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晨
著名漢語言文字學家、文獻檔案學家、教育學家沈兼士與魯迅之間的交往可分5個階段:在日本相交的1年多(1908~1909);在北京相交的14年(1912~1926);在廈門同事期間的1個多月(1926.9.4~10.27);分別后的10年(1926.10~1936.10.19);魯迅去世后的11年(1936.10~1947.8)。
在日本期間(1908~1909),兩人交往不多。1908年,在東京小川町民報社章太炎的寓所中,魯迅等人開始聽章太炎講學。沈兼士也拜章太炎為師,向章太炎學習漢語言文字學,他和魯迅“同在太炎先生門下讀書,不過那時除了上課的時候,見面的機會很少,有時候談文學,也是偶然的事情”。兩人是同門師兄弟,有一定的交往,不過交情不是很深,偶爾在一起談論文學藝術(shù),而且1909年6月,魯迅就回國了。
在北京的14年(1912~1926),兩人交情深厚。在《魯迅日記》中至少20次提到兩人有書信來往。兩人還經(jīng)?;ピL,1926年7月4日,沈兼士訪問魯迅;8日和28日,魯迅兩次回訪沈兼士。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聚餐,如1921年9月1日,馬幼漁在宴賓樓請客,沈兼士和他兩位哥哥還有魯迅均在座;1923年4月16日,張鳳舉在廣和居請客,沈兼士兄弟3人和魯迅均在場;1926年8月8日,馬幼漁、沈尹默等人為南下的沈兼士和魯迅餞行。據(jù)沈尹默回憶,五四運動前后,有好幾年,每逢元旦,魯迅和周作人、周建人必定在八道灣宅內(nèi)設(shè)家宴,宴請沈兼士兄弟3人和其他朋友。席上照例有日本過新年必備的食物——粢餅、烤魚之類,而且從清晨一直邊吃邊談到黃昏,作竟日之樂。
在這個時期內(nèi),兩人還并肩戰(zhàn)斗。1925年,在女師大風潮中,沈兼士同魯迅、馬幼漁、錢玄同、沈尹默、李泰盞、周作人等人站在一起,發(fā)表了7人簽名的《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討伐教育部部長章士釗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反擊“現(xiàn)代評論派”的胡適之、徐志摩、陳西瀅等人,聲援女師大同學的正義斗爭。后來許廣平始終保存這一宣言的鉛印件,并在旁附注:“魯迅擬稿,針對楊蔭榆的感言仗義執(zhí)言,并邀請馬裕藻先生轉(zhuǎn)請其他先生連名的宣言?!?月6日,教育總長章士釗下令解散女師大。8月18日北大評議會決議:章士釗為教育界罪人,北大與教育部脫離關(guān)系。8月21日,魯迅、沈兼士等人發(fā)表《北大評議員反章士釗宣言》,不承認章為教育總長。11月,章被迫辭職,女師大學生返回學校。由此可見,沈兼士及其他北大評議會成員與教育總長章士釗作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并取得了勝利。
魯迅是“最痛苦的中國人”。首先,他深刻的目光洞悉了中國民眾精神世界的愚昧麻木,而在心里產(chǎn)生濃黑的絕望與悲涼。其次,就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家道中落,從小嘗盡人情冷暖;包辦婚姻,葬送他大半生的幸福;體弱多病,終身被多種病痛糾纏;1923年7月后,兄弟失和,成為其畢生無法言說的深深隱痛。他在北京教育部任小吏的14年(1912~1926),尤其痛苦,絕望的他整天喝酒、抽煙、熬夜、擺弄古文物麻醉自己。沈兼士給他的友誼,極大地慰藉了其凄涼的心境,熱烈的友誼,給他的生活增加了許多暖色。沈兼士也欣賞魯迅的道德文章,從魯迅身上學到許多優(yōu)點和長處。
在廈門同事期間的1個多月里(1926.9.4~10.27),兩人均為廈門大學國學研究所的教授。1926年,由于北洋政府財政瀕臨破產(chǎn),北京大學的經(jīng)費捉襟見肘,拖欠工資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國學門的研究成果無錢出版,工作難以開展。于是,時任北大國學門主任的沈兼士應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的聘請,于8月10日來到廈門大學籌辦國學院。
