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xùn)練想象力的教科書

美國漢學(xué)家愛德華·赫策爾·謝弗（1913-1991），在1963年出版了《撒馬爾罕的金桃——唐朝的舶來品研究》一書，該書漢譯本的書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漢譯本問世以后，一部唐人段成式所著的《酉陽雜俎》也跟著出了風(fēng)頭，立馬被更多的人士關(guān)注。這當(dāng)然是好事，終于有人聚焦到這部相當(dāng)冷門的唐代筆記小說上來，難得難得。細想想這事，也挺諷刺，倘不是洋人的鼓吹，段成式和他的這部嘔心瀝血之作，繼續(xù)被冷落下去，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結(jié)果。

有什么辦法呢？也許中國人比較相信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也許中國文人比較缺乏自信，不敢遽下判斷，更不敢言人之未言。所以，《酉陽雜俎》作為眾多筆記小說的典籍之一，除了近人魯迅，稱其為“獨創(chuàng)之作”，“所涉既廣，遂多珍異，為世愛玩，與傳奇并驅(qū)爭先”，周作人也說過：“四十前讀段柯古的《酉陽雜俎》，心甚喜之，至今不變?！背饲迦思o(jì)昀，對這部書的評價為“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除了明人胡應(yīng)麟在其《二酋綴遺》中，將其樹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志怪體小說的樣板外，再無其他重磅人物對段成式表示敬意，對這部空前絕后的《酉陽雜俎》表示尊崇，而擺在文學(xué)史上毫無疑義的頂尖位置。

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呢？在這個世界上，凡人，凡物，凡事，凡文，只要成為其中“之一”，也就等于完了。一旦被“之一”了，就會因同類項的緣故而被忽略，被漠視，被湮沒于許多同質(zhì)化的“之一”當(dāng)中，不生不死地存活下來，《酉陽雜俎》這部古籍，一千多年間，碰上的就是這樣的霉運。所以我佩服胡、紀(jì)二位古人的膽識，特別在那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時代，在無數(shù)孬種組成的人海中間，站出來說，諸位，這可是一部了不起的書，你們別瞎了眼。若是你我這等庸人，敢伸出頭來咋呼一聲么？

我不認為到了當(dāng)代，擁有如此眾多的大師和準(zhǔn)大師的中國文學(xué)界，還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只是這么多年來，可憐?。∵@些爺們隨大流慣了，聽吆喝慣了，說句不入耳的話，人云亦云慣了，當(dāng)跟屁蟲慣了，也就香臭不辨，薰蕕不分。所以，不把老祖宗這部老古董，放在眼里，以“荒誕不經(jīng)”四字評語派司過去，也很自然。忽然間，看到美國人謝弗在他的著作中，不斷地采信這部唐代筆記小說，作為理據(jù)，不斷地在每一章的注釋中，不厭其煩地標(biāo)明引自《酉陽雜俎》的某卷某節(jié)。哇，這可不得了，于是，一擁而上，這其中，有好奇者，有跟風(fēng)者，還有不少是打醬油者，掀起不大不小的《酉陽雜俎》熱。

對于此熱，《酉陽雜俎卷一·天咫》中，講了一個故事，頗具觸類旁通的意味。

永貞年，東市百姓王布，知書，藏鏹千萬，商旅多賓之。有女年十四五，艷麗聰悟，鼻兩孔各垂息肉，如皂莢子，其根如麻線，長寸許，觸之痛入心髓。其父破錢數(shù)百萬治之，不差。忽一日，有梵僧乞食，因問布：“知君女有異疾，可一見，吾能止之?！辈急粏柎笙?，即見其女。僧乃取藥，色正白，吹其鼻中。少頃，摘去之，出少黃水，都無所苦。布賞之白金，梵僧曰：“吾修道之人，不受厚施，唯乞此息肉?！彼煺渲囟?，行疾如飛，布亦意其賢圣也。計僧去五六坊，復(fù)有一少年，美如冠玉，騎白馬，遂扣門曰：“適有胡僧到無？”布遽延入，具述胡僧事。其人吁嗟不悅，曰：“馬小踠足，竟后此僧?！辈俭@異，詰其故，曰：“上帝失藥神二人，近知藏于君女鼻中。我天人也，奉帝命來取，不意此僧先取之，吾當(dāng)獲譴矣。”布方作禮，舉首而失。

