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旅途中,我常在深夜時想起你,仍會不由自主地讓淚水沿著心痛的傷痕,悄然滑落。
這是我?guī)齻€孩子到日本旅行的最后一站。夜晚的神戶港亮起一片璀璨的燈火,我來,我去,在輝耀著一片殘余晚霞的港邊,看猶如綴上閃爍珠寶的??站爸拢闹须[隱泛起了無牽掛的欣喜情緒,就像滿天星斗的夜空里,偶爾探首出來的弦月一樣,令人覺得格外清新。
這不是我初次到日本旅游最先到訪的地方,卻是30年前第一次出國,和父親一起在日本旅行的最后一站。旅行時那份閑情逸致,很容易使人在日后產生不少鮮明而溫馨的回憶。神戶,潛藏著一段我心底最沉重的思念。
仰首神戶港充滿星光的夜空,成群歸鳥振翅飛過,停泊在港灣的輪船上,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那啁啁不停的啼叫聲,使我回憶起父親臨終住院前曾傳真給我的一張紙。他用漂亮的草書在上面寫道:“兒:秋天結束前,拜托你回家來,最后一次帶我去日本,好嗎?”
可他時好時壞的氣管腫大癥,如何能成行?后來,因為他的一位居住在神戶的郵友白根三郎計劃秋天要到臺灣來探望他,父親最后一次日本行的念頭,才暫時作罷。
和三個孩子漫步于海風強勁的港灣,我下意識地回想起,當三郎君知道父親因病臥床,他不但祈愿父親早日康復,還帶領全家老小在被阪神大地震瓦解的廢墟上,一邊重建家園,一邊日夜辛勤地折疊出三千只祈福的紙鶴,快速寄到新竹。
那一只只手工精巧、折疊完美的紙鶴,被一條細長的棉線穿針牽成一串井然有序的美麗圖騰。那象征珍貴友誼的祈福物,不如說是父親真情交友的喜果。我在那串交疊真性情的圖騰里,見到父親如何用他的真誠之心對待朋友。他是珍視情誼的男子,是我心中敬仰的人物。
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他的日志、筆記本以及跟我筆談的字里行間,幾乎全是11月17日日本友人白根三郎將至,家人該如何接機,住新竹或住臺北的親人該如何安排招待等交辦事宜。
“人活著,不只需懂得感恩,更需知曉如何報恩?!彼诩埳先绱藢懙?。
還剩幾天時間,全家人早就準備妥當,就等父親的日本友人第一次來臺敘舊。我人雖在臺北,心里卻不時禱念上蒼,等在前面的,該是老天垂憫一個忠于友人、疼惜子女的父親經過和病魔斗爭后的完全蘇醒。
親愛的父親,不至于連那一點點與病魔對抗的殘存體力都沒有,就此消失人間吧?
他不該薄命,他是上天差遣到人間仗義行善的天使呀!
直到父親過世后三天,尚且不知臺灣友人已然離開世間的三郎君,為了履行和父親生前共同企劃的在新竹舉辦郵展活動的約定,搭機來臺,趕赴新竹探望父親。白根三郎抵達父親寓所時,只見一片哀戚的場面,整個人宛如受到驚嚇的宿鳥,連連發(fā)出幾聲長長的吁嘆,不知如何應對。
他先是在我父親的靈堂前心傷悲慟,繼而用他無力的雙手扶住父親的靈柩,一邊拭淚,一邊步履緩緩地依照臺灣人的習俗,環(huán)顧靈柩一周,口里還喃喃念出一長串日語禱詞。
老友猝然離開人世,他抬頭凝視被懸掛在靈堂一側、那串集合他全家人力量為祈禱我父親早日康復所折疊完成的三千只紙鶴,久久說不出話來。一切恍如隔世,白根三郎難過得癱坐在椅子上。
因緣真是散離而滅嗎?佛說:“性真常中,求于去來、悟迷、生死了無所得!”我辦不到頓悟生死陰陽諸法云言的唯識變現(xiàn)和剎那生來的體悟,仍執(zhí)著每一回用文字記述對父親的思念時,淚流字斷;我是他生,尋名取義,他卻老死寂滅,令我迷惑不已。
富士山的冬雪就快開始融化了,這一年冬末,依循當年父親引領我走進他年輕時代留學大阪的足跡,我?guī)е齻€孩子,做了一次深情的循路訪友之旅。同時在神戶港埠,用內心最深沉的呼喚探詢當年從神戶翩然飛越太平洋、安抵新竹的那三千只紙鶴的主人,近來可好?
悠悠三十載的日本旅路,旅途中,親親我父,我常在深夜時分想起你,心情愈發(fā)躊躇難安;夜里掉的眼淚,是心疼的刀痕,寒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