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吉
“河里死人了!”
一大早,就被街上的呼叫聲驚醒,好奇心驅(qū)使我立即鉆出被窩。
倒馬桶的隔壁鄰居王阿姨起得早,等我穿好衣裳走出屋門,她剛從現(xiàn)場回來。王阿姨站在低矮的屋檐下,驚魂未定地對我說:“小排骨,嚇人來,娶媳婦橋下的河里漂著一具浮尸?!?/p>
我伸頭張望,臨河的街上霧氣重重,不遠處那座叫“娶媳婦”的石拱橋依稀可見,橋上橋下已圍了好多人,嘰嘰喳喳一大片……
這里的居民大多臨水而居,一條古老的小河像一把生銹的剪刀,把道路剪成彎彎曲曲的兩爿,形成了兩街夾一河的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風景圖。兩條街巷之間的距離雖近,但只能像牛郎織女那樣隔河相望。好在河上有一座橫跨兩岸的石拱橋,像一位布滿皺紋的長者,一手攙著河這邊的小街,一手拉著河那邊的小巷,算是有了往來。兩邊的街巷均用青石板鋪就,走在上面會發(fā)出“篤篤篤”的響聲。那些臨河的灰墻黛瓦,宛如上了年紀的老淑女的身影,在渾濁的河里扭來扭去。
我三腳兩步跑到娶媳婦橋邊,擠進人群一看,橋墩處果真漂著一具白乎乎的浮尸。這時,警察已經(jīng)開來“公安”小汽艇準備打撈。浮尸在河里的姿勢很舒展,整個兒自由地俯展在水面上,全然不顧人們的議論。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寒冷的冬日里,尸體上身竟赤裸著,下身僅穿一條褲衩。
很快,尸體被幾個警察抬拉上小汽艇,人們終于看清尸首的面目,頓時一片嘩然。我也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這不是住在河對岸的老金師嗎?眼前的他,雖然瘦小的身軀已被河水浸泡得像頭大肥豬,但光禿禿的腦袋還是讓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老金師的大名叫金福壽,平日里我倆經(jīng)常要下下象棋,也算是我的半個師傅。昨天我瞧見他還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大早就死了呢?
圍觀的人們也都看清了死者的面目,開始七嘴八舌起來,有的說他肯定是欠錢不還遭人暗算的,有的說他是日子過不下去投河自盡的……說法很多,但誰也說不清金福壽是怎么掉進河里的?況且這么冷的天,他身上怎會只穿一條褲衩呢?
這時,一個哀嚎聲由遠而近,我回頭一看,是住在街東頭的鳳嬸嚎啕著跑過來,她撥開人群擠到河邊的石駁岸上,哭的姿勢有點夸張,整個身子前傾后仰,腦袋一會兒朝天一會兒俯地。許多圍觀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掃視她。而此時的她,除了小汽艇上的老金師,早已目中無人了。
小汽艇載著老金師的尸首穿過娶媳婦橋狹窄的橋洞,一會兒就不見了。鳳嬸跟著小汽艇的方向沒跑幾步,身子就軟了下來。她軟到地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邊哭邊喊:“好傷心啊,好傷心……”鳳嬸的哭泣聲像唱戲,很有韻味。
人們議論著逐漸散去,而鳳嬸依然哭得爬不起來。我知道鳳嬸為何如此悲傷,她是舍不得老金師走?。∷麄z雖不是結(jié)發(fā)夫妻,不過相好已有多年,在附近一帶鄉(xiāng)鄰中可謂是公開的秘密。現(xiàn)在人走了,她能不受打擊嗎?看她傷心欲絕的樣子,再不公開的秘密也公開了。就沖著這一點,鳳嬸對老金師這個干癟老頭還真有點兒老感情呢。
老金師的尸體最終沒有運回家,據(jù)說被公安局拉到殯儀館的冷凍箱里了。其實,即使運回來也沒人收尸,鳳嬸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她沒有資格收,而有資格收的人卻不知道在哪里。我聽倒馬桶的王阿姨講,老金師有三個光郎頭兒子,大兒子叫愛工,二兒子叫愛農(nóng),小兒子叫愛兵。不巧的是,造物主弄人,叫愛工的不做工,叫愛農(nóng)的不務農(nóng),叫愛兵的不當兵。愛工初中未畢業(yè)就遇上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受領了一個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指標;愛農(nóng)身體素質(zhì)好,初中一畢業(yè)就去當了兵;愛兵運氣最好,高中畢業(yè)進了工廠。后來他們回城的回城、退伍的退伍都回到父母身邊,成了家、立了業(yè)。可自從老金師的老婆死后,三個兒子知道他沒有退休工資,沒有積蓄,專門吃他們的用他們的,還經(jīng)常伸手向他們要錢,最終將他掃地出門。有道是,三個和尚沒水喝,他只得借住到我們這兒來。我知道,他現(xiàn)在住的那間破房子是一個被判處死刑吃“花生米”的人遺留下來的。難怪他搬來跟我們做街坊鄰居后,我從沒見過他的小輩。我曾問過他:“你幾個兒子都是做啥的?怎么不來望望你?”他說:“他們不會來望我了,都死光哉?!崩辖饚煾抑v的是氣話,也是實話??磥磉@世道真的變了,哪有不來探望長輩的子女?哪有咒子女“翹辮子”的父親?
