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陸游田園詩的“太平”書寫

劉 蔚

（江蘇社會科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太平”是陸游詩歌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在《劍南詩稿》中共出現(xiàn)108次。檢索《全宋詩》，“太平”一詞共計有1381次，那么，陸游一個人所用幾近占全宋詩的1/12，位居宋代詩人之首。和陸游大致同時的著名詩人詩中僅有數(shù)例而已，如范成大4例、楊萬里2例、張孝祥3例、項安世4例、周必大4例。由上可以看出陸游對“太平”一詞的鐘愛。

在《劍南詩稿》中，“太平”大多集中在陸游閑居山陰所作的田園詩中，組成樂太平、看太平、醉太平、老太平、歌太平、喜太平，答太平、太平時、太平人、太平有象、太平氣象等詞匯，約有50例。如《春游》:“杏花天氣喜新晴，白首書生樂太平?！薄兑顾肌?“尚余一事猶堪喜，北陌東阡醉太平”等等。

那么，陸詩中所用的“太平”一詞包括了哪些文化內(nèi)涵，它在陸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和詩歌藝術(shù)淵源是什么，我們該怎樣評價陸游田園詩的“太平”書寫，這些都是本文要著重探討的問題。

一、陸詩“太平”書寫的文化內(nèi)涵

太平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理想境界，中國古代士人傳統(tǒng)的修齊治平的人生志向就是以平天下為終極目標(biāo)，宋儒張載更是明確提出士人的使命之一即“為萬世開太平”①張載:《張子全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版，第292頁。。太平有哪些具體的表征?陸游用詩歌的方式進(jìn)行了詮釋。

一、兵革偃戢、農(nóng)桑方興是太平氣象。如卷十六《春夏雨旸調(diào)適頗有豐歲之望喜而有作》:“二十年無赤白囊，人間何地不耕桑。陂塘處處分秧遍，村落家家煮繭忙。”此詩作于淳熙十一年（1184），距離隆興二年（1164）張浚北伐失利，宋金簽訂和議，戰(zhàn)事停止，已近二十年。詩中描繪的正是南北議和二十年后，天下暫時太平，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的景象。

二、禮修樂舉，風(fēng)俗大和是太平氣象。如卷七十《書村落間事》:“東巷南巷新月明，南村北村戲鼓聲。家家輸賦及時足，耕有讓畔桑無爭。一村婚娉皆鄰里，婦姑孝慈均母子。兒從城中懷肉歸，婦滌鐺釜供刀匕。再拜進(jìn)酒壽老人，慈顏一笑溫如春。太平無象今有象，窮虜何地生煙塵。”這首詩刻畫的正是鄉(xiāng)間黎民飽食暖衣，民生優(yōu)裕，民風(fēng)淳樸的景象。百姓尊庠序孝悌之教，敦禮義亷恥之行，鄉(xiāng)村社會秩序一派井然。

三、刑清政平、民無侵?jǐn)_是太平氣象。如卷六十《書喜》:“十月東吳草未枯，村村耕牧可成圖。歲收儉薄雖中熟，民得蠲除已小蘇。家塾競延師敎子，里門罕見吏征租。老昏不記唐年事，試問元和有此無。”此詩作于嘉泰四年（1204），據(jù)《宋史》卷三十八《寧宗紀(jì)》“七月……辛未，蠲兩浙闕雨州縣逋租……八月……癸丑，蠲紹興府?dāng)€宮所在民身丁錢絹綿鹽?！雹倜撁?《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97頁。詩中將鄉(xiāng)間的安樂太平景象與朝廷的仁政愛民政策相關(guān)聯(lián)。

四、風(fēng)調(diào)雨順、萬物化生是太平氣象。如卷三十七《夏日》:“梅雨初收景氣新，太平阡陌樂閑身。陂塘漫漫行秧馬，門巷陰陰掛艾人?！憋L(fēng)調(diào)雨順，作物生長適時，意味著饑饉可免，豐年有望。所以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中稱贊陸詩:“《太平吟》云:‘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丝芍^善狀太平氣象。勝于誠齋‘太平不在簫韶里，只在諸村打稻聲’之句?！雹谥苊?《浩然齋雅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頁。