哈！說句笑話，《酉陽雜俎》和段成式的最近行情，很有點類似那女孩鼻中突然被發(fā)現(xiàn)具有很高身價的息肉，而美國人謝弗，大概就是那個胡僧了。

段成式（803-863），字柯古，行十六，憲宗朝宰相段文昌子，山東臨淄鄒平人。后隨父任職遷居劍南、荊南、淮南諸地。因其祖其父，曾為朝廷命官，這位官二代遂以蔭入仕。世襲，是那時視為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斜著眼睛看他。他也心安理得地到秘書省上班，做校書郎，相當(dāng)于研究生或研究員吧，估計表現(xiàn)不錯，選題抓對了，上司滿意，得以提拔，擢集賢學(xué)士，后遷尚書郎；還曾出任過吉州、處州、江州等地刺史?？偟膩碚f，仕途順?biāo)?，官運尚可的他，在晚唐“官亂人貧，盜賊并起，土崩之勢，憂在旦?！钡恼苇h(huán)境中，也就不容易了。得以平安一生的段成式，既無大起大落，也無大悲大喜，這一份難得的穩(wěn)定，恐怕是他得以悉心投入寫出《酉陽雜俎》的原因。天天開會，天天學(xué)習(xí)，天天批判，天天檢討，肯定是做不了學(xué)問的。

史稱：“成式少即研精苦學(xué)，秘閣書籍披閱殆遍，故博學(xué)精敏，文章冠于一時。尤長于駢文，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三人排行均為十六，故時人稱為‘三十六體’。其退居襄陽時，與溫庭筠、余知古諸人游，賦詩唱和，并與溫庭筠結(jié)為通家之好。其子段安節(jié)善音律，能自度曲，為唐代著名音樂家；其侄段公路，著《北戶錄》，亦事文藝。成式于咸通四年六月卒于長安?！?/p>

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查到段成式創(chuàng)作這部不朽之作的成因了，此人在《酉陽雜俎》之前，沒有任何志怪體的筆墨。在《酉陽雜俎》之后，也不曾有只言片字，涉及到志怪體。既沒有從與他交往的朋友文章中，看到他寫這部書的信息，也未從他與文友的唱和中，透露他有過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意圖?？偠灾@部對段成式來講的驀然而來，戛然而止的書，是一難解的謎。是他寫的嗎？他為什么寫？他什么時間開始寫的？如果放在英國維多利亞王朝，段成式一定會遭遇到莎士比亞是不是莎士比亞式的質(zhì)疑。

晚唐時期，政治黑，社會黑，好像文化還不怎么黑，甚至有一點小繁榮，混跡其中的段成式，以詩文名于世，而這部《酉陽雜俎》，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榮光。連他自己也說，“固役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不怎么當(dāng)回事。甚至說：“成式學(xué)落詞曼，未嘗覃思，無崔骃真龍之嘆，有孔璋畫虎之譏。飽食之暇，偶錄記憶?！边@就是中國文人的過度謙虛了，誰會相信這樣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酉陽雜俎》，是他吃飽了飯沒事干的消遣之作呢？平心而論，別看《全唐詩》有其詩一卷，與溫、李齊名，但其水平，比溫庭筠差，比李商隱更差。別看《全唐文》收其文十?dāng)?shù)篇，也都一般而已，無甚光鮮可采。因此，數(shù)十首詩，十?dāng)?shù)篇文，一個唐代的三流作家，似乎不大可能寫出這部堪比撒馬爾罕的金桃，具有創(chuàng)世紀(jì)性質(zhì)的作品。

