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珍
(武夷學院藝術系,福建 武夷山 354300)
目前韓國各地處處可見的“九曲文化”,就是以朱熹的《九曲棹歌》作為范本形成的文化大觀,主要由韓國朝鮮朝時期(1392—1910年)的九曲歌系詩歌、九曲圖繪畫,以及九曲主題觀光三部分組成。而一部詩歌文本,能夠在文學、繪畫、觀光等諸多方面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在異域形成一方文化且維系五百余年之久,在中外文學史上實屬罕見。
“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蟮挚丛娨卮瘟岘嚮罱j。”①朝鮮朝的文人騷客對《九曲棹歌》的解讀,因其“如何看”的角度不同、因其作“什么用”的用途相異,歷來就呈現出多元化的解讀傾向。與從析理走向審美的中國學者不同,朝鮮朝的士林對《九曲棹歌》的詮釋沒有形成這種基本趨勢,自始至終“哲理詩”觀點占據主導地位,且這種解讀持續(xù)整個朝鮮朝。而被譽為“海東朱子”的李滉(1501—1570年)對《九曲棹歌》的解讀完全不同于其他士林,可謂獨辟蹊徑,獨具匠心。
畿湖學派的領軍人物之——金麟厚(1510—1560年)盡管沒有對《九曲棹歌》進行井然有序的論述和邏輯嚴密的注釋,但其《書武夷九曲后》②一文濃縮了其對《九曲棹歌》的感悟和理解。此文是詩人為其兩位女婿而寫的七言絕句。詩人把陳普(1244—1315年)之注中的“進道”置換成“進學”,但繼續(xù)套用了陳普“工夫”、“次第”、“分明”等語詞,其直白和坦率甚至令人懷疑其作為詩歌文本理應具備的抒情濃度。詩人直言不諱地指出,“進學”的“工夫”不在“他處”,“分明”的“次第”應該自己默默領會才是。繼之,金麟厚運用七言絕句格式連解《九曲棹歌》之一、二、三曲。若對比閱讀二者詩作,可以發(fā)現,金麟厚之“解”與朱熹詩句之間不存在任何對應關系,詩人只是借用詩歌形式闡述自己對《九曲棹歌》的理解和感悟而已。既然“道喪”已有千年、加之“圣路”也早已湮塞,連天體制高點上的耀眼太陽都精神氣兒不足、昏暗不明,幸虧帶有夕陽之光的云靄霧氣,明月照尖東更有一番新意?!暗绬是晔ヂ蜂巍币痪?,乃陳普“孔孟去后,道統久絕”之語的另一種表述。交錯在一起的“外物”最引人注目、心中的“艷色”又讓人很容易“流遷”。詩人指出利欲功名、妖艷美色等身外之物在“進學工夫”過程中的種種困擾,強調如若做好“進學工夫”,理應超脫物欲之重要性。在此基礎上,應該“行庭不見艮其背”,應該從今開始一心向著本然。有志于“進學工夫”之人,應該心懷大志,因為從古至今光明和昏暗始終同在,修身齊家就應該心無雜念,否則如同投身于餓虎成群的“餓虎林”一樣,危險萬千。
趙翼(1579—1655年)在其《讀退溪、高峰論武夷詩書》③一文中,首先肯定“劉氏注”,認為如果說此注“辭語未暢達則可”,但言其“非朱子意”,“則竊恐決不然”,認為“劉氏注”還是切中要害,正確闡釋了朱熹詩作本然的意義。繼之,趙翼對金麟厚、李滉和奇大升(1527—1572年)三人的觀點進行逐一對比分析,最終得出“以三先生所論言之,則竊恐河西(即金麟厚)為得之”的結論。需要說明的是趙翼所言“劉氏”乃劉概,在此文中前后出現7次之多。其實,此“劉氏注”所指就是陳普之注,劉概只是在陳普之注末附了短短的跋文而已。趙翼對《九曲棹歌》解讀,可謂貫穿其后半生,乃至針對“頗似不切”、“未甚發(fā)明”的陳普之注進行更周詳的注解,以便“以淺見略為解釋”,其《武夷棹歌十首解》④,就是這種思想的產物。對比閱讀“戊寅(1618年)孟春”所寫的趙翼之“解”和元大德八年(1304年)刊印出版的陳普之“注”,前者有兩個明顯的特征。首先是二者之間的淵源關系。