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勉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中國詩學與詩道
劉 勉
(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荊州434023)
中國詩學應以道家哲學為基礎(chǔ),以詩道概念為核心。中國詩學最富有民族特色的理論是人有我精、玄妙神奇的風格詩學。
中國詩學;詩道;道家哲學;本體建構(gòu);風格詩學
詩學概念,在如今這樣一個多元化的文化語境中,涵義是多種多樣的。比較有代表性的看法有如下幾種。第一,黃藥眠、童慶炳主編《中西比較詩學體系》:“‘詩學’并非僅僅指有關(guān)狹義的‘詩’的學問,而是廣義的包括詩、小說、散文等各種文學的學問或理論。詩學實際上就是文學理論,或簡稱文論?!保?](P2)第二,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我的‘詩學’概念是在傳統(tǒng)意義上使用的,即有關(guān)詩歌的學問。……‘詩學’一詞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詩學’是Poetics的譯名,意味著文藝學或文學理論;狹義的‘詩學’是中國固有名詞,即詩歌理論?!保?](P10)第三,錢志熙《“詩學”一詞的傳統(tǒng)涵義、成因及其在歷史上的使用情況》:“(詩學)是用來指稱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體系的一個高度概括的術(shù)語,當然也包括由這個實踐體系所引出的詩歌理論和批評?!渲饕某休d體是實際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非純粹的理論和批評?,F(xiàn)代‘詩學’,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其主要性質(zhì)是作為一種學科存在,這是其與傳統(tǒng)詩學最大的差別所在?!保?](P278~280)如果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詩學研究,蔣、錢二位的意見是值得聽取的。蔣寅強調(diào)文類學立場及其理論品質(zhì),錢志熙則強調(diào)實踐性特征,邊界都比較清楚,但如果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這就比較符合中國詩學的實際情況;從比較詩學研究出發(fā),文類學基礎(chǔ)及其理論品質(zhì)與實踐性特征相結(jié)合也能夠充分地顯出中國詩學的文化特性。如果以這樣一種眼光從事中西詩學的比較,無疑比以西方傳統(tǒng)的詩學概念(文藝學或文學理論)為基準來展開比較研究更富有建設(shè)性。
誠如錢志熙所言,中國傳統(tǒng)語匯中的“詩學”一詞自唐代就產(chǎn)生了,而且從一開始就帶有實踐性內(nèi)涵,在他所舉的兩個語例中①晚唐鄭谷《中年》詩:“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shù)聯(lián)?!蓖硖婆嵬ピ!稏|觀奏記》卷下:“商隱字義山,詩學宏博,箋表尤著于人間?!保ā吨袊姼柩芯俊返谝惠?,第265頁),“詩學”一語是指關(guān)于詩的涵養(yǎng)功夫和操作能力,并不表現(xiàn)為理性知識。可是,過分強調(diào)主體實踐性特征,詩學經(jīng)驗便似無從認識、總結(jié)、交流,也無法參與理論形態(tài)的概念、命題之比較研究。好在宋代以后便有了不少徑以“詩學”命名的著作,如《宋史·藝文志》著錄范處義《詩學》一卷及《毛鄭詩學》十卷,金元之際元好問著《杜詩學》一卷,元代范德機撰《詩學禁臠》,明代周敘等編《詩學梯航》一卷,宋孟清編《詩學體要類編》三卷,《清史稿》則著錄有錢澄之撰《田間詩學》十二卷,陸奎勛撰《陸堂詩學》十二卷,徐時棟撰《山中詩學記》五卷,顧廣譽撰《詩學詳說》三十卷,汪師韓撰《詩學纂聞》一卷。值得注意的是,范德機所撰《詩學禁臠》又稱為《詩格》,依此例,唐代諸多《詩格》、《詩式》、《詩法》之類的著作均或可稱之為《詩學》,也就是說在“詩學”一詞產(chǎn)生的時候,詩學著作也出現(xiàn)了。上述著作的性質(zhì),有的屬《詩經(jīng)》之學,有的屬詩法之學,不管屬于哪一類,起碼具備了知識的形態(tài)。但是如果從思理綿密和理論品質(zhì)方面看,這些著作似不能與亞氏《詩學》相提并論,所以朱光潛在1942年《詩論·序》中說“中國向來只有詩話而無詩學”,就是從這一點立論的。朱先生曾鐘情于《文心雕龍》的體大思精和邏輯嚴密,但同時又認為其中所討論的問題超出了詩的范圍,似乎不便算作詩學。
朱先生當時并未考究中國“詩學”一語的名義,他對詩話之詩學性質(zhì)的否定主要是詩話過于“零亂瑣碎,不成系統(tǒng)”,“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的緣故。[4](P3)顯然,朱先生能夠拋開單純的“正名”思維,從理論品質(zhì)方面看問題,但同時他又受限于西方傳統(tǒng)的科學邏輯的思維模式,從而忽略了詩話中“片言中肯”的詩學命題及其理論價值。朱光潛心中的詩學觀念顯然包括文類基礎(chǔ)、理論品質(zhì)和系統(tǒng)邏輯三個不可或缺的要素。正是在最后一點上,他否定了中國詩學的存在。
以西例中,自然不易絲絲入扣,但中國古有詩學卻是不爭的事實。問題是古之詩學與今之詩學,西方詩學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是否應該視具體情況區(qū)別對待,換一種說法,究竟應該怎樣看待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知識形態(tài)、存在方式和民族特征。
