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紅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前軸心時代”人與自然生態(tài)關系的影像
——以《史記》為觀照
王曉紅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安身立命的重要命題。人與自然的對話是自人類誕生之初就不斷發(fā)生著的歷史過程。在《史記》宏大歷史敘事中,司馬遷檢視“前軸心時代”文明的家底,還原人類早期人與自然對話的生態(tài)記憶影像。在“環(huán)境以地理位置的選擇圍繞人類生存”的夏、商、周時期,人與自然關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天人合一”背景下矛盾共生的特性。
前軸心時代;《史記》;人與自然
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1883—1969)提出了著名的“軸心時代”的命題,他把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稱為世界歷史的“軸心時代”,人類文明經(jīng)歷了質(zhì)樸寧靜的神話時代的遠古文明,進入人性的、倫理的、理性的時代。這一時期世界歷史上“充滿了不平常的事件。在中國誕生了孔子和老子,中國哲學的各種派別的興起,這是墨子、莊子以及無數(shù)其他人的時代”。這段時期是人類文明精神的“反思的突破”[1]315。
“前軸心時代”是針對雅斯貝爾斯提出的“軸心時代”而提的。是指在“軸心時代”之前,諸文明之哲學基因在日常生產(chǎn)勞動過程中已逐漸孕育發(fā)展、積累沉淀,并開始從蒙昧走向紛呈,由混沌變得澄清的一段時期。中國的“前軸心時代”主要是指夏、商、周三代。在這一“環(huán)境以地理位置的選擇圍繞人類生存”時期,人們更多的不是從自然中掠奪和索取,而是“用藝術或宗教的方式去進行適應自然環(huán)境生活,這時自然與人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的理想境地”,這是一種原始性的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自然關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天人合一”背景下矛盾共生的特性。司馬遷在《史記》中以史家的思維、理想的話語還原了“前軸心時代”人與自然生態(tài)關系的影像。
與五帝時代一樣,對夏、商、周三代時期的生民而言,人類仍然受著陌生的、疏離的、不可理解的外部自然的支配。而自然作為人的異己力量在毫無吝嗇地賜予他們生存資源的同時,也時時給人帶來相當嚴峻、甚至毀滅性的挑戰(zhàn)。湯因比認為:“如果我們再研究一下黃河下游的古代中國文明的起源,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在這里所要應付的自然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要比兩河流域和尼羅河的挑戰(zhàn)嚴重得多?!保?]92三代時期,水災、旱災頻仍,自然災害嚴重?!皽衅吣曛怠保约啊昂咏叨掏觥?西周末年前后有長達一百五十余年之久的旱災等。除了水災、旱災,還有地震給生民造成嚴重的災難。夏朝末年,發(fā)生過兩次大地震,“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隕如雨;地震,伊、洛竭”,“帝癸三十年,瞿山崩”。到了殷商末期,“殷紂時,峣山崩,三川涸”(《淮南子》)。周朝“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歲也,三川竭,歧山崩”[3]146。據(jù)記載,在夏、商、周三代長達一千八百年的歷史中,這三個王朝的都城屢次遷徙,主要源于自然災害頻發(fā)和戰(zhàn)爭??梢?,在自然環(huán)境威脅下,“洪水洋溢,漫衍中國,民人失據(jù),崎嶇于山陵,巢于樹木”,成為一種普適性的生存常態(tài)。它直接決定著早期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的型塑和方向。
夏、商、周三代是中華文明勃興時期,與史前時期五帝時代相較,這一時期人與自然的對話方式、關系狀態(tài)發(fā)生了明顯的嬗變。其中一個突出的變化是:在人與自然的博弈對抗中,雖然人與自然關系格局中人的被動的客體地位尚未改變,但人類的主動性已比原始時代大大增強,人類活動影響力大大增強。
水患留給先民們可怕的記憶?!爱?shù)蹐蛑畷r,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帝堯“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3]51,治水無功,固然與鯀采用的“封堵”錯誤方法有關,但同時也可看出堯時的消極避水整體策略。原始社會晚期人們一旦面臨嚴重自然災難,往往顯得無能為力,以至于在強大的洪水威脅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到了大禹時,已介于夏王朝建立前后,大禹一改堯時的消極避水的做法,而是浚水導流,“掘地而注之海,驅(qū)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人們抵御災變的能力大有提高,人們在順乎自然的同時,變消極為積極,“平土而居之”,正反映了夏禹時人們努力治理和保護生存環(huán)境的積極姿態(tài)。
從夏朝開始,人類開始由初級農(nóng)業(yè)社會的游耕階段向定耕階段過渡。此時,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大大增強,人類的生產(chǎn)活動對環(huán)境的影響也就越來越大。西周初年大分封時,很多封地都是尚未開墾的原生態(tài)的荒野,經(jīng)濟落后,當時被封的諸候到封地后須自行開發(fā)。據(jù)記載,當時“負海易鹵,少五谷而人民寡”[4]1660的東方齊國,經(jīng)過人們開墾,至春秋時已變成“膏壤千里宜桑麻”的千里沃土。在平王東遷之初,還是“蓬篙黎蕾”[5]1379的鄭國,經(jīng)過“庸次比禍,以艾殺此地”的改造,春秋初期已成為人口眾多的先進國家。
可以看出,三代時期,人與自然關系悄然發(fā)生著變化,較五帝時代人們在神秘的、無限威力的自然面前表現(xiàn)出更多的主動性和有所作為的能量。
