúбηs而來的存在者的本質(zhì)特征在于在于它們是“從自身而來、在自身中向自身行進”［8］式的亮相，這種從自身通向自身的道路就是φúбηs式的?！皬淖陨矶鴣怼敝傅氖亲孕械陌l(fā)生、在自身中具有其根據(jù)；“在自身中向自身行進”意味著露面、涌現(xiàn)、綻放、解蔽，同時，這個涌現(xiàn)總包含著“在時間中”，所有的當下露面在通向自身的道路中只是一個片刻，但當下并沒有消失無影，其作為過去的東西被整合到向?qū)硇羞M的整體中，因此涌現(xiàn)總是處于“在自身中”，因為本真的時間是過去、當下和將來的整體，這個整體體現(xiàn)為生長物實存的目的，即向自身行進。居有自身的時間性既是整合一切的東西，也是將顯現(xiàn)虛無化的遮蔽性因素，因為所有的當下都被吞沒在向?qū)淼牡缆分校鴮淼娜魏蔚娘@現(xiàn)也終將被扣留在時間的深淵里，因而涌現(xiàn)的時間性意味著遮蔽著的解蔽。由此可見，φúбηs的含義是自行發(fā)生的遮蔽著的解蔽。

但自然一詞言說的是存在者整體，一旦提及存在者整體就必然包含那些并非是自然物的人的制作物，這些并不具有生長物特征的制作物是怎樣被包含在φúбηs的涌現(xiàn)整體中的呢？解開這個困惑的思路應該從存在者整體這個概念入手，存在者整體指的不是存在者全體的總和，存在者整體的露面從來都是以“世界”的方式顯示出來，而世界則是一個區(qū)分和關聯(lián)的統(tǒng)一體，意味著我們經(jīng)驗的整體性，因此存在者整體意味著從“一”中露面的存在者全體。從語言角度看，存在者的露面（即存在）意味著從語言中獲得一個命名、一個稱呼，是這個稱呼讓存在者得以呈現(xiàn)在視野中，但稱呼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獨的命名，所有的稱呼都是在語言整體的背景下被呼出的，一切的稱呼最終被語言集聚為“一”，這個集聚的力量就是邏各斯，而邏各斯的原初意義乃是聚集著揭示著的說出?？梢娙魏我粋€存在者的露面都是在整體中的露面，存在者整體是從“一”而來才涌現(xiàn)出的，這樣一來，無論是生長物、原生的非生長物還是人的制作物，都是在存在者整體中露面的，而存在者整體的露面方式就是φúбηs的，所以海德格爾說“存在者整體的自行揭示為自然φúбηs”［3］218。

因而海德格爾的自然概念的含義是“從自身而來遮蔽著的綻放”［5］，其表現(xiàn)為自行發(fā)生的存在者整體的遮蔽著的解蔽。這個意義上的自然是無所不在而又集聚一切的命運和力量，荷爾德林將其命名為神圣［6］，康德稱她為崇高：“也許從來沒有比在伊西斯（自然之母）神殿上的那條題詞說出過更為崇高的東西，或更崇高地表達過一個觀念的了：‘我是一切現(xiàn)有的，曾有過的和將要有的，我的面紗沒有任何有死者揭開過?！保?］161

二、藝術源于自然

在《藝術作品的本源》的附錄里，海德格爾說：“只有從存在（Sein）問題出發(fā)，對藝術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沉思才能得到完全的和決定性的規(guī)定?！囆g歸屬于Ereigenis?！保?］73Ereigenis就是海德格爾所思考的存在，存在是自行發(fā)生的解蔽和遮蔽的運作力量，存在的解蔽發(fā)生為存在者的存在（亦即物之有），存在的遮蔽發(fā)生為存在者的虛無化，解蔽和遮蔽的同一化（海德格爾也稱之為“親密的區(qū)分”）運作就是存在。由于藝術作為解蔽體現(xiàn)的是存在由隱入顯的發(fā)生［8］175，因此藝術歸屬于存在，藝術的源于Ereigenis的自行發(fā)生，所以對藝術本質(zhì)的理解必須從解蔽－遮蔽的運作（Ereigenis）出發(fā)。那么該如何理解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Ereigenis）呢？