中國傳統(tǒng)的“詩學”一語,大致有三種涵義。第一,從漢代經(jīng)學中分化出來的《詩經(jīng)》之學,如范處義《詩學》,《毛鄭詩學》,錢澄之《田間詩學》,陸奎勛《陸堂詩學》,徐時棟《山中詩學記》,顧廣譽《詩學詳說》均屬此意。目前國內(nèi)學者一般都不認為此類著述屬于詩學范疇,可是美國學者厄爾·邁納在一本論著中卻肯定地認為,作為經(jīng)學文獻之一的《詩大序》就是古代中國文化體系中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詩學著作。[5](P18)第二,供童蒙入門的詩法之學,如范德機《詩學禁臠》,周敘等《詩學梯航》,宋孟清《詩學體要類編》,汪師韓《詩學纂聞》即用此意。這類著作入不了大多數(shù)學者的法眼,往往被認為是三家村夫子之言,不登大雅之堂。其實透過看似粗淺、瑣屑的格、式、法、術(shù)等程式化的準則、規(guī)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相當豐富的詩學義理。第三,指詩家獨得妙悟的心法功夫,即莊子所謂不可言論,只可意致的“物之精”,亦即《白石詩說》“思有窒礙,涵養(yǎng)未至也,當益以學”的涵養(yǎng)之學。此意用例不見于著述名目,只是在詩人非理論話語中有所體現(xiàn),如鄭谷《中年》詩:“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shù)聯(lián)?!彼我恕斗诸惣⒍殴げ吭姟ば颉罚骸瓣惥芍^篤于詩學者矣?!薄肚迨犯濉媺N傳》:“塏嗜吟詠,與同里邊汝元以詩學相劘切?!鄙鲜鋈x,前兩項中有部分命題探討詩歌的義理、功用、方法,與西方詩學討論的某些問題比較接近,第三項大體指詩歌創(chuàng)作不可言說的心法妙諦,屬于對詩歌本體(本質(zhì))的最親切的實踐性把握,如果從學理邏輯上看,這些偏重內(nèi)心體驗的內(nèi)容是不能稱之為“學”的。
但是,就是這不能稱之為“學”的“詩學”,卻是中國詩學的命脈所在,最能體現(xiàn)中國詩學“體用不二,道器合一”的根本特征。不過能真正表達這一涵義的理論術(shù)語通常不是“詩學”,而是“詩道”?!皩W”的概念與“道”的概念在古代哲學中顯然不屬于同一層次,《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因此,與“詩學”相比,“詩道”概念顯然更具有形而上的理論品質(zhì)和涵蓋特性,作為一種實踐修為功夫的“詩學”實際上只是詩人主體對“詩道”的涵養(yǎng)和把握,而“詩道”才是真正關(guān)于詩歌本體、規(guī)律的理論思考和概念表述。中國詩學體系的成立和展開就是建立在“詩道”概念基礎(chǔ)上的。
最初提出“詩之道”概念的是東漢鄭玄的《詩譜敘》:“詩之興也,諒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于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云焉。《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粍t詩之道,放(始)于此乎?”鄭玄視《虞書》“詩言志”諸語為“詩道”的初創(chuàng),與朱自清先生“開山綱領(lǐng)”之說同一機杼。
“詩道”一詞也屢屢出現(xiàn)在唐代,孔穎達《毛詩注疏·關(guān)雎正義》:
詩之所陳,皆是正天下大法,文、武用詩之道則興,幽、厲不用詩道則廢。
又釋“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語:
詩之道所以能有此三事者,詩者志之所歌,歌者人之精誠,精誠之至,以類相感。
指出“詩之道”實現(xiàn)的基礎(chǔ)是“精誠之至,以類相感”,這后一句話明顯是源于莊子“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资纤^“詩道”,大體上還屬于儒家詩學范疇,其意旨不外興、觀、群、怨,比較注重詩歌在社會政治文化生活中的干預和教化作用,但由于融合了莊子的某些思想,將孔門傳統(tǒng)的功能論建立在道家思想的道性論基礎(chǔ)之上,使儒家社會學的詩學觀念,帶上了道家形上哲學的色彩,顯示出傳統(tǒng)詩學觀念潛流暗轉(zhuǎn)的新趨向。①準確地說,在詩學理論中融合儒、道,并不自孔穎達始,此處只是就“詩道”概念的分析立論。中唐以后,“詩道”概念更多地涉及創(chuàng)作、批評理論,如劉禹錫《董氏武陵集序》: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于詩者能之?!讹L》《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diào)殊而理冥,達于詩者能之。工生于才,達生于明,二者還相為用,而后詩道備矣。
在劉禹錫這段著名的文字中,“工于詩”指實踐能力,“達于詩”指理性認識,“二者還相為用”則正是“體用不二,道器合一”的變相說法。實踐能力與理性認識相互為用,方能真正體現(xiàn)“詩道”。稍后的韓偓,在《春陰獨酌寄同年虞部李郎中》說:“詩道揣量疑可進,宦情刓缺轉(zhuǎn)無多?!敝赋觥霸姷馈钡木M乃“揣量”使然,這就為后來嚴羽的“妙悟”說開了先河。
宋代以后“詩道”概念廣泛為詩論家所使用,如嚴羽《滄浪詩話·詩辨》: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
劉克莊《敖茂才論詩》:
詩道不勝玄,難于問性天。莫求鄰媼誦,姑付后儒箋。至質(zhì)翻如俚,尤癯始似仟。吾非肝肺異,老得子同然。
明代陸時雍《詩鏡總論》:
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是故情欲其真,而韻欲其長也,二言足以盡詩道矣。
清代吳喬《圍爐詩話》:
詩道不出乎變復。變,謂變古;復,謂復古。變乃能復,復乃能變,非二道也。漢、魏詩甚高,變《三百篇》之四言為五言,而能復其淳正。盛唐詩亦甚高,變漢、魏之古體為唐體,而能復其高雅;變六朝之綺麗為渾成,而能復其挺秀。藝至此尚矣!
