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明 張鳳芹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是歷代文人對白居易文學(xué)成就的高度評價?!堕L恨歌》突破了《琵琶行》傷痕情感的故事高度,把一代帝王唐明皇與絕色女子楊玉環(huán)的愛情悲劇通過“人性”的底片擴(kuò)散出來,使人品讀了“其情悠悠,其意切切”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感世界。
《長恨歌》的主旋律是以“情”為中心,并以之統(tǒng)攝全詩。詩人把“情”作為寫作與歌頌的對象,那種人皆有之的情潮便以其獨特的人性之美奔涌傾瀉于作者的筆端?!盎仨恍Π倜纳?,六宮粉黛無顏色?!痹姼栌脤Ρ瓤鋸埖乃囆g(shù)手法極寫楊玉環(huán)的美麗與嬌媚。正因為此,才引發(fā)了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荒唐誤國之舉?!皾O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悲劇的序幕拉開了,劇情進(jìn)一步發(fā)展?!傲姴话l(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薄熬跹诿婢炔坏?,回看血淚相和流?!瘪R嵬坡生死離別的動人一幕,使大唐帝王李隆基完全轉(zhuǎn)化為愛情悲劇的男主角,他真正的愛情生活也劃上了最后的句號。日后的李隆基便處在一種不盡的悲痛、悵恨、留戀之中。“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便是這種余痛在心,無情無緒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我們知道,唐玄宗之后的唐肅宗聽信宦官李輔國之言,把唐玄宗遷于西宮,實際上等于軟禁。此時的李隆基寂寞憂思,孤燈難眠,真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詩人抓住了悲劇男主人公精神世界里揪心的“恨”,裂肺的“情”,用酸惻動人的筆調(diào)來寫李隆基對楊玉環(huán)的夢牽魂繞、哀婉纏綿、孤寂傷感的相思之情,讀來真是令人蕩氣回腸,慨嘆不已。結(jié)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二句,是對愛情無奈的嘆息,是對愛情受命運(yùn)捉弄,被政治倫理摧殘的深深痛惜,此恨之深,穿越時空,永恒回響。
那么,遷居西宮的李隆基,雖說過上了“軟禁”的生活,難道真的是到了“落葉滿階紅不掃”的悲慘境地嗎?我的猜測有三:他一人孤獨地生活,無人侍候,無人清掃;他無情無緒,沒心思讓人清掃;睹物思人,觸景生情,自己不愿意掃,也不讓人掃。
知道些歷史知識的人都明白,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皇親國戚被看押于“專府”——宗人府。宗人府是中國古代管理皇室宗族的譜牒、爵祿、賞罰、祭祀等項事務(wù)的機(jī)構(gòu)。例如:明初設(shè)大宗正院,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改稱宗人府,以親王任宗人令,其后事權(quán)歸于禮部。清代宗人府沿襲明制,設(shè)于順治九年(1652年)。長官改稱宗令,由親王或郡王內(nèi)選充。宗人府負(fù)責(zé)收發(fā)文件、管理宗室內(nèi)部諸事、登記黃冊、紅冊、圈禁罪犯及教育宗室子弟。據(jù)《光緒會典》規(guī)定,本府及所屬各單位共有職官219人。清代宗人府位居內(nèi)閣、六部之上,以抬高皇族成員的身份。試想宗人府那里對犯戒的皇室子弟尚且有宮中官員專門伺候,何況李隆基居住的是皇宮中的西宮。就是“軟禁”,那里自然也會有“失勢”“失寵”的前朝太監(jiān)、宮女的侍候,更不用說還有一群前朝的妃嬪等的陪伴。分析到這里,我們就可以大膽地排除前兩種猜測,而第三種正是我們所要共同探討的。李隆基失去楊貴妃之后的心情,前面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悲痛、悵恨、留戀、哀婉孤寂的無限相思。“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薄皻w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弊髡邔盥』肌?情”傷“恨”的宣泄性描寫已大大超越了帝王妃子間的感情糾葛,甚至詩人主觀的理想成分也一覽無余。
物是人非,心何以堪。睹物思人,觸景生情。那片片“落葉”不正象征他們過去甜蜜愛情生活的歲月與日子嗎?那地上的“落紅”也就是落花,不正象征著永遠(yuǎn)失去的艷妃楊玉環(huán)嗎?“落葉滿階紅不掃”不正是風(fēng)流帝王李隆基對他的寵妃楊玉環(huán)以及他們過去愛情生活的全身心投入的回憶、陶醉與紀(jì)念嗎?
歷史上文人所寫的詩中,有關(guān)“落葉”與“落紅”的詩句能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屈原《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杜甫《登高》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劉勰《文心雕龍》中“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孫逖《淮陰夜宿二首》中“木落知寒近,山高見日遲”;郎士元《送別錢起》中“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 陸游《北窗》中“北窗鳴落葉,愁絕夜迢迢”。這些詩中的“木葉”或“落葉”就是時光流逝,令人感傷,生活如片片葉子的象征。
元稹《行宮》詩中“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歐陽修的詩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李清照《一剪梅》中“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晏幾道的詩中有“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名句。《紅樓夢》中有“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透過這些詩詞中的“落紅”或“落花”,我們想象到的不僅是枯萎的鮮花,更重要的是這些意象的背后是指如花一樣的人,即曾經(jīng)艷麗無比使人賞心悅目,最終又枯竭了生機(jī)失去了生命的美麗女子?!奥淙~滿階紅不掃”也正形象地展示了唐明皇李隆基的情感世界:回憶與感傷曾經(jīng)如葉片般的活力四射的日子,迷戀于珍惜如鮮花般的傾城傾國的艷妃楊玉環(huán)。寫花名詞“花開猶是十年前,人不似,十年前俊”,“花開寂寞紅”。古人對花與女子的巧妙聯(lián)系已是早成定論,在此我不再細(xì)說。“落葉”總讓人想到生命的流逝,懷念過去曾經(jīng)擁有過的日子?!奥浼t”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傷春惜玉的綿綿情思。龔自珍不是也曾說過“落紅不是無情物”嗎?
從詩中我們看到的唐明皇的性格是另一種理想化的塑造。它否定的是所謂皇帝頭上光環(huán)四射而上升為半神化的“天子”,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普通人的形象,一個有情欲、有感傷、重情意、有缺陷的人情味十足的癡情人。
詩人是以“情”為主調(diào),以“情”為中心,繪就了一幅中國版的“人鬼情末了”的動人畫面,讓主人公的“情”去打動讀者,使之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因而此詩獲得了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