五、時和年豐，家給人足是太平氣象。如卷十九《蕎麥初熟刈者滿野喜而有作》:“城南城北如鋪雪，原野家家種蕎麥。霜晴收斂少在家，餅餌今冬不憂窄。胡麻壓油油更香，油新餅美爭先嘗。獵歸熾火燎雉兔，相呼置酒喜欲狂。陌上行歌忘惡歲，小婦紅妝髻簪穗。詔書寬大與天通，逐熟淮南幾誤計?！痹娭猩鷦诱宫F(xiàn)了農(nóng)村豐收后的歡樂場景，家家富足，人人愉悅。陸游田園詩反復(fù)書寫著這種太平氣象，如卷二十七《春社》云:“社肉如林社酒濃，鄉(xiāng)鄰羅拜祝年豐。太平氣象吾能說，盡在咚咚社鼔中。”卷十四《雜興》云:“太平氣象君知否，盡在豐年笑語中?！本矶跺驴椭链罄藶┥稀吩?“太平豈無象，麥飯家家香?！?/p>

六、百姓各得其所，安居樂業(yè)，是太平氣象。如卷二十七《春社》:“太平處處是優(yōu)場，社日兒童喜欲狂。且看參軍喚蒼鶻，京都新禁舞齋郎。”卷七十二《閑游所至少留得長句》:“太平人物自諧嬉，及我青鞵布襪時。丁壯趁晴收早粟，比鄰結(jié)伴絡(luò)新絲。圓鼙坎坎迎神社，大字翩翩賣酒旗。晤語豈無黃叔度，欲尋幽徑過牛醫(yī)。”在這些詩中，鄉(xiāng)村的百姓耕種有時，安居樂業(yè)，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陸游的田園詩將農(nóng)村種種太平景致刻畫殆盡，所以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四評價其“晚年詩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時氣象”③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1頁。。除此盛世太平氣象的描繪之外，陸游田園詩的“太平”書寫還有一種更為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那就是展現(xiàn)“心太平”的人生境界。

所謂心太平，即心中沒有矛盾和沖突，一片和諧平靜，宋晁迥《法藏碎金錄》卷五曰:“日養(yǎng)天和，獲逍遙之樂，可以言心太平也?！雹荜隋?《法藏碎金錄》，四庫全書本。這是一種極高的心性修養(yǎng)境界。陸游的家學(xué)格外重視心性修養(yǎng)。其高祖陸軫作有《修心鑒》，并得道士施肩吾親授《三住銘》的內(nèi)丹秘訣傳于子孫。在家學(xué)的影響下，陸游中年以后逐漸將“心太平”奉為理想的精神境界。乾道三年（1167）冬，陸游第一次被罷官居山陰時，寫有《獨學(xué)》詩:“少年妄起功名念，豈信身閑心太平?！辈⒆宰?“《黃庭經(jīng)》:‘閑暇無事心太平?！贝疚跛哪辏?177），陸游于成都任上，取黃庭經(jīng)之語，將所寓室命名為“心太平庵”，并賦詩《心太平庵》一首;不久又在《晚起》詩中寫到:“學(xué)道逍遙心太平，幽窗鼻息撼床聲?！贝疚趿辏?179），陸游在建安任上，又作《北窗哦詩因賦》:“病多不辨酒中圣，身遠(yuǎn)且令心太平?！贝疚醢四辏?181）以后，陸游再次被罷職閑居山陰，開始了漫長的村居生活，除中間出知嚴(yán)州3年、奉召修史1年外，直至去世，陸游村居的時間累計23年。在這晚年的人生旅程中，陸游努力使自己擺脫名利、情物諸累，達(dá)到“心太平”的超然之境，他反復(fù)在詩中強調(diào)“皋夔事業(yè)今何有，且與心君致太平”（《雜興》），“施行要使俗仁壽，收斂猶能心太平”（《金丹》），“無事自能心太平，有為終蔽性光明”（《書懷》）。

陸游還用大量的田園詩形象地詮釋了“心太平”的理想境界。一、淡泊名利，遺落世累。如卷三十三《題齋壁》:“看盡人間利與名，歸來始覺此身輕。禍機(jī)不敗漁舟興，樂事渾輸?shù)仨月?。破篋雖無衣可典，寒畦已有芋堪烹。余年且健貧何害，剩與鄰翁醉太平。”淳熙十五年（1188），陸游64歲，嚴(yán)州知州任滿后退居故里，此后開始了長期的村居生活。是詩作于慶元元年（1195），陸游已71歲，對功名利祿早看淡，自比陶淵明歸田，機(jī)巧權(quán)詐不縈于懷，薄衣蔬食，安貧樂道，心態(tài)平和。卷三十六《閑身》:“炊煙漠漠閉柴荊，聊用閑身答太平。重碧飛觴心未老，硬黃臨帖眼猶明。吳蠶滿箔含桃熟，壟麥登車搏黍鳴。補劓息黥今有地，問君何處用虛名?！边@首詩表現(xiàn)詩人看破名利后，斂壯心于閑心，達(dá)到心太平的人生境界。這種人生境界的獲得正如他在《長相思》詞中所寫:“悟浮生，厭浮名，回視千鐘一發(fā)輕。從今心太平?！?/p>