葉燮《原詩·內(nèi)篇》:
乃知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xù)相禪而或息者也?!涞涝谟谏谱兓?。變化豈易語哉!……夫惟神,乃能變化。
劉熙載《藝概·敘》:
藝者,道之形也。學者兼通六藝,尚矣!次則文章名類,各舉一端,莫不為藝,即莫不當根極于道。
從上面征引的文獻看,“詩道”概念統(tǒng)率下的諸多命題,有涉及到詩歌創(chuàng)作論的,有涉及到詩歌本體論的,有涉及到詩歌功能論的,有涉及到詩歌風格論的,有涉及到詩歌流變論的,其中對本體和規(guī)律性的關(guān)注探討,完全擺脫了對單純的格、法、式等方面的熱情,顯示出對詩歌“進乎技”的形上義理的追求。這一部分內(nèi)容散見在各種著述中,但細察卻不無脈理,若綜合起來,完全符合現(xiàn)代學科意義的詩學概念。因此,考察中國傳統(tǒng)詩學之有無,辨析其理論品質(zhì)的高下,不能僅僅停留在“詩學”一語的涵義上,也不能停留在有關(guān)著述中的知識排列是否具有縝密的邏輯上。
毋庸諱言,論及傳統(tǒng)中國哲學對中國古典詩學的影響,老子所開創(chuàng)的道家哲學,比起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學說,具有更為深刻而且深遠的創(chuàng)生意義。原因很簡單,儒家學說只是一種社會倫理思想,一種實踐精神,不是一種通觀天人的思辨哲學,缺乏哲學應有的深刻品質(zhì),不能統(tǒng)攝世間萬物,也不可能對世間萬物做出深刻而圓滿的說明。《論語·公冶長》中子貢的一段話充分說明了儒家學說的思維偏向和哲學局限:“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比寮覍W說顯然是在回避對人性的分析和對形上問題的回答?!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中孔子的一番感嘆,更可以形象地說明儒、道學說的分野:“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孔子學說停留在可罔、可綸、可矰的現(xiàn)象世界、知性世界,而老子道的哲學是龍,優(yōu)游于天地之間,不可罔,不可綸,不可矰,其卓越的形上品質(zhì)決定了它明白四達的穿透力量和涵蓋能力。它不受可知世界一事一物一理的限制,能夠做到無知,但它在超越知的同時又執(zhí)著于對天地根的追尋,對常道的終極之知。老子對常道的關(guān)注,使他能夠更加真切地了解萬事萬物的始初狀態(tài)及其存在依據(jù),獲得對包括人類文明在內(nèi)的一切文化現(xiàn)象的透徹認識。①《老子》第二十一章:“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p>
學界一直有一種錯覺,以為老子不如孔子關(guān)注人類文明,對人文現(xiàn)象多持否定態(tài)度,因此,在中國歷史上,老子對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觀念的建樹和影響遠不及儒家思想大而遠。這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誤解。
在整個諸子時代,所謂人文,其范圍不外包括周公建立的禮樂人文制度及其觀念,以及作為這種制度、觀念記載和表現(xiàn)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曾對作為人文觀念和實踐方法的圣智、仁義、巧利等做過深入的剖析: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思寡欲,絕學無憂。
王弼解釋說:“圣智,才之善也,仁義,行(“行”原作“人”,據(jù)樓宇烈《王弼集校釋》改)之善也,巧利,用之善也,而直云絕,文甚不足,不令之有所屬,無以見其指。”在老子看來,圣智、仁義、巧利三者作為“文”的表現(xiàn),有著重大的先天缺陷,這種先天缺陷就是無所屬,也就是說缺乏本體論依據(jù)。在《老子》第18章中,他對作為有周以來人文標志的仁義、智慧等做了更為徹底的否定:“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指出仁義、智慧是大道本體缺失的產(chǎn)物。老子對人文的關(guān)懷是一種終極關(guān)懷,他所提出的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的秩序重建原則,究其實質(zhì),就是要解決人文本體依據(jù)的缺失問題?!耙娝乇?,少思寡欲,絕學無憂”看似采取了一種顛覆的態(tài)度,實際上卻是對病態(tài)文明的根基的修復,其中充滿了極大的愛的熱忱。
在《莊子·天運》中,還記錄了老子與孔子的一次交談,第一次涉及到老子對六經(jīng)的具體看法: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
老子十分尖銳地指出,作為人文記錄和表現(xiàn)的六經(jīng)只是“跡”,只是文明的外在表象,而不是“所以跡”,不是文明成立的內(nèi)在依據(jù);孔子誤以“跡”為“道”,并沒有把握人文的本體依據(jù),所以老子不無揶揄地說:“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孔子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的看法多體現(xiàn)在對《詩》、《樂》的具體評價中,所以學界一般都認為中國詩學的大源在儒不在道,或者儒為主道為輔,或者中國的藝術(shù)精神至莊子方才確立。老子關(guān)于六經(jīng)為“跡”而非“所以跡”的評價,實際上也包括了他對《詩》、《樂》的根本看法。六經(jīng)皆“跡”而非“所以跡”,不僅直接導出了后代六經(jīng)皆史的史學命題,還開啟了后代詩學中的通變論,而老子對人文本體的追尋,也使得以宗經(jīng)為重要思想的劉勰必須首先考慮原道的基本命意,才能求得對文的本體依據(jù)的終極闡明。
