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戲俗解讀

周增輝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陳靖姑信仰文化[1]，歷史悠久，流傳廣泛，在宗教、民俗、文學、戲曲等領域有著深遠的影響。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便是在這種信仰文化中培育出來的一種民間藝術(shù)形式?！赌嫌未髠鳌分饕v述唐福建古田臨水人陳靖姑（俗稱陳十四）自幼隨父學道，十七歲時其兄法通降蛇時被蛇吞食，為報仇陳靖姑到廬山學法，下山后一路為民除害，收妖滅怪，深受百姓愛戴，后被朝廷封為“順懿夫人”。本文以溫州市文星木偶藝術(shù)團表演的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為例，從演出的自然環(huán)境、信仰傳統(tǒng)、演出習俗、祭祀與互動儀式等方面解讀其在民間信仰文化中的神圣性和宗教性。

一、溫州民間信仰傳統(tǒng)

溫州地處浙南，東臨大海，南接閩地，雁蕩山、括蒼山為其北面屏障，洞宮山、大盤山橫亙西部，年平均氣溫為18℃，相對濕度平均值在75%～80%之間，溫濕的氣候?qū)е律镆赘x蛇蚊蠅滋生，瘟疫成為族群生存的致命威脅，人的壽命普遍不長[2]18。且溫州晴雨難測，山多煙瘴，從而造成古甌越人對大自然的恐懼與敬畏。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構(gòu)成其獨特的文化區(qū)。較之許多地區(qū)，溫州人在思想上更加相信萬物有靈，在行為上對自然及亡靈的祭祀更為虔誠與頻繁[3]。如清孫同元《永嘉聞見錄》載：“永嘉晴雨無常，冷暖難測，人多時癥，地鮮良醫(yī)，輒以為天時不正，瘟疫流行，民間必相互斂錢建道場作佛事，或三日或七日，預設大紙船一只，內(nèi)實紙錢紙帛無算，俟佛事畢后，將船載至?？冢么竽景逯眉埓谏?，點火焚之，疾可痊愈?！盵2]198唐陸龜蒙《甌越野廟碑》載：“甌越間好事鬼，山椒水濱多淫祀。其廟貌有雄而毅、黝而碩者，則曰將軍；有溫而愿、晰而少者，則曰某郎；有媼而尊嚴者，則曰姥；有婦而容艷者，則曰姑?！盵4]溫州南接閩東地區(qū)，自唐末五代以來，大量移民自福建地區(qū)遷移而來，因而溫州風俗深受福建地區(qū)影響，而福建地區(qū)敬鬼好祀之俗比之溫州有過之無不及。

有鬼神就有廟，有廟就有廟會。在祈神禳災的廟會活動中，提線木偶戲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木偶，又稱偶俑，漢以前一直作為“喪家樂”而存在，漢以后逐漸成為京城喜慶嘉會上的娛樂項目和宗教性活動。古甌越鬼神信仰的傳統(tǒng)，是提線木偶戲得以發(fā)展的溫床。

二、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演出習俗

《南游大傳》是溫州地區(qū)廣大農(nóng)村中一項意義重大、規(guī)模隆盛的大型活動，其演出過程必須經(jīng)過認真的組織與策劃，包括演出時間、地點、日程與場次、演出前后和演出之中的準備，以及戲班的選擇和邀請。這些與演出相關活動的安排，戲班與村中首事必須進行系統(tǒng)地策劃，才能保證演出的順利進行。

從文星木偶藝術(shù)團表演的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的情況看，其演出時間一般安排在農(nóng)歷正月及八九月，春秋二季是江南農(nóng)村中社戲活動最為頻繁的時節(jié)，這與農(nóng)業(yè)性的祭祀特點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演出場所也有固定的習俗，一般安排在主祀陳靖姑的太陰宮中進行。過去江南地區(qū)的民間神廟大多設有戲臺（廟臺），是當?shù)孛耖g社戲演出最主要的場所。廟臺正對著大殿和陳靖姑神像，廟臺與大殿之間的露天場地是民眾看戲的地方。廟臺的朝向與形制反映出《南游大傳》的祭祀性質(zhì)，即戲是演給菩薩看的，凡人只是托神之福與神同樂而已。演出時間需要七天七夜，一般是在下午和晚上進行。在整個演出過程中，有一套非常莊嚴神圣的宗教儀式和約定俗成的禁忌。

1.演出前的請戲與豎臺

請戲，是指某家庭或社區(qū)、集體因某一事而邀請戲班前去演出。廟會首事請戲前必定要在廟中卜卦選擇黃道吉日，然后發(fā)紅貼到戲班約定時間。戲班人員在出發(fā)前的晚上，不能與家人同睡，只能一人獨睡。早上出發(fā)到演出地時，廟中首事、管理人員及道士等在廟前迎接，幫助抬箱子拿器具，途中不得喧嘩吵鬧，整個過程莊嚴謹慎。