二、清靜無為，悠然閑適。陸游在另外一首詞《破陣子》中提到:“看破空花塵世，放輕昨夢浮名。蠟屐登山真率飲，笻杖穿林自在行，身閑心太平?！鄙黹e是心太平的前提，也是心太平的表現(xiàn)。陸游田園詩描繪最多的就是這種身閑心太平的境界。如卷四十五《初夏野興》:“扇墮巾欹午夢回，鳴鳩又喚雨絲來。數(shù)行褚帖臨窗學(xué)，一卷陶詩傍枕開?？坊鹁土朱锌喙S，密罌沈井漬青梅。艾人行復(fù)巍然出，老大難堪節(jié)物催?！遍e居的詩人一旦化解了內(nèi)心各種矛盾和沖突后，胸次悠然，無往而不適。他隨意將種種閑情雅趣采擷入詩，詩中興象玲瓏清美，氣韻平和淡泊，一切都是那么和諧順愜，完全是詩人心太平境界的外化。

二、陸詩“太平”書寫的原因

稱頌時世太平氣象，展現(xiàn)詩人的太平心境，構(gòu)成了陸游田園詩兩種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代表了他齊家治國、修身養(yǎng)性的最高理想。陸游為什么會熱衷于書寫“太平”，這有著非常復(fù)雜的文學(xué)外部和內(nèi)部的原因。

第一、南宋中興的時代背景。

陸游田園詩的寫作基本上處于隆興和議（1164）后至開禧北伐（1206）前的40年和平安定時期，正值宋孝宗、光宗、寧宗的統(tǒng)治。宋孝宗是南宋歷史上最有作為的皇帝，《宋史》稱其:“聰明英毅，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雹倜撁?《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93頁。即位初年，銳志收復(fù)中原，中興社稷。在位27年間，社會秩序持續(xù)穩(wěn)定，政治較為清明，經(jīng)濟(jì)呈現(xiàn)較快的恢復(fù)和發(fā)展勢頭，尤其是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更是達(dá)到了空前繁榮，由此開創(chuàng)了南宋歷史上的鼎盛期②參見陳國燦，張如金《宋孝宗》，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前言第1頁。。盡管其后光宗、寧宗平庸無才略，南宋由此走向下坡路，但孝宗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在退位十余年后仍有所延續(xù)，社會還是相對安寧。正如陸游《光宗冊寶賀表》中所稱:“父傳歸子，有光盛舉于兩朝，天定勝人，果見太平于今日?！雹坳懹?《光宗冊寶賀表》，《渭南文集》（卷一），《陸放翁全集》（上冊），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2頁。陸游屢屢提及自己“生長兵間老太平”（《縱筆》），客觀來看是有一定歷史原因的。

第二、儒家“美政”的詩學(xué)傳統(tǒng)。

“美政”是儒家詩學(xué)的重要傳統(tǒng)之一?！对娊?jīng)》中即有美政之作，到了宋代，美政仍是詩歌創(chuàng)作重要的原則之一，歐陽修《詩本義》卷一四《本末論》明確指出:“作此詩，述此事，善則美，惡則刺，所謂詩人之意者?！雹軞W陽修:《本末論》，《詩本義》（卷一四），《歐陽修集編年箋注》（八），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326頁。他和李昉、蘇軾等人的詩歌中都體現(xiàn)著這種創(chuàng)作精神，元劉塤《隱居通議》卷十一“詩句寫太平”條云:“李文定公昉《禁林春日詩》有曰:‘一院有花春晝永，萬方無事詔書稀?！瘹W陽文忠公《送田秦州詩》有曰:‘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K文忠公《和熙河帥蔣穎叔上元詩》有曰:‘永夜出游從萬騎，諸羌入看擁千層?！泊私钥上胍娢羧仗綒庀??！雹輨_:《隱居通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9頁。此后，隨著兩宋黨禁對士人的殘酷壓制，美政的詩學(xué)傳統(tǒng)益發(fā)凸顯，甚至走向了極端。有學(xué)者指出在“紹興和議”的近二十年間，歌功頌德的詩文泛濫成災(zāi)，表現(xiàn)出“棄‘刺’尚‘美’，唯德是頌”⑥沈松勤:《從高壓政治到“文丐奔競”——論“紹興和議”期間的文學(xué)生態(tài)》，《文學(xué)遺產(chǎn)》，2003年第3期。的創(chuàng)作風(fēng)尚。

