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的意象研究筆記"/>
樊 星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新生代文學中的“血”
——當代文學的意象研究筆記
樊 星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新生代文學對人性的探討常常深入到血緣、血型的深處,體現(xiàn)了“60后”、“70后”作家人生觀、文學觀中的神秘主義傾向。另一方面,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也顯示了新生代作家重新認識民族性的可貴努力。而姚鄂梅的《像天一樣高》、張廣天等人的《切·格瓦拉》、丁三的《我在圖書館的日子里》、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和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等作品也表明:在新生代作家中不乏“為民請命”、“批判現(xiàn)實”的熱血之士。
新生代文學;“血”;人性探討
在讀當代文學作品時,常常會與“血”的意象相遇。是因為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就是一部血寫的歷史的原因,才使得當代作家在描繪歷史中常常會有意無意地渲染血的氛圍?還是因為在久遠的古代,“血流漂杵”的恐怖記憶就深深融入了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以至于中國歷代政權的更迭史一直充滿了血腥的氣息,一直到“文革”那樣的“內戰(zhàn)”也血光四濺?中國文化的詞匯中有許多與“血”緊密相連的成語——從“嘔心瀝血”、“滿腔熱血”、“熱血男兒”、“歃血為盟”、“血脈相連”、“血濃于水”、“血親復仇”、“血海深仇”、“浴血奮戰(zhàn)”、“碧血丹心”、“甘灑熱血”、“血肉豐滿”、“杜鵑啼血”到“刺刀見紅”、“一針見血”……是否也與我們這個民族有太多痛苦與感人的血淚記憶有關?
那么,“血”意象在當代文學作品中的大量涌現(xiàn)又具有怎樣的文學與文化意義?如果說,在參與過“文革”的作家那里,鄭義的《楓》、顧城的《永別了,墓地》、老鬼的《血色黃昏》、都梁的《血色浪漫》、鄧賢的《中國知青終結》等作品是浪漫青春、革命激情與犧牲悲劇的集中體現(xiàn),那么,到了新時期,當革命已成往事,世俗化浪潮高漲,當代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時,更年輕的一代作家在書寫自己的血色記憶時,會表達出怎樣的人生感悟?
新時期作家在沖破了“階級斗爭”的思想牢籠以后,回歸了人道主義的傳統(tǒng)。對人性的探討成為許多作家的自覺追求。這樣的探討最終導向了神秘主義,因為人性實在是個深不可測的話題。
1980年代,日本電視劇《血疑》在中國的風靡一時更開啟了從血型、血緣的角度追問人性與命運的思路。當代人已經(jīng)習慣從血型、血緣的角度去猜想人生之謎了?!靶律弊骷以谶@方面的探索因此引人注目。
蘇童是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這一代人普遍具有相當濃厚的神秘主義傾向。他們一方面相信算命、預感、求神、拜佛之類傳統(tǒng)民間迷信,另一方面對“血型與性格”之類來自海外的神秘學說也篤信不移。這股神秘主義的思潮一方面是現(xiàn)代社會人們在變化萬千的生活中感到惶惑、企圖把握自己命運的心態(tài)顯現(xiàn),另一方面對于探討人性的神秘也具有一定的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不妨將蘇童小說中對神秘血氣、血緣的點化看作新生代作家走近神秘主義思潮的證明。而蘇童的上述猜想也的確開闊了讀者探討人性的思路。