當天晚上,我剛吃過夜飯就有人來敲我家門,開門一看是鳳嬸。她的樣子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一雙丹鳳眼腫得像水泡金魚眼,不過瘦削的臉蛋依然不乏年輕時所留下的美麗印記。這回老金師走了,看來她真的哭傷心了,但傷心有何用,哭煞也哭不回一個大活人了。我不著邊際地安慰了她幾句,問她找我有啥事體?她翻了翻水泡眼,怯怯地對我說:“小排骨,聽說你老同學在公安局刑警隊,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福壽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有些猶豫,雖說老同學在公安局工作,但自打出了校門幾乎沒聯(lián)系過,所謂的親密關系,只是平時我喜歡在別人面前炫耀吹噓罷了。鳳嬸見我不接話頭,又搭哭搭泣地說:“看在老鄉(xiāng)鄰的分上,你就幫我這個忙吧。”我說:“弄清了死因又怎樣呢?那是公安局的事,你還是趕緊找老金師兒子來料理喪事才是真的?!兵P嬸收起哭聲,抹了一把淚,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是一個好人啊,怎能死得不明不白呢?”我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況且老金師也算是我棋壇上的半個師傅,就硬著頭皮答應說:“要么明天幫你去問問?!兵P嬸聽后,抖抖簌簌從大襟布衫里掏出一包紅塔山香煙遞給我。我說不要的,但她還是硬往我手里塞。當鳳嬸的左手抓住我右手的時候,我的心跳怦然急促起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電流般地流遍全身。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她胸前那對大奶子,走起路來像藏在衣裳里的兩只小白兔,一聳一聳的;伸出來的蘭花指,是那么白凈、柔軟、纖長。想不到眼前的鳳嬸,胸脯癟平,那雙蘭花指的纖手瘦皺得不成樣子。
第二天上午我向包工頭請了假,說去公安局找老同學辦點事。包工頭用懷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說:“你也有當警察的同學?”我點了點頭,沒說什么。包工頭說:“準你一個小時,快去快回?!?/p>
我騎上那輛跟隨我多年的“老坦克”直奔公安局。巧得很,在公安局門口,我就撞見了老同學王開明。他挺著將軍肚,但還是被我一眼認了出來。王開明正陪著一個人從大門里出來,等他送走那人轉(zhuǎn)身進門時,我才堆起笑臉招呼他,“開明?!蓖蹰_明回了一下頭似乎沒看見我,又繼續(xù)往里走,我急了,大聲說:“王開明!是我呀?!蓖蹰_明再次回頭,才發(fā)現(xiàn)站在花崗巖柱子旁的我。他一個驚訝:“你是?”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小排骨啊!”王開明終于認出了我,說:“哦,是小排骨,好久不見了?!蔽疫B忙接過話頭:“是啊是啊,想當年我們在一起叉鐵環(huán)、打彈子、攀牛皮筋……”我知道有些失言,現(xiàn)在他與我不是一個檔次了,便轉(zhuǎn)了話題說:“開明,你現(xiàn)在當什么官了?”王開明用手捋了捋油烏烏的頭發(fā)說:“當什么官啊,混混?!蔽艺f:“要是你也混混,那我們這些窮人就沒法過日子了?!蓖蹰_明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發(fā)財?我把身上的破棉襖抖了抖說:“你看我這身打扮,像發(fā)財?shù)膯??”我告訴他,自從手表廠倒閉后,就到處打零工,現(xiàn)在在一個建筑工地做小工。王開明不再問我工作生活上的事,說:“今天怎么會在這里?”我說:“來找你啊。”他問:“有事嗎?”我說:“想問個事,昨天掉在娶媳婦橋河里那個人,是怎么死的?”他驚訝地說:“怎么問這事?”我說:“死者是我的對河鄉(xiāng)鄰?!北緛砦疫€想說,他還是我的半個師傅,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王開明“哦”了一聲說:“初步結(jié)論已排除了他殺可能,基本認定是自殺,只是最終的尸檢報告還沒有出來。”我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輕輕“哦”了一聲。
對面海關大樓上的街鐘敲了一下,我扭頭一看,時間不早了,就與老同學握手告別。我要緊往回趕,上個月已吃過遲到的苦頭,就是因為去醫(yī)院探望一個開刀住院的遠房親戚,回來時遲到了半個鐘頭,被工頭克扣了半天工錢。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老金師怎么可能自殺呢?我想來想去想不通,雖然他窮得沒有卵鈿,但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窮人也會窮開心,他每天擺棋攤回來,贏了錢總要抿抿小酒,下酒菜只需三?;ㄉ谆騼筛}卜干。前天晚上他抿了半斤赤水老白酒,還開開心心跑到我屋里跟我對殺了三盤,只是他的棋現(xiàn)在越下越臭,我贏了他一副,平了一副,后來我說今朝在工地上拆房子敲了一天的水泥塊,累得下不動了。可他還是纏著我不放,非要再下一盤。我知道他的德性,不贏一盤是不甘罷休的,最后一盤我就緩了一著,讓他贏了。他贏了就像一個頑皮的孩童,手舞足蹈回家去了。說是回家,說不定去的是鳳嬸家。我知道他現(xiàn)在的主要生活來源就是靠擺象棋殘局贏點小錢過日子,鳳嬸時而會給他一些小錢補貼補貼。老金師雖然生活得很艱難,但他有“夕陽紅”的愛情,有擺殘局糊口的本領,應該說比我強多了。況且昨天中午,我乘午休的片刻從工地上溜出來買東西,還看見他在汽車站門口的人行道上,笑瞇瞇地贏了一個中年人三盤棋,怎么一夜之間就自殺了呢?
傍晚我下班回家時,特地拐到河對岸老金師住的小屋前,只見那扇窄小的破木門半開半掩著,簡直像醫(yī)院里的太平間,一點聲息也沒有。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也和老金師差不多年紀。可我爹爹的命還不如老金師,年輕時就生癆病死了,那天我跟在母親身后,親眼目送父親進了醫(yī)院的太平間。母親從此一病不起,三年后也被可怕的尿毒癥折磨死了,那年我九歲,我哥十二歲。
“砰”的一聲,屋門拍打著門框,將我從記憶中震回到了現(xiàn)實,原來是風在作怪。我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流出來的眼淚,伸手把小木門掩上,將門上的鐵扳鈕扣好,扳鈕上的鐵銹沾了我一手。
