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
她剛剛被從小睡中驚醒……也許是因為我走近的腳步聲,也許是因為我很低的說話聲。她的每一個白晝就是由這無數(shù)次的小睡和驚醒構(gòu)成的。我將她扶起來,她的頭發(fā)蓬亂,她的目光呆滯。與我一年前那次見到的樣子相比,她好像發(fā)生了質(zhì)變。她問我她這是在哪里?負責照顧她的人告訴我,她每次驚醒之后都會有這同樣的疑問。
我在她的床邊坐下,我將臉貼近她的臉,我問她“我是誰”。這是所有來到她跟前的人都會要問的首要問題。這是對她的考核。如果她的回答迅速又正確,她的身邊馬上就會蕩漾起一陣對生命力的驚嘆。
她用呆滯的目光審視了我一陣。她搖了搖頭。
我很清楚這不再是她的幽默。兩年前,面對同樣的問題,她有完全相同的“反應(yīng)”。但是,當我哀嘆了一聲之后,我的名字竟立刻從她的嘴里蹦了出來。頑皮又詭秘的表情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為自己的幽默得意,她為自己幽默地騙過了我而得意。
這一次,她的搖頭意味著放棄。她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她真的已經(jīng)認不出我來了。
我不想放棄。我覬覦著感官之外的認知能力。我說出了我母親的名字,“你知道她是誰嗎?”我問道。她用不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說她當然知道,她知道那是她女兒。“我是她的兒子。”我接著說。她詫異地看著我,然后將信將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的目光里充滿了對名不副實的疑惑。
再過兩個月,我的外婆將越過她的第97個生日。她的兄弟姊妹都稱她為“桂姐”,因為她出生在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四年前,她在長途電話里為我一字不漏地背誦出《長恨歌》等一批唐詩之后,我激動地寫下了《外婆的〈長恨歌〉》。那篇隨筆通過《讀者》雜志讓桂花的芬芳飄向了廣大的讀者。而兩年前,在她95歲生日的當天,《南方都市報》刊出了我的短文《最平凡的“中國之最”》,“桂姐”又一次變成了“公眾人物”。
她現(xiàn)在仍然能夠背誦出《長恨歌》和《琵琶行》。但是,她的背誦已經(jīng)不如兩年前那樣流暢,其中會摻雜著一兩處錯亂和兩三處停頓。我驚嘆那些錯亂和停頓,那是晃動在生與死之間的蜃景。
背誦恢復了她的精致。我將她扶到輪椅上,將她推到門口的院子中央。清新的空氣和溫熱的陽光讓她的精致更加顯眼。這精致是她與生俱來的美,是她生命力的標簽。
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拉著家常。她的反應(yīng)有時候極為敏捷,有時候非常遲鈍。有一次,她甚至停下來,充滿疑惑地看著我……她又不知道我是誰了。我又需要重復剛才的游戲,讓她通過她的女兒來確認我的身份。
家常繼續(xù)下去。我提起我在北京見到了一位很少見到的表姨。外婆的反應(yīng)令我慌張,她竟問起了表姨的媽媽,問我是否也見到了她。我懷疑她又一次錯亂了?!八龐寢屖钦l?”我故意問道。外婆的回答快捷又準確?!八龐寢屖俏医憬??!彼隙ǖ卣f。也就是說,她并沒有錯亂。這讓我有點費解了?!澳悴挥浀媚憬憬阋呀?jīng)過世多年了嗎?!”我著急地說。
外婆突然就不說話了。我知道是我的話觸動了她。她在想生的溫馨還是死的神秘?負責照顧她的人安慰我說到了外婆這種年紀的人已經(jīng)沒有喜怒哀樂了。她低估了外婆的生命力。從我們的交談一開始,我就一直拉著外婆的手。我能夠從她手的表情(它的顫抖)感覺到外婆對我剛才那句話的反應(yīng)。我后悔自己將死亡帶進了我們的交談。
在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外婆突然說:“我想回房間里去。我很傷心?!?/p>
我為她的傷心而傷心。我將她推回到房間里,將她扶到了床鋪上?!盀槭裁催@么多人都不在了?!”她在慢慢躺下時自言自語。然后,她側(cè)過身體面對著墻。我看到她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那突然的黑暗能不能遮掩她突發(fā)的傷心。
兩天之后,我又一次來到她的跟前。她還是沒有認出我來。她還是需要通過“推理”才能夠說出我的名字。她當然也不記得我兩天前曾經(jīng)到過這里。她對時間和地點已經(jīng)沒有什么概念。
我告訴她我剛?cè)チ恕霸绿痢?。那是她的祖屋,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這標記她生命源頭的地名沒有從她的記憶中脫落。她突然變得充滿活力的目光說明了這一點?!澳阏嬗幸馑迹彼f,“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都沒有了?!闭f著,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她的自言自語里開始閃爍著往日的生機。
我給她看我從“月塘”外殘存的土墻上剝下來的泥土。我讓她用手去觸摸她娘家的氣息?!澳鞘且蛔艽蟮姆孔樱彼拥卣f,“它的周圍是有一堵很高的土墻?!蔽蚁嘈潘挠|摸與我的觸摸完全不同。她能夠觸摸到時間的內(nèi)涵。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對我外婆意味著什么。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但是,她有過非凡的生命力。很多年之后,這生命力會讓我將她虛構(gòu)出來。她會沿著我的記憶和想象進入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故事,一直回她的祖屋,她的出生地……她會通過我的虛構(gòu)重新開始她的生命。
我盼望著那個時刻。我盼望著在精致的語言里再現(xiàn)她精致的身影和她精致的聲音。我盼望著她重新認出我來,用她的眼睛認出我來。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