關(guān)于撒馬爾罕的金桃，謝弗這樣說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水果，這種水果的滋味又到底如何，我們現(xiàn)在已無從推測了。種種奇妙的傳說，使這種水果罩上了一層耀眼迷人的光環(huán)，從而也就顧了唐朝人民所渴求的所有外來物品以及他們所希冀的所有未知事物的象征。”渴求知道自己身外的一切，從海內(nèi)到海外，從蒼穹到地核；希冀了解所有未知事物，從過去到未來，從天庭到幽冥，也許是每個人的天性。段成式這部《酋陽雜俎》，所以被視為空前絕后之作，就因為他簡直像魔法師般，突然間拋出來這枚燦爛無比的撒馬爾罕金桃。

一個三流文人，能釋放出如此文學(xué)能量，就更是謎中之謎了?！缎绿茣ざ纬墒絺鳌份d其“博學(xué)強記，多奇篇秘籍”，而他這部書名中“酉陽”二字，似乎隱隱綽綽含意其中。酉陽，乃湖南沅陵境內(nèi)小西山的別稱，據(jù)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小西山上石穴中有書千卷，相傳秦人于此而學(xué)，因留之”。后遂以“酉陽”借指傳世稀見的書籍。認為段成式在秘書省為校書郎，擁有國家圖書館的優(yōu)越讀書條件，而且他果然下了功夫，“秘閣書籍披閱殆遍”。再加上他家歷代為官，歷代好文，收藏典籍，積笥充篋，據(jù)此推論段成式能夠?qū)懗觥队详栯s俎》，或許與此有關(guān)。

這樣的推斷，有道理，也沒有道理。紀(jì)昀為四庫全書總編輯，有機會看到當(dāng)時中國自古以來的所有書籍，而且他也步段成式后塵，樂此不疲地著志怪小說，不少篇章，堪屬佳品，整體讀去，可稱上乘。然而，若是將《酉陽雜俎》和《閱微草堂筆記》放在一起，你會想起一句老百姓常說的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兩位從事志怪體小說寫作的古代文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可比度。所以，書籍讀得多與文章寫得好，有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但對段成式突如其來的爆炸式的文學(xué)能量，就不好說了。

現(xiàn)在，也弄不清楚段成式何來這股神力，將淵源流長的志怪體中國小說，推向如此蓬勃的高潮。有這樣一部杰作，實中國文學(xué)之幸。若是當(dāng)代小說家能夠得到段成式在這部著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想象力之十分之一，我估計時下的小說作品，不至于如此狗屁。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引用過其書卷十四《諾皋記上》的一則故事，以證其對此書“多古艷穎異”的評價。

大歷中，有士人莊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莊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見一老人，白衣，兩牙出吻外，熟視之。良久，漸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聲，衣隨手碎，攫食之。須臾骨露，乃舉起飲其五藏。見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無所見，婢已骨矣。數(shù)月后，亦無他。士人祥齋日，暮，柳氏露坐逐涼，有胡蜂繞其首面，柳氏以扇擊墮地，乃胡桃也。胡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長。初如拳，如碗，驚顧之際，已如盤矣。曝然分為兩扇，空中輪轉(zhuǎn)，聲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齒著于樹。其物因飛去，竟不知何怪也。

看看，這個段成式，何其了得！故事的前半部分，為常見橋段，不足為奇。而后半部分，其驚悚，其恐怖，其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其強烈刺激的沖擊力，真是到了“目眩神駭，愕眙而不能禁”的程度。如果說，如拳如碗的膨大，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圍內(nèi)，大到磨盤，分為兩扇，發(fā)出轟然巨響，就絕非人的常識所及，而這兩具沉重的磨盤，如不明飛行物在空中作輪式旋轉(zhuǎn)，那場面之聲勢凌厲，那情景之怪誕離奇，即使美國好萊塢大片，也構(gòu)思不出來。可怕的還在后面，大歷，為晚唐代宗李豫的年號，在公元六世紀(jì)的唐朝天空里，竟然出現(xiàn)雙子座UFO，奇也不奇？怪也不怪？而且呈夾攻之勢，目標(biāo)柳氏頭顱，忽然合擊過去，立刻碎為齏粉，其沖撞的烈度，從迸裂出去的牙齒，如流彈般嵌入到莊居的樹干上，可想當(dāng)不亞于一尊無后座力炮的發(fā)射。