蘇童在他的中篇小說《1934年的逃亡》開篇,就有主人公“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的主題。祖父陳寶年是地主,祖母蔣氏是長工,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陳寶年的性欲。而蔣氏生下的孩子也繼承了陳寶年的殘酷暴虐,使她“頓時聯(lián)想到人的種氣摻滿了惡行,有如日月運轉銜接自然”。而小說中描寫陳寶年進城靠經(jīng)營竹器發(fā)跡時,也點化了事業(yè)與血緣的神秘聯(lián)系:“我只是想到了楓楊樹人血液中竹的因子”。此外,小說中還有關于地主陳文治有一白玉瓷罐,專采少男少女的精血作絕藥的描寫,也進一步渲染了小說的神秘意味。到了中篇小說《罌粟之家》中,作家更描寫了恣意縱欲的地主劉老俠“血氣旺極而亂,血亂沒有好子孫”,結果幾個后代都是畸形兒。“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说难獨獠粫扉L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草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guī)律?!边@樣的議論表達了作家對神秘血氣與家族命運的思考。中國從來就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富不過三代”等說法,昭示著宿命的難以抗拒。而蘇童的《罌粟之家》則將這宿命論與血氣之思聯(lián)系在了一起:難道血氣真的也有盛衰的節(jié)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那節(jié)律形成的原因是什么?除了與縱欲有關(縱欲足以戕害生命)以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那些顯赫一時的大家族會很快敗落,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家族經(jīng)過幾代人的奮斗終于成為赫赫有名的豪門,除了政治謀略、軍事實力、經(jīng)濟原因以外,有沒有血氣方面的因素?……誰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人的命運與血氣的神秘有關。這是蘇童在探索人性之謎方面得出的結論。
另一方面,蘇童的“文革”記憶也不同于參與過“文革”的那一代人。在他一系列追憶“文革”的作品中,都記錄了在“文革”主流的邊緣,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浮躁又無所寄托的殘酷青春。他有一部小說集《少年血》,就是殘酷青春回憶的真切寫照。其中,《刺青時代》就記錄了少年幫派之間一場“大規(guī)模的血毆”,“瘋了,那幫孩子都瘋了,他們拼紅了眼睛,誰也不怕死。他們說聽見了尖刀刺進皮肉的類似水泡翻滾的聲音,他們還聽見那群發(fā)瘋的少年幾乎都有著流行的滑稽的綽號,諸如湯司令、松井、座山雕、王連舉、鼻涕、黑X、一撮毛、殺胚。那幫孩子真的發(fā)瘋了,幾個目擊者搖著頭,舉起手夸張地比劃了一下,拿著刀子你捅我,我劈你的,血珠子差點就濺到我們磚窯上了?!币粨芏窔弑灰痪W(wǎng)打盡后,另一撥又在那里歃血結盟了?!痘亓ε魄蛐芬仓v述了少年之間為了一雙球鞋而發(fā)生的“血禍”?!段绾蠊适隆愤€記錄了一場少年之間的打斗與兇殺,少年血“是紫紅紫紅的,又粘又稠,顏色異常鮮艷”。這些關于少年斗毆的故事與王朔在《動物兇猛》中關于少年斗毆的描寫一起,寫出了“文革”中的社會的另一道傷痕:不是為了“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武斗,而是為了少年懵懂、無知、爭強好勝的血性而斗毆。少年之間綿綿不絕的斗毆在今天也常常發(fā)生。這樣的斗毆是人性惡的證明。
余華也曾經(jīng)是“文革”的旁觀者。他的中篇小說《一九八六年》就散發(fā)出濃烈的血腥味:一位中學歷史老師在“文革”中失蹤。當他在“文革”結束十年后重返故地時,已經(jīng)精神失常。他的自殘顯然出于精神病人的妄想,可他卻在陰差陽錯中起到了提醒世人,勿忘“文革”的作用!因為,“十多年前那場浩劫如今已成了過眼煙云,那些留在墻上的標語被一次次粉刷給徹底掩蓋了。他們走在街上時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現(xiàn)在?!庇嗳A顯示了將精神病人的奇特感覺文學化的才華:在這位精神病人的眼中,太陽是“一顆輝煌的頭顱,正在噴射著鮮血”;路燈里也“充滿流動的鮮血”;燃燒的垃圾是“一堆鮮血在熊熊燃燒”;他“用鋼鋸鋸自己的鼻子,鋸自己的腿”,在瘋狂地自殘中把自己傷得“滿身都是斑斑血跡”……這些文字,讀來令人感到慘不忍睹,又驚心動魄。