同年9月4日,魯迅來到廈門,沈兼士等人到其下榻的中和旅館,把他接入廈大。在廈大,沈兼士與魯迅等人經(jīng)過1個多月的努力,制定了《國學研究院院程》、《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發(fā)展計劃書》等規(guī)章制度與計劃,完成了國學研究院系機構(gòu)的建設(shè)及人員的配備。林文慶兼任國學院院長,沈兼士任秘書并主持國學系工作。1926年10月10日,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召開了成立大會,沈兼士發(fā)表了講話,主張國學研究要和地質(zhì)學、考古學、古生物學相結(jié)合起來。
在廈門期間,兩人生活上經(jīng)常來往,工作上互相扶持。據(jù)《魯迅日記》,9月19日、10月18日,沈兼士和魯迅兩次一起到南普陀午餐。10月23日,沈兼士和魯迅一起寫信給朱家驊(中山大學校長),向朱推薦失業(yè)在家的許壽裳。10月27日,沈兼士不堪劉樹杞的排擠打壓,請假北返,特地向魯迅告別。到了北京后,12月14日,沈兼士寫信給魯迅,向他打聽廈門大學的情況,魯迅告訴他情況不好,自己“仍定于學期末離去”。在廈門期間,沈兼士還從興趣、愛好上關(guān)心魯迅,據(jù)1926年9月9日《魯迅日記》,沈兼士贈送給魯迅晉朝印刷的《教宗禁約》,不久又贈送了唐人墓志拓本等等。
在廈門同事的一個多月內(nèi),他們均為北京來的文科教授,均受到廈門大學內(nèi)某些人的打壓,兩人互相關(guān)心,互相支持,抱團和歧視他們的理科主任劉樹杞斗爭,但最終兩人都不得不離開廈門大學。
分別后的10年(1926.10~1936.10.19),兩人一直保持聯(lián)系,友誼依然深厚。沈兼士回到北京,依然保持書生本色,靠教書謀生,因為他的志趣在漢語言文字學,對文學不是很擅長,所以他把精力放在學術(shù)研究上。魯迅這個時期在廣州中山大學呆了不到一年后,于1927年冬來到上海定居,充當自由撰稿人。
在1929年5月和1932年11月,魯迅兩次北上探親,兩次均和沈兼士見了面。1929年6月1日,他曾經(jīng)不無感慨地給許廣平寫信說:“南北統(tǒng)一后,‘正人君子們樹倒猢猻散,離開北平,而他們的衣缽卻沒有帶走,被先前和他們戰(zhàn)斗過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來面目者,據(jù)我所見,殆惟幼漁、兼士而已?!边@里所謂的“正人君子”就是“現(xiàn)代評論派”的胡適之、徐志摩、陳西瀅等人,“先前和他們戰(zhàn)斗過的有些人”指的是錢玄同、周作人、劉半農(nóng)等人,他們在五四運動后,思想倒退、保守、僵化,不管人民死活,遠離政治,埋頭冷門學術(shù),過著悠閑的名士生活,而老朋友沈兼士本色依然,深得魯迅信任。
1932年11月,魯迅最后一次北上探親,并作了著名的“北平五講”,舊友又重逢了。11月22日,魯迅應沈兼士的邀請在輔仁大學作了《今春的兩種感想》的演講,沈兼士全程陪同在側(cè)。演講完畢后,沈兼士邀請魯迅赴東興酒樓夜飯,同席11人,臨別贈送《清代文字獄檔》6本,這套書是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印的,陸續(xù)發(fā)行,一共印刷了9本。魯迅頗為推崇此書,因為從中可以看到封建統(tǒng)治者的專橫、野蠻和昏庸,是寫中國“文字獄”的最好的史料。魯迅得到此書后,認真閱讀,還運用了其中的許多史料影射國民黨反動政策對思想文化的摧殘。11月20日,他在北平給許廣平寫信說:“我到此后,紫佩、靜農(nóng)、寄野、建功、兼士、幼漁,皆待我甚好,這種老朋友的態(tài)度,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見的?!崩吓笥严嗑鄣臍g欣溢于言表。
除了上述的6本《清代文字獄檔》外,沈兼士還先后贈送了《考古學論叢》、《輔仁學志》等5冊書給魯迅。1934年3月26日,魯迅收到了沈兼士的《右文說在訓詁學上之沿革及其推闡》一書。此書是很冷門、很枯燥的學術(shù)專著,可因為是老朋友沈兼士的著作,百忙之中的魯迅仍拿出寶貴的時間當夜就閱讀完畢,然后馬上寫信給北平的臺靜農(nóng),委托他向沈兼士表示感謝和敬佩。這個時期,魯迅也經(jīng)常寄送自己的譯著給沈兼士及其愛子沈觀,如《豎琴》、《蕭伯納在上?!?、《南腔北調(diào)集》、《解放了的堂吉訶德》等。沈兼士這段時間也是埋頭學術(shù),魯迅依然喜歡他,是因為他和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保持了距離,而一直對魯迅友好。