就田園詩而言，本身也不乏美政的傳統(tǒng)。賀貽孫《詩筏》即曾舉出二例:

儲光羲《張谷田舍》詩云:“縣官清且儉，深谷有人家。一徑入寒竹，小橋穿野花。碓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自說年來稔，前村酒可賒?！贝说抡娨病ｍ炋幵凇白哉f年來稔”句，以野人語為“縣官清儉”之驗，卻從“深谷人家”內(nèi)看出。野人、徑竹、橋花，幽雅恬熙，有花滿雉馴景象。五句見茨梁之豐，六句見蠶絲之富。前村賒酒，居然襦袴興歌，鳴琴在室矣。然其題是《張谷田舍》，其詩似一幅《桃源圖》，無一語及縣官，較李頎“寄書河上神明宰，羨爾城頭姑射山”語，更為蘊含矣。又子美《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詩，遭田父泥飲與嚴(yán)中丞何干，發(fā)題便妙。詩云:“步屟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nóng)，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揚，須知風(fēng)化首。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逼姓喫?，家給戶饒景象，盡從田父口中寫出，卻將大男放營一事，點綴生動，前后形容，只一“真”字，別無奇特鋪張，而頌聲已溢如矣。⑦賀貽孫:《詩筏》，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0-171頁。

宋代詩人也每每用田園詩摹寫出農(nóng)村熙樂景象，如周敦頤《牧童》:“東風(fēng)放牧出長坡，誰識阿童樂趣多。歸路轉(zhuǎn)鞭牛背上，笛聲吹老太平歌。”劉著《順安辭呈趙使君二首》其一:“太平時世屢豐年，勝事空聞父老傳。郭外桑麻知幾頃，船頭魚蟹不論錢?！敝扉馈墩凵降乐辛约挠看涞廊恕菲淙?“牛臥黃茅岡底，鷺歸紅葉村邊?？墒翘綗o象，溪橋醉舞華顛?！边@些詩真誠地稱美農(nóng)村的太平氣象，和“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諷刺意味截然不同。對于有著“以‘美政’為核心的政治思想”①邱鳴皋:《陸游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328頁。的陸游而言，繼承“美政”的詩學(xué)傳統(tǒng)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第三、宋以前詩歌中“心太平”境界的塑造。

陸游一部分表現(xiàn)“心太平”境界的田園詩也是有所宗的。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較早善于塑造“心太平”境界的詩人當(dāng)數(shù)陶淵明。蘇轍評價其人其詩:“此心淡無著，與物常欣然。”②蘇轍:《子瞻和陶公讀山海經(jīng)詩欲同作而未成夢中得數(shù)句覺而補之》，《欒城后集》（卷二），四部叢刊本。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卷六稱:“晉宋間，謝靈運輩縱情丘壑，動逾旬朔，人相尚以為高，乃其心則未嘗無累者。惟陶靖節(jié)超然物表，遇境成趣，不必泉石是娛，煙霞是托耳。其詩如‘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皆遇境成趣，趣境兩忘。”③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107頁。陶詩展示的正是心無世累、超然物表的心太平境界。陸游對陶淵明頗為推崇，其自述“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偶見藤床上有陶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雹荜懹?《跋淵明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陸放翁全集》（上冊），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71頁。并在《讀陶詩》中稱“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千載無斯人，吾將誰與歸”，有些田園詩作已頗得陶詩三昧，吳焯《批校劍南詩稿批語》評《晚秋農(nóng)家》“吾廬有真樂，一榻眠高秋?；乜词郎鲜拢脝柿加朴啤钡?，“八首近陶家情愫”;《村舍雜書》十二首“我本杞菊家，桑苧亦吾宗。種藝日成列，喜過萬戶封”等，“諸詩皆陶意”⑤《陶淵明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46頁。。這些詩所展現(xiàn)的心太平境界正與陶詩一脈相承。