能夠追問存在的存在者必須已經(jīng)存在，而且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領會著自己的存在，因此存在對能夠追問存在的存在者（人、此在）來說是最清楚明白的事情，因為能夠領會和追問存在的我們以及遍及周遭的存在物都是存在者，即都是“存在著的”，人們往往從這些存在著的東西上近切地領會存在。但“只要問之所問是存在，而存在又總意味著存在者的存在，那么，在存在問題上，被問及的東西恰就是存在者本身”［9］。如果將存在理解為“存在者存在而不是不存在”這回事，那么存在將會從追問中溜走，因為我們問到的始終只是存在著的東西，而不是存在本身。如果僅僅從“存在著”的有出發(fā)領會存在，由于在存在著的東西（存在者）中“無物常住”，存在作為恒久的“有”就是持續(xù)的在場，以存在者為參照的存在就是持續(xù)在場的東西（例如理念、實體、單子、上帝等等），于是存在在這些深刻的形而上學之思（僅僅關注“有”的存在之思）中一開始就被領會為存在著的東西——存在者。我們從對存在的追問開始，到最后問及的東西卻是存在者，由于存在和存在者在存在論上存在者根本性的差異，因此“存在是什么”式的提問根本上就是成問題的，它在追問的起初就誤解了存在，因此海德格爾認為西方哲學（即形而上學）史是存在被遺忘的歷史。而且這個遺忘也給西方歷史種下了禍根，執(zhí)著于將存在理解為有，理解為在當前的在場，人們由之而來的對人和物的態(tài)度和行為就被塑造成：以表象的、計算的方式對待存在者整體，在求生存之有的意志的支配下于當前擺置萬物。人和萬物的存在之根基都被這種擺置促逼著、威脅著，這乃是現(xiàn)代人的鄉(xiāng)愁和現(xiàn)代歷史的厄運的真正根源。

如果從存在者出發(fā)問不出存在，直接從存在出發(fā)的思考也許會是一條可以嘗試的道路，這就是海德格爾思想轉(zhuǎn)向的“路標”。后期海德格爾用Ereigenis來說存在，其用意就在于拒絕將存在凝固化為存在著的東西，存在不是“什么”而是“如何”，存在絕不是在場者，存在表現(xiàn)為使在場者能夠在場的在場化運作。因此我們只能說有（Es gibt）存在，Es（Ereigenis）gibt（贈予，給出）存在與時間［10］666：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是存在者整體的解蔽，解蔽顯現(xiàn)為有；時間是對存在者存在的虛無化，是對存在者整體的遮蔽，遮蔽顯示為無。因此，Ereigenis是解蔽和遮蔽的雙重運作，是存在者整體之有和存在之無的“親密的區(qū)分”（海德格爾也稱之為天地神人的映射游戲）。Ereigenis是自行發(fā)生的存在者整體的遮蔽著的解蔽，這也是自然的原初概念的內(nèi)涵，φúбηs和Ereigenis乃是同一種運作力量。德語詞綴er的意思是“使……”，而eigen意為“看到”，也指“自身”，ereigen就是在觀看中喚起自身［10］656、居有自身，時間作為遮蔽性的力量將一切解蔽都扣留自身中，在自行發(fā)生的解蔽之天命中真正居有自身的是那個同一者：Ereigenis、自然。因此海德格爾說：“存在乃是自行遮蔽著的解蔽——這就是原初意義上的φúбηs。”［3］351

孫周興先生也認為，1930年代之后，海德格爾思想轉(zhuǎn)向的一個方面是對古希臘早期思想的探源，按照海氏的研究，早期希臘思想對存在的理解就集中地體現(xiàn)在自然、邏各斯、真理三個詞語上［8］147。由于早期希臘的自然概念所思的是沒有“被遺忘的”存在，我們將“藝術源于存在的運作”改寫為“藝術源于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鑒于此，我們說“藝術作為存在的一種解蔽的運作是源于自然的”。