以前我聽老金師講過,他的屋門從來不上鎖的,甚至連關也懶得關。這倒不是說我們這兒治安特別好,而是小偷去他家實在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偷。我進過他屋里,那是他搬來不久,得知他是擺象棋殘局的高手,就去請教他,想不到一進屋里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霉氣,屋子很小,就十來平米,但給我的感覺不小,大概是因為屋里除了一張單人竹榻、一只藤編破茶幾、一張小竹椅、一只舊木櫥和櫥頂上一只破皮箱外,基本沒別的東西的緣故吧。
冬日的傍晚,天說黑就黑,月光照在那扇掉了漆的破門上,泛出灰白的冷色,煞是心寒。我抬頭望了望明晃晃的月亮,感到冷颼颼的便轉(zhuǎn)身往家走,走過高高的娶媳婦橋,才想起晚飯還不知道吃啥。
我懶懶地回到家,打開碗櫥看了看,里面只有一盆蘿卜和半碗剩飯,覺得實在沒胃口下咽。最近我養(yǎng)成了一個怪習慣,沒有胃口吃飯就喝白開水,然后一個人擺棋譜研究殘局,想起老金師上個月送給我的一本棋書,便從枕頭底下拿出來翻看,那本書的書名叫《象棋殘局生死棋型》,但不知怎的,看了兩頁就看不下去,棋譜也不想擺了。我躺到床上,老金師走路一瘸一拐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動。他跟我講過,年輕時在礦上挖過煤,后來一次意外事故,砸壞了一條腿,單位給了點少得可憐的撫恤金就把他打發(fā)回家了。
在我印象里,老金師是一個不起眼的干癟老頭,招風耳、小眼睛、塌鼻梁,但不知為什么,我一點也不反感,好像他是我的前世知音?;蛟S我們都喜歡下棋,有共同語言;或許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差不多,能同病相憐,但不管什么原因,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只是有一點我倆不同,我每每想起明天的日子,老是感到緊張心慌,而他總是樂呵呵的,好像明天的日子與他無關。每當他見我愁眉苦臉的時候,就會對我說:“年紀輕輕的,愁什么?過好每一天的今朝就是過好你的一輩子?!庇浀糜幸淮嗡麃砉さ貑栁医桠n票,我問他派啥用場?他說:“想買兩副棋子?!蔽艺f:“你不是有棋么,還想多擺幾副殘局?”他瞇著小眼告訴我:“棋子被城管沒收去了?!蔽倚睦锇@一聲,像他這把年紀這個樣子的人,不擺殘局還能干什么?我當時身邊沒錢,就問其他工友借了十塊錢給他。他千恩萬謝,拿了錢笑瞇瞇地走了。
“篤篤篤”,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將我從老金師的印象里驚擾出來,起床開門一看是鳳嬸。她是來問我老金師的死因有沒有打聽到了?我說:“問了,是自殺?!彼宦牐劾镱D然露出異樣的目光,“哇啦哇啦”張嘴就哭。我說:“你別哭啊,他的三個兒子都不來哭,你一個外人哭點啥?”鳳嬸不聽我的勸說,像一臺剎不住車的拖拉機,繼續(xù)“哇啦哇啦”,邊哭邊說:“福壽一生都沒風光過,本想讓他死后風光一回,要是自殺的話,政府就不管了啊?!蔽艺f:“他不是有三個兒子,還怕沒人管?”她說:“要是他們都不來收尸,那該怎么辦呢?”我說:“你也真是的,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即使他們不來,不是還有居委會么。”她說:“我已去過居委會了,李主任說,有家屬子女的他們是不管的。”我說:“那他們也應該有責任尋找老金師的兒子呀。”她說:“李主任說,尋不著他們?!蔽艺f:“世上無難事,只要認真尋總歸尋得著的。”其實我嘴上這么說,心里也沒底。鳳嬸止住哭泣,揉了揉眼皮,偷偷看我一眼說:“小排骨,我想再麻煩你公安局那位老同學,讓他幫福壽尋尋?!蔽艺f:“他是刑警又不是戶籍警?!彼f:“天下警察一家人,他們的辦法總歸比我們小老百姓多?!蔽蚁胂胍彩?,但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雖然小辰光兩個人流著鼻涕一起趴在地上打過彈子,但畢竟我和王開明已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了。鳳嬸見我不說話,哀求道:“小排骨,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求求你,就好事做到底吧?!甭犃舜嗽?,我不知說什么才好,想想鳳嬸也是個好人,記得我娘剛離世那年冬天,她見我們兄弟倆可憐得連過冬的棉襖也沒有,就親自動手用舊衣裳舊棉花給我倆每人縫制了一件。如今,鳳嬸對老金師的事這么執(zhí)著,我不幫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第二天中午,我乘午休的間隙,跑到工地對面的公用電話亭查了“114”,撥通了刑警大隊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甜美的女聲,老是答非所問。我問:“王開明在不在?”她說:“你是他什么人?”我說:“我是他的老同學,找他有事。”她說:“你找他有什么事?可不可以轉(zhuǎn)言?”我說:“最好跟他本人講。”在電話里,她還問了許多不著邊際的問題,最后才兜到“王開明在不在”的問題上,結(jié)果是王開明出差天涯海角的海南去抓逃犯了,也不知道何時回來。那天,那個甜美的女聲之所以在電話里與我糾纏不休,原來她以為我是電影譯制片廠的配音演員,說我的聲音很特別,渾厚富有磁性,還說她小時候最崇拜童自榮了,夢想就是當一名配音演員。我聽了哭笑不得,我哪是什么配音演員,連個跑龍?zhí)椎亩疾皇?。其實那天我正傷風感冒,說話時鼻音特別厚重罷了。
王開明這條線斷了,我很沮喪,下午工作無精打采。這時包工頭站在腳手架下喊我名字,我以為做錯了什么又要挨批了。他叫我下來一下。我怯怯地從腳手架上爬下來,爬到一半,突然一腳踏空,手在空中舞了一下沒抓著什么,人就直挺挺摔到地上。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躺在新區(qū)醫(yī)院的病床上,左臂和右腿上裹著石膏被捆綁著吊在病床的支架上,像風干的咸雞腿。陪伴我的工友安慰我說:“小排骨,你人小命大,從那么高的地方跌下來只傷了點筋骨,內(nèi)臟和腦子都沒問題。”
躺在醫(yī)院需要人服侍,可我身邊沒啥人,唯一的親人是我哥,但他遠在南京,不可能拋開家庭跑來服侍我。好在我平時做人還可以,工友們輪流著來醫(yī)院陪護我。
