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釋

方科平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釋

方科平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孟子“知言”說的文學意義是從文學接受角度立論，被認為是一種接受美學。劉勰對孟子“知言”說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從創(chuàng)作立言角度提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理論命題。此命題必然隱含著一個邏輯前提，那就是“心”、“言”、“文”三者的有機統(tǒng)一。這成為劉勰“搦筆論文”的理論基礎(chǔ)。從此出發(fā)，劉勰提出了文章寫作的根本原則。此外，該命題也表現(xiàn)了劉勰對立言者主體精神的高度重視。

《文心雕龍》;邏輯前提;根本原則;主體精神

劉勰在《文心雕龍·原道》篇提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1］1的命題，學界對此多有研究。筆者從以下三個方面提出自己的一點意見:

一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此命題必然隱含著一個邏輯前提，那就是“心”、“言”、“文”三者的對立統(tǒng)一?！靶摹蹦苏嫘?，“言”須實言，“文”方可明。《孟子·公孫丑上》曰:“‘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保?］62梁道禮對該句話作如下解釋，“知言是孟子自詡的過人之長”，“這意味著當孟子說‘知言’的時候，已經(jīng)預設(shè)了一個不言而喻的邏輯前提:外現(xiàn)言辭和內(nèi)在心性處在內(nèi)外表里的邏輯關(guān)系之中”［3］14。他進一步解釋說，“中國古代文論欣賞的不是‘知言’說的具體內(nèi)容，而是攻其一點，對知言說那個邏輯預設(shè)別有會心，試圖從這里出發(fā)，去建立中國古代文論的藝術(shù)風格學?！保?］14梁先生觀點追源溯本，頗為深刻，頗有見地。的確，孟子“知言”說的邏輯預設(shè)，對中國古代文論發(fā)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西漢揚雄曰:“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保?］40揚雄在孟子“知言”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心聲心畫”說，把孟子“知言”說的邏輯預設(shè)進一步明朗化。劉勰更是迷戀于孟子的“知言”說，并對之作了借鑒。何以能知言?孟子解釋為，“言”“生于其心”。劉勰解釋“言”的產(chǎn)生時說，“心生而言立”，即他也認為:“言”生于“心”。饒有趣味的是，孟子從接受美學視角立論，而劉勰主要從創(chuàng)作立言方面談。由“心”生“言”，即立言?！把灾疅o文，行而不遠”，故立言之“言”，需要文飾，此乃劉勰撰寫《文心雕龍》探究“立言”問題的必然性?！靶摹薄ⅰ把浴?、“文”三者相統(tǒng)一的邏輯預設(shè)被劉勰繼承，并進一步發(fā)展強化?！缎蛑尽菲?“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保?］725又曰:“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保?］725這些表述也在強調(diào)“心”、“言”、“文”三者的密切聯(lián)系。中國古代文論歷來被認為是感悟式、印象式，側(cè)重于主體體驗，缺乏理論系統(tǒng)，但是《文心雕龍》例外。張少康說:“《文心雕龍》一共五十篇，是一部‘體大思精’，有完整科學體系和嚴密組織結(jié)構(gòu)的文學理論巨著。”［5］224劉勰的理想就是要“彌綸群言”，建構(gòu)理論體系?！靶摹?、“言”、“文”三者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是他建構(gòu)體系的出發(fā)點，也是《文心雕龍》五十篇文章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拔男牡颀垺彼淖郑瑥哪撤N意義上說，就是追求“心”、“言”、“文”三者的統(tǒng)一?！靶纳粤ⅲ粤⒍拿鳌背蔀閯③摹稗P和墨，乃始論文”的理論基礎(chǔ)。

二

從該邏輯前提出發(fā)，劉勰提出了文章寫作的根本原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1］15和“銜華佩實”［1］16。他強調(diào)“志足”、“情信”對“言文”、“辭巧”的決定作用。認為若“志足”、“情信”，自然可以“言文”、“辭巧”;若志不足而求“言文”、情不信而求“辭巧”，必然導致“飾羽尚畫，文繡鞶帨”［1］726，有違“自然之道”。

