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五例”與比興

張金梅

(湖北民族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左傳·成公十四年》云：“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1]1913杜預(yù)《春秋序》取而分疏，作為“《春秋》五例”：“一曰微而顯，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恢径?，約言示制，推以知例?！煌穸烧?，曲從義訓(xùn)，以示大順?！脑槐M而不汙，直書其事，具文見意?！逶粦蛺憾鴦裆?，求名而亡，欲蓋而章?！盵1]1706-1707而比興作為中國文論話語，其不直言，采用比喻的婉曲方式以表現(xiàn)政教善惡的內(nèi)容，恰與“《春秋》五例”相融相通。如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史德》即云：“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2]222

一、比：“微而顯”、“志而晦”

對于“比”，古代學(xué)者并無多大爭議，大體上都將其解為比喻、比方。劉勰在對釋“比興”時，雖將其釋為“附”，但仍是指比喻。如《文心雕龍·比興》云：“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3]601-602這里，劉勰將“比”分為“比類”和“比義”兩種，并對“比義”作了細(xì)致論述：“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吮嚷曋愐?；……此則比貌之類也；……此以物比理者也；……此以聲比心者也；……此以響比辯者也；……此以容比物者也?！盵3]602最后總結(jié)說：“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盵3]602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比喻雖多種多樣，但關(guān)鍵是比體和喻體的相似點應(yīng)吻合，即“切至”。而宋人陳骙的《文則》卷上則更在研究六經(jīng)諸子時，詳細(xì)論述了比喻：

一曰直喻：或言猶，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見。……二曰隱喻：其文雖晦，義則可尋?！活愑鳎喝∑湟活悾源斡髦??！脑辉懹鳎弘m為喻文，似成詰難?！逶粚τ鳎合缺群笞C，上下相符?！徊┯鳎喝∫詾橛?，不一而足?！咴缓営鳎浩湮碾m略，其意甚明。……八曰詳喻：須假多辭，然后義顯?！旁灰鳎涸∏把?，以證其事?！惶撚鳎杭炔恢肝?，亦不指事。[4]12-14

顯然，在陳氏的“比喻十法”中，隱喻和簡喻分別與《春秋》前兩例“志而晦”、“微而顯”極似。而在隱喻所舉的實例中，就有一則引自《左傳》，一則引自《公羊傳》：“《左氏傳》曰‘是豢吳也夫?！?若人養(yǎng)犧牲)?！豆騻鳌吩唬骸渲T為其雙雙而俱至者與?！?言齊高固及子叔姬來，其雙行匹至似獸，《山海經(jīng)》有獸名雙雙。)”[4]13而簡喻亦有一則引自《左傳》：“《左氏傳》曰：‘名，徳之輿也。’”[4]13下面，我們結(jié)合《左傳》、《公羊傳》簡略釋之。

《左傳》哀公十一年：“吳將伐齊，越子率其眾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吳人皆喜，惟子胥懼曰：“是豢吳也夫！”[1]2167陳骙以為“是豢吳也夫”是隱喻。因為“豢”的意思是飼養(yǎng)牲畜，這里吳子胥將越王勾踐謙卑地給吳國君臣朝和贈物稱為“豢吳”，既暗示了越王的謙恭中包含有險惡的居心，也暗示了吳人在被越國當(dāng)成愚蠢的牲畜而不自覺的危險處境。又《公羊傳》宣公五年：“冬，齊高固及子叔姬來。何言乎高固之來？言叔姬之來，而不言高固之來，則不可。子公羊子曰：‘其諸為其雙雙而俱至者與。’”[1]2279對此，《左傳》曾有簡略記載：“秋，九月，齊高固來逆女，自為也。故書曰：‘逆叔姬?！醋阅嬉?。冬，來，反馬也?！盵1]1872也就是說，齊高固因自己親自娶了魯國的子叔姬，不合禮義，故稱“逆”。而按照禮儀齊高固婚后應(yīng)該把娘家送親的車留下，在三個月后派人將馬還回，而其本人亦不宜親自出面。可是，三個月后，齊高固和叔姬竟然“夫妻雙雙把家還”，兩人一起來到了魯國。于是公羊子以“其諸為其雙雙而俱至者與”諷之。而“雙雙”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載：“有三青獸相并，名曰雙雙?！盵5]363故陳骙以為公羊子所說為隱喻，即以形體相并的“雙雙”獸暗示齊高固不顧禮儀與叔姬夫妻雙雙來到魯國的行為如同禽獸無異，應(yīng)該遭到貶斥。