一天,鳳嬸突然出現(xiàn)在我病床前,著實讓我激動了一陣。好像沒人告訴她,怎么也來探望我?后來才知道,她不是特地來探望我的,恰巧在我隔壁病房做護工。我知道鳳嬸在醫(yī)院做護工已有多年,想不到就在這家新區(qū)醫(yī)院。她說,做護工不固定在哪家醫(yī)院的,只要病家要求,哪家醫(yī)院都要去。不過,即便她不是特地來探望我的,我依然很激動。當然,更為激動的事還在后頭。那天下午,陪我的那位工友家里自來水管突然爆裂,鄰居打他電話,說他們樓下水漫金山了。我叫工友只管回家好了。想不到他走后不久,我就尿急了,一看隔壁病床陪護的都是女人,自己又不能下床,憋得我橫皺眉毛豎瞪眼。這時,鳳嬸剛好拿了一只蘋果進來,見我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問我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不好意思把尿急說出來,但憋得實在不行最終還是說了。她朝我笑笑說:“這有啥說不出口的?!蔽壹t著臉說:“難為情?!兵P嬸立即彎腰從床下端起便壺說:“都是過來之人了,有啥難為情,憋壞了,以后兒子要養(yǎng)不出個。”說著就掀我身上的被子,熟練地將便壺塞到我的下身,問我放的位置是否正好?我說正好。等我解好手,鳳嬸已從衛(wèi)生間里打了一盆熱水過來,拿走了我的便壺,就絞了一把熱毛巾又要掀我被子。我急了,說:“鳳嬸,你要干什么?”她說:“小排骨,看你緊張的,幫你擦擦身子?!蔽艺f:“不要啊。”鳳嬸朝我白了一眼說:“你現(xiàn)在是病人,有啥難為情的,身子要經(jīng)常擦洗,否則要生褥瘡的?!彼还芪彝煌?,說完就掀我被子,一把熱毛巾焐到我的大腿上,熱量傳遞得很快,大腿根部那個敏感部位也一下子有了感覺。我像一只上了砧板的燒雞,只能閉上眼睛,任她宰割,最后竟然把我的褲衩也脫了,說該換條干凈的了。病房里的人很多,我像一只暴曬在陽光下的光雞,羞愧難當。好在她手腳麻利,左擦右擦,不一會兒就把我整個身子都擦了一遍。
鳳嬸幫我擦了身子、換了干凈褲衩,感覺全身輕松了不少。望著她那張不再年輕但依然美麗的臉蛋,我的眼睛忽地濕了。如果母親在世的話,也該跟她一樣溫柔慈祥,但我竟想不起母親什么樣子了。鳳嬸見狀問:“小排骨,你怎么了?”我說:“你對人太好了!”鳳嬸說:“你別瞎想八想,我一直當你小孩子看待的?!蔽抑?,鳳嬸沒生過孩子,年輕時曾嫁過兩個男人,可老天不長眼,一個病死,一個欠賭債被人打死,按我們這里老人的說法,她是克夫的硬命。想想也是,即便她的相好,老金師說不定也是被她克死的。可鳳嬸確實是個好人,這次住院讓我也親身感受了一回,難怪病房里的人都夸她善良、能干。
鳳嬸今天的氣色很好。她告訴我,居委會李主任說了,公安局的正式結(jié)論已出來,福壽不是他殺,也不是自殺,而是意外溺水死亡。警察在河里撈到了他經(jīng)常穿的那件棉大衣,而且死亡時間是半夜12點左右,估計是他深更半夜尿急從睡夢中醒來,披了件棉大衣到河邊小便時不小心落水的,否則那件棉大衣也不可能離開他的身體。如果是自殺,也不需要披上棉大衣了。
我聽鳳嬸這么一說,想想有道理。老金師家里確實沒有馬桶,也沒有痰盂,更不要說抽水馬桶了。我們居住的那塊地方,之前我好像已經(jīng)介紹過了,中間一條河,兩邊是街巷和老房子。那條看似不起眼的小河,據(jù)說還是一條有歷史價值的古護城河,但老金師似乎不把它放在眼里,總是將它當作自家的抽水馬桶,有時使用起來連人都不避,撩出“大家伙”就朝河里“掃機關槍”。我說過他幾回。我說:“老金師,你這樣難不難為情?”他朝我笑笑說:“一個連吃飯都成問題的窮光蛋還有啥難為情的?!蔽艺f:“你這樣做是糟蹋歷史、污染環(huán)境?!彼钢拥罓庌q說:“小排骨你看看清爽,埋在這石駁岸里的水泥管子,哪一根不是流著污水!”我說:“你撩開褲襠朝向我們,有傷風化,有失大雅?!彼f:“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中間偶爾走走光有啥大驚小怪的?!彼傆蟹瘩g我的理由,我竟說不過這個糟老頭。現(xiàn)在好了,報應來了,一夜之間就成了古護城河里的冤鬼孤魂。
鳳嬸還告訴我,社區(qū)的戶籍警張警官已經(jīng)找到了福壽的小兒子,只是他死活不肯出面,說什么,父親不在了,長兄即父,他的喪事應該由大兒子來操辦,大兒子不管還有二兒子,根本輪不上他。李主任說了,尋著了他的一個兒子,估計其他兩個兒子也很快能聯(lián)系上。
我被醫(yī)院“關”了十多天。出院那天,剛好工地停電,不少工友都來醫(yī)院接我,我像一只出籠的灰兔,雖不能蹦蹦跳跳,但完全可以自由走動了。我終于明白,自由是多么美好。
一天吃罷夜飯,我拎了一瓶蜂皇漿,散步散到街東頭鳳嬸的家門口。門虛掩著,我以為她在家,輕輕敲了敲,門就開了,灰暗的屋里飄出一團火紅的光亮,我借著黃濁濁的路燈光一看,驚訝得不知所措,這個鳳嬸什么時候土屋里藏了一只金鳳凰?眼前的女子雖然穿一件大紅衣裳顯得土里土氣,但再土的打扮也遮不住她那姣好的臉蛋和苗條的身材,特別是那對林憶蓮般的小眼睛特別迷人,簡直把我這個快到不惑的老男人給迷住了。女子問我找誰?我說:“鳳嬸在家嗎?”她反問:“誰是鳳嬸?”我說:“陶金鳳啊。”她說:“哦,她還沒回來。”我乘勢問:“你是她啥人?”女子說:“我是她親眷?!蔽依^續(xù)追問:“怎么我從來沒見過你?”女子說:“我是鄉(xiāng)下的,第一次上城?!蔽摇芭丁绷艘宦?,又問:“是不是來城里白相?”女子說:“出來散散心?!蔽矣帧芭丁绷艘宦暋U斘乙粫r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時,身后一聲“小排骨”給我解了圍。我回頭一看是鳳嬸,她彎著弓箭般的腰,背了一捆亂樹柴回家了。我連忙上前幫她卸下身上的重負,說:“你也太貪心了,一個小女人背這么重的東西,也不怕把老骨頭壓壞了?!彼f:“壓壞倒好了,可以躺著不干活了?!蔽乙娝艘话杨~頭上的汗,感覺一陣心痛,心想,這么冷的天怎么還會出汗呢?我對鳳嬸說:“以后就別燒煤爐了,每天生爐子,你看多麻煩,人家都用液化氣了?!兵P嬸說:“液化氣好是好,價錢貴啊,用不起?!蔽疫f上手中的蜂皇漿說:“謝謝你在醫(yī)院照顧我,沒啥謝意,這個你就收下吧。”鳳嬸看了我一眼說:“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呢?!蔽亦虐∫宦?,有點心不在焉,目光盯著她那個親眷進屋的背影。鳳嬸見我目光游在她的親眷身上,便輕聲告訴我:“她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女,剛離婚,來城里散散心的?!蔽摇芭丁绷艘宦曀闶腔匾簟xP嬸見我一副渴望的樣子,就說:“要不要進來坐一歇?”我心里很想進去,但嘴上卻說:“不了,我還有事?!兵P嬸將手里的蜂皇漿提了提說:“謝謝你啊!”她的這一聲謝謝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弦外之音“你可以走了”。這個鳳嬸,怎么不再邀請一聲呢?也許再邀請一下,我就進屋了。我抬頭望了望沒有月亮的天空,只得怏怏離去。
那夜,鳳嬸那個鄉(xiāng)下親眷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讓我不得安睡。我雖然沒結(jié)過婚,但女人也不是沒碰過,也曾愛過、恨過、怨過、痛過。不過回想起來,被我碰過的兩個女人歲數(shù)都比我大。曾有一段時間,我不再相信愛情,也不想再親近女色,只把象棋當作我的知音、我的老婆??山裉煲娏锁P嬸屋里的那個女子怎么就不爭氣了呢?恍惚中,我的身下竟情不自禁起來。
