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整理中的辨?zhèn)卫f

羅琴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047)

古籍整理中的辨?zhèn)卫f

羅琴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047)

辨?zhèn)问枪偶淼闹匾ぷ?。本文在總結(jié)歷代學(xué)人關(guān)于辨?zhèn)卫碚摷胺椒ǖ幕A(chǔ)上，以古籍整理實(shí)踐中的九個典型實(shí)例，具體說明辨?zhèn)蔚姆椒?考證作者的生平事跡，審核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檢驗(yàn)作品的語言風(fēng)格，查閱歷代的相關(guān)書目，尋找各種有用的旁證等，以期盡可能恢復(fù)古籍原貌。

古籍整理;辨?zhèn)?實(shí)例

古書中的疑偽之作屢見不鮮。由于編輯或抄刻的疏誤，造成某些作品張冠李戴，或者一篇作品在幾部書中重復(fù)出現(xiàn)，因而造成疑誤，這不一定是原作者有意的剽竊和偽造，但是需要辨別鑒定。當(dāng)然，對于有意剽竊或偽造的作品，尤其需要辨別鑒定。凡所題作者姓名并非真正作者的古代著作，一般稱為偽書、偽作。

偽書、偽作古已有之，漢代劉向、劉歆已經(jīng)開始辨?zhèn)喂ぷ?。宋代自仁宗以后，辨?zhèn)纬蔀橐环N風(fēng)尚。清代辨?zhèn)纬煽冏恐?，近、現(xiàn)代學(xué)者亦多重視此項(xiàng)工作?！氨?zhèn)巍蹦鼙M可能恢復(fù)古書原貌，是古籍整理的重要工作。

如何辨?zhèn)?歷代學(xué)人有豐富的實(shí)踐，積累了不少行之有效的辨?zhèn)畏椒ā?/p>

明人胡應(yīng)璘的《四部正訛》辨析偽書100多種，并提出八條鑒別偽書的方法:“凡核偽書之道，核之《七略》，以觀其源;核之群《志》，以觀其緒;核之并世之言，以觀其稱;核之異世之言，以觀其述;核之文，以觀其體;核之事，以觀其時;核之撰者，以觀其托;核之傳者，以觀其人。核茲八者，而古今贗籍無隱情矣?！?/p>

胡適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中所說的審定史料的方法，也適用于辨別偽書、偽作。胡適認(rèn)為，凡審定真?zhèn)?，須要有證據(jù)，方能使人心服。這種證據(jù)，大概可分五種:(一)史事。書中的史事，是否與作書的人時代相符，如不相符，即可證明那一本或那一篇是假的。(二)文字。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字，不致亂用，作偽書的人多不懂這個道理，故往往露出作偽的痕跡來。(三)文體。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文體，后人盡管仿古，古人絕不會仿今。(四)思想。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言之人，其思想學(xué)說總有一個系統(tǒng)可尋，決不會有大相矛盾之處，故看一部書里的學(xué)說是否能聯(lián)絡(luò)貫串，也可幫助證明那書是否真的。大凡思想進(jìn)化，有一定的次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即有那個時代的思想。大凡一種重要的新學(xué)說發(fā)生以后，決不會完全沒有影響。(五)旁證。還有一個證據(jù)是從別處尋出的，故名為旁證。

其實(shí)，辨別古籍真?zhèn)?，?shí)質(zhì)上就是考證。簡單地說，可從以下四個方面著手:一、查閱歷代書目;二、尋找各種旁證;三、審核作品內(nèi)容;四、檢驗(yàn)作品風(fēng)格。

下面，以我們在古籍整理中辨?zhèn)蔚膶?shí)踐及實(shí)例，具體說明辨?zhèn)蔚姆椒ā?/p>

例一:

《全唐詩》卷一四二王昌齡詩有《遇薛明府謁聰上人》:

欣逢柏梁故，共謁聰公禪。石室無人到，繩床見虎眠。陰崖常抱雪，枯澗為生泉。出處雖云異，同歡在法筵。

同書卷一六〇又作孟浩然詩，題目為《陪李侍御訪聰上人禪居》，首句為“欣逢柏臺友”?！睹虾迫患肪砣珍洿嗽?。

［辨證］王詩中首句的“柏梁”，乃漢武帝所造臺名，唐代無，且亦未聽說唐世有人所公認(rèn)、可與漢武柏梁臺相配之臺，因此所謂“柏梁故”不可解，與題目中的“薛明府(唐人稱縣令為明府)”似亦無涉。而孟詩中的“柏臺”，正與其詩題契合，李侍御官監(jiān)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其所屬之官署為御史臺。御史臺別名正是“柏臺”。因此，應(yīng)為傳抄中誤寫而混入王昌齡集，此詩應(yīng)斷歸孟浩然。