他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則是一部描寫當代社會底層平民靠賣血為生的艱難生活的力作。在賣一次血就抵得上種地半年的貧困年代里,在“沒有賣過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們不得不去巴結血頭,去爭相賣血。雖然小說中許三觀的老婆許玉蘭牢記父親的教導:“身上的血是祖宗傳下來的,做人可以賣油條、賣屋子、賣田地……就是不能賣血。就是賣身也不能賣血,賣身是賣自己,賣血是賣祖宗”,但許三觀“除了身上的血,別的什么都沒有了”。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不得不將自己身體里的血當成了“搖錢樹”。在這樣的描寫中,作家揭示了老百姓因為生活所迫對于傳統(tǒng)禁忌的遠離,因此也就寫出了生活的無情,生命意志的強大。為了盡可能多賣血、多掙錢,他甚至不顧賣一次血要休息三個月的禁忌,不怕“把自己賣死了”。這樣,小說又將一個自身生命意識淡漠的可憐人對于家庭的悲壯責任感寫到了感人至深的境界。讀這部作品,使人不禁對中國的民族性產生新的思考:在社會的底層,有些看似活得渾渾噩噩的人,其實是有著不為人知的堅韌意志的;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可貴,但他們知道自己應當承擔起的對于親人的責任,為此,他們可以犧牲自己。這樣,《許三觀賣血記》就還原了民族性的混沌狀態(tài),寫出了麻木與堅韌、可憐與頑強、卑微與偉大的水乳交融。比起那些常常以“勤勞、勇敢”或“麻木、卑怯”去以偏概全的空洞議論,《許三觀賣血記》顯然更富于生活的混沌感和深刻的哲理感。
一直到今天,還有一部分沒有脫離貧困的人在靠賣血為生,有相當一部分人因此感染了“艾滋病”。因此,《許三觀賣血記》也具有關注底層社會弱勢群體的深刻意義。余華在為這部小說的英文版寫的前言中就告訴讀者:“在中國,這只是千萬個賣血故事中的一個?!u血在很多地方成為了窮人們的生存方式,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的賣血村,在那些村莊里幾乎每個家庭都在賣血。賣血又帶來了艾滋病的交叉感染,一些賣血村又成為了艾滋病村?!雹僖虼?,《許三觀賣血記》就成為“底層”敘事的一部經(jīng)典。由于作家在作品中融入了對于國民性的重新認識,所以作品中同情、理解、悲嘆、肅穆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情感也明顯不同于那些一般常見的“為民請命”之作。《許三觀賣血記》因此能夠成為“60年代出生的作家”重新思考“國民性”問題的杰作。
林白的中篇小說《子彈穿過蘋果》是一個“暴力故事”,而這個故事與戀父的苦悶有關。主人公在苦悶中產生了自虐的妄想——
……我開始拿起那片刀片,我已經(jīng)睜著眼在黑暗中看了很久了,我把那刀片看得成了精,紫瑩瑩地閃著薄薄的光,很妥帖地游到我的手上……
只要把刀片壓住。
再一拉。
腥紅的血就會很美麗地飛到白墻上,中間一道流星般奇妙的弧線,又燦爛又優(yōu)美,足以消解所有痛苦……
雖然是妄想,卻寫出了女性的痛苦:“愛情能要了女人的命?!睉俑?,當然是不倫之情??伤鼌s在相當一部分女性心中根深蒂固。這不能不說是血緣之謎。
到了長篇小說《守望空心歲月》中,林白也寫到了女主人公在公園里憑對于血緣的信念尋找亡父墓地的體驗:“我是否在繁茂的草木中感到過血緣神秘的親和力?”(但結果卻不得而知。)一切都不那么虛無縹緲,但也同樣不那么切實可信。
陳染的《私人生活》中的女主人公倪拗拗也自認為自己強烈叛逆的個性來自于“血液中那種把一般的對抗性膨脹到極端的特征”。在這樣的描寫中,不難看出女作家從血緣中尋找命運的謎底的神秘之思,不過,神秘的信念與現(xiàn)實的紛亂之間的出入又使她們常常陷入惶惑與迷惘。盡管如此,她們也似乎無意因此而放棄對于一切神秘現(xiàn)象的猜想。這,也是一種難以理喻的宿命嗎?