老子關(guān)于人文本體的追尋思路,在先秦時期就為諸子所繼承。孔子關(guān)于“繪事后素”的意見,似乎可以看出老子“見素抱樸”以有所屬思想的一些影子;子夏“禮后乎”的感悟,則分明讓人想起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的深刻見解。稍后主張非樂的墨子,與認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老子似乎更多一些因緣,雖然他們各自立論的根據(jù)有所不同。墨子在《非命》中對言談、文學之道有過一段頗為深刻的說明:
凡出言談,由文學之為道也,則不可而不先立義法。若言而無義,譬猶立朝夕于員鈞之上也,則雖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然今天下之情偽,未可得而識也,故使言有三法。三法者何也?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其本之也,考之天鬼之志,圣王之事;于其原之也,征以先王之書;用之柰何,發(fā)而為刑。此言之三法也。
他所制定的“三法”,先本原而后功用,因本原而明作用,顯示出對言談、文學本體的高度重視,后來劉勰《原道》、《征圣》、《宗經(jīng)》中的主要思想似乎就是從此發(fā)端。
老子哲學中的人道思想仍與他的天道本體論有關(guān),“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不過他所謂的“圣人”,即同于道者或善為道者,主要立足于無為而無不為的國家治道,屬于政治生活層面中的人。而莊子筆下的“至人”、“神人”、“圣人”已經(jīng)轉(zhuǎn)向個人的精神生活,逍遙、齊物、養(yǎng)生,“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齊物論》),“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德充符》),“將磅礴萬物以為一”(《逍遙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天下》)。老子強調(diào)人對道、自然的取法,客觀上人還是外在于道,外在于自然的,莊子則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發(fā)展為人可以“物化”,可以“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的觀點,肯定了“道”在人的精神領(lǐng)域中的現(xiàn)實存在,即個人精神可以有“外天下”、“外物”、“外生死”的獨立價值。莊子多次強調(diào)“游心”: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人世間》)
游心于德之和。(《德充符》)
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應帝王》)
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
游心于無窮。(《則陽》)
將作為宇宙本體的“天道”落實在“心”中,在汗漫無待的逍遙之“游”中,完成“道”與“心”的合一,從而創(chuàng)出獨具特色的心道本體論或人格本體論①李澤厚將此概括為“人格本體論”,我覺得“心道本體論”更為合適,故兩存。李說參見其《漫述莊禪》一文(《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這就為后世的種種“師心”之說奠定了哲學基礎(chǔ)。江總在《莊周畫頌》中寫道:“玉潔蒙縣,蘭薰漆園。丹青可久,雅道斯存。夢中化蝶,水外翔鯤。出俗靈府,師心妙門。垂竿自若,重聘忘言。悠哉天地,共是籠樊?!币浴拔锘?、“師心”為莊子哲學的核心,對莊學的把握是非常準確的。本體論的重點轉(zhuǎn)移,使得老子的天道哲學,經(jīng)由莊子的心道哲學逐漸走近詩道哲學,后來劉勰講“道心惟微”(《原道》),講“師心獨見”(《論說》),“各師成心,其異如面”(《體性》),講“雕縟文心”,盛贊為“心”之美妙(《序志》),司空圖論《實境》“忽逢幽人,如見道心”,劉熙載說“藝者,道之形也”,說詩是天地之心,又是民之性情,“詩為天人之合”,無不有著莊子心、道一體思想的深刻影響,但其最終的根基,仍是老子“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的基本命題。
不過,莊子所謂“至人”、“神人”、“圣人”是無己、無功、無名的,因而也是無情的。這種心道本體論對“情”的不加考慮似乎不利于文學藝術(shù)。然而,莊子的“無情”概念乃另有所指,“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德充符》),“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大宗師》)。因為在莊子看來,道是“有情有信”的,因此,“達生之情者,不務(wù)生之所無以為”(《達生》)。顯然莊子追求合乎自然之道的真情,而這種合乎自然之道的真情,是“精誠之至”,是道是無情卻有情,它意味著對矯偽之情的修正,對世俗之情的超越。應該說,莊子關(guān)于有情無情的看法,在哲學上是徹底的,但因為他沒有充分考慮日常世俗之情的合理性,在詩學中卻并不算徹底。②明陸時雍《詩鏡總論》:“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褻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韻極趣。”這個問題一直到魏晉時期玄學的興起,理論上才有新的突破。
曹魏之時的劉邵雖不是嚴格意義的玄學中人,但其《人物志》中的人論思想?yún)s是溝通儒、道,連接老莊與玄學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在道家天道哲學向下落實為詩學的過程中,其理論價值也不容忽視。在莊子那里,人是“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德充符》),人可以做到“以天合天”(《達生》),在精神上達到一,但人的肉軀和日常情感是不在其中的。而劉邵則說:
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zhì),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