考察《史記》中記載的夏、商、周三代人與自然關系狀況,可以發(fā)現(xiàn),在“前軸心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呈現(xiàn)出矛盾共生的特性。人一方面通過神的故事真誠地表達對曾經(jīng)同根同源、同體共生的生態(tài)整體的謙卑的認同,表現(xiàn)了“卑微的人及其理解力對偉大自然力叛逆式的臣服”。另一方面,在天人合一的大背景下,人類用勞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回應著地理環(huán)境對生命的挑戰(zhàn)過程中,涌動著人對偉大自然力的歆羨、覬覦,顯示著人類理性能力不斷增長的自信。
一方面,對天地的尊崇、對天命的認同構(gòu)成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基本層面。
在五帝三代時期,“天”的觀念是與時演變的。在天人初分的五帝時期,“天”、“天命”的主要含義指“自然之天”,天被看作宇宙的最高主宰和社會最高價值的來源。
在神人不分的夏商時期,考察《夏本紀》與《殷本紀》關于“天”的記載,可以看出,夏、商時期人們普遍信“天”,“天”是有意志、有人格的神,能夠賞善罰惡?!断谋炯o》曰:“毋教邪淫奇謀。非其人居其官,是謂亂天事。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薄疤臁本哂辛藨蛺邯勆频碾p重指向,“天”因夏桀有罪就革除其“天命”,并將其獎與尚德的“成湯”。武丁聽從祖己規(guī)勸,“敬順昊天”,修政行德,結(jié)果是“天下咸歡,殷道復興”;而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搏,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 ’”。結(jié)果武乙被暴雷震死。在夏商時期,“天”既是自然世界的“天”,也是意志世界的“天”,“天”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絕對意志。殷人把這種絕對意志稱之為“斷命”,人們必須無條件地順從:“恪謹天命”,“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予迓續(xù)乃命于天”,“天命降監(jiān),下民有嚴;不僭不濫,不敢怠遑”。
在神人分離與天人分際的殷周時期,殷周之際“天”觀念有急劇的發(fā)展,逐漸從殷商的祖先神變成了周人的道德之“天”,但從總體特征看,主旨并未改變。在整個西周時期,天命觀念、上帝信仰和祖先信仰始終是政治思想的主流。在周人看來,“天”仍是抽象的、難以猜透的鬼神世界。天代表著正義和道德,天的意志體現(xiàn)為一種永恒不變的理性,這就是“天命”。周承殷命,建立了新的王國秩序,依然是舉“天”的旗幟,“受天有成命”。在殷周時期,作為一種具有神靈集合特征的“天”概念,它制約著世俗、政治生活,它能決定人類的吉兇禍福、年歲豐欠、戰(zhàn)爭勝敗等。周幽王二年,三川發(fā)生大地震,大夫伯陽父認為,這是周王國即將崩潰的征兆,周人至多還能維持十年?!疤熘鶙墸贿^其紀”[3]146,天意決定政治的命運。
總之,在夏商周三代時期,“天”的觀念經(jīng)歷著“自然之天”、“宗教之天”、“道德之天”的交織嬗變,人的力量不斷在成長,尤其“殷周之際與周初出現(xiàn)了以人心為背景的歷史理性的曙光”[6],人們不再完全匍匐于上帝、神鬼的神威之下,凸顯人的積極性與理性。但是有一點可以斷定的是:人與自然關系的基本格局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當時的人們對“對‘天’、‘地’賦予了超自然的屬性。這里的‘天’是一種抽象的權(quán)威象征,一種不可抗拒的超自然正義力量”[7]134。懷著虔誠的宗教心態(tài)敬奉上天,服從天命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司馬遷在《律書》中曾明確提出了天命觀,他說:“昔黃帝有逐鹿之戰(zhàn),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費,勝者用事,所受于天也?!比鷷r期人們對于天地的尊崇,更多程度上是一種自然性的崇拜。實質(zhì)是“認同于或強調(diào)現(xiàn)實存在中所蘊含的抽象的自然力”。
另一方面,重視人的主觀能動作用,以積極行為與策略回應環(huán)境對人的挑戰(zhàn),構(gòu)成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又一個基本層面。
首先,在人與自然對話中,對人的主觀能動作用重視體現(xiàn)在對自然規(guī)律的積極認知和尊重。英國自然科學家李約瑟認為,古代中國人在整個自然界尋求秩序與和諧,并將此視為一切人類關系的理想……對中國人來說,自然界并不是某種應該永遠被意志和暴力征服的有敵意和邪惡的東西,而更像是一切生命體中最偉大的物體。應該了解它的統(tǒng)治原理,從而使生物能與它和諧共處。在中國人世界觀中,人要在遵循、順應自然客觀規(guī)律基礎上實現(xiàn)“天人合諧”。
夏商時期,伴隨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促使人們更多的去關注天象物候,更自覺地認知自然規(guī)律。從夏代歷法資料看,人們在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中積累起來豐富的天象和物候知識,那時除已明確把一年劃分為十二個月外,還按月安排生產(chǎn)活動的內(nèi)容,這無疑是對五帝時期“觀象授時”的發(fā)展。雖當時人們對自然規(guī)律的認識還彌漫著非理性的迷霧,但表現(xiàn)出人們對自然界規(guī)律性的理性認知的有效努力和飛躍。明末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三十《天文》篇中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咴铝骰稹r(nóng)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月離于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晨’,兒童之謠也?!贝嗽掚m不免有所夸張,也是有一定根據(jù)并不失當時實際情況的。