再來看看另一種變態(tài)的情感:自虐。
2002年,“70后”作家盛可以發(fā)表了小說《快感》,相當生動地寫活了當今一部分年輕人的變態(tài)心理。小說開篇寫“我”“對利刃莫名其妙地興奮”——
利刃劃過肌肉,就像農人犁開泥土。肌肉綻開真實的花瓣,就像戀人表露心懷,袒露鮮紅的本質,毫無疼痛感,有的只是極度的灼熱到極度的冰涼的轉變。多年前我試過用銹鈍的裁紙刀對著手腕磨來磨去,也試過用自己的肌膚嘗試新刀子的鋒利。我看到鮮血首先像豆子一樣蹦出來,冒著熱氣……汩汩流淌并大面積地漫延。專注于血液的審美,腦海里稀奇古怪的沉重如云絮輕悠,這是妙不可言的……我說不疼,你肯定不信。
這段文字,將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的無聊、苦悶、嗜血、變態(tài)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與女友的爭吵與打斗中,女友揮刀削去了“我”的小拇指,“我”卻感到:“鮮血滴答滴答往地下掉,節(jié)奏無比優(yōu)美,像遠古傳來的跫音,沖擊耳膜,產生不遜于交響樂狂轟的巨響?!鄙踔?,“我緩緩地接過剁骨頭的刀,在燈光下晃了兩晃,像在鑒別某類古玩,幾行紅色的血跡像蚯蚓一樣在刀面上爬行,它們是刀的血管?!薄拔摇鄙踔敛患庇谌メt(yī)院,而是乘興與女友做愛!小說最后寫他的“命根子”被女友割掉,將女友的變態(tài)也寫到了驚心動魄的程度。
2004年,“60后”作家艾偉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迷幻》,生動刻畫了幾個少年自殘的悲劇:先是小羅“經(jīng)常有一種毀壞自己的欲望”,額頭被父親砸出血以后他“竟然感到暢快。當血液從身體里出來的那一霎,他沒感到痛苦,不,痛苦也是有的,但幸福竟然從天而降,他感到飽脹的身體有一種釋放的快感,快感過后,身體變得寧靜如水?!薄八芟胱屟簭纳眢w里噴涌出來。他閉上眼睛,幻想著血液從肌膚里噴射出來的情形,血液會在陽光下閃耀?!彼虼硕鵁┰?,繼而咬自己的手臂,“嘗到了咸咸的溫熱的味道,他知道,那是血??旄泻托腋8杏忠淮谓蹬R……”。他藏有三把刀。他用刀自傷?!把袷怯凶约旱挠?,它迅速把刀子包圍了,那一瞬間,像火吞噬易燃物,熱情奔放。他感到他的身體是那么渴望刀子,對刀子有一種無法遏制的親近感?!蹲映闪怂眢w的一部分,血液因此在歡呼刀子的光臨?!彼髞碓谕瑢W中找到了知音。他們在打架中體會著變態(tài)的快感;在自傷中體會那快感,甚至“把彼此的血滴入瓶子里,再分成兩份,然后把血喝了下去”,然后體會“靈魂好像已升上半空,在微風中飄蕩”。他們陷入了“對血的迷幻之中”,他們甚至“開始強迫另一部分人自殘”。他們還彼此“炫耀著傷痕”。而在瘋狂過后,他們仍然感到空虛。
這樣的作品發(fā)人深省:現(xiàn)代化在改善了人們生活的同時也莫名其妙地扭曲了人們的心靈,使人們或者感到壓抑,或者渴望瘋狂;或者易怒,或者自虐。
這也是一種異化:生命被虛無主義、莫名苦悶扭曲的異化。
新時期小說已經(jīng)產生了許多犯罪的故事。這正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因為社會失范而產生的犯罪劇增的體現(xiàn)。劉恒的《殺》、《黑的雪》,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河邊的錯誤》,王安憶的《遍地梟雄》,陳應松的《馬嘶嶺血案》等都是證明。