“名，徳之輿也。”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二月，鄭伯(鄭簡公)如晉。子產(chǎn)(公孫僑)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wù)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盵1]1979這里，陳骙以為“名，徳之輿也”是簡喻，即子產(chǎn)借一個簡單明了的比喻，告誡范宣子應(yīng)該輕幣。否則，長此以往，上行下效，其家國將難保。

由上述三個例證可知，隱喻的特征在“隱”，簡喻的特征在“簡”，但“義可尋”、“意甚明”，與《春秋》五例之“尚簡用晦”異曲同工。

二、興：“微而顯”、“婉而成章”

與釋“比”不同，古代學(xué)者對“興”的解釋眾說紛紜。朱自清先生曾明確指出：“興是譬喻，‘又是’發(fā)端，便與‘只是’譬喻不同。前人沒有注重興的兩重義，因此纏夾不已。他們多不敢直說興是譬喻，想著那么一來便與比無別了?！盵6]50朱先生的意見頗有一定的代表性。如孔安國注《論語·陽貨》云：“興，引譬連類?！盵7]1212王逸《離騷經(jīng)序》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盵8]155孔穎達(dá)《毛詩正義》亦釋“興”為“取譬引類”[1]271。劉勰《文心雕龍·比興》雖對比興作了一定區(qū)分：“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3]601，但仍將“興”釋為“環(huán)譬”。值得重視的是他對“興之托諭”的闡釋：“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guān)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也?！盵3]601這里，劉勰一方面繼承、發(fā)展了鄭玄從政教倫理言說比興的話語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將“興之托諭”釋為“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實可與“《春秋》五例”之第三例“婉而成章，曲從義訓(xùn)，以示大順”相比照；亦與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論屈原曰：“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其志潔，故其稱物芳”[9]2482相呼應(yīng)。到唐代，王昌齡、皎然更將比與興互釋。如王昌齡《詩格》云：“比者，直比其身，謂之比假，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之類是也。”“興者，指物及比其身說之為興，蓋讬諭謂之興也。”[10]159這里，王氏不僅以“直比”和“讬諭”分釋比、興，而且將明為興例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解成了比例。皎然對比、興的區(qū)分亦不甚明顯，其《詩議》云：“比者，全取外象以興之，‘西北有浮云’之類是也?！薄芭d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諭之，《關(guān)雎》之類是也?！盵10]219又《詩式·用事》云：“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盵10]230在皎然看來，比與興的區(qū)別僅是前者“全取外象”，而后者先“立象”，后以人事諭之。換言之，比取象不取義，興兼取象和義。也正緣于此，后世有的學(xué)者干脆將比興互陳。如馮班《鈍吟雜錄》云：“文無比興，非詩之體也?！盵11]39沈德潛《說詩晬語》：“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機(jī)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復(fù)唱嘆，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盵12]186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自序》更將詩之比興擴(kuò)大到一切詞章：“伊古詞章，不外比興。”[13]1