好幾次,我特意路過鳳嬸家門口,但大門總是緊閉著,唯有門口那只小黃狗朝我點頭晃尾,最后還跑上來嗅嗅我的腳,露出一副親熱的樣子。我踢了小黃狗一腳,朝它發(fā)泄道:“我再窮,再沒本事,也不跟你這只狗談情說愛?!?/p>
從醫(yī)院出來已有好多天,手上腿上的傷總算痊愈了,但腰還是酸得厲害,工地上的重活是干不了了,輕活又輪不到我。于是我作出了一個大膽決定:辭職不干了!我寧可像老金師那樣去汽車站旁邊的人行道上擺殘局,也不愿再去工地上當牛做馬。我翻出了老金師送我的那本《象棋殘局生死棋型》,挑選了幾盤自認為拿手的殘局。第二天早上,又去文具店買了兩副木質(zhì)象棋,真的去汽車站旁邊的人行道上擺起了殘局。
長途汽車站門口亂哄哄的,進進出出的人簡直像一窩螞蟻;車站周圍也亂,擦皮鞋的、擺地攤的、賣小吃的,似乎人人都在吆喝。我找了一處較為僻靜的地方,席地而坐,然后鋪開紙質(zhì)棋盤,擺好殘局陣勢,等待對手前來應戰(zhàn)。擺殘局和看別人擺殘局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原來我無法知道兩者的不一樣,現(xiàn)在總算體會到了。我心里慌慌的,一點都不自在,既怕沒有人來下,又怕遇上難纏的高手;既怕遇上朋友熟人,又怕遇上城管隊員。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迎來了第一個顧主,一位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他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問我下一盤多少錢?輸贏怎么算?我說:“下一盤十塊錢,你贏了,我給你十塊,你輸了,你付我十塊,和棋的話也算你贏,紅棋先走,你可以選擇紅棋也可以選擇黑棋?!蹦侨苏f:“十塊錢一盤沒意思,要么跟你一百元一盤?”我心里一個咯噔,真倒霉,碰到的第一個來者就那么不善。但又不能做逃兵,只得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我努力回憶棋譜上的每一步棋,生怕一步著錯,全盤皆輸。那人走得也一步不錯,我的小汗很快從額頭上沁出來了。突然,有人喊,“城管來了!”我聽到喊聲,好似聽到了呼嘯而來的炮彈,收起殘局就逃。頃刻間,圍觀的人也如飛鳥般散去。
我低頭一陣猛跑,幾顆狡猾的棋子乘機從我胸口鉆出來,跳到地上我也全然不顧不管了。突然聽得身后有人喊我“小排骨”,我放慢速度扭頭一看,是鳳嬸在喊我,她與那個遠房侄女正好跟我面對面跑過。我立即停住腳步,望望身后沒有“追兵”,才跑過去跟她倆打招呼。鳳嬸問我,“跑得這么快,阿是在煉身體?”我說:“不是煉身體,是在煉膽量?!兵P嬸不解地問,“煉啥膽量?”我沒有再回答她的提問,轉(zhuǎn)了話題反問她們:“你們?nèi)ツ睦锇??”鳳嬸指了指身旁的遠房侄女說:“送她回鄉(xiāng)下?!蔽摇芭丁绷艘宦?,那“哦”里分明摻雜著失望的成分。我漲紅了臉看了那個女的一眼,問道:“怎么來了就要走,不多玩幾天?”那女子向我傳遞了一個難于言狀的眼神,終于開口說:“鄉(xiāng)下還有一個小囡要照顧,以后還會上來的?!蔽艺f:“歡迎再來啊!”我邊說邊把一堆棋子塞在左手的臂彎里,騰出右手偷偷將掌心在褲屁股上擦了擦,本想擦干凈了與她握個手,想不到屁股上有沙土,越擦越臟。我最終沒敢與她握手,知道自己的手不干凈,怕她拒絕。
鳳嬸的親眷走了,可我還是天天想著法子盡可能多地路過鳳嬸的家門口。
看來,住在一條街上就像乘在一條船上,碰面的機會說有就有。第二天傍晚我收攤回來,在娶媳婦橋橋頭就碰到了鳳嬸。我吞吞吐吐說:“鳳嬸,有件事我想……想問問你?”鳳嬸說:“小排骨,啥事體你盡管講?!蔽翌D了頓,鳳嬸以為我又要向她借錢,問我:“阿是又沒鈔票用了?”我連忙開口說:“不是的,一直問你借鈔票難為情的?!兵P嬸說:“那還有啥事?”我深吸一口氣,想想自己的身體都給她看過摸過了,便鼓足勇氣說:“鳳嬸,我想問問你,你那個遠房侄女真的還會來嗎?”鳳嬸把目光鎖住我說:“小排骨,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了?”我說:“我對她一點都不了解,哪能有意思呢?”鳳嬸白了我一眼說:“還不承認,你肚里的花花腸子我早就看出來了。”鳳嬸說得我臉上火辣辣的。我終于承認說:“那天聽你說她已經(jīng)離婚,我才有想法的。”鳳嬸故意說:“人家離婚關你屁事。”我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鳳嬸不解,問我,“你笑啥?”我說:“我笑我的屁事。”鳳嬸也笑了,說:“小排骨,念你幫了我不少忙,你的這件屁事我就幫到底了?!?/p>
鳳嬸不愧為一名優(yōu)秀護工,做起事來果真雷厲風行,僅隔了一天工夫,她就幫我“牽上了線、搭好了橋”,說好明天下午就讓遠房侄女上城來與我見面。我聽了喜出望外,忙問:“對方有啥要求?”鳳嬸說:“我的這個小玉也是苦人家出身,不會有啥高要求的,她只要找個年紀比她大一點的、老實本分的、不喝酒不打人的城里人。”我聽了此話簡直想笑出來,找對象哪有提這種條件的,真是耳朵嘗鮮了。后來我仔細推敲了一下,“年紀比她大一點的”可理解為“會照顧體貼人”,“老實本分”可解釋為“安分守己不干壞事”,“不喝酒”亦可認為是“勤儉節(jié)約”,只是那個“不打人”想不出個道道來。我問鳳嬸:“不打人是啥意思?”鳳嬸嘆了一口氣說:“唉,不瞞你說,她以前那個沒教養(yǎng)的鄉(xiāng)下男人,是個酒鬼,平時啥都不做,老在外面賭博,一輸就喝酒,一喝酒就打老婆,經(jīng)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蔽衣犃耍孟衲莻€叫“小玉”的已經(jīng)是我老婆,讓我憤憤不平起來,扯著嗓門說:“現(xiàn)在啥年代了,竟還有這種事體!”鳳嬸對我說:“小排骨,過去的事你就別管了,以后小玉真做了你老婆,對她好一點就是了?!蔽艺f:“一定會的!”我又問:“明天見面的地點放在啥地方妥當一點?”鳳嬸說:“我看,就放在你家里好了?!蔽艺f:“不行,我家里亂得像狗窩,人家第一次來就叫她進狗窩?!兵P嬸說:“小玉不會計較的,如果你們有緣,她早晚要進你那個狗窩的。”
第二天下午,鳳嬸果然領了小玉如約而來。鳳嬸對我說:“這就是你喜歡的小玉?!苯又洲D(zhuǎn)身對小玉說:“這是象棋高手張二寶同志,人稱‘小排骨?!兵P嬸的介紹其實是多余的,我和小玉不是早就認識了,只是不知道對方姓名罷了,但鳳嬸還是擺出媒婆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來介紹去。我連忙招呼小玉坐。小玉剛坐定,鳳嬸就推說有事溜了。