在這10年中,沈兼士遠離政治,埋頭學術(shù)研究,專攻漢語言文字學,而魯迅則在文學界、思想界對人民進行啟蒙,雖然兩人走的道路不同,但魯迅對沈兼士沒有絲毫的責怪。兩人互相寄送書籍,互相鼓勵,互相交流事業(yè)上的得失。
魯迅去世后的11年(1936.10~1947.8),沈兼士對魯迅家人、財產(chǎn)多有關(guān)照。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時25分,魯迅在上海寓所內(nèi)逝世。沈兼士得知這個噩耗后,在10月30日接受《中國學生》雜志社記者的采訪,發(fā)表了悲痛的談話。后來,《中國學生》記者根據(jù)其口述,整理成《我所知道的魯迅》一文。沈兼士在此文中,高度評價魯迅在文學、國學上的卓越貢獻,認為他的逝世是中國乃至全世界文學界的一個極大的損失。在11月24日,他寫信安慰悲痛中的許廣平,表示沉痛哀悼:“豫才兄逝世,既為公痛,益增私悲。”而且欣然應允盡力而為地為魯迅寫墓碑。他還從經(jīng)濟上支援魯迅原配夫人朱安。1945年12月21日,朱安對《北平晨報》的記者介夫說:“最近曾收到沈兼士先生送來的一筆款子,是國幣五萬元。這筆錢,本來是上海的許先生托沈先生帶的,但沈先生當時并沒有拿那筆錢,只說到北平一定給我送一點款子去。結(jié)果,錢是送到了,然而并不是許先生托帶的,而是沈先生自己跟幾位老朋友湊起來送的?!本瓦B那個和魯迅反目成仇的二弟周作人,沈兼士也給予公正的維護。1946年,做過文化漢奸的周作人被判了14年徒刑,沈兼士不但去探望他,還為他聘請了律師,和俞平伯等教授向最高法院提送報告,為周作人辯護。理由是日本法西斯作家片岡鐵兵有攻擊周作人的言論,如,周作人是“特殊的文學敵人、殘余敵人、正在和平區(qū)內(nèi)蠢動之反動的文壇老作家,為諸君及吾等斗爭途上之障礙物、積極的妨害者,為大東亞地域中必須摧毀之邪教偶像”。結(jié)果,周作人改判為10年徒刑,到后來,他只坐了一年多牢就被釋放了。沈兼士臨終前,還為魯迅和周建人在八道灣的房產(chǎn)權(quán)而奔走,他認為,政府不能悉數(shù)把八道灣的30多間房子全部作為漢奸周作人的逆產(chǎn)而沒收,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屬于魯迅和周建人兄弟的。
沈兼士和魯迅有許多共同點:兩人都是愛國主義者,在辛亥革命時期,他們都在章太炎的介紹下,參加了中國同盟會。民國時期,魯迅用文學的手術(shù)刀解剖民族劣根性,希望中國強大;而原來埋頭學術(shù)的沈兼士在抗戰(zhàn)中,一介書生的他,冒著生命危險秘密抗日,抗戰(zhàn)勝利后,在接收日偽文教設(shè)備過程中,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企圖工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兩人均熱愛青年,魯迅提攜過許多青年作家;沈兼士則桃李滿天下,愛生如子,在校園里,無論走到哪里,身旁總是圍著一群青年學生,他不但是一位可敬的老師,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若在集會、???、墻報中發(fā)現(xiàn)有才能的青年,他總是加以鼓勵、幫助,不遺余力地提攜。兩人都在學術(shù)上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沈兼士在漢語言文字學方面碩果累累;魯迅文學史的造詣也很高深,如《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兩人個性均是剛直不阿,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對殘民以逞的貪官污吏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據(jù)沈兼士女兒回憶,1941年12月,沈兼士從北平撤退到大后方時,經(jīng)過河南,看到湯恩伯統(tǒng)治下,民不聊生,憤然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抨擊他,湯恩伯甚至準備“逮捕他,幸虧輔仁校友聞訊”,連夜把他送到西安。所以,沈兼士和魯迅彼此把對方當做知己,終生保持著深厚的友誼,而且愛屋及烏,關(guān)心愛護對方的親人。兩人的友誼是近現(xiàn)代史上一段文人相親的佳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