“60后”作家須一瓜是報社記者,在了解到許多“罪與罰”的悲劇以后,寫下了一批有影響的剖析犯罪心態(tài)的小說:《蛇宮》、《雨把煙打濕了》、《毛毛雨飄在沒有記憶的地方》、《淡綠色的月亮》、《第三棵樹是和平》、《太陽黑子》……她擅長寫犯罪題材,通過寫犯罪剖析劇烈社會矛盾沖擊下普通人心理的扭曲與變態(tài)。像《第三棵樹是和平》就剖析了一個性工作者殺夫的心態(tài):孫素寶的丈夫生性脾氣暴躁,因為失業(yè)而虐待妻子,不僅砍爛了妻子的二十條內褲,而且常常在痛打妻子后泄欲,甚至用刻刀在妻子的腹部刻字,甚至咬掉了妻子的半只耳朵!在這樣的刻畫中,一個虐待狂的變態(tài)靈魂驚心動魄地暴露無遺。而他的妻子孫素寶在飽嘗了虐待之苦、忍無可忍的壓力下突然一時性起,殺死了虐待狂丈夫——
血噴到了孫素寶的下巴、脖子和前襟。這三個地方都感到了楊金虎的血有點燙。楊金虎站不起來,因為他的一只胳膊被孫素寶綁住了。孫素寶看到他被綁住,忍不住笑了,揀起掉在地上的剃刀。楊金虎想用手來抓,但是,手伸了一半,就軟了下去。血啊,非常多的血像山泉一樣帶著泡泡,從楊金虎的脖子里噗嚕噗嚕地冒出來。整個床馬上就濕透了。孫素寶有點困惑,沒有想到一個人有這么多的血,這使她有點不耐煩。但后來想到,只有血流光,楊金虎才會徹底死去,所以,她就心情比較愉快地等那些血噗噗噗地往外冒。
以暴抗暴——這,也是底層生活的一部分:那些心理素質糟糕的人渣,常常在虐待弱者中宣泄著瘋狂的罪惡能量。在急劇的社會轉型中,許多人因為心理失去平衡鋌而走險。須一瓜寫出了這一點,寫出了家庭暴力對女性的戕害,也寫出了弱者在忍無可忍中犯罪的無奈,讀來令人嘆息。類似的悲劇,在生活中經(jīng)常上演。
盡管在須一瓜的作品中,常?;仨懼鴮ψ锓肝淬诵缘睦斫馇楦校稍趯嶋H生活中,冷血罪犯數(shù)不勝數(shù)。那些令人發(fā)指的罪行,是人性惡的無情證明。
其實,新生代文學中不乏熱情譜寫的篇章。
“60后”作家姚鄂梅就寫下了許多熱切關注現(xiàn)實的作品。中篇小說《女兒結》通過一位連續(xù)遭受喪母、婚變、重病打擊的女青年葉小昭突發(fā)奇想,在報上刊登征母廣告,并奇跡般順利贏得了新的母愛的故事,相當集中地刻畫了在社會發(fā)生劇烈變化,傳統(tǒng)的倫理親情在巨變中失去平衡的社會現(xiàn)實(例如“空巢”家庭、“單親”家庭、“丁克”家庭的大量出現(xiàn),以及由傳統(tǒng)的“尊老”傳統(tǒng)向“重幼”風氣的演變,等等),同時又意味深長地揭示了在傳統(tǒng)倫理親情遭遇危機時新的人倫關系的產生,這樣,就在呼喚人間真情的同時也產生了對于建立新型人倫關系的獨到思考,在悲涼與悲涼的“相濡以沫”中升華出溫馨的主題——母女情深,深就深在血緣親情的根深蒂固、源遠流長。但《女兒結》中因為親生女兒出國而獨守“空巢”的秦愛霞和因為親生兒女不孝而寂寞獨居的唐世芬,卻集中體現(xiàn)了血緣親情在社會變動中常常難免的分離隱痛,體現(xiàn)了母愛的無所依托。二人爭當葉小昭的義母,直至在看護葉小昭時爭相表現(xiàn)又彼此調侃,正是渴望親情、母愛偉大的證明,同時又何嘗不是母愛具有排他性的心理流露。而農婦張媽與葉小昭的邂逅、對葉小昭的關愛則顯然具有更普泛意義上的同情與關愛的色彩,從而成為人間自有真情在的證明。因此,《女兒結》中對于非血緣的母女親情的描繪,也顯得不拘一格了。另一方面,葉小昭雖然渴望母愛,卻在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重病之時而不愿給義母添麻煩的心態(tài),以及兩位義母為了看護葉小昭不辭辛勞的描寫,也使新型的母女之情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情感寄托,而在互相體貼、“相濡以沫”的精神層面上得到了升華。作品頗有些傳奇色彩,但也折射出當代生活中奇事、奇人層出不窮的現(xiàn)實。