小玉倒也不陌生,見鳳嬸走了,就坐近了我一點,開門見山地問我:“你真的喜歡我嗎?”我倒有點吃不消對方的直截了當,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她又說:“我雖然年紀比你輕,但我是個離過婚的人,而且還有一個九歲的‘拖油瓶,聽說你還是個童男子,吃虧便宜你可要想清楚啊?!蔽艺f:“我不在乎你離過婚,也不在乎你拖一個‘油瓶,只要你不嫌棄我這個窮光蛋,我會好好待你的?!彼f:“只要你不打人,其他都好說?!蔽艺f:“我沒有打人的本領,只有被人欺負的份?!闭f著說著,我的眼睛就開始發(fā)亮,她的眼睛也開始發(fā)光,不一會兒我倆就靠得很近了。當然,相比之下,她一上來就比我積極主動,而我起先還有點躲躲閃閃。我們正動情地說著,突然一只大老鼠從房梁上竄下來,嚇得小玉直往我身上靠,我趁勢將小玉摟進懷里,嘴上大聲罵道:“死老鼠,你是不是吃醋了?”心里卻在說,大老鼠,謝謝你!是你給了我摟她的勇氣。小玉鉆在我的懷里不肯出來了,說她冷。我將小玉摟緊說:“有我在你就不會冷了?!彼念^貼在我胸口上倒讓我先溫暖了起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彼此聽著對方的心跳聲。小玉又開口問我:“二寶,為啥別人都叫你‘小排骨?”我說:“我的命不好,投娘胎時沒投準,家里窮,加上出生那年剛好遇上自然災害,養(yǎng)出來就沒有吃的,人一直長不大,街坊鄰居看我瘦得像塊排骨,就叫我‘小排骨了。當然小排骨也有被人‘好吃吃的意思,小時候我老是被人家欺負,人又長得瘦不拉幾,這個小名從小辰光一直叫到現(xiàn)在,好多人都記不得我的真名實姓了,但一說起小排骨,人人曉得。”小玉說:“只要你今后待我好,我一定把你養(yǎng)得像塊有肉的大排骨?!蔽夷罅四笮∮竦募獗亲余凉值溃骸澳愕购靡馑?,還要我做排骨?!闭f著,兩人像一對肉老鼠,抱在一起倒到我那張老式片子床上,“嘰嘰嘎嘎”翻滾著互相取起暖來。
小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就起了床,她說放心不下鄉(xiāng)下的女兒。我問:“她上學了嗎?”小玉說:“念五年級了。”我說:“今后可以轉(zhuǎn)學到城里來念書的?!毙∮駟枺骸稗D(zhuǎn)城里來念書不知道要多少鈔票?”我說:“這個倒不清楚,但我倆省吃儉用總歸供得起她念書的。”小玉說:“轉(zhuǎn)城里來念書好是好,可你只有這么一間小房子,我們娘倆要來住的話,再鋪一張床恐怕太擠了?!蔽艺f:“小玉,你放心好了,你們娘倆來住的話,我可以打地鋪睡的。”小玉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突然抱住我,親了親我的臉。她有點依依不舍地說:“我要走了。”我說:“我送送你吧。”她說:“不用了?!蔽艺f:“送你是應該的?!彼f:“我又不是什么黃花閨女了,還怕被人拐去?”我說:“我就是怕你被人拐去?!毙∮窬锲鹦∽欤孜乙谎壅f:“你才是拐子呢!”
送走小玉,從汽車站回來,路過醫(yī)院門口,正巧碰著從醫(yī)院出來的鳳嬸。我喊了一聲“鳳嬸”。鳳嬸也看見了我,說:“小排骨,看你開心的,是不是小玉被你騙到手了?”我說:“我又不是騙子,我是真心愛她的?!兵P嬸說:“小排骨,我可得關照你,如果哪一天小玉的肚皮被你騙膨了,可不許打掉啊?!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兵P嬸說:“不為什么,我最反對打胎了,有幾次在醫(yī)院里看見那些被打掉的胎兒,都是鮮活的小生命了,作孽?。 蔽艺f:“鳳嬸,你也太慈悲了吧?!兵P嬸說:“人又不是阿狗阿貓,當然要慈悲一點咯。”我嘆了一口氣說:“唉,光慈悲有啥用?!兵P嬸說:“怎么能這樣說呢,大家都不講慈悲,不就成動物世界了嗎。”我說:“現(xiàn)在這世道就是動物世界么?!兵P嬸朝我白了一眼說:“小排骨,你別亂講?!蔽艺f,“本來么?!兵P嬸問:“對了,小玉她人呢?”我說:“剛送她回鄉(xiāng)下?!兵P嬸責備道,“你看看,沒良心的,有了男人就不理我這個老太婆了,走時連個招呼都不打。”我解釋說:“不是的,臨走時我陪她一起到你家里的,你不在?!兵P嬸詭秘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昨晚是不是住你家了?”我朝鳳嬸做了個鬼臉算是回答。我生怕她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糾纏不清,馬上轉(zhuǎn)了話題,問她:“老金師的喪事要不要辦了?”鳳嬸說:“我正愁著呢,死人放在殯儀館里沒人認領?!蔽艺f:“難道他的另外兩個兒子還沒尋著?”鳳嬸說:“尋是尋著了,但他們推來推去誰都不愿意出面?!闭f著,鳳嬸就紅了眼睛又傷心起來。我連忙安慰她說:“鳳嬸,你也別太難過了,事情總歸會了結(jié)的。”鳳嬸說:“忤逆啊,忤逆!昨天下午我去居委會找李主任,福壽的三個兒子剛好都在,李主任叫他們把老子的喪事辦了,他們非但不管,還指著我的鼻梁罵我老弗死,還說老頭子的錢都被我刮皮刮去了,要辦喪事叫我辦。作孽啊,福壽哪有什么錢?平時還不是我隔三差五接濟他的?!蔽艺f:“老金師的經(jīng)濟我知道,窮得叮當響,去年問我借了一百塊錢還沒還我呢。你放心,這點我可以為你作證?!兵P嬸聽我這么一說,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小排骨,你可要為我做主啊。”我說:“其實,他們也知道自己的爺老頭子是個窮光蛋,如果老金師真有什么遺產(chǎn)的話,早就搶著為他開喪了?!兵P嬸打斷我的話說:“我去對面商店給病家買點東西,空了再聊吧?!蔽艺f:“好的?!闭f著就與鳳嬸道別。
這兩天我似乎一直在關注老金師的喪事,可等了好幾天,仍不見動靜。老金師的豆腐還沒吃著,我卻接到了南京嫂子的電話,說我哥出了車禍。
那天,我立即乘大巴冒雨趕往南京,見到哥時,他與我已是陰陽兩隔。哥的突然離去,給我打擊很大,他在我心目中是有一定地位的,自從父母雙亡后,就我們哥倆相依為命。我有好幾年沒見過哥了,這次去南京,才知道他的生活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好,兩個光郎頭兒子,一個大學畢業(yè)后還沒找到正式工作,一個還在念大學,他和嫂子都已下崗,一家四口全憑夫妻倆在長江大橋橋堍開的一爿小飲食店度日。那天他騎了一輛送貨三輪車去稅務所交稅,想不到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從工地上駛出來的工程車撞了,送到醫(yī)院時還剩最后一口氣,醫(yī)生說,交了錢馬上動手術,但嫂子一時拿不出錢,工程車司機身上也沒有錢,后來好說歹說求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簽了字作了擔保才對我哥進行手術,可等到正式搶救為時已晚,大出血把他活活出死了。我不知道哥的死除了被工程車司機害的外,最終是被醫(yī)生害的,還是被鈔票害的?
開喪那天,我看到哥的遺體時,居然哭不出來了。我突然感覺人是那么的渺小,就像空氣中的一粒塵埃那樣微不足道。那天在參加哥的葬禮時,我竟又想起了老金師,什么時候他也能開喪為安呢?