這種關系主要體現在前者所用眾多與后者相差無幾的用詞上,如“進道次第”與“進道次序”、“上釣船,言始為學也”與“上釣船者,著腳向學之意”、“遠色”與“女色之害”、“屏絕此心”與“宜先屏絕”、“靜而能安”與“能靜能安”、“下學而上達”與“由下學而上達”等。不過,淵源畢竟是影響與接收,故不存在對等關系。從這一點上,趙翼之“解”可謂是陳普之“注”的詳解和擴展,簡言之,前者為后者之擴容版。無論在立意、用詞,還是文脈上,趙翼均沿用了陳普之意。以此為基礎,趙翼完成了對陳普之“注”的補充和延伸。如對“虹橋一斷無消息”,前者云,“言自橋之斷,人未有得度者……喻此道之絕久矣”;再如,主觀化色彩非常濃厚的有關“架壑船”的闡釋都屬此類。借此,我們有理由相信,趙翼之“解”比陳普之“注”更為周密詳明,更為通俗易懂。的確,趙翼之“解”,進一步豐富和拓展了“頗似不切,亦似未甚發(fā)明”的陳普之注?!段湟蔫枋捉狻罚私涍^20年漫長而縝密思考之結果。
“戊午(1618年)冬”始“得而讀之”時,趙翼腦海里留下“托意分明”印記的《九曲棹歌》,時過20年之后的“戊寅(1638年)孟春”“觀之”,當初的印記依然如舊,認為“其大意似或得之”,只是因“辭語頗雜亂”、“復就加刪改如是”而已,可見其基本主張歷經20年歲月也未曾改變。
宋時烈(1607—1689年)的主張與上述二位頗為接近,認為《九曲棹歌》為“學問之道論”。對《九曲棹歌》中第九曲中的“將窮”和“桑麻平川”以“無窮之趣”一詞來統而代之的李滉,宋時烈始終覺得有種意猶未盡之感,所以分別解讀為“無限意趣”和“境外真妙處”。繼之,宋時烈在其《論武夷棹歌九曲詩》⑤一文中指出:“豁然則以學問之道論之,是萬理明盡,一疵不存之后?!北M管宋文運用“常理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之意”來闡釋“將窮”和“桑麻平川”所蘊含的深奧的哲理意蘊,但他最終還是認為李滉“恐非闡揚此曲之意”、奇大升則“闡揚意少而禁切意多”。宋時烈這位志得意滿的士林領袖,置學友金壽增(1624—1701年)“勿以語人”之忠告于不顧、甘冒“孤陋淺見,敢論先賢得失,罪不可贖”之不韙,直接與世人皆仰的大前輩李滉和奇大升高唱反調,不隱匿藏掖、自信滿滿地公開表述自己的觀點,大家風范猶然可見,勇氣可嘉矣!
被譽為“海東朱子”的李滉,乃朝鮮朝唯心主義哲學家、朝鮮朱子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朝鮮朝政治歷史上南人系列宗主,初名瑞鴻,字景浩、季浩,號退溪、陶翁、退陶。歷任禮曹判書、藝文館檢閱、公州判官、丹陽郡守、大司成、大提學等官職。由于目睹歷次“士禍”給士林帶來的災難,他曾多次以體弱年老為借口,向國王上書請求退職。晚年定居故鄉(xiāng),在退溪建立書院,從事教育和著書事業(yè)。著有《退溪集》、《朱子書節(jié)要》、《啟蒙傳疑》、《心經釋錄》、《天貧圖說》、《四端七情論》等。
李滉對成均館修學時期的同修生金麟厚“全用注意”式的詩作并不認可,因此在征求奇大升的意見的同時,附寄自己次韻詩與其共同探討:
滉閑中,嘗讀武夷志。見當時諸人和武夷棹歌甚多,似未有深得先生意者。又嘗見劉概所刊行棹歌詩注,以九曲詩首尾,為學問入道次第,竊恐先生本意不如是拘拘也。⑥
這是李滉給其友奇大升所寫的信函中的一段話。文中“和武夷棹歌甚多”所指從宋至明共有23人,李滉在其《答金成甫》中對此詳加說明:
諸賢和詩:案次棹歌詩者,宋有韓元吉,方岳。元林錫翁,張仲信。皇明劉鉞,鄭紀,周孟中,林誠,蕭顯,張憲,張稷,劉信,李冕,司馬垔,蘇鉦,林俊,劉玙,楊士倧,任谷,謝諫,陳錫,顧應祥,簡霄。⑦
文中“似未有深得先生意者”,是指這些和作的道教意味過濃之意。我們如視其一、二和作,便可知李滉所指有一定可信性。如南宋方岳(1199—1262年)的《棹歌和韻》開頭便曰:
燒藥爐存草亦靈,煮茶灶冷水猶清。老仙一去無消息,只有飛泉落佩聲?!?/p>