不過，朱先生對“興”的解釋也不完全正確。因為在中國古人那里，“興”除了先生所說的“兩重義”外，還有其他含義。如摯虞《文章流別論》“興者，有感之辭也”[8]190；鐘嶸《詩品》“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8]309；范處義《詩令補(bǔ)傳》“因感而興者，興也”[14]155。這些“興”都不是“發(fā)端”和“譬喻”能包括的。更有甚者，如南宋羅大經(jīng)云：“詩莫尚乎興，圣人言語，亦有專是興者?！w興者，因物感觸，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識，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盵15]185因感物起情的“興”有寄意言外的特點，故興兼有比之義。這里，羅氏釋“興”為“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幾與杜預(yù)釋“微而顯”為“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完全吻合。清代方東樹亦云：“又有興而兼比者，亦終取興不取比也。若夫興在象外，則雖比而亦興。然則，興最詩之要用也。”[16]419至于鐘嶸“興托”(《詩品》)、顏之推“興會”(《顏氏家訓(xùn)·文章》)、陳子昂“興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王昌齡“情興”(《詩格》)、殷潘“興象”(《河岳英靈集》)、蔡襄“興味”(《漳州白蓮僧宗要見遺紙扇詩》)、嚴(yán)羽“興趣”(《滄浪詩話》)、宋大樽“佇興”(《茗香詩論》)等等，意義則更不為“兩重義”所能囊括。劉勰曾在《文心雕龍·比興》中慨嘆過興義之失：“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xí)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盵3]602如果拋開其政教色彩的偏頗，則劉勰對“興”的認(rèn)識是極為深刻的。如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云：“自漢以來，詞人鮮用興義，固緣詩道下衰，亦由文詞之作，趣以喻人，茍覽者恍惚難明，則感動之功不顯。用比忘興，勢使之然。雖相如子云，末如之何也。……由此以觀，用比者歷久而不傷晦昧，用興者說絕而立致辨爭。當(dāng)其覽古，知興義之難明，及其自為，亦遂疏興義而希用，此興之所以浸微浸滅也。”[17]174雖然漢大賦多用賦、比是事實，而且漢大賦的產(chǎn)生亦有“緣詩道下衰”等多種原因，但恐怕“興義之難明”，興義之難用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三、比德興托：政治、藝術(shù)的聯(lián)姻

在中國古代，從功能闡發(fā)上解釋比興十分普遍。如鄭玄的解釋：“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盵1]796就十分重視其政治教化作用。王逸《離騷經(jīng)序》亦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盵8]155《離騷》之比興，實承繼了孔子之比德觀。《荀子·法行》載子貢問孔子何以“貴玉而賤珉”，孔子說：“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yáng)而遠(yuǎn)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詩》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酥^也?！盵18]535-536孔子之“比德”實近比喻，即將自然界事物的某些特征與抽象的人格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闡發(fā)其意義，使其形象化。如《論語·雍也》“智者樂水，仁者樂山。”[7]408《論語·顏淵》“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盵7]866等即是。

唐代，以政教倫理闡發(fā)比興，十分興盛。如柳宗元云：“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dǎo)揚(yáng)諷諭，本乎比興者也?！盵19]371-372成伯瑜亦云：“物類相從，善惡殊態(tài)。以惡類惡，名之為比?！悦罃M美，謂之為興?！盵20]摒棄其比惡興美的偏狹，倒是鮮明地概括了唐代詩格類著作論詩歌創(chuàng)作注重“物象比”的概貌。如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云：“詩有物象比：日月比君后，龍比君位，雨露比君恩澤，雷霆比君威刑，山河比君邦國，陰陽比君臣，金石比忠烈，松柏比節(jié)義，鸞鳳比君子，燕雀比小人。蟲魚草木，各經(jīng)其類之大小輕重比之?！盵10]359又舊題賈島《二南密旨》“論六義”云：“比者，類也，妍媸相類、相顯之理?；蚓蓟柝瑒t物象比而刺之；或君臣賢明，亦取物比而象之?！d者，情也，謂外感于物，內(nèi)動于情，情不可遏，故曰興。感君臣之德政廢興而形于言。”[10]372-373這里，《二南密旨》所論比興之美刺君臣昏賢、感言德政廢興相較成伯瑜之“比惡興美”辯證全面得多。而其“論總例物象”和唐代僧人虛中《流類手鑒》“物象流類”則將比興與物象的聯(lián)系及其政治教化作用發(fā)揮到了極致，可謂隋唐五代詩格“物象比”之集大成。