我和小玉開心過后,她躺在我的胸口上問我:“二寶,你認得我之前真的還是童男子嗎?”我說:“玉,你讓我怎么講呢?”她說:“實話實講么?!蔽艺f:“說實話,沒有結(jié)過婚是真的,沒有碰過女人是假的?!毙∮裾f:“那你這么多年一定碰過不少女人吧。”我說:“沒有。只碰過兩個,一個是初戀情人,還有一個……”我不想說了。小玉見我欲言又止,騎到我身上追問我:“快交代!還有一個是誰?”我說:“那一個不是我主動碰她的,不算數(shù)?!毙∮裾f:“哪有你這種強盜邏輯,碰了人家還說不算數(shù)。”我說:“真的,主動與被動是不一樣的,每次回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噩夢?!毙∮瘛昂呛呛恰钡匦α似饋?,她說:“美死你,誰信呢?”我說:“你不信,拉倒!”小玉問:“那你倒講講看,是一場啥個樣子的噩夢?”我說:“你實在要聽的話,我就再痛苦一回?!毙∮裾f:“你說出來,讓我聽聽到底是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我說:“講就講,反正也沒啥難為情的了。那是我進手表廠工作快滿師的時候,管我的那個小組長是個女的,比我大六歲,我叫她蘭姐,她知道我沒爹沒娘,平時就像大姐一樣對我很照顧,經(jīng)常幫我汏工作服什么的。其實,她早就餓吼吼地對我有了意思,我開始不知,后來才曉得她跟自己的男人結(jié)婚不久就分了居,認識我一個月后就離婚了。我知道這些后就想回避她,但由于工作關系,加上馬上學徒期滿要轉(zhuǎn)正,轉(zhuǎn)不轉(zhuǎn)正,班組長的意見很重要,因此我不敢惹她生氣,總是嚇勢勢地任她擺布。有一天,我煙癮上來了,知道車間里是嚴禁吸煙的,就偷偷溜到車間的廁所里假裝大便吸香煙。我脫了褲子蹲好位置,點了煙,隨手將火柴梗扔進褲襠下的水槽里,想不到哪個缺德鬼把廢酒精倒在了廁所的水槽里,我剛吸一口,還沒把那口煙咽下去,就聽‘轟的一聲,一個火球直咬我的屁股。我‘哎呀一聲跳起來,同事們聽到叫聲,沖進廁所一看我的熊樣,再一問緣由,大家都笑了出來,鬧得全車間的人都知道了。蘭姐沒有笑,馬上把我叫到角落里,我以為她要罵人,因為吸煙也是一種違反廠紀廠規(guī)的行為,我害怕自己學徒期滿轉(zhuǎn)不了正。沒想到,她既沒罵我,也沒威脅我不讓我滿師,而是關切地問我,燒著了沒有?我紅著臉沒敢說話,只是搖搖頭。蘭姐為何沒笑,原來她是心疼我,但我不要她的這種不明不白的疼愛。那天吃中飯的時候,蘭姐還是不放心,偷偷問我,真的燒著了沒有?我說,沒有。下午快到下班的時候,蘭姐說,今晚去她家吃餛飩,順便要給我看樣東西。我想推辭,但嘴笨一時找不到回絕的理由。后來我只得跟她去了……”
講到這里我不想再往下講,接下來的事不講也該明白了,可小玉真是個沒文化沒教養(yǎng)的鄉(xiāng)下人,非要我接著往下講,我怕她不高興就硬著頭皮答應她繼續(xù)講,在講之前我先給小玉打預防針,對她說:“你聽了可不要吃醋?!毙∮裾f:“我不會吃醋的,要吃早就吃了。”我就接著講:“后來,我倆吃了餛飩,她就過來拉我上床,我害怕得要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是我的阿姐,我不能欺負你??!可她已經(jīng)像餓狼一樣把我拖到床上,趴在我的身上,開始脫……”我那個“脫”字還沒說清楚,小玉就用手一把把我的嘴掩住,狠狠地嚷道:“你這塊死排骨,誰要你講這些!”我說:“我本來就不想講了,誰叫你非要我講的。”小玉說:“你壞!我是要你講后來她給你看啥東西了?”我說:“除了給我看一個白白胖胖的大活人,其它啥東西也沒給我看。那時,我年紀輕真不懂事,事后才明白她說的東西就是她這個大活人。”小玉問:“那你們的關系后來有沒有保持下去?”我說:“沒有。不久她就被廠長相中,調(diào)到了廠部辦公室,我們也就開始疏遠,后來聽說她跟廠長有了戲,我就再也沒跟她來往了。”小玉問:“就這么簡單?”我說:“我不騙你,就這么簡單,該講的全講了?!边^了一會兒,小玉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又問:“你真的就這么兩個嗎?”我說:“不騙你,自從有了那次被壓迫的經(jīng)歷后我再也沒有碰過別的女人?!毙∮窀F追不舍,又問:“你的功夫那么好,是從哪里煉出來的?”我說:“不瞞你說,都是從錄像片里學的?!毙∮裾f:“你看那種片子也不知難為情?”我說:“哈哈,我又不是小青年了,看看片子有啥難為情的,難道真槍實彈地干就不難為情了?”小玉用小拳頭拍打著我,罵我“死鬼”。
我和小玉正說著話,突然,有人敲我的房門,但沒有說話聲。出鬼了,這兩天怎么天天夜里有人來敲門?我和小玉摟抱在一起不敢出聲,心想,不會是派出所來查夜的?要是真查夜的倒也沒什么可怕,現(xiàn)在未婚同居的比比皆是,怕只怕真的鬧鬼。隔了片刻敲門聲又響了,且急促起來,我只得開口問:“誰啊?”對方開口說:“是我??!”那聲音搭哭搭顫,一聽又是鳳嬸的腔調(diào),我和小玉對視了一下輕聲問小玉:“是你大姑姑?!毙∮裾f:“不要開門?!蔽覇枺骸八滥阍谖疫@兒嗎?”小玉搖搖頭說:“不知道的?!边@時,鳳嬸在外面叫嚷著,“小排骨,你快點開門??!”我說:“鳳嬸,深更半夜的你又有啥事體?”鳳嬸哭著說:“有人打我啊,你快開門呢!”我輕聲對小玉講:“放她進來吧?!毙∮駱O不情愿地點了點頭,說實話我也不情愿,心里暗罵,“這個死老太婆真的發(fā)癡了!”