陶淵明之后，唐代王孟韋柳等人也對“心太平”的詩境有所繼承與開拓，如陳師道所評:“右丞、蘇州，皆學(xué)于陶，正得其自在?！雹揸悗煹?《后山詩話》，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3頁。自在正是心太平的另外一種表達(dá)。陸游對王維詩頗為心儀，《跋王右丞集》:“余年十七八時，讀摩詰詩最熟，后遂置之者幾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晝無事，再取讀之，如見舊師友，恨間闊之久也?！雹哧懹?《跋王右丞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九），《陸放翁全集》（上冊），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77頁。王維一派詩人對他的影響顯而易見。陸游詩與白居易詩也有淵源關(guān)系，白居易最早在詩中明確提出“心太平”，宋人周密《浩然齋雅談》指出:“陸放翁有《心太平庵》詩云:‘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耳。胸中故湛然，忿欲定誰使?！衷?‘少年妄起功名念，豈信身閑心太平?！瘶诽煊性?‘閑傾三數(shù)酌，醉吟十余聲。便是羲皇代，先從心太平?！懗觥饵S庭經(jīng)》云:‘觀志流神寄奇靈，閑暇無事修太平?！帧锻饩敖?jīng)》云:‘觀志游神三奇靈，行閑無事心太平?！雹嘀苊?《浩然齋雅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9頁?！栋资祥L慶集》中流連光景、吟詠性情的閑適詩正是陸游晚年諸多田園詩的嚆矢。

第四、邵雍詩歌的太平書寫。

宋代最熱衷于以“太平”入詩的除卻陸游，就是邵雍。邵雍詩中的“太平”一詞有46例，僅次于陸游，位居宋代詩人第二。邵雍把自己的詩集取名“擊壤”，即寓太平自樂之意，詩集中僅《太平吟》就有4首。謳歌太平盛世、書寫閑情逸致，成為這位理學(xué)家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旨趣。周密曾指出“伊洛之學(xué)行于世，至乾道、淳熙間盛矣”⑨周密:《齊東野語》，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2頁。。隨著邵雍、二程理學(xué)思想的廣泛傳衍，邵雍的詩歌也在南宋中期產(chǎn)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連辛棄疾都說:“作詩猶愛邵堯夫?！保ā蹲x邵堯夫詩》）陸游也頗為熟悉邵雍詩，其《散步湖堤上時方浚湖水面稍渺彌矣》“先民幸處吾能勝，生長兵間老太平”句后自注曰:“卲堯夫自謂生于太平、老于太平，為太平之幸民，彼豈知幸哉。若予生于亂離，乃老于太平，真可謂幸矣?！弊阋娚塾涸娭械摹疤健币辉~給陸游留下的深刻印象。

對比陸游和邵雍的詩歌，我們發(fā)現(xiàn)陸游全面接受了邵詩的太平書寫。邵雍《東軒消梅初開勸客酒二首》“此時不向樽前醉，更向何時醉太平”、《初夏閑吟》“綠楊深處囀流鶯，鶯語猶能喜太平”、《清風(fēng)短吟》“生長太平無事日，又還身老太平時”等詩句直接開啟了陸游詩中“醉太平”、“喜太平”、“太平時”等話語系統(tǒng)。邵雍詩歌最大特色是能將“時太平”和“心太平”結(jié)合起來，大書特書身處太平盛世的悠然太平心境。邵雍以前，儲光羲、杜甫等具有美政色彩的田園詩只是摹寫太平氣象而沒有寫到詩人自己的高逸之趣，陶淵明等人的作品只注重抒寫自己心太平的精神境界而無意為時代謳歌，邵雍則是將兩種太平聯(lián)系了起來。其《安樂窩中四長吟》:“安樂窩中快活人，閑來四物幸相親。一編詩逸收花月，一部書嚴(yán)驚鬼神。一炷香清沖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太平自慶何多也，唯愿君王壽萬春?！鄙塾簯c幸身處太平盛世，過著安樂閑適的生活，并對創(chuàng)立太平基業(yè)的君王頗為感恩，思想比較庸俗。陸游詩中也不乏此類。如卷二十二《山居》:“平生杜宇最相知，遺我巢山一叚奇。茶硙細(xì)香供隱幾，松風(fēng)幽韻入哦詩。溪邊拂石同兒釣，竹下開軒喚客棋。幾許放翁新事業(yè)，不教虛過太平時?！标懺姷乃囆g(shù)成就遠(yuǎn)超邵詩，但詩中描寫自己閑暇生活中品茶、吟詩、垂釣、下棋四種“新事業(yè)”與邵雍詩中的“閑來四事”大同小異，末句更頗有邵雍感恩太平之遺風(fēng)。邵雍每每在書寫自己的太平心境時，總是先突出天下太平的時代背景，如《后園即事》:“太平身老復(fù)何憂，景愛家園自在游。幾樹綠楊陰乍合，數(shù)聲幽鳥語方休。竹侵舊徑高低迸，水滿春渠左右流。借問主人何似樂，答云殊不異封侯”。開篇即云太平，刻畫出太平時代的太平人形象。陸游更是如此，《秋晚弊廬小葺一室過冬欣然有作》:“放翁畢竟合躬耕，剰喜東歸樂太平。碧瓦新霜寒尚薄，眀窗嫰日雨初晴。素琴尋得無弦曲，野餉烹成不糝羮。更說市朝癡太絕，一湖秋水濯塵纓?！比娭卦诿鑼懽约旱拈e逸情趣，首聯(lián)即點明了時世太平，與邵雍詩的立意如出一轍。