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有一個令人心動的副標題“謹以此篇獻給80年代”。小說描寫了幾個因為純潔而向往自由、獨立的生活的青年詩人的浪漫生活:小西、康賽、阿原。他們在父母的眼里,是“長不大的孩子”。他們沒有錢,卻浪漫而快樂;他們清高,卻不狂妄。他們生在都市,卻去新疆尋找自己的生活。他們追求“精神的高貴,內心世界的高貴”,滿足于“做一個單純的詩歌愛好者”,在“那樣一個亂糟糟的環(huán)境里,卻寫出了純凈的詩歌”。他們的“天真無邪”,與許多同齡人的世故、頹廢、狂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熱愛《吉檀迦利》和《瓦爾登湖》,向往梭羅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小西所說的那樣:“我從來沒有對生活采取消極的態(tài)度,我只是喜歡躲到一邊去獨自逍遙,所以我不僅不消極,我甚至是積極的?!彼麄円虼恕澳馨沿毟F無奈的生活升華成悠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他們在那片土地上找到了自由的樂園。然而,作家好像無意重建一個“烏托邦”。小說后半部講述了自由樂園的瓦解:他們之間也常常會發(fā)生不快;他們中有人終于沒有抵抗得了功利生活的誘惑(如阿原,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不墮落就無路可走”;而康賽在經(jīng)歷了婚姻的失敗和自殺的體驗后,也被迫承認“詩歌其實跟詩人一樣軟弱無力”,然后心灰意懶地回歸了世俗化的生活),甚至連小西也最終不得不放棄了堅守樂園的生活。但她不斷走向內蒙古、東北的人生足跡,還是顯示了精神的力量。小西是當代文學中不多見的理想主義流浪者的形象。她不像張承志筆下的理想主義流浪者那么憤世嫉俗,她顯然更多一些長不大的陽光少女的單純色彩。作家以這樣的形象為世紀初的文壇、為當代的青年文學,增添了一抹可貴的亮色,也足以使人想起英國作家毛姆的長篇小說《刀鋒》和《月亮和六便士》那樣具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氣質的杰作。
還有一位“60后”作家、音樂人張廣天。在1980年代的大學生活中,他曾經(jīng)熱衷于學習嬉皮士,酗酒、玩戀愛游戲,直至配制興奮劑。后來,經(jīng)過三年的勞教農場生活,他變了。他說:“我開始告別與我們的處境無關的各種西方理念,在情感上越來越靠近勞動階層?!彼V寫了一些“肯定了人民的作用和抗議的必然性”的歌曲,流浪、賣唱,“和知識分子的階層告別,為精英的軀體默哀”,“在人民中間,開始了自覺的文藝勞動”,并“下定決心去做一個永遠在人民中歌唱的歌者”②。他參與策劃的現(xiàn)代史詩劇《切·格瓦拉》因為緬懷革命在世紀末的劇壇引起了聚訟紛紜。他對格瓦拉的懷念與當年的老紅衛(wèi)兵對格瓦拉的懷念頗有相似之處:“格瓦拉為弱者拔刀為正義獻身的精神在世界各地點燃了一顆顆心靈。剝削壓迫社會的長夜已經(jīng)在醞釀下一次革命?!雹矍也徽勥@樣的預言與世俗化的社會怎么格格不入,它至少表明:民粹主義的精神在“新生代”這里并沒有被世俗化浪潮窒息。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張廣天的深入民間與當年“右派”、“五七干部”、知識青年的深入民間很不一樣——他的采風性質的流浪與創(chuàng)作、他在充分利用現(xiàn)代文化傳媒傳播自己的文藝作品方面取得的成功,都是當年在文化專制主義高壓下沉默的“右派”、“五七干部”、知識青年所不可能做到的。他表達了當代底層人民的不滿情緒,以“新生代”特有的方式。對于他,民粹主義是與標新立異的個性緊密相聯(lián)的。在這方面,他與張承志的特立獨行頗有相通之處。而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則在于:他不似張承志那么絕望?!