雖然從功能闡發(fā)上解釋比興在今天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在中國古代君主專制中央集權(quán)的封建社會，這確是不可否認(rèn)的事實。如張衡《四愁詩序》云：“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yōu)樾∪?。思以道術(shù)相報，貽于時君，而懼讒邪不得通。”[21]1357而李善注其《四愁詩》“何以報之青玉案”亦云：“玉案，君所憑也，喻大臣亦為天子所恃。”[21]1358總之，無論是“比德”還是“物象比”都不是直言，且由于詩歌含蓄蘊(yùn)藉的特點，其表現(xiàn)越來越隱晦，這必然引發(fā)讀者深入地思考與尋索。于是解詩者也自然應(yīng)從“比興”的入思方式去探求其背后的深義。換言之，比興不僅是“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技巧，是詩人與世界打交道的一種‘詩’的方式 ，又是詩學(xué)家闡釋詩歌的一種重要話語，是詩學(xué)家進(jìn)行思考的‘思’的方式?！盵22]197如惠洪《天廚禁臠》列“比興法”，引杜甫“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不如醉里風(fēng)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評曰：

妻比臣，夫比君，棋局，直道也。針合直而敲曲之，言老臣以直道成帝業(yè)，而幼君壞其法。稚子，比幼君也。錦、綿，色紅白而適用。朝廷用真材，天下福也。而真材者忠正，小人諂諛?biāo)浦遥p奸似正，故為子美所不分而憎之也。小人之愚弄朝廷，賢人君子不見其成敗則已，如眼見其敗，亦不能不為之嘆息耳。故曰“可忍醒時雨打稀”。[23]135

這樣，比興就在“詩”與“思”相統(tǒng)一的層面體現(xiàn)了與“《春秋》五例”的相融相通。

“比興”作為中國文論的話語言說方式和話語解讀方式，不僅應(yīng)用于詩，也適用于詞。不過，兩宋詞論中言“比興”者極少。直到清初，納蘭性德才重提“比興”。其《填詞》云：“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24]97認(rèn)為“歡娛”之詞不如“憂患”之詞，十分重視詞之“比興”的社會功用。稍后，厲鶚為清朝詞人作《群雅詞集序》亦指出：“今諸君詞之工，不減小山。而所托興，乃在感時賦物，登高送遠(yuǎn)之間。遠(yuǎn)而文，淡而秀，纏綿而不失其正。”[25]755以為詞所托興應(yīng)“不失其正”。而將詞之“比興”功能推向極致的則是張惠言。其《詞選序》云：

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fēng)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26]1617

生活在經(jīng)學(xué)大盛的乾嘉時代的張惠言原本就是一個出色的經(jīng)學(xué)家。他以“微言”，即“賢人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釋“興”，與《春秋》經(jīng)學(xué)家們強(qiáng)調(diào)“微言大義”可以相互參證。其《詞選》精選唐宋詞“并為指發(fā)”即可見一斑。如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迭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曰：“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以為“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彼木涫恰啊峨x騷》初服之意”。[26]1609又評馮延巳三首《蝶戀花》“六曲闌干偎碧樹”、“莫道閑情拋擲久”、“幾日行云何去處”曰：“三詞忠愛纏綿，宛然騷辨之義。延巳為人，專蔽嫉妒，又敢為大言。此詞蓋以排間異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盵26]1612顯然，張惠言所謂“興于微言”，與中國歷代《春秋》學(xué)者皓首窮經(jīng)追求所謂“微言大義”并無二致。[27]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曾指出：“‘風(fēng)詩’三百，用意各有所在，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故能感發(fā)人之性情。后人強(qiáng)事臆測，系以比、興、賦之名，而詩義轉(zhuǎn)晦。”[13]159也就是說，比、興是詩義轉(zhuǎn)晦的根本原因，這既與《春秋》“志而晦”異曲同工，又是古詩簡約含蓄的重要源泉。詩如此，詞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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