你如果是一個真正懂得小說的作家，能不為段成式這份令人崩潰的想象力，拍案叫好么？

段成式筆下，點點滴滴，無不精彩，略舉一例，即見端倪。唐文宗李昂的親信，翰林侍讀學(xué)士鄭注，當(dāng)他調(diào)動工作，由京城前往河中，也就是山西永濟，即蒲州府赴任時，行李箱籠，囊匣細軟，車裝馬馱，甚囂塵上。寵臣之跋扈，權(quán)貴之威風(fēng)，不著一字，即可想象。接下來的鏡頭，尤為可觀，“姬妾百余盡騎，香氣數(shù)里，逆于人鼻”，這種唐朝的浪漫，著實讓今人生出許多綺麗的遐思。試想，這百十位正值青春年華，處于性放肆的求偶期婦女，戴紅綃帕子，披薄紗巾子，臉白唇紅，腰纖胸豐，騎在高頭大馬上，飛也似的疾馳于那時的國道上，鶯鶯燕燕，歡聲笑語，打情罵俏，媚眼亂拋，僅她們身體里賁張散發(fā)出來的雌激素，也會撂人一個跟頭，更何況滿坑滿谷的脂粉氣，麝香味，撲面而來，這一路上，不但雄性動物經(jīng)受不住，甚至雄花雄蕊，也為之色變?！肮?，惡香，香中尤忌麝?！彼裕纬墒阶詈筮@樣寫道：“是歲自京至河中所過路，瓜盡死，一蒂不獲?！边@種吝墨如金的神來之筆，你豈能不為之浮一大白？（見《卷十九·廣動植類之四》）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對這部著作贊賞不已：“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以至動植，彌不畢載，以類相聚，有如類書?！边@個段成式，簡直神了，其見聞之廣博，其信息之多源，其知識之深邃，其考證之認真，一派大家氣象。僅以卷十九《廣動植類之四·草篇》為例，收入其中的植物達七十多種，或狀其形，或述其用，或言其神奇來歷，或道其妖魅故事，精彩紛呈，目不暇給。即使太常見的蔬菜茄子，在他筆下，也能寫出一篇精致的知性散文來。

《茄子》：茄子本蓮莖名，革遐反。今呼伽，未知所自。成式因就節(jié)下食有伽子數(shù)蒂，偶問工部員外郎張周封伽子故事，張云“一名落蘇（至今在上海的菜市場里，仍可聽到地道本地人，以此名稱呼茄子），事具《食療本草》。此誤作《食療本草》，元作《拾遺本草》”。成式記得隱侯《行園》詩云：“寒瓜方臥垅，秋菰正滿陂。紫茄紛爛熳，綠芋郁參差。”又一名昆侖瓜。嶺南茄子宿根成樹，高五六尺。姚向曾為南選使，親見之。故《本草》記廣州有慎火樹，樹大三四圍。慎火即景天也，俗呼為護火草。茄子熟者，餸這厚腸胃，動氣發(fā)疾。根能治灶瘃。欲其子繁，待其花時，取葉布于過路，以灰埋之，人踐之，子必繁也。俗謂之嫁匣子。僧人多炙之，其美。有新羅種者，色稍白，形如雞卵。四明寺僧造玄院中有其種?！端?jīng)》云：“石頭四對蔡浦，浦長百里，上有大荻浦，下有茄子浦?！?/p>