三、結(jié) 語

陸游詩中刻畫的天下太平和心太平的境界，有著一定的歷史和藝術(shù)的合理性，但也遭到不少質(zhì)疑和非議。清人方東樹曾批評陸游:“謝、鮑根據(jù)雖不深，然皆自見真，不作客氣假象，此所以能為一大宗;后來如宋代山谷、放翁，時不免客氣假象，而放翁尤多?！雹俜綎|樹:《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第36頁。陸游田園詩的太平書寫確有客氣假象、虛矯作態(tài)之嫌。

陸游生活的時代雖然有中興跡象，但絕非歷史上真正的太平盛世。南宋朝廷偏隅半壁江山，內(nèi)憂外困，形勢嚴(yán)峻。例如開禧元年（1205），山陰一帶盜賊蜂起，猛虎出沒，百姓人心惶惶。陸游在詩中寫道“近縣傳聞頗多盜，呼兒插棘補頹垣”（《自開歲陰雨連日未止》），“茅屋穿漏雨送春，村路斷絕虎咥人。采桑鋤麥皆結(jié)伴，兒童出門翁媼嗔”（《村后》）。但是在同年的詩中又出現(xiàn)了“吾廬已是桃源境，不為秦人更問津”（《自詠》）、“尚余一事猶堪喜，北陌東阡醉太平”（《夜思》）之類的句子，的確讓人對其所云“太平”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故有人評《瀛奎律髓》“升平”類所選陸游《乍晴出游》、《西村暮歸》等詩:“此亦不佳。點染南宋，與平時議論不合，而氣體亦卑?！雹诶顟c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2頁。

至于陸游詩中一再彰顯、標(biāo)榜的心太平境界，也未必盡然。陸游有著強烈的功名愿望和恢復(fù)中原的歷史使命感，進(jìn)取之心終生未泯，但現(xiàn)實中他總是理想受挫，壯志難酬，被迫閑居鄉(xiāng)間多年，所以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著激烈的矛盾沖突。比如頭晚陸游寫下《五月中連夕風(fēng)雨氣侯如高秋枕上有賦》:“身寄湖山鄰剡曲，心游河岳過關(guān)頭。世間可恨知多少，虛弊當(dāng)年季子裘?！币磺粔阎疚闯甑膽崙恐閲姳《?次日緊接著又寫下《前詩感慨頗深猶吾前日之言也明日讀而悔之乃復(fù)作此然亦未能超然物外也》，對自己的真情流露表示慚愧。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詩人激烈的思想交鋒，離心太平的境界可謂相去甚遠(yuǎn)。所以，清人梁清遠(yuǎn)《雕丘雜錄》評價陸游“陸放翁詩，山居景況，一一寫盡，可為山林史。但時有抑郁不平之氣，及浮夸自侈之談。去此，便與陶淵明何殊?！雹哿呵暹h(yuǎn):《雕丘雜錄一則》，《陸游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43頁。即是看清陸游并非真正做到了心太平。

所以，陸游的田園詩雖然將時代塑造成太平盛世，將自己塑造成陶淵明式的“心太平”人物，但這些并非真實的歷史存在，只不過是詩人理想的詩化，反映出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對政治和人生最高境界的向往和與期待。“太平”實質(zhì)上成為了一種帶有濃厚理想化色彩的文學(xué)性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