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怨”、“憤”與“實錄”

李征宇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南京210093)

《史記》的“怨”、“憤”與“實錄”

李征宇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南京210093)

司馬遷以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賦予《史記》“怨”、“憤”的情感，同時，他又秉承了古代史官“實錄”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將如實記錄歷史事件和抒發(fā)個人情感極佳地結(jié)合起來，使《史記》成為一部獨具特色的史學(xué)巨著。

《史記》;怨;憤;實錄

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史書，《史記》不僅如實地記載了上訖黃帝下至漢武帝幾千年的歷史，而且整部《史記》都貫穿了司馬遷的思想情感?？梢缘玫焦J的是，司馬遷在天漢二年(前99年)，因“李陵之禍”下獄受刑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史記》的寫作?！秷笕伟矔分屑从性?“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不慍色。”［1］2735“李陵之禍”的經(jīng)歷對他的影響可以從《報任安書》中看到，茲不贅論。所以他的寫作中明顯帶有“怨”與“憤”的情感傾向，尤其是在記載一些與他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物時更可以表現(xiàn)出來，如屈原、賈誼、李廣甚至項羽等等。這些人物的傳記因其鮮明奪目的人物個性，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痛快淋漓的個人情感而備受后人的推崇，而《史記》的整體面貌有一種悲壯感。

一

《史記》中“怨”、“憤”的字眼比比皆是，“怨”、“憤”相連用的例子也很多，如《魯仲連鄒陽列傳》:“去感忿(憤)之怨，立終身之名?！庇秩纭度辶至袀鳌?“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阬術(shù)士，六藝從此缺焉。……(儒生)以秦焚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等等。秦漢之時，類似的語例也很多，如《戰(zhàn)國策·秦策五》:“伯主約而不忿。”高誘注曰:“忿，怨也?！庇秩绨喙獭稘h書·敘傳下》:“項氏畔換，黜我巴、漢，西土宅心，戰(zhàn)士憤怨。”儒家提倡中庸之道，漢儒在提出“怨而不怒”(《毛詩序》)和“溫柔敦厚”(《禮記·經(jīng)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批評原則，主張回避矛盾。司馬遷的思想中既有崇儒，又有非儒的思想，就像班固所說“是非頗謬于圣人”，在對待現(xiàn)實矛盾的問題上，他的行動與儒家的原則完全相反，將古人的言行與自己的思想經(jīng)歷相結(jié)合，以寫作為斗爭的武器，大膽地揭露現(xiàn)實，從而形成了著名的“發(fā)憤著書”之說。

《史記·太史公自序》曰:“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硕钗┰?‘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妒亲涫鎏仗埔詠恚劣邝胫?，自黃帝始?！保?］3300在《報任安書》中也有相似的論敘。所謂“怨”、“憤”其實就是“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在或者困頓或者懷才不遇的情況之下，立德和立功無法實施，自然會產(chǎn)生對現(xiàn)實不滿的情緒，這種情緒不斷的郁結(jié)，需要一種可以釋放的方式，于是著述(或者是立言)就成為常用的方式。在《屈原賈生列傳》中，他強調(diào)了屈原寫作的原因，“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鼻瓌?chuàng)作《離騷》的緣由是為了抒發(fā)“憂愁幽思”之怨，這是“發(fā)憤著書”的最佳例證。一方面，司馬遷認為古人的著述，如《周易》、《春秋》、《詩三百》以及《離騷》等都是因為作者在“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的不幸遭遇中，為了“道其志之思”，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抒發(fā)憤懣，啟迪后人，“發(fā)憤著書”完成的。另一方面，這也是司馬遷的理論自白，也是他在經(jīng)歷“李陵之禍”后，肉體和精神都遭受巨大打擊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完成《史記》寫作的精神動力。我們雖然無法親見天漢二年之前，司馬遷所寫《史記》的面貌，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出獄之后，思想經(jīng)過了巨大的沖擊之后，《史記》的寫作肯定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動。在天漢二年之前的《史記》寫作，在很大程度上，司馬遷是為了繼承先祖(特別是他父親司馬談)的遺志，就像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那樣:“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保?］3295在受刑之后，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怨”與“憤”的沖擊，再加上他的許多傳主也都是有“怨”與“憤”的，故而他的《史記》才呈現(xiàn)出更多的個人情感，有一種“悲壯”的面貌。

二

史書最大的價值莫過于真實地還原歷史，所以對于一部歷史著作的評價，真實的確是最重要的標準。凡是嚴肅的史家都會盡量廣泛地搜集史料，并加以審慎的考訂和選擇，寫出真實的歷史，揭示歷史的真相?？鬃幼鳌洞呵铩?，只記人事活動，不記誣妄之說。他還提倡研究客觀事物，要有文獻根據(jù)，決不能憑主觀臆斷，他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論語·述而》)又說:“多聞闕疑，慎言其余?！?《論語·為政》)“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論語·子路》)孔子這些觀點對后代史家形成重視搜集文獻、加以慎重考訂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司馬遷作《史記》，以“繼《春秋》”為己任，從學(xué)術(shù)思想、撰述方法和著史實踐上全面繼承、發(fā)展了孔子的原則，創(chuàng)立了“考信于《六藝》”(《史記·伯夷列傳》)、“折中于夫子”(《史記·孔子世家》)、“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史記·太史公自序》)的考信標準和考訂方法，為后世史家樹立了求真的楷模。