開宗明義地指出人的現(xiàn)實生命存在(“有血氣者”),是以性情為本,以元一(即“道”)為質(zhì),元一之“道”是內(nèi)在(“含”)于生命存在的?!度宋镏尽匪懻摰闹攸c并不是性情的基本理論,而是以識才、選才為目的的人才之學,但其中樹立的理論前提卻是道家的自然哲學思想。“情性之理”即“情性之道”,“微”和“玄”也完全套用老子的話語,其所標榜的“中和之質(zhì)”的圣人,也就是老子肯定的“微妙玄通”、善于“守中”的“為道者”。與莊子不同,稟承“中和之質(zhì)”的圣人不是優(yōu)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的神人、至人、大人,他是入世的,這一點與老子的圣人觀相通;與老子不同,劉邵筆下“平淡無味”,卻能“調(diào)成五材,變化應節(jié)”的圣人,乃稟陰陽以立性,是“陰陽清和”的結(jié)果,不是“致虛極,守靜篤”、“營魄抱一”、玄覽守中的結(jié)果。如此看來,劉邵在哲學上以老莊的自然之道為基礎(chǔ),而在人皆自然這一點上卻發(fā)展了老莊思想;而且,后來何、王等人關(guān)于圣人有情無情的探討,在“變化應節(jié)”一語中也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
劉邵對情與性兩方面的理論關(guān)注是有所偏重的,《人物志》重點在性而非情,其思維邏輯是因物以論體,因體以論性,因性而觀才,因才性而定德用,因此,有五行(即五物),即木、金、火、土、水;五體,即骨、筋、氣、肌、血。五質(zhì)(即五性),即弘毅、勇敢、文理、貞固、通微;五常,即仁、義、禮、信、智;五德,即溫直而擾毅、剛?cè)胍?、愿恭而理敬、寬栗而柔立、簡暢而明砭,從自然基質(zhì)到人體構(gòu)成,從人物氣質(zhì)到道德素養(yǎng),一一對應。在劉邵看來,林林總總的各色人物也不是“五”所能窮盡的,因此他說:“雖體變無窮,猶依乎五質(zhì)。故其剛、柔、明、暢、貞固之征,著乎形容,見乎聲色,發(fā)乎情味,各如其象?!保ā毒耪鳌罚?/p>
本著因性而觀才觀德的邏輯,劉邵對人物類型做了區(qū)分。他將人分為三個等級:兼德、兼材、偏材。《九征》中談到的圣人屬于兼德,明白之士、玄慮之人屬于兼材。他在《體別》中又舉出十二種偏材:強毅之人、柔順之人、雄悍之人、懼慎之人、凌楷之人、辨博之人、弘普之人、狷介之人、修動之人、沉靜之人、樸露之人、韜譎之人。三等之外,還有末流,包括依似和間雜兩種類型。劉邵從自然稟性方面指出了人的差異性,又從自然和社會兩方面肯定了差異的合理性,特別是對偏材的具體分析,客觀上正視了圣人之外,日常眾庶才性、情感的合理價值?!度宋镏尽穼τ谠姷莱闪⒌囊饬x,一是肯定了人的自然性情的本體性質(zhì),劉勰論立文之道,說人“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情文,五性是也”,《晉書·樂志》認為“生于心者謂之道,成于形者謂之用”,均本此立論;二是具體分析了各種偏材的特點,正視了所謂偏材的差異性及其合理性,后來個性風格詩學中的“才性異區(qū),文體繁詭”之說即以此為根據(jù);三是因性而觀才、觀德的思維方法,客觀上為后世詩學中的本體論與功能論的統(tǒng)一提供了個體心理依據(jù)。
如上所述,《人物志》對性的關(guān)注更甚于情。情的問題上升到哲學層面加以討論是玄學面臨的任務(wù)。玄學對人的現(xiàn)實情感合理性的探討,同劉邵一樣,最初是以圣人為考察對象的,其中也包括對普通大眾情感的隱性論述。正始玄學的代表人物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之情,王弼則認為: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
何、王的結(jié)論雖不相同,但他們的前提卻有某種共同性,即普通之人都有世俗五情的這一事實。何晏的具體論述已不可考見,王弼的看法顯然更具有合理性。在王弼看來,圣人與普通之人相同又不相同,相同的是都有日常的應物之情,不同的是圣人有情感反應卻能不為情感對象所累,具有超越日常世俗之情的能力。顯而易見,王弼對圣人之情的看法與莊子的“達生之情者,不務(wù)生之所無以為”一脈相連,差異在于莊子齊生死,強調(diào)道的有情有信,客觀上忽略了生之情的特殊性和重要性,王弼則更多立足于生來討論情,肯定了圣人生之情的自然合理性。王弼說:“夫明足以尋極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顏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然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又常狹斯人,以為未能以情從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卑分槟耸巧嬖凇安豢筛铩钡摹白匀恢浴保胀ù蟊娙绱?,圣人也不能免俗。
與王弼同時的竹林之士,對人情之“不可革”的體驗和論述更為充分具體。阮籍《達莊論》認為:
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變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馭者也。
將人的個體生命存在視作一個身、性、情、神的有機系統(tǒng),性、情是其中重要的構(gòu)成成分,同為自然稟賦,具有先在的合理性。嵇康的《難自然好學論》則更多地從情欲與禮教的對峙來考察情欲的自然之性,并本著“全性”的思想肯定了情的合理性:
六經(jīng)以抑引為主,人性以縱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縱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jīng);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
向秀《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論情更強調(diào)生的意義:
夫人受形于造化,與萬物并存,有生之最靈者也?!猩鷦t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于有生哉!……且生之為樂,以恩愛相接,天理人倫,燕婉娛心,榮華悅志,服食滋味,以宣五情;納御聲色,以達性氣,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
嵇康之友張邈《自然好學論》論情則立足于不教而能的本能特性:
夫喜怒哀樂、愛惡欲懼,人之有也。得意則喜,見犯則怒,乖離則哀,聽和則樂,生育則愛,違好則惡,饑則欲食,逼則欲懼:凡此八者,不教而能,若論所云,即自然也。
值得注意的是,竹林之士在探討自然之情的合理性時,已經(jīng)初步意識到性、情、欲三者的聯(lián)系和差異,雖然三者在他們的文字中也常常混淆,但以他們?nèi)粘P袨橹小叭吻椤倍弧翱v欲”的種種表現(xiàn)與之參證,可以肯定,竹林之士對自然之情的看法重點在于“情性”而非“情欲”。與名教主張“節(jié)之以禮”不同,嵇康等人多從“全性”、“致和”的人道高度來討論情感的和諧與提升問題。換句話說,莊子的“以天合天”的命題在魏晉時期被賦予了諧調(diào)內(nèi)在生命情感的新的涵義。嵇康說: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釋私論》)
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yǎng)生之正度,求之于懷抱之內(nèi),而得之矣。(《難宅無吉兇攝生論》)
正是由于立足于“懷抱之內(nèi)”情性的諧調(diào)和提升,莊子哲學王國里“游心于淡,合氣于漠”的神人,一變而為現(xiàn)實人生中“氣靜神虛”、“體亮心達”的君子。如果說“氣靜神虛”還有老莊思想的影子,那么“體亮心達”則完全是竹林優(yōu)游之士的人生體驗。不難看出,嵇康“情不系于所欲”的思想與王弼“應物而無累于物”的觀念有著哲學上的一致性,但嵇康的論述更加明晰,更容易落實為一種現(xiàn)實人生態(tài)度和日常生活方式。從差異方面看,王弼的所謂圣人是一種社會理想人格。而嵇康的所謂君子是一種個體理想人格,王弼的圣人觀從傳統(tǒng)資源中來,也從社會需要中來,嵇康的君子觀也從傳統(tǒng)資源中來,卻未必從社會需要中來,君子較之圣人,明顯多了一層人生體驗。在嵇康看來,“不系于所欲”的君子之情,能夠超越低賤粗俗的欲望,達到“通物情”的高貴純凈之境,而這種狀態(tài)中的任何彰顯個性的“任情”表現(xiàn),無論是阮籍的窮途而哭,還是劉伶的縱酒放達,無論是嵇康的俊俠剛烈,還是王戎的悲不自勝,都是“合道”的自然之情。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敝窳种吭趯η楦械恼J識上,懸置了圣人之情,屏棄了小人之情(即欲),大力彰顯“我輩”的君子之情,通過深刻的哲學思辨和分明的個性標榜,將情感從神圣拉回到人間,又使情感擺脫凡俗而趨于高貴,任情而不主故常,合道而不失多樣,將老子的“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的哲學義理落實到現(xiàn)實的情感世界之中,完成了自然之情的詩學本體建構(gòu)。其后,無論是陸機“詩緣情而綺靡”的命題,還是劉勰“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論斷,無不以此為契機和依據(jù)。魏晉以后種種詩本情的觀念也都以自然合道的君子之情為基本內(nèi)涵,而其中對禮教和凡俗的雙重超越也顯示出傳統(tǒng)詩學精神的獨特價值。
不言而喻,從本體的確立到詩道的展開甚至詩道概念的提出,也還有一個過程。如前所述,詩道概念的出現(xiàn),嚴格說是在唐代,詩道的具體展開也是唐及唐以后的事。這里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詩道概念明確提出之前的情況。
道的概念移之于藝文,自魏晉始,先是涉及音樂書畫藝術(shù)。始作傭者仍然是放膽敢言的嵇康,其《聲無哀樂論》首先屏除儒家禮教思想,論及“聲音之道”,認為聲音之道在于“和”,隨后王羲之《書論》論及“書道”①《全晉文》卷26王羲之《書論》云:“結(jié)構(gòu)圓滿如篆法,飄揚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峙立如鶴頭,郁跋縱橫如古隸,盡心存委曲,每為字各一象其形,斯道妙矣!書道畢矣!”,宗炳《畫山水序》論及山水畫“含道暎物,澄懷味像”的畫道。齊梁之時,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以“道”論文,強調(diào)本于自然的“道之文”,進而延伸到內(nèi)涵更加具體的“立文之道”②《文心雕龍·情采》:“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別出形文、聲文、情文三道。從“道之文”到“文之道”,其論旨的轉(zhuǎn)移對于后來文道、詩道的形成和展開,意義尤為重大。另外有一點值得特別留意,《文心雕龍》雖然意在“彌綸群言”、“論文敘筆”,但《神思》以后所論多以詩歌為準的,也就是說,《文心雕龍》最有價值的理論其實是一種潛隱詩學。唐朝以后,詩家更是著力于對詩道的研究,皎然《詩式》一方面說“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詩道之極也”,給詩道的最高表現(xiàn)以明確的定義,另一方面又說“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則冠六經(jīng)之首;貴之于道,則居眾妙之門;精之于釋,則徹空王之奧”,一舉揭破詩道的終極本體性質(zhì),由此詩道概念終于成立。