例二:

《文苑英華》卷二四二、《全唐詩》卷一四〇王昌齡詩有《淇上酬薛據(jù)兼寄郭微》:

自從別京華，我心乃蕭索。十年守章句，萬里空寥落。北上登薊門，茫茫見沙漠?！饕氯パ嘹w，驅(qū)馬悵不樂。天長滄州路，日暮邯鄲郭。酒肆或淹留，漁澤屢棲泊?！克阶陨?，浮云不可托。……

《全唐詩》卷二一一作高適詩，題為《淇上酬薛三據(jù)兼寄郭少府微》，《高常侍集》卷七收錄此詩。

［辨證］淇上，今河南省北部淇水沿岸?？几哌m生平，曾寓居淇中多年，其詩集中頗多淇上之作，如《淇上別業(yè)》《淇上別劉少府子英》《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等。又詩中自敘有北上薊門……棲泊漁澤之語，無一不與高適生平相契。而考王昌齡生平，則未嘗涉足淇上，可知此詩當(dāng)斷歸高適。

例三:

《全唐詩》卷一二三李頎詩有《百花原》:

百花原頭望京師，黃河水流無己時。窮秋曠野行人絕，馬首東來知是誰?

《國秀集》《萬首唐人絕句》《三體唐詩》《唐詩鏡》等均作李頎詩，題目或作《旅望》。而《全唐詩》卷一四三題《旅望》，作王昌齡詩?！短瓢偌以娺x》、明銅活字本等亦作王昌齡詩。

［辨證］百花原，一作白草原，地名。其故地有二說，一曰白草原即白草軍，為蕭關(guān)縣治，在今甘肅固原東南?！对涂たh圖志》卷三《關(guān)內(nèi)道》:“(原州)蕭關(guān)縣，本隋他樓縣，大業(yè)元年置，神龍三年廢。別立蕭關(guān)縣，以去州闊遠(yuǎn)，御史中丞侯全德奏于故白草軍城置，因取蕭關(guān)為名(見譚優(yōu)學(xué)《王昌齡行年考》)。二曰白草原在甘肅與寧夏之間，甘肅靖遠(yuǎn)附近。小白草原在寧夏會寧縣西北二百二十里，大白草原在會寧東北，大小白草原北臨黃河，西接甘肅靖遠(yuǎn)，東臨屈吳山。黃河在會寧北二百七十里，靖遠(yuǎn)距河僅一里，而白草原又靠河，不難在這一帶望見黃河。(見李珍華、傅璇琮《王昌齡事跡新探》)考李頎事跡，無河西、隴右邊塞之行的經(jīng)歷，王昌齡則有“出塞復(fù)入塞”的行跡(見王詩《塞下曲四首》)，故此詩應(yīng)斷歸王昌齡。

例四:

《松窗雜記(錄)》非杜荀鶴作。

元末明初人陶宗儀輯、明人陶珽重校、清順治三年(1646)兩浙督學(xué)周南李際期宛委山堂刊刻《說郛一百二十卷》，所收《松窗雜記》，署名“唐杜荀鶴”。

又:陶宗儀輯、張宗祥重校、民國十六年(1927)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排印《說郛一百卷》，所收《松窗雜錄》，署名“唐杜荀鶴九華山人”。前書共收八則:一、“唐進(jìn)士趙顏于畫工處得一軟障……”;二、“有王生者不記其名業(yè)……”;三、“玄宗幸東都……”;四、“玄宗好走馬擊球……”;五、“玄宗自臨淄王為潞州別駕……”;六、“玄宗何皇后始以色進(jìn)……”;七、“開元中有程修己者善畫……”;八、“狄相公為相……”。

后書僅有二條:一、“唐進(jìn)士趙顏……”;二、“有王生者……”。

后書又有《松窗雜錄一卷》，署名“唐李濬”，收有五條:一、“玄宗幸東都……”;二、“上好馬上擊球……”;三、“上自臨淄王為潞州別駕……”;四、“何皇后始以色進(jìn)……”;五、“大和開成中有程修己者……”。