肚小じ裢呃放c《左岸》、《圣人孔子》共同構成了張廣天的“理想主義三部曲”?!蹲蟀丁分S刺了“肉身比理想要堅強得多……可是金錢和權勢的力量比肉身還要堅強”的世風,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當集體理想主義缺失的時候,個體的愛情實踐是否可以給自由的理想主義一次啟示?‘愛情是如今通向真理的唯一出路’?!雹苓@樣的思考顯然已經(jīng)離正統(tǒng)的理想主義相去甚遠。劇中一句“之所以會疼痛,是因為還有血有肉”令人感動;還有“在我里面,血液的更里面,∕紅的光芒正向外飛旋”的歌聲一再響起,也進一步凸顯了真誠之愛的主題?!啊蹲蟀丁分v情愛主義的實踐,《圣人孔子》講親愛主義的實踐。都是理想主義”?!叭寮蚁M麖男〖业酱蠹遥枥L一幅有可行性的理想主義藍圖。你愛你的血親,這是天性人道,無須論證,于是,你愛血脈相連的全人類,也是順理成章的天經(jīng)地義。這就是親愛主義?!雹葸@樣的主旨使《圣人孔子》匯入了當代儒家文化復興的文化熱潮。
張廣天是“新生代”中少見的具有革命傾向的理想主義者。這樣的民粹主義者在“新生代”中,顯然是鳳毛麟角。不過,張廣天能在世紀末的音樂界、戲劇界成為一個聚訟紛紜的人物,似乎也隱含了這樣的意義:盡管民粹主義已經(jīng)式微,但時代還需要這樣的聲音。在多元化的思想格局中,民粹主義不應缺席。一方面,民主化的時代潮流呼喚著民眾不斷提高參政意識和自身的素質;另一方面,民主化的時代潮流也呼喚著民眾的代言人。因此,民粹主義具有卷土重來的相當潛力。張承志、張煒、張廣天等人擁有的文化空間就是證明,雖然他們常常顯得不合時宜。
《天涯》雜志曾經(jīng)開辟過“1970年代人的底層經(jīng)驗與視野”的專欄,發(fā)表了一批“70后”作家關注底層的作品。其中就發(fā)表過歷史紀實文學《藍衣社碎片》的作者丁三的文章《我在圖書館的日子里》。作者失學以后開始了在圖書館的自學之路: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讀魯迅,漸漸形成馬克思主義的思維方式,并開始思考國家的命運:“一個后來席卷了一個古老國家,并且改變了這個國家?guī)缀跞棵婷驳倪\動,在其崛起時,居然是那么弱小!這當中,有什么規(guī)律?而新社會出現(xiàn)后,又迅速地回到舊世界曾經(jīng)有過的最可怕的方面,舊世界以新世界的名義還魂,這背后,有什么必然?”他由此走向“認識真實社會,追求理想社會”的道路。⑥
“70后”作家梁鴻博士在“非虛構文學”《中國在梁莊》中通過大量事實記錄了故鄉(xiāng)的頹敗現(xiàn)實——鄉(xiāng)村已成廢墟,環(huán)境已被污染,少年犯罪,青年背井離鄉(xiāng),鄉(xiāng)村政治深陷困境……作家把故鄉(xiāng)當作了“中國的病灶”、“中國的悲傷”去剖析,揭示了被遺忘的底層、不為人知的苦難。另一方面,作家也在書中表達了一個“70后”學者對于鄉(xiāng)土的真摯情感:“作為一位人文學者,擁有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感性了解,那是天然的厚重積累,是一個人精神世界中最寶貴的一部分,它是我思考任何問題時的基本起點,它決定了我的世界觀中有土地與闊大的成份。這是我的村莊賦予我的財富。我終生受用?!雹咦x著這樣的文字,是很容易使我們想到當年梁漱溟先生“救活舊農村”的吶喊⑧,想到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對于鄉(xiāng)土社會流弊的剖析?!吨袊诹呵f》曾獲2010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非虛構作品獎、《亞洲周刊》2010年度非虛構十大好書、新浪2010年度十大好書和《新京報》2010年度文學好書,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叭r”問題專家溫鐵軍評論道:“梁莊,只是最近30年‘被’消滅的40萬個村莊的縮影?!雹?/p>