所以，對于《史記》的評價，“實錄”常常被作為重要的評語。在漢代，劉向、揚雄和班固就已經(jīng)看到了《史記》所反映出的“實錄”精神，《漢書·司馬遷傳贊》曰:“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保?］2738司馬遷在《史記》之中并沒有去虛構(gòu)一些古人的事跡，而是根據(jù)自己掌握的材料，加以分辨，擇其善者錄入書中。他在《報任安書》中自陳道:“仆竊不遜，近自于托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保?］2735他還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保?］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所以他沒有固守于故紙堆中，而是漫游于各地做大量的實地調(diào)查，盡量真實地還原史實，希望在真實的史實背后挖掘出歷史變遷的規(guī)律。

他的“實錄”精神還集中體現(xiàn)了“不虛美，不隱惡”嚴肅的寫作態(tài)度之上，這是對先秦史學(xué)“秉筆直書”、“書法不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這說明司馬遷的實錄并不是被動地記錄史事，而是要自覺地表明自己對事跡的態(tài)度，使善惡更加鮮明，即從記錄史事中表達自己的價值判斷。這是一個正直的史家所應(yīng)具有的修養(yǎng)。他的這種精神在后世引發(fā)了無數(shù)的共鳴，如魏明帝與王肅談《史記》時說:“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nèi)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蓖趺C斷然反對這種說法，指出:“司馬遷記事，不虛美，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序事理，有良史之才，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后遭李陵事，遂下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而不在于史遷也?！?《魏書·王肅傳》)魏明帝從皇帝的角度來否定司馬遷對史實的正確記載，正好從反面體現(xiàn)了司馬遷客觀嚴肅記錄歷史的可貴。

三

作為一個歷史的記錄者來說，客觀的態(tài)度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但司馬遷受到不公正待遇之后，思想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心懷“怨”、“憤”，那么他的歷史記述是否仍是“實錄”呢?在抒發(fā)自己強烈的個人情感之時，對于史實的評價是否仍能夠做到客觀與真實呢?他又如何處理自己的“怨”、“憤”與自己所秉承的“實錄”傳統(tǒng)之間的矛盾呢?

縱觀整部《史記》，不僅有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而且其歷史事件的真實性也是讓人不容懷疑，至今人們對于先秦乃至漢武帝前的中國歷史的征引，大多以《史記》為準。司馬遷在平衡個人情感的抒發(fā)和客觀記錄史實方面做到了后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以《李將軍列傳》為例，在該傳中，詳細記載了李廣悲壯的一生。對他的英勇善戰(zhàn)，愛護士卒等優(yōu)良品格毫不吝嗇贊美之詞，如該傳一開始便記錄了文帝對他的評價:“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傳中又翔實地記錄了李廣的幾件足智多謀，英勇殺敵的事件，如射殺射雕者一事，將緣起、過程、結(jié)果記錄得清清楚楚，李廣誘敵殺敵的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千百年之后，人們?nèi)钥上胍娎顝V當(dāng)時從容不迫的風(fēng)采，似乎太史公正是與李廣親歷此事。同時對李廣挾私報仇、斬殺霸陵尉的事件也如實記載。更重要的是，司馬遷并不避諱當(dāng)時大將軍衛(wèi)青的權(quán)勢，將衛(wèi)青排擠李廣、間接致使李廣自殺的事件如實地記錄下來。李廣的屈死與他終生未封侯的命運引發(fā)了后世無盡的同情，“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作為親見過李廣本人的司馬遷，滿懷對李氏家族的同情，肯定也是垂涕中的一個。司馬遷在本傳中既如實地記載了李廣的生平事跡，又以飽含同情的筆觸，記錄了李廣的屈死，以及李氏家族的不幸遭遇。

又如《屈原列傳》，《史記》中的這篇傳記更像是一篇對屈原人格及作品的評論。傳記中在敘述完屈原受讒而被疏后，用大段的文字對屈原的《離騷》進行了釋義和評價，同時還進行了自己的引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保?］2482

司馬遷對于屈原是充滿同情的，自云:“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2］2503屈原受讒被譏，沉江殉國的命運引起了司馬遷的強烈共鳴，一方面他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如實地為屈原列傳，另一方面他又借列傳而大膽地抒發(fā)自己的議論。屈原創(chuàng)作《離騷》的心境，與他奮力寫作《史記》的心境是幾乎一致的，兩人都是沉浸在憂愁幽思中，所以屈原是“發(fā)憤著書”的最佳典型。司馬遷在該傳中將“怨”、“憤”之情與“實錄”精神完美地結(jié)合。正是這種強烈的個性情感的滲透，使得后人懷疑《屈原列傳》的真實性，產(chǎn)生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是后人無法理解司馬遷在平衡自己的“怨”、“憤”與“實錄”之間所作的努力。

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史學(xué)家，司馬遷既盡量如實地記載自己所掌握的歷史事件，又大膽地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個性情感。他的“怨”、“憤”，千百年后在《史記》中仍煥發(fā)著奪目的光芒，也使后人無法企及他所達到的高度，他的作品無愧于“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稱號。

［1］［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Historical Records’Resentment，Anger and Record

LI Zheng-yu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

Sima Qian used his unique life experiences to create resentment and anger in Historical Records.At the same time，he was adhering to the tradition of record of the ancient historian，then to the factual record of historical events and express personal feelings.So Historical Records has become a unique historical masterpiece.

Historical Records;resentment;anger;record

I206

A

1009—5128(2012)03—0034—03

2011—12—15

李征宇(1984—)，男，湖南長沙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 詹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