豎臺規(guī)定約上午十點左右開始。豎臺時藝人將浸過燒紙灰的神水灑向四方，把將要用到的木偶全部掛出來，并將戲神唐明皇與扮演陳十四的木偶一同掛在幕簾右上方，以示尊敬。隨后班主默念：“陳十四娘娘，我們要豎臺了，請您來看?！睂脮r，首事除了在主祀陳靖姑前擺三牲福禮外，還必須在木偶前擺三牲福禮（豬頭1個、公雞1只、鮮魚1條，同時外加大紅包1個），祭請戲神唐明皇。祭畢，焚燒香燭冥紙，請戲神領受，三牲福禮由戲班收起。豎臺后除藝人外其他任何人不能上臺，尤其是婦女和小孩。戲臺兩邊掛紅布戲聯(lián)：廬山妙法驅(qū)除天下邪魔；臨水威靈顯佑世上萬民。

2.演出的程序與儀式

下午開始做戲，做戲之前劇組成員都要洗臉洗手。班主及首事請菩薩于神案，神案前插神刀神劍，所立神位為陳十四及廟中主要配祀神祇。此時班主口誦：“今天我們要在這里演陳十四娘娘的豐功偉績，請您保本地平安，如果有演不好的地方請您寬宏大量……”演出開始時放一串鞭炮和三個炮仗，接著是打頭通，也叫鬧場，這是演出的第一道程序。它是一種以音樂表演為主的節(jié)目，沒有具體情節(jié)內(nèi)容。藝人上臺后，奏起各種樂器，如鑼鼓、笛子、二胡、三弦、月琴等，吸引觀眾及時趕來看戲。打頭通后演的是彩戲，也叫例戲，是繼打頭通之后的第二道程序，有《打八仙》《跳財神》《跳加官》《跳魁星》等。這類劇目劇情簡單，場面熱鬧，演出時間約40分鐘，是滯留于民間的、以驅(qū)兇納福為宗旨的祭祀儀式及相關的故事化表演。彩戲具有鮮明的祝吉祈祥意義。第三道程序是折子戲，是由一場或幾場組成的、有獨立體系和完整故事情節(jié)的小戲，如《大發(fā)財》《郭子儀拜壽》《周文王訪賢》等。折子戲后是正戲《南游大傳》，凡十三本，加上第一天下午的開臺戲，共演出七天七夜，均在下午和晚上演出。其劇情與溫州鼓詞《靈經(jīng)大傳》大略相同，劇目有：蔡狀元造洛陽橋、群仙聚宴蟠桃會、陳十四娘娘出世等十三本。有時應村民要求，在《南游大傳》前加演《香山傳》，表演的是觀音出世、修行和得道的故事，演出兩天兩夜，劇目有：妙莊登基、觀音出世、觀音修道等四本。演出過程中，演員與觀眾將進行一系列的祭祀與互動儀式。

3.演出后的收場與送耗

演出完最后一場戲時，要進行洗場，又稱掃臺。掃臺一般由提線關公或包公擔任此角，關公手提關爺?shù)?，在一陣鑼鼓號聲中，邊舞邊念：“本臺戲已演畢，叩請東南西北四方神靈，有廟歸廟，有宮歸宮，各歸神位。無方小鬼勒令速離，不得在此游蕩，確保地方太平，急急如律令!”[5]這一程序只在宗教信仰場所表演時進行，作為娛樂活動的演戲則不必掃臺。當《南游大傳》表演到最后一天，即“陳十四接旨受封”時，廟中觀眾基本散盡，早早熄燈就寢。但民間認為，此時廟中聚集了各方神鬼妖怪，一不小心就會跟隨自己回家，從而危害到自己和家人。因而一般情況下班主念完上述咒語后，宮中仍要舉行送耗儀式。廟中首事把米、茶葉、紙帛等物放入事先用紙扎成的“神船”內(nèi)，然后由道士主持送耗活動。關于送大紙船，溫州有著

注：本文關于文星木偶藝術(shù)團表演的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習俗相關資料均為作者調(diào)查所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溫州民俗學者葉大兵《溫州竹枝詞》收載清石方洛《且甌歌·送瘟船》曰：“秋瘟作，求神逐，東甌王殿壇先筑。諸神來降儀穆穆，主賓列坐儼如俗，延請羽士醮黃箓，合郡官員文物屬，伏地上表為民?！埓瑑?，新簇簇，三艙備物咸維恪，出門一路地行陸，隨后壯夫數(shù)百伏，鳴鑼擊械呼以促。驅(qū)之大洋隨浪覆，自此千門安慶樂神駕回時概滅燭繞道永清潛行速，謂防來路瘟猶熟?！盵6]