明代劉信(生卒年不詳)《棹歌和韻》的開首也云:
群仙遺跡護山靈,鶴駕多年返太清。宴罷賓云無覓處,幔亭依舊枕溪聲?!?/p>
朱熹的一個“仙靈”,被兩個后學招來“燒藥爐”、“老仙”、“鶴駕”、“太清”等如此之多的“群仙”,李滉當然不同意這種過分的解讀,故云“甚多”和作“似未有深得先生意者”。在此基礎上,李滉繼續(xù)對金麟厚的詩作加以點評:
近有茂長卞成溫,嘗學于金河西云,遠來相見,見示河西所作武夷律詩一篇,亦全用注意。不知公尋??醋魅绾巍S譁陣L和棹歌,極知僭妄,而不敢有隱于左右。今錄寄呈,望賜訂評?!?/p>
其實,李滉對《九曲棹歌》的理解并非一步到位,乃至初讀《九曲棹歌》時,曾對陳普之注表示認同,故云“當初所見,亦與注意同”,但是通過“反復詳味本詩之意”,開始“疑其當如此看”,終究覺得“似不為然”,“不知于此兩義”應該“何取何舍”,乃至“莫適所從”,便照不同理解各作一首與奇大升商討其真意。而李滉的疑惑主要集中在第九曲的解讀上,故云:
蓋九曲乃是尋游極處,而別無奇勝。若因其無勝,而遂謂游事了訖,則興盡意闌,而向來所歷奇觀,都成虛矣。故末句云云,意若勸游人須如漁人尋入桃源之境,則當得世外別乾坤之樂,至是方為究竟處,不但如今所見而止耳,乃既竭吾才后。如有所立卓爾處,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處。然則此處及八曲所謂莫言此地無佳境,自是游人不上來之類,可作學問造詣處看矣。然注家于八曲,云已近于下學,既以九曲為深淺次第。而至八曲,方云已近于下學,則其前所學。何事耶?九曲注,優(yōu)入圣域,而未始非百姓日用之常,夫豈離人絕世,而有甚高遠難行之事哉!此言非不美,奈與更覓除是等語不應,如何如何?若曰,漁郎更覓以下,非吾學當如是,謂索隱行怪之徒有如是者云,乃非彼而喻我之辭耳則似近。然則本注所謂此景非人間所多得者,又非矣。愚懵莫適所從,垂示為望。
鑒此,我們可以理解李滉所指“莫適所從”、敬請奇大升“垂示為望”之緣由了。通過二人之間的交流,李滉最終認為:
大抵九曲十絕,并初無學問次第意思。而注者穿鑿附會,節(jié)節(jié)牽合,皆非先生本意?!?/p>
注釋:
①羅大經:《鶴林玉露》,天津古籍出版社,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8年,第1 112頁。
②金麟厚:《吟示景范·仲明》,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33》,首爾:景仁文化社,1987年,第123頁。
③趙翼:《讀退溪、高峰論武夷詩書》,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85》,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398頁。
④趙翼:《武夷棹歌十首解》,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85》,首爾:景仁文化社,1990年,第408頁。
⑤宋時:《論武夷棹歌九曲詩》,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116》,首爾:景仁文化社,1991年,第149頁。
⑦李滉:《答金成甫》,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29》,首爾:景仁文化社,1987年,第350頁。
⑧方岳:《棹歌和韻》,董天工修撰,方留章等點校:《武夷山志》,方志出版社,1997年,第90頁。
⑨劉新:《棹歌和韻》,董天工修撰,方留章等點校:《武夷山志》,方志出版社,1997年,第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