一直以來有一個困惑,就是中國詩學中哪一方面的理論最能代表中國的民族特色?劉若愚先生曾對中國文論的各種理論觀點有過系統(tǒng)的闡述③劉若愚將紛繁的中國文論分為形上論、決定論、表現(xiàn)論、技巧論、審美論、實用論。見《中國的文學理論》一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但并沒有指出哪一種理論是人無我有,或人有我精,最富有中國特色的。多年之后我終于若有所悟,最具有民族特色的應該是,而且必然是精妙神奇而又令人困惑、令人嘆服的風格詩學。理由可以簡單陳述如次:有堅實的中國哲學基礎(chǔ),絕非純感性、純印象批評;產(chǎn)生早,魏晉之際就有了風格審美意識和基本理論;內(nèi)容廣博,涉及個性風格論、文體風格論、流變風格論、地域風格論、文本風格論、審美風格論、品評風格論、語言風格論等諸多分支;風格類型概念極為豐富靈活,足以應對豐富多樣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充分體現(xiàn)了“有物混成”、“妙造自然”的最高藝術(shù)價值觀念;本著道器合一、體用不二的原則,以其雙重的實踐性(創(chuàng)作實踐、批評實踐)推進詩歌藝術(shù)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唐之前,雖然也有卓有成效的風格批評實踐及相關(guān)理論,但中國風格詩學的成立,應該以唐代為標志。根據(jù)一是此期有了嚴格的風格定義,二是開始立足于文本闡述風格的整體美感特征,提出了一系列風格類型概念,三是確立了以道體自然為原則的理論前提和邏輯思路,并以之觀照眾品,考量得失。
風格是什么?唐代以前并沒有明確的定義。劉勰論及體性時,以體指代風格,但體又是什么呢?劉勰沒有說明。皎然說,體就是“風律外彰,體德內(nèi)蘊”,簡言之就是“體德風味”。雖然這個定義與劉勰“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的思想(《體性》)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立足點不同,劉勰講的是個性與風格的關(guān)系,皎然講的是風格的構(gòu)成和性質(zhì)。司空圖關(guān)于風格的定義仍然沿用了皎然的基本思路,《雄渾》首句“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同樣適用于后續(xù)諸品,可以視為他的風格定義。皎然、司空圖所謂內(nèi)、外原本是在文本范圍之內(nèi)所做的區(qū)分,但是,他們并不強調(diào)內(nèi)外的嚴格劃分,而是主張用一個字、一個詞對風格做綜合概括,或用一種狀態(tài)來指陳風格的美感特征。
《二十四詩品》專談理論,不涉及風格批評,是典型的詩學。讓人疑惑的是司空圖所采用的表述方式。其實人們只要想想老子論道的表述方式,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司空圖論詩的表述方式就是中國哲學,準確地說,就是中國道家哲學的表述方式。對道家特有的表述方式的選擇,似乎讓人隱約感覺到他所討論的問題是否也如老子之道一樣,是一個難以言說的問題呢?還有一點也使人疑惑不解,司空圖分列諸品,存在一些諸品相似或相通的地方,譬如“希音(聲)”或“?!?,論“沖淡”說“遇之匪深,即之愈?!?,論“實境”說“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論“超詣”說“誦之思之,其聲愈希”,這種相似性使人意識到司空圖分列的諸品似乎缺乏嚴格的界定。其實,這樣的感覺是就品論品時“執(zhí)”的表現(xiàn)。老子說,道“不可執(zhí)也,執(zhí)者失之”,司空圖說,“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各品中相似或相通的地方正是司空圖風格詩學的要義所在。執(zhí)而未超,自然不得其道。
如果以不執(zhí)的眼光來看《二十四詩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司空圖的風格詩學以道的觀念為核心;如果進而再以執(zhí)的眼光看待道,其具體內(nèi)涵又包括著三個層面。
第一層,風格本道。這里的道即情性,也就是經(jīng)過玄學確立的自然合道的本體君子之情,這從《二十四詩品》中多以高人、畸人、幽人、隱者、佳士比喻論品可以看出若干端倪。《二十四詩品》中“情性”、“情”一類詞語出現(xiàn)不多,僅兩次,一次是《自然》一品:“薄言情悟,悠悠天鈞?!币淮问恰秾嵕场芬黄罚骸扒樾运粒畈蛔詫?。”仿佛《老子》中的“道隱無名”,又不得不強為之名曰“道”、“玄”、“深”、“大”、“微”、“遠”?!扒樾浴痹凇抖脑娖贰分?,常以“真體”(《雄渾》)、“真與”(《自然》)、“真宰”、(《含蓄》)、“真力”(《豪放》)、“真跡”(《縝密》)、“真素”(《勁健》)、“真取”(《疏野》)、“道心”(《實境》)之名出現(xiàn),此外還有“微”、“靈”、“素”、“真”、“性”、“神”等,也都含有近于合道“情性”的意思。司空圖反復強調(diào)“真”,與老子論道所言“其精甚真”有很大關(guān)系。他幾乎在每一品中都指出“真”的重要性、本根性,最后又借《流動》言此意彼地總結(jié)說“夫豈可道,假體如愚”,隱括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大巧若拙”以及莊子“若愚若昏”(《天地》)的思想,意思分明是說,詩之風格不可道,依憑真體道心就是大智慧。這實際上又可以轉(zhuǎn)換成這樣一個具體現(xiàn)代意義的命題:風格本道。
在強調(diào)風格本道、本真的同時,司空圖還非常重視情性的本色自然的特色和自由無羈的表現(xiàn)。他在《雄渾》中說“持之非強”,在《疏野》中說“真取不羈”、“與率為期”、“若其天放”,在《自然》中說“真與不奪”,在《飄逸》中說“如不可執(zhí)”,語言表達雖有些差異,意思卻完全一致,無非是要說明,作為風格本體的情性要取一種自然、自由的狀態(tài)。與此相關(guān),司空圖還特別提到了本體情性的生機問題,如“生氣遠出,不著死灰”(《精神》),虛靜問題,如“虛佇神素”(《高古》),以及渾樸問題,如“脫然畦封”(《高古》)。
如果把老子“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樸散則為器”的思想向下落實,把司空圖論“委曲”的“道不自器,與之圓方”的命意向上提升,使之交會在風格本體論的平臺上,就不難發(fā)現(xiàn)《二十四詩品》中存在著以真體、真宰為道,以二十四品為器的思想邏輯。這種思想邏輯的基礎(chǔ)就是老子的道器、體用哲學。鑒于此,人們完全有理由認為,詩歌風格的左右圓方根本上就是“樸散則為器”的結(jié)果。