大多學者認為成書于殷末周初的《周易》,明確指出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合理要義,即人們應該順應自然、尊重自然規(guī)律?!吨芤状髠鳌氛J為,“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薄跋忍臁敝赶扔谔鞎r的變化而妄作,“后天”指在天時變化之后而行事。強調(diào)在天地人的關系中必須按自然規(guī)律辦事,不違天時節(jié)律,順應自然,謀求天地人的和諧?!兑捉?jīng)》中的卦爻辭記錄了周人多樣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活動?!熬哦?禁林,吉,無不利”,“六三:甘林,無攸利;既憂之,無咎”等,都反映了周人對森林的正確認識,把保護森林作為利用森林的前提條件,提出了根據(jù)季節(jié)和林木生長規(guī)律進行合理采伐的思想。
其次,在人與自然對話中,對人的主觀能動作用還體現(xiàn)在對生物資源的合理利用和重視保護上。
生態(tài)保護思想在古代有悠久的傳統(tǒng)。黃帝時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體現(xiàn)出與自然相親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思想。夏禹時生態(tài)思想就更具體明確,“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長;夏三月,川澤不入網(wǎng)罟,以成魚鱉之長?!?《周書·大聚篇》)而這種生態(tài)保護思想又被以后的商、周繼承下來,據(jù)《大戴禮記·禮察》記載:“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薄妒酚洝ひ蟊炯o》的記載則印證這段話:“湯出,見野張網(wǎng)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wǎng)。’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wǎng)?!彪m然這則材料未必確信,但仍可以看出生態(tài)保護觀念深入人心。
夏、商、周三代的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對于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夏朝就有“禹之禁”,嚴禁在不宜時間捕魚。到周朝設置了分工相當細的管理機構(gòu),禁止破壞和損害生態(tài)的行為,引導合理開發(fā)山林川澤,以保護自然生物資源。例如“山虞”是“掌管山林之政令,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跡人”是管理田獵禁令;“漁人”是管理捕魚政令,“囿人”掌“囿游之獸禁,牧百獸”等等。周代在管理規(guī)定上也相當細致和嚴厲,西周時期曾頒布《崇伐令》:“毋填井,毋伐樹木,毋動六畜,有不如令者,死無赦。”
人與自然的疏遠,人與人的疏離,日益嚴峻的生態(tài)危機成為當下社會責任者共同憂慮所在?;貧w人類智慧的源頭,追尋我們的祖先在人類早期留下的關于自然、生態(tài)的資源和經(jīng)驗,反思當下人們的行為,對人在自然之中的位置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予以重新厘定,也許不失為解決問題的有益思路。
[1]杜維明.儒家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2][英]湯因比.歷史研究(中譯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2.
[4][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6]劉家和.論歷史理性在古代中國的發(fā)生[J].史學理論研究,2003,(2):18-31.
[7]蘇秉琦.文明起源新探[M].香港:商務印書館,1994.
Image of the Ecolog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n“Former Axial Age”Based on Historical Records
WANG Xiao-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00,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s an important topic about that man settles down and gets on with his pursuit.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s a historical process that has been happening since man came into being.In the great historical narrative of Historical Records,Sima Qian inspected all the resources of the civilization in“former axial age”and restored the image of ecological memory in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n man’s early stage.During Xia,Shang and Zhou periods,the choice of the environment and geographical location was based on man’s survival.And the theory that man was an integral part of natur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Therefore,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show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ntradiction and symbiosis.
former axial age;Historical Records;man and nature
K207
A
1009—5128(2012)03—0049—03
2011—10—12
渭南師范學院秦東歷史文化研究中心科研項目(QDZD1117);渭南師范學院教改項目(JG201111);渭南師范學院研究生專項科研項目(12YKZ025)
王曉紅(1969—),女,陜西大荔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詹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