三、藝術是自然運作的一種方式

“藝術源于自然是”從藝術的本質(zhì)是解蔽的角度說的，解蔽意味著自然從不顯現(xiàn)向顯現(xiàn)涌現(xiàn)，這種由隱入顯的運作同樣也體現(xiàn)在古希臘的真理一詞上，孫周興先生在其選編的《海德格爾選集》引論里寫道：“海氏認為存在的原始意義集中地體現(xiàn)在希臘思想的 Physis、Aletheia、Logos這三個基本詞語上。”［10］9對應三個詞的漢語意義是自然、真理、邏各斯，作為解蔽－遮蔽的雙重運作的存在就就體現(xiàn)在這三個詞語上。由于古希臘早期的真理一詞所命名的是解蔽，以解蔽為本質(zhì)的藝術因此而相關于真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思想轉(zhuǎn)向之后的海德格爾曾在一段時期主要從真理、詩和藝術的領域思考存在，從本質(zhì)上說，“藝術就是真理的一種生成和發(fā)生”［2］59（真理發(fā)生的方式有：藝術、獻祭、本質(zhì)性的犧牲、思想者的思想、建國［2］48）。如果藝術是真理的一種發(fā)生方式，那么對于同樣作為由遮蔽向解蔽運作的自然來說，藝術也是自然的一種運作方式。但這里需要澄清的是真理的原初意義和藝術作為真理的一種發(fā)生方式的獨特性。

海德格爾認為真理的傳統(tǒng)定義指的是符合，作為符合的真理有其雙重的內(nèi)涵：既指物與知的符合，又指知與物的符合。當我們說假金不是真金的時候，說的就是假金與金子的所是不符，這是物與知符合的反例；但說某個陳述是真理的時候，此處的真理是知識與物的相符合。知識是作為陳述把自身系于某物，而陳述是對某物的表象，這個表象與物的符合就是陳述的真理。從形而上學的表象式思維來看，客體只是對象在主體的表象能力中的構(gòu)造，因而僅僅是一顯象（Ersheinung），至于對象本身卻是莫可知的，這樣一來主體的知與客體本身的符合只能靠另一個更高的存在物（比如上帝）來撮合了。超感性存在者的存在緣由在于，物與知的符合必需一種能夠賦予“符合”的“連結(jié)”來作為根據(jù)，可見作為陳述正確性的真理不是本質(zhì)的真理。萬物的存在體現(xiàn)為存在者整體的自行解蔽，表象式陳述的正確性正來自于對這一自行解蔽的歸屬，這種歸屬乃是人類的自由，正如在柏拉圖的“洞穴隱喻”中，對光天化日之下的真理的觀看是要以掙脫枷鎖的自由為前提的，因此海德格爾說（作為陳述正確性的）真理的本質(zhì)是自由［3］214。自由指的是人向自行敞開者敞開自身，在向敞開者交付自身中的人才是自由的，人的本質(zhì)就這樣命運般地被牽涉到存在的運作中，自由是對存在者整體的自行解蔽的參與。這個意義上的自由對于物來說是讓物自由地存在、讓物是所是，表現(xiàn)為人對存者物的泰然任之式地照料和看護；對于人來說，意味著人在對存在的本質(zhì)性歸屬中居有自身，在對存在者整體的解蔽的參與中自由地綻出，根本上說，入于存在者整體的解蔽的敞開之境才能有觀看，才能有表象式的陳述性真理。真理的本質(zhì)是自由，是存在者整體的自由的自行解蔽，然而存在者的解蔽過程始終伴隨著存在者對解蔽的拒絕和偽裝，真理始終與迷誤相伴，人也在迷誤中固執(zhí)地綻出。因而真理的本質(zhì)包含本質(zhì)性的非真理，真理的本質(zhì)體現(xiàn)為解蔽與遮蔽的雙重運作，因此海德格爾說，真理的本質(zhì)是本質(zhì)的真理［10］235，這兒的第二個本質(zhì)做動詞用。