后兩種《松窗雜錄》加在一起，恰與前書《松窗雜記》八條一致。兩書內(nèi)容相同，文字小異。

［辨證］清編《四庫全書》收有李濬《松窗雜錄》一書，凡十一條。該書提要云:“案此書書名撰人諸本互異?！短浦尽?按:即《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三》)作《松窗錄》一卷，不作撰人。《宋志》(按:即《宋史·藝文志五》)作《松窗雜錄》一卷，題李濬作?！段墨I(xiàn)通考》作《松窗雜錄》一卷，題韋濬作?！稓v代小史》則書名與《通考》同，人名與《宋志》同，蓋傳刻舛偽，未詳孰是?！庇址Q“書中記唐明皇事頗詳整可觀”，肯定該書有些史料價值。此《松窗雜錄》為李濬所作無疑。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唐代至少有四個名李濬者:

一、《舊唐書·良吏傳下》:“李濬，隴西人。睿宗即位，加銀青光祿大夫。開元初，授潤州刺史、江東按察史，累封真源縣子，尋拜虢、潞二州刺史，又拜益州長史、劍南節(jié)度使、攝御史大夫。八年卒官，贈戶部尚書。又:其子麟，相肅宗?！?/p>

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上》:“趙郡李氏”東祖“叡”之后第十四代:“濬，武康令?！?/p>

三、《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一上》:“濬，鄆州刺史。”

四、《新唐書·宗室世系表上》:后魏定州刺史乞豆之第五代:“益州長史濬?！?/p>

《四庫全書》本《松窗雜錄》前言云:“濬憶童兒時，即歷交公卿間，敘次國朝故事，兼多語其遺事特異者，取其必實(shí)之跡，暇日綴成一小軸，題曰《松窗雜錄》?！卑雌鋾畠?nèi)容，撰者必在安史之亂以后，即唐玄宗入蜀之后。而隴西人李濬死于開元八年(720)，顯然不是《松窗雜錄》的作者。所云“何皇后”云云，恐有錯訛。據(jù)《唐書·后妃傳》，唐玄宗有武皇后，有楊貴妃，有楊皇后，而未記何皇后。宰相后裔的兩個李濬及宗室的李濬，皆不知其生活時代，亦不知其生活經(jīng)歷，故難以認(rèn)定誰是撰《松窗雜錄》者。

《說郛》中署名杜荀鶴作的《松窗雜記》，其內(nèi)容只是《四庫全書》本《松窗雜錄》的一部分，而晚唐人杜荀鶴距開元、天寶已久，他僻處于池州石埭(安徽石臺)，決無“童兒時即歷交公卿間，敘次國朝故事”的經(jīng)歷。顯然，托名杜荀鶴撰的《松窗雜記》或《松窗雜錄》，絕非杜荀鶴所作。

例五:

《蘇學(xué)士文集》卷一三有《石曼卿詩集序》一文，但石介《徂徠集》一八也有此文。

［辨證］宋魏齊賢、葉棻編《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〇七收有此文，題石守道作。北宋末無名氏編成的《宋文選》卷一七亦引石守道著此文。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一云:“石曼卿詩……晚得其集，石徂徠作序，稱其與穆參軍以古文自任，而曼卿尤豪于詩?！笔?，字守道，號徂徠先生，天圣進(jìn)士，官至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支持慶歷革新，主張?jiān)娢母镄?，與石曼卿有交往。此文宋人編集、宋人引評均作石介之作，其思想內(nèi)容(如:“詩之于時，蓋亦大物”、“托諷物象之表，警時鼓眾”、“知詩之原于古，致于用而已矣”)又與石介其人之主張相符，而沒有旁證能證明是蘇舜欽所作，故斷定此文為石介所作。

例六:

《奇題水月二首》，《吳都文粹》卷八署蘇舜欽作，《吳郡志》卷三三亦載此二詩，署名為贊寧。

［辨證］贊寧，宋初杭州龍興寺僧，宋太宗詔對滋福殿，命修《高僧傳》。著有《內(nèi)典集》《外學(xué)集》。清厲鶚輯撰《宋詩紀(jì)事》，于九十一卷中依據(jù)《吳郡志》選錄贊寧《寄題水月禪院》，即《寄題水月》之第一首。詩中有“人我絕時隈樹石，是非來處接帆檣”，有一種遠(yuǎn)離世俗的禪趣，乃僧人口吻，不似蘇舜欽之作?？肌秴强ぶ尽肪砣d贊寧《寄題水月》二詩后，緊接“慶歷七年蘇舜欽記，予乙酉歲夏四月”云云(即蘇舜欽《蘇州洞庭山水月禪院記》原文開頭)。鄭虎臣編輯《吳都文粹》時，對《吳郡志》不及細(xì)察，誤把以下引文的開端，當(dāng)作以上引文的結(jié)尾，遂使《吳郡志》《吳都文粹》二書雖同引《寄題水月》，但所署之作者卻迥異。

例七:

雍正《浙江通志》卷三七六載文同詞《天香引》二首，其一《游嘉禾南湖》，其二《拜和靖祠》。

［辨證］嘉禾，今浙江嘉興。和靖，即林逋，和靖祠在杭州西湖。考文同生平，從未到過浙江嘉興或杭州，不可能游覽嘉禾或親自拜謁和靖祠，故兩首詞非文同作。據(jù)唐圭璋《全宋詞》考，后一首撰人為元人喬吉。

例八:

文同《南康軍妙明庵記》，載(宋)祝穆《方輿勝覽》卷一七《南康軍》:“寺院開先寺，在城西十五里，三國時李中至嘗建此亭。舊傳梁昭明太子棲隱之地，寺后有瀑布。山南瀑布無慮有數(shù)十?！毕乱呐c可(文同)《妙明庵記》。

［辨證］南康軍，故址在今江西星子縣，文同從未到過此地。(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卷一九〇《利州路·洋州路·碑記》:“《明妙庵記》，文同與可文也，《丹淵集》中闕此篇，今見《洋州志》?！睋?jù)此，知洋州(今陜西洋縣，文同曾知洋州)有明妙庵，文同嘗作《明妙庵記》，但《輿地紀(jì)勝》未引此文，不知是否《方輿勝覽》之《南康軍妙明庵記》，存疑。《方輿勝覽》的記載顯有誤?！度挝摹肪硪灰哗柶呤铡赌峡弟娒蠲麾钟洝窞槲耐?，不妥。

例九:

《陳堂前傳》，載乾隆《什邡縣志》卷一五，又見嘉慶《漢州志》卷末，均作文同文。

［辨證］此文意為文同給雒縣王氏女作的傳，但文末有“乾道九年，詔旌表其門閭云。”乾道乃(南宋)宋孝宗年號，故此文決非文同所作。

應(yīng)該說明，辨?zhèn)蔚哪康牟皇菫榱税褌螘?、偽作從古籍中剔除，而是為了恢?fù)書的本來面目。書的真?zhèn)魏蜁膬r值不是一回事，真書里面，可能有沒有價值的東西;偽書、偽作里面，也許保存著有用的資料，不能一概排斥，而應(yīng)分別情況以便于更好地利用。

［1］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Z］.中華書局，1960.

［2］ ［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M］.中華書局，1966.

［3］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M］.中華書局，1975.

［4］ ［宋］司馬光.新唐書［M］.中華書局，2002.

［5］ 傅平驤，胡問濤校注.蘇舜欽集編年校注［M］.巴蜀書社，1990.

［6］ 胡問濤，羅琴校注.王昌齡集編年校注［M］.巴蜀書社，2000.

［7］ 羅琴，胡嗣坤.李頎及其詩歌研究［M］.巴蜀書社，2009.

［8］ 胡嗣坤，羅琴.杜荀鶴及其《唐風(fēng)集》研究［M］.巴蜀書社，2005.

［9］ 胡問濤，羅琴校注.文同全集編年校注［M］.巴蜀書社，1999.

The Examples of Distinguishing the False in the Collation of Ancient Books

Luo Qin
(College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It is very significant to distinguish the false when we collate the ancient books.Based on the summary of forgeries theory and methods of predecessors，we specify the ways of detection through nine typical cases in the practice of collating the ancient books.In order to recover the original of ancient books，we research the life story of author，review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of the works，check the language style of these literary works，look up the relevant bibliography，search for the various kinds of useful evidence and so on.

Collation of ancient books;distinguishing the false;examples;methods

G256

A

1673－0429(2012)04－0103－04

2012－06－21

羅琴(1949—)，女，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古代漢語教學(xué)、古籍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