還有“70后”作家慕容雪村揭露傳銷的紀實作品《中國,少了一味藥》。作家以一個身家百萬“老板”的身份,潛伏在狂熱而扭曲的地下傳銷世界中達二十多天。據(jù)此向公安機關報案,并協(xié)助公安機關搗毀了這個團伙,解救出157名傳銷人員。然后,寫出了《中國,少了一味藥》,揭示了傳銷狂熱深處的國民性病灶:“這就是一片適合傳銷的土地。所有傳銷者都有相同的特點:缺乏常識,沒有起碼的辨別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錢什么都不在乎;他們無知、輕信、狂熱、固執(zhí),只盯著不切實際的目標,卻看不見近在眉睫的事實。這是傳銷者的肖像,也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肖像。傳銷是社會之病,其病灶卻深埋于我們的文化之中,在空氣之中,在土壤之中,只要有合適的條件,它就會悄悄滋長。”⑩作家的這一經(jīng)歷足以使人想到當年的“體驗派”報告文學作家賈魯生混入丐幫,寫出《丐幫漂流記》的往事,還有作家鄧賢揭密一群炎黃子孫漂泊異國他鄉(xiāng)的慘痛歷史的紀實力作《流浪金三角》,也是作家“以生命做賭注換來的作品”(11)。
《像天一樣高》、《切·格瓦拉》、《我在圖書館的日子里》、《中國在梁莊》和《中國,少了一味藥》足以表明:在新生代作家中不乏遠離了頹廢、冷漠的浪漫之士,不乏“為民請命”、“批判現(xiàn)實”的熱血之士。也許,在新生代中,他們的上述作品的名氣遠遠不如那些渲染頹廢、冷漠情緒的作品大,但它們的問世畢竟是熱血的證明。中國從傳統(tǒng)士大夫到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向有弘揚正氣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一部分新生代作家那里也已經(jīng)開花結果了。
注:
①余華:《這只是千萬個賣血故事中的一個》,《讀書》2002年,第7期。
②《行走與歌唱》,《天涯》2000年,第5期。
③《切·格瓦拉》,《作品與爭鳴》2000年,第6期。
④⑤《先鋒導演手記》,《人類的當務之急》,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79頁;第185頁。
⑥《天涯》2003年第6期。
⑦《中國在梁莊》(后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210頁。
⑧參見朱漢國,《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研究》,第5頁,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⑧引自王海圣,《〈中國在梁莊〉:梁莊是被消滅的40萬個村莊的縮影》,《河南商報》,2011年1月25日。
⑩《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
(11)解璽璋:《〈流浪金三角〉問世之日訪作者鄧賢》,《北京晚報》,2000年6月29日。
I206.7
A
1004-342(2012)06-44-06
2012-05-16
樊星(1957-),男,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