其它，如《護門草》：“常山北，草名護門，置諸門上，夜有人過輒叱之。”如《睡蓮》：“南海有睡蓮，夜則花低入水，屯田韋郎中從事南海，親見?！比纭懂愝铩罚骸疤镌趯?，布之子也。大和中，嘗過蔡州北。路側(cè)有草如蒿，莖大如指，其端聚葉，似鷦鷯巢在顛。拆視之，葉中有小鼠數(shù)十，才若皂莢子，目猶未開，啾啾有聲?！比纭秹舨荨罚骸皾h武時異國所獻，似蒲，晝縮入地，夜若抽萌。懷其草，自知夢之好惡。帝思李夫人，懷之輒夢?！比纭度赣蟆罚骸盃钏迫割^，置干地反濕，置濕地復(fù)干。飛鳥觸之墮，走獸遇之僵?！钡鹊鹊鹊龋瑹o一不是聞所未聞的離奇古怪，也無一不是見所未見的詭異荒唐，同時，也讓讀者無一不嘆為觀止，無一不為之欽服。

所以，魯迅認為他的志怪體小說，“可與唐人傳奇，并駕齊驅(qū)”。在他看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無非兩道，一曰志怪，一曰志人，前者主虛，后者求實。主虛，神馳八極，心懷四溟，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寫不到的。求實，心系閻閭，筆下春秋，重感知體驗，尚逼真深刻。放在今天的文學(xué)環(huán)境中，主虛和求實之不同，也就是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分野。然而，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溯小說之起源，始之神話，繼之傳說，然后歸為志怪。志怪體小說，要早于志人體小說。但后來，中國文學(xué)之浪漫主義的不發(fā)達，而造成現(xiàn)實主義的大流行，正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分析神話為什么衰微時所說：“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而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家所不道，故其后不特?zé)o所光大，而尤有散亡?！庇谑?，志怪體小說逐漸退到文學(xué)的邊緣，志人體小說成為主流。

最有趣的例證，當(dāng)下流行的四大文學(xué)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屬于志人，《西游記》屬于志怪，三與一之比，便可說明。由此可見，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很像一株同根大樹，上分為二，各領(lǐng)風(fēng)騷。一曰志怪，或以《山海經(jīng)》為代表，一曰志人，或以《世說新語》為代表，千百年來，向陽的志人一枝，長勢喜人；背陰的志怪一枝，便顯凋零。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德先生、賽先生登場，中國人一看穿洋服的，容易腿軟。長袍馬褂的舊文化、舊小說，不是偃旗歇鼓，就是打入冷宮。最悲摧的莫過志怪體小說，在孔夫子當(dāng)?shù)罆r尚且自慚形穢，退避三舍，如今連靠邊站的地位也保不住了。

辛亥革命，雖然在政體上由專制走向共和，但整個中國出現(xiàn)真正意義的變化，應(yīng)該是從廢除文言文，改用白話文的五四運動開始的。廢除文言文，并非廢除文言文古籍，這是用腳后跟思考也懂的道理，然而，中國人自打秦始皇焚書后，對于書籍便有了從娘胎里帶來的恨。因此，《酉陽雜俎》就在書庫里，坐冷板凳。

而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鋒們，淺薄者眾，過猶不及地肯定其實未必值得肯定的新事物，而惟恐干凈、徹底地否定也許并不完全應(yīng)該否定的舊事物，這是“五四”這鍋夾生飯的由來。二十世紀(jì)，尤其后半葉，每逢進入這種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轉(zhuǎn)捩關(guān)頭，最初階段，總會出現(xiàn)一股極左傾向。這當(dāng)中，既有思想幼稚的沖動，也有投機取巧的過激，更多的卻是一窩蜂隨大流的盲從。在中國，半百以上年齡的人，無不受過此等煉獄的熬煎。

1924年7月，魯迅先生在西安講學(xué)時，談到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認為“中國進化的情形，卻有兩種很特別的現(xiàn)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又回復(fù)過來，即是反復(fù)；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舊的并不廢去，即是羼雜”。反復(fù)，現(xiàn)在叫復(fù)辟，羼雜，其實是頑固。從魯迅先生的口氣里，我們聽得出來這是歷史轉(zhuǎn)型期間，人們常見的喜新厭舊的時尚心態(tài)。新的，總是好的，舊的，總是不好的。因此，“五四”時期，那些新文化運動中的領(lǐng)軍人物，既非圣賢，也非全知，未必能夠清醒地，冷靜地，持一種不依不阿的獨立思考精神，來正確對待新、舊文化中何之為好，何之為不好。思想偏執(zhí)，情緒過激，行為粗糙，做法生硬，都有發(fā)生的可能。于是，對于新的，吸取應(yīng)該吸取的，而未能做到謝絕應(yīng)該謝絕的；同樣，對于舊的，揚棄應(yīng)該揚棄的，卻沒有保留應(yīng)該保留的，像倒洗澡水一樣，連孩子也一股腦兒地潑出去。