送耗活動開始，送大紙船的道士手持寶劍法鈴，口念《送大耗神咒》，在村中驅(qū)邪，將搜到的鬼祟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入紙船中，送到焚燒地點。焚燒地點是沒有規(guī)定的，首事要提早幾天找靠近江邊且人少的地方。除道士外還有參鼓先生等隨從人員，大約有4輛小四輪車，另還有1輛車專門負責運送紙船，他們一邊配合道士打鼓一邊唱，屬龍、蛇的人及小孩、婦女不得參加隊伍。待到下半夜退潮時，將紙船放在竹排上焚燒，隨水漂走，以示遣送各種災耗邪祟歸東洋大海，永不返回。送耗隊伍不能原路返回，要繞道而行，以防鬼魅跟蹤。道士回到唱詞的地方和首事結(jié)好經(jīng)錢，并用道教靈符封太陰宮大門一周。民間認為，首事邀請外道神明來看戲，如今戲已演完外道神明不得長期住在本廟，在封宮期間內(nèi)，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太陰宮內(nèi)。

三、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祭祀與互動儀式

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是在濃厚民間信仰中進行的，以木偶為載體，觀眾、表演者、神靈之間有著豐富互動，熔唱、做、念、舞、法事、巫術(shù)為一爐的一種表演藝術(shù)形式。在演出活動中，演員不僅承擔著展示交流技巧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藝術(shù)行為所負載的其他多種功能，如驅(qū)邪逐耗、保地方太平、給民眾以精神上的安慰。作為表演關注的中心，驅(qū)邪逐耗這種主題為民眾的活動提供了表達的資源，其表現(xiàn)形式就是種種民間信仰。

1.演員、觀眾對神靈的祭祀

在舊社會，演員通過演戲的方式來謀取生路，但在演藝生涯中無法保證一帆風順，甚至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無法獲得足夠的生活來源，他們不得不借助神靈護佑自己，于是便有了在演戲過程中演員祭祀戲神、地方神的習俗，表現(xiàn)在演員戲前請神、戲中祭神、戲終安位等環(huán)節(jié)上，以此請求菩薩保佑演出順利，平安大吉，免除災禍。

在演出過程中，村民除了在神像及神案前點香燭請愿外也要進行祭祀，供奉果品三牲。如唱到觀音出世、陳十四出世、廬山學法及娘娘到壇時也要點香禱告，凡是唱到陳靖姑請?zhí)毂鞂⒅昭郎绻謺r，臺旁負責人就依情節(jié)燒紙馬、紙錢，以此酬謝有功于民的天兵天將。但燒紙馬有一定的規(guī)矩，不能多燒也不能少燒，否則會引來禍端。廟門口亦有專門人員負責灑神水，以示清吉。

2.演員與觀眾的祭祀與互動

信眾認為物體一經(jīng)神靈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xù)遠距離的互相作用。在演出過程的某些環(huán)節(jié)，演員會將神像前祭祀的糖果、糕點撒向觀眾，觀眾蜂擁而起，爭搶祭品，這是祈求吉祥的心理反映。觀眾認為經(jīng)神靈享用過的祭品都沾上了神靈的福氣，可以消災解厄。

祭祀與互動并非是截然分開的，如觀眾爭搶糖果、糕點，娘娘到壇，演員會提醒觀眾，觀眾及時焚香向神靈禱告。如果演出順利，平安大吉，就會給村社及家庭帶來吉祥幸福；如果演出不順利，便會帶來災難和厄運[7]。演員不僅是藝術(shù)表演者還兼任巫師的責任，運用各種手段與神靈鬼魅打交道，向鬼神表示各種意愿，祈求保佑鄉(xiāng)民與戲班。這些都是三位一體的互動儀式。對于演員與觀眾來說，這些祭祀儀式并非只是象征性的儀式，而是將神靈作為在場者來看待。

總之，從演出習俗及演出過程看，溫州提線木偶戲《南游大傳》有著與一般戲劇明顯不同的獨特性——神圣性，以酬神祀鬼為演出目的，以禳災驅(qū)疫為主要功能，以宗教儀式為表演形式，屬于祭祀演劇，體現(xiàn)著豐富的宗教意蘊?！赌嫌未髠鳌肥钱T越人民借以與鬼神相溝通、聯(lián)系的手段，集中反映了人們的宗教理想、世俗期望，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地方民眾的價值觀念、思維模式和生活態(tài)度。

[1]李亮.口頭傳統(tǒng)視域下陳靖姑傳說故事的不同版本比較[J].溫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1(3):13-15.

[2]林亦修.溫州族群與區(qū)域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

[3]焦淑軍.民間神靈信仰下的民眾意識——以溫州為例[J].溫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10(2):10-13.

[4]陸龜蒙.甌越野廟碑[M]//黃漢.甌乘補:第8卷，上海:上海書店，1993:749.

[5]楊建偉.南戲?qū)ほ橻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65.

[6]葉大兵.溫州竹枝詞[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468.

[7]蔡豐明.江南民間社戲[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7: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