我起床將門打開,鳳嬸跌跌撞撞好像不是走進來的而是跌進來的。我一看幾乎認不出她了,臉上鼻青眼腫的,哪里還有人樣?簡直像一只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大熊貓。我扶她坐到墻角處的破沙發(fā)里,問她:“怎么弄成這個樣子?”鳳嬸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我追問道:“到底被誰欺負了?”鳳嬸瞄了我一眼,繼續(xù)哭。我猜測地問道:“是不是被老金師的家人打的?”鳳嬸哭著說:“打我的人戴著面具看不清。”我說:“你不要哭了,應該報警啊。”鳳嬸止住了哭聲,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的小玉,連忙抹了把眼淚招呼道:“小玉,你也在啊?!毙∮駥擂我恍?,問:“大姑姑,誰欺負你了?”鳳嬸看了一眼小玉,答非所問地說:“好人做不得啊!你們休息吧,我不妨礙你們了?!闭f著,她立起身就走。我說:“要不要叫小玉陪陪你?”她說:“不用了?!闭f完,就跌跌撞撞出了門。我立即追出去,可她已跌進寒風呼嘯的夜色中。
小玉在屋里大聲喊我。我回了屋,責備小玉道,“你大姑姑來了,怎么不熱情一點?”小玉說:“我爹爹知道了,叫我不要跟她來往?!蔽覇枺骸盀樯叮俊毙∮裾f:“爹爹說她過去在上海灘做過妓女?!?/p>
我心里一愣,只知道鳳嬸小時候跟她表姐去上海學唱過一段時間越劇,那時她才十來歲?;蛟S,小玉她爹說鳳嬸在上海灘做過妓女,說的就是解放前的這段經(jīng)歷吧。
我對小玉說:“你別瞎說,鳳嬸不是那種人?!毙∮裾f:“反正我不想再跟這種不清不白的人來往了,要是被人家知道了會說閑話的。”我說:“即使有那么一回事,也是過去的事了,你怎么能這樣呢?”小玉說:“我與這種人來往沒啥好處?!蔽倚幕鹆?,大聲說:“這又不是做買賣,大姑姑平時對你那么好,你怎么一點人情都不講!”小玉說:“跟她講什么人情,你知道嗎,那個姓金的金銀珠寶全被她一個人獨吞了。”我聽了差點笑出來。我告訴小玉,“你大姑姑手里根本沒有真貨色?!毙∮裾f:“你怎么知道沒有真的?”我說:“她親口告訴我的?!毙∮穹瘩g說:“她親口告訴你的話就是真話了?”是啊,是真是假,也僅僅聽她本人說的,無從考證。其實我知道,小玉也是為那些金銀珠寶而跟她大姑姑生氣的。難道老金師生前真的有那些金銀珠寶?這事,讓我感到越來越迷茫。
我脫了衣裳正準備睡覺,突然從外面街上傳來一聲叫喊,“有人跳河了!”這喊聲像往平靜的古護城河里投進了一塊大石頭,頓時起了波瀾。我一個激靈,感到異常緊張,立即翻身下床穿好衣裳,轉(zhuǎn)身對小玉說:“我出去看看?!毙∮駨难例X縫里擠出一句話:“你去了就別回來了!”我顧不上小玉的惡毒,快步跑了出去。
外面的氣溫很低,我的腦子像被寒冷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去救人的還是純粹去看熱鬧?
娶媳婦橋附近已經(jīng)圍著好多人。我來到橋邊,最終沒有勇氣下水救人,只是蹲在河邊的石駁岸上觀看,奇怪的是河里的那人沒有完全沉下去,而是漂浮在河面上掙扎著。這時橋上、岸邊已經(jīng)有人打著手電,其中兩個過路的中年男子還開著摩托車大燈往河里照,灰暗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像幽靈的目光,游走在眼前這條熟悉而又默默無聞的古護城河上。終于有個勇敢的男子下到河里,我一看是住在橋邊那個拖兒帶女做彈棉花生意的河南人。很快,河里那人被救了起來。我絲毫不感到意外,被救起的那人果真是鳳嬸。人群中我看到了居委李主任跑來跑去的身影,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有了著落。我心里在說:“李主任啊李主任,老金師你可以不管,鳳嬸這樣的孤老太你不能不管啊?!?/p>
鳳嬸沒有死,被李主任和幾個婆娘架著往她家的方向跑。我松了一口氣,趕緊回家去叫小玉,可小玉已經(jīng)在打呼嚕。我推了她兩下,她卻翻了一個身,面向墻壁繼續(xù)睡,我又推了她一下說:“小玉,快醒醒,你大姑姑跳河了!”小玉沒有反應,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故意不理我。
與小玉冷戰(zhàn)了幾天,我有點熬不住了,現(xiàn)在沒女人陪著,晚上真的睡不著覺。中秋節(jié)快到了,我買了一盒月餅、半袋蘋果準備去趟鄉(xiāng)下,想喊小玉回城,順便看望一下小玉的父母。
我難得去鄉(xiāng)下,小玉的父母見了我像見了中央首長,自然一番熱情招待。
晚飯,小玉父親一定要跟我喝酒,我說酒量不行,小玉父親說他酒量也不行,但難得見面,不行也得行。兩人暢懷歡飲,喝了很多酒。我大著舌頭問小玉父親:“伯父,最近小玉怎么跟她大姑姑不好了?”小玉父親說:“小玉這孩子,從小脾氣大,任性,跟誰都這樣,一會兒好一會兒不好?!蔽医柚苿庞謫枺骸笆悄愀嬖V小玉她大姑姑過去在上海灘做過妓女?”小玉父親愣了一下,直直地望著我說:“誰說的,我可沒說過?!蔽矣謫枺骸安福∮袼蠊霉门c你家到底是啥親眷關系?”小玉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唉,說不清,上輩的事,反正是很遠很遠的遠房親戚,只是按年紀和輩分我讓小玉叫她大姑姑?!蔽乙矅@了一口氣說:“唉,小玉她大姑姑也挺可憐的,一輩子靠了那張漂亮臉蛋也沒過上好日子?!毙∮窀赣H又嘆了一口氣說:“唉,女人漂亮了也不好,注目的男人就多,還有陌生男人突然上身的?!被蛟S我酒喝多了,有點聽不懂小玉父親的話。他在說鳳嬸嗎?什么是“還有陌生男人突然上身的”?我害怕問下去了,便轉(zhuǎn)了話題說:“伯父,你與伯母思想真好,只生了小玉一個孩子,我知道你們那個時代一般人家都要生一窩呢?!蔽疫@么一說,想不到小玉父親又嘆了一口氣,“唉,不是思想好,一言難盡啊?!蔽衣犃艘汇叮裁词恰耙谎噪y盡”?這下,我啥都不敢問了。
夜深了,小玉躺在我身邊早就去周公那里編織美夢了,而我仍回味著小玉父親的酒話,怎么也睡不著。借著灰暗的燈光,我看了一眼小玉,忽然覺得她長得跟一個人很相像,這個人就是鳳嬸,而她跟自己父母倒一點也不像。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而又震驚的念頭,小玉會不會是鳳嬸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如果是,那她又是跟誰生的呢?難道那個人就是小玉父親說的那個突然上身的陌生男人。而小玉現(xiàn)在的父母終身不育,才領養(yǎng)了她。如果我的猜想成立,之前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不過,這僅僅是我的猜測。
那天,我和小玉從鄉(xiāng)下回城,路過鳳嬸家,見屋門半開著,便拉了一把小玉,可她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往前走。我停下腳步,望屋里張了張,里面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正想離開,突然從屋里飄出一段越劇清唱: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
這段子我熟,是《黛玉葬花》里的唱詞。鳳嬸的嗓音有些嘶啞,可唱功依然不凡,委婉動情,聲聲如淚。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