“五四”很偉大，但并不完美，過激，過度，過左，過于幼稚，在所難免。劉半農(nóng)甚至倡議廢除漢字，改用拉丁拼音，魯迅也曾發(fā)出過“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的憤激之言。所以，他說：“文藝，文藝之一的小說，自然也如此。例如時至今日，而許多作品里面，唐宋的，甚而至于原始人民的思想手段的糟粕都還在?！边@篇西安演講的結(jié)論，就具有那個時期的偏頗色彩了。

動輒以“糟粕”定性某些文藝現(xiàn)象，某些文學(xué)作品，只能是一種政治行為。逞一時之快，是做得到的，但事后的擦屁股，就費手腳了。要是懂得莊子《知北游》所說“是其所美者為神奇，所惡者為腐朽。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的深刻性，就會明白話不可說絕，事不可做絕，將志怪體小說趕盡殺絕，對于中國文學(xué)的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難以估量。這樣，志怪體小說被腰斬，造成中國文學(xué)的百年缺失，半邊存活，半邊枯僵的這株大樹，倒也是目前半吊子中國文學(xué)的寫照。

長期以來，中國小說家，已不知志怪體寫作為何物。志怪和志人，既有寫作手法上相互采納的共同之處，也有主旨迥異涇渭有別的個性特點，正是這兩種文體的合璧，才能構(gòu)成中國文學(xué)的輝煌燦爛?，F(xiàn)實主義，或者是寫實主義，成為中國小說家奉為圭臬的惟一寫作手段，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的。三十年代作家如此，四十年代作家如此，五十年代作家更如此，甚至六十年代知青作家也跳不出來，前后百年，小說之路，越來越窄，作家的想象力，越來越稀薄，文人的浪漫精神，越來越鄉(xiāng)愿，現(xiàn)在來看，可以說是害人不淺，貽患無窮。

翻開莊子《逍遙游》，是以這則寓言開篇的：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洱R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以六月息者也?！?/p>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返，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蜩，即蟬，學(xué)鳩，即灰雀，隔樹交談，高聲朗語，既快活，又歡暢。這一個說：“你飛到我這里來，我飛到你那里去，不過咫尺，一躍即至，干嗎一飛就是九萬里呀？有毛病不是？”那一個說：“飛千里之遙，光糧就得準(zhǔn)備三個月，累不累呀？”于是，在榆樹和枋樹之間的這兩位，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自得其樂的小動物，奚落了鯤，嘲笑了鵬，活躍在這兩棵樹的全部世界里，一個稱王，一個為霸，其沾沾自喜，其得意萬分，滿足得不行，幸福得不行。

蜩和學(xué)鳩，既然把自己的可憐的想象功能，定格在榆樹和枋樹這樣有限的空間里，能指望它們所寫出來的作品，那意象，那境界，那視野，那幅員，能拓展出多大的局面？正如《淮南子》所說：“井魚不可以語天，拘于隘也。其視也卑，其思也微，其見也下，其明也昧?！彬韬蛯W(xué)鳩，守著那兩棵樹，下輩子也休想如鯤如鵬那樣，具有汪洋恣肆，波瀾壯闊的大器度，狂飚奔放，撼天動地的大氣派，大開大闔，大收大放的大胸襟，所以，也就不可能具有風(fēng)云變幻，氣象萬千的大手筆。因此，段成式的這部《酉陽雜俎》，作為作家訓(xùn)練想象力的教科書，是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