真理是存在者整體遮蔽著的解蔽，這同樣也是自然的運作，作為真理的發(fā)生方式之一藝術是歸屬于自然的，但藝術在自然的運作中是有其特殊性的。自然作為存在者整體的解蔽發(fā)生為建國、宗教、哲學、藝術，與其他的運作方式相比藝術的特殊性在于，承載解蔽的是藝術作品這個存在者。作品的原意是“起作用者”（德語的werk、英語的work都有這個義項），在藝術作品中起作用的是真理的發(fā)生、自然的涌現(xiàn)，藝術作品中發(fā)生的事情是解蔽－遮蔽的雙重運作，表現(xiàn)為世界（解蔽）和大地（遮蔽）的爭執(zhí)，在世界與大地的爭執(zhí)中，被揭示出來的是存在者存在的真理：存在者在自然中的涌現(xiàn)，在存在者整體的解蔽中顯身。作為發(fā)生在藝術作品上解蔽，藝術體現(xiàn)為自然的一種運作，因此之故，偉大的藝術品會顯得像是自然的，也因為這個淵源，與科學相比藝術是更本真的真理，與技術相比藝術的解蔽更臨近于作為本源的自然。

四、藝術立身于自然

藝術是藝術作品得以產(chǎn)生和存在的本質(zhì)來源，藝術作品的本源的本源是藝術，這個表述并不難理解，而且似乎也為理解藝術的本質(zhì)帶來新的啟迪，但深入的追問會把思考帶入新的困惑，藝術作品的本源是藝術，而藝術的定義是發(fā)生在作品中的真理［2］65，雖然這個闡釋的循環(huán)是深刻的，但對于藝術和藝術作品的理解來說它更多地意味著困惑。藝術是自然的一種運作，這個運作需要落實在藝術作品上，因此思考藝術本質(zhì)的起點和終點都是藝術作品的“作品存在”，即藝術作品區(qū)分自身的特殊規(guī)定性。與擺在眼前的器具和石塊相比藝術作品的特殊性就體現(xiàn)在，在作品中發(fā)生著存在者的存在的被揭示，即存在者真理的發(fā)生，藝術作品的這種“作品存在”可以歸結(jié)為“開啟世界和制造大地”［8］196－197。世界是顯示性的力量，顯示者在世界中顯示為存在的東西，世界是解蔽的運作；制造大地指的是讓閉鎖者成為閉鎖者，讓不顯現(xiàn)者作為不顯示被大地扣留，大地是遮蔽的運作。藝術作品的“作品存在”所體現(xiàn)的就是解蔽和遮蔽的雙重運作，也就是自然的運作，自然在藝術作品中發(fā)生為大地和世界爭執(zhí)，由于藝術作品的“作品存在”的規(guī)定性來自于自然，我們可以說藝術作品在自然中立身。

然而，在對存在者的存在的理解中，擺在眼前的觀看始終不是一種基本的把握，正如樹木的真正存在是在森林中的存在，而不是放在眼前的木料，對存在者的存在的理解依賴于它們存在于其中的世界。古希臘的神廟在現(xiàn)代觀光客的眼里只是一座被標示為“藝術品”的歷史遺物，它作為藝術品卻更多地存在于希臘的世界里。那么藝術品如何存在于希臘的世界里，在希臘世界里的藝術品是“作何用”呢？“每當藝術發(fā)生，亦即有一種沖力進入歷史中，歷史才開始或者重新開始”［2］65。自然作為存在者整體的自行解蔽也發(fā)生為人類的建國，即人類歷史的綻出，由于解蔽總是與遮蔽相伴隨，綻出的人類歷史總是處于迷誤和冒險之中，歷史性的人類在解蔽的天命始終懸臨著危險。為了讓歷史性生存始終逗留在本源的近旁，人需要指引和尺度來籌劃歷史性的決斷。由于藝術作品體現(xiàn)的是本源（自然）的運作，在藝術作品所開啟出來的真理領域中的逗留（即藝術作品的被保藏）將會為歷史決斷贈予指引和尺度，藝術作品即為此而在的。因此藝術的本質(zhì)乃是詩［2］63，而作詩的本質(zhì)就是采取尺度，即以自然的尺度來度量大地上的棲居，希臘人因其藝術而逗留于本源中，也因此故古希臘人被席勒神往地稱為“自然的”。伴隨著自然的原初涌現(xiàn)而矗立起來的希臘神廟既開啟了希臘歷史，也為希臘世界贈予了歷史決斷的尺度，并且鑒于這種一躍而出的開端性希臘藝術又表現(xiàn)為對西方歷史領先的，希臘藝術的光輝不僅點亮了希臘歷史，而且為整個西方歷史的綻出塑造了無與倫比的典范。藝術作品被保藏于人類歷史中，被保藏于存在者整體的解蔽中，因此藝術作品立身于自然中。