第二層,風格即道。此處的道意指一種渾樸自然的生機存在。老子說“有物混成”,莊子說“惟道集虛”,司空圖則集二家“混”與“虛”之意,說“返虛入渾”(《雄渾》),單看其間術(shù)語概念的因襲關(guān)系,就可以變相地為風格下一個定義。風格是什么?風格就是有物混成。有物表明它是一種存在,混成表明它是一種渾然不分的整體存在?!胺堤撊霚啞彪m然只論“雄渾”一品,可是尚虛重渾的思想?yún)s貫穿眾品,成為司空圖風格詩學的重要觀點。“超以象外”(《雄渾》)是虛,“脫有形似”(《沖淡》)也是虛,“由道反氣,虛得以狂”(《豪放》)、“是有真跡,如不可知”(《縝密》)、“超超神明,返返冥無”(《流動》)依然是虛;“天地與立,神化攸同”(《勁健》)是渾,“淺深聚散,萬?。ㄗx作趨)一收”(《含蓄》)也是渾,“妙造自然,伊誰與裁”(《精神》)更是渾的極至;至于“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高古》)則是既虛且混。虛與渾本不可分,是一體二面,老子一面說道是混成之物,一面又說道是沖虛之氣。虛本于老子無的觀念,渾本于老子有的觀念,有而不分就是渾。司空圖以“萬物”、“萬象”來形容“有”,又以“脫然畦封”來說明不分之渾,將老子的道體哲學落實到詩境之中,借以闡明詩歌風格的構(gòu)成和特征。劉勰在《神思》中也表達過“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的意思,但主要是針對創(chuàng)作心理而言,不是對文本整體風格的描述。
渾樸虛廓而又富有生機的詩境存在,其理想化的形態(tài)是妙造自然。換言之,風格完美的標志,不僅僅是模寫自然之物,也不僅僅是表現(xiàn)自然之情,而是融二者為一,達到道的自然之境,即在外在自然與內(nèi)在自然之間別開一詩性自然。這或許就是司空圖“妙造自然”的深層底蘊。
第三層,風格歸道。這里的道指詩歌風格中蘊涵的希聲遠韻,與司空圖論詩之“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款曲相通。《二十四詩品》中多次使用“希聲”、“希音”、“?!敝Z,很顯然,這些用語本于老子“大音希聲”和“聽之不聞名曰?!钡牡荔w觀念。司空圖之前,殷璠就曾論及儲光羲詩“格高調(diào)逸,趣遠情深”,皎然《辨體有一十九字》論“遠”字云:“遠。非謂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彼贫及邢B曔h韻的意思。但殷璠、皎然只論詩中一品,沒有視之為眾品的共同特征,司空圖卻把這一特征上升為多種風格的共同要求,如論“雄渾”:“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闭摗皼_淡”:“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論“纖秾”:“乘之愈往,識之愈真?!闭摗昂睢保骸安恢蛔?,盡得風流?!闭摗皩嵕场保骸坝鲋蕴?,泠然希音?!闭摗俺劇保骸罢b之思之,其聲愈希?!闭摗帮h逸”:“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敝档锰貏e注意的是其論“沉著”一品:“如有佳語,大河前橫?!惫B虞先生認為“大河前橫”即“言語道斷之意”,其實用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詩意來解釋這兩句更加明晰。顯然,司空圖認為沉著的風格也應該具備希聲遠韻的特點。
司空圖從老子五千言中拈出“希聲”之語來討論詩歌風格的審美品質(zhì),確實有以道論詩的理論意圖。為了說明這一點,不妨再重溫《老子·三十五章》中的一段文字: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文中談到道的性質(zhì):無味、無形、無聲。其中“聽之不足聞”即“希聲”之意,但老子接著指出無味、無形、無聲之道卻有無盡之“用”。因此,司空圖借用“希聲”一詞,既是要說明風格的審美性質(zhì),更是要說明風格不盡的審美之用。詩之用,在司空圖看來,不是白居易等人的美刺比興,而是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不盡大用,與這種希聲之用相比,儒家的興觀群怨之用多少有些老子所謂多言數(shù)窮的局限和尷尬。
道之所及,當然不止風格一域,但在風格詩學中影響最大。司空圖之后,姜夔論詩之“氣象欲其渾厚,韻度欲其飄逸”,與《二十四詩品》尚虛重渾,追求希聲遠韻的風格之道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嚴羽論“詩之入神”與司空氏“妙造自然”之說也不無前后因緣,至于明代陸時雍說“情欲其真,而韻欲其長也”,清代王漁洋論詩之神韻,莫不以司空表圣為關(guān)捩,因道以論詩歌風格的本體及美感品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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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Poetics and Shi Dao
LIU Mian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tze University,Jingzhou Hubei 434023)
Chinese poetics is based on Taoist Philosophy and is Shi Dao-centered.Among Chinese poetics theories,the one that is richest in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is style poetics,which is refined,mysterious and magical.
Chinese poetics;Shi Dao;Taoist Philosophy;ontology construction;style poetics
I207.22
A
1673-1395(2012)01-0006-09
2011 -10 -12
劉勉(1961-),男,湖北荊州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唐詩及中國詩學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