被保藏于自然中并沒有窮盡“作品存在”的全部，將藝術作品與自然物區(qū)分開來的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藝術作品的人工性，藝術作品是被人創(chuàng)作存在的，但是這樣一個人工品的最高榮譽則是被稱為“自然的”，在它的身上體現(xiàn)著自然物的自持性和有機性?！白髌反嬖凇币舶囆g作品的被創(chuàng)作存在，我們在用“杰作”來評價藝術作品的時候，首先指的是它身上體現(xiàn)的突出的被創(chuàng)作存在，而不是說它出自某個大師之手。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需要手藝和技巧的，藝術和手藝的原始意義都歸屬技藝，而技藝在古希臘語里是知道、精通的意思［2］46，只有精通存在者的存在，我們才能更好地照料和看護存在者，才能將存在者從不在場帶向在場。在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作家知道的東西就是存在者在自然中的存在，其表現(xiàn)為世界和大地的爭執(zhí)，爭執(zhí)表現(xiàn)為解蔽和遮蔽的區(qū)分而又同一的裂隙（Riss 當作家把先行知道的裂隙固定于形象（Gstalt）中的時候，藝術作品就作為對這個存在者的知道的“完成”而被創(chuàng)作出來，因此“千真萬確，藝術存在于自然中，因而誰能把它從中取出，誰就擁有了藝術”［2］58。取出就是把存在者從遮蔽中帶向露面，由于它同時植根于大地（即被自然保藏），藝術作品就具有其他制作物所沒有的持立于自身的存在特征，被創(chuàng)作而自持地存在恰恰證明了它存在而不是不存在這回事，這也是偉大藝術品的不可復制的唯一性，因此可以說，不是人創(chuàng)作了藝術作品，而是藝術作品在要求著自己的存在（因此真正精通藝術的人是最善于傾聽的人），這就是藝術作品的被創(chuàng)作存在的特異之處。偉大的藝術家之所以被稱為天才是因為自然借用他們來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康德說：“天才就是天生的內(nèi)心素質(zhì)，通過它自然給藝術提供規(guī)則?！?被稱為“天工”的藝術杰作所強調(diào)的正是，藝術作品的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是自然。

藝術作品的實存規(guī)定性及其被保藏存在和被創(chuàng)作存在的真正主體（即規(guī)定者、保藏者、創(chuàng)作者）都是作為存在者整體之自行解蔽的自然，因此我們說藝術作品立身于自然。由于藝術作品集聚著藝術，所以可以說藝術立身于自然。

按照海德格爾的理解，自然原初意義是“自行發(fā)生的運作力量，其表現(xiàn)為自行發(fā)生的存在者整體的遮蔽著的解蔽”，作為早期希臘思想的基本詞匯，自然相通于早期希臘人對存在和真理的領會，三者都命名了存在之天命的自行發(fā)生。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作為解蔽的一種運作方式的藝術是源于自然的，并且由于藝術立身于自然，所以我們說，藝術的本源乃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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