《程器》曰:“彼揚、馬之徒，有文無質(zhì)，所以中乎下位也?！保?］720是說有文無質(zhì)，難以做事。又曰:“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fā)揮事業(yè)，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zhì)，豫章其干……若此文人，應(yīng)梓材之士矣?！保?］720君子的身上包藏著德，等待時機行動，從而發(fā)揮事業(yè)。本應(yīng)蓄積充滿內(nèi)部的德，才能散布外在的文采。因此，類似本質(zhì)的德，就得像楩楠、豫章般的高尚。作者方面亦應(yīng)遵循此邏輯前提。

《知音》曰:“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1］715意思是說，寫作文章的人，正當情感激動的時候，就發(fā)布辭采。因此，讀者展閱文辭，就能深入作者的心情，這好比沿著水波探索源頭。又曰:“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保?］715是說，讀者了解作者的心情，譬如眼睛觀察事物的形狀。眼睛明亮，沒有不能辨別的形狀;同樣，心地聰明，沒有不能通達的情理。劉勰從讀者角度提出“心敏”以“入情”，其實也是該邏輯前提所推導出的必然結(jié)論。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由思想而產(chǎn)生語言(立言)，語言(立言)要求文“明”，即有文采之文，美之文，藝術(shù)之文，這是自然之道。此處的“自然”，意為本然、天然、自然而然而非自然界或自然科學的自然。自然有兩重含義，既指天地外物都必有其文，文是天地萬物必然的感性表現(xiàn)，又指文的產(chǎn)生與存在非由任何外在力量賦予、主宰，而是由天地萬物自身形成、自我決定的。此處“道”，并不是一般所說的宇宙本體論或生成論意義上的“道”，而是在文與天地萬物及人的關(guān)系上，即在文的產(chǎn)生與存在上體現(xiàn)的一種客觀規(guī)律，這一客觀規(guī)律就是“自然之道”，即本然、天然、自然而然的道理或規(guī)律。此處“言立”可以理解為“立言”。黃霖等在專著《原人論》中明確提出:“德與言的關(guān)系，一直是中國文論史上爭論不休的問題。一般說來，徳，是指作家內(nèi)在的道德修養(yǎng)、氣質(zhì)性情;言，指作家的創(chuàng)作，亦即其內(nèi)涵的外發(fā)形式。”［6］394此處“言”為名詞，解作文學作品;那么“立言”當為動詞，可理解為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換言之，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就是“立言”。聯(lián)系劉勰《文心雕龍》，除過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文章寫作亦為“立言”形式。只不過“立言”應(yīng)該比一般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章寫作高一個層次，因為“立言”往往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和重要的社會功能，總是與“不朽”聯(lián)系起來，凡是“立言”之物，乃為“立徳”、“立功”、“立志”之顯現(xiàn);它不但流行于時，而且傳之于后。此處“文”，既指由語言所構(gòu)成的文章，亦指語言所具有的文采。劉勰認為，在立言情結(jié)的驅(qū)使下，站在立言的立場上所成就的文章，必然具有鮮明的文采，這完全符合客觀規(guī)律。亦即孔子所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比酥粤⒀裕詫懽魑恼?，在于人為“性靈所鐘”，乃“有心之器”，可以“仰觀吐曜，俯察含章”，從而與天地相參，認識和把握“自然之道”，并在文章寫作中體現(xiàn)出來。

三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該命題意味著劉勰對立言者主體精神的高度重視。郭晉稀將此句翻譯為:“人是五行的英秀，天地的心臟，人出現(xiàn)后便有語言，語言發(fā)展便成文章，這是自然的道理?！保?］3郭氏的翻譯采取道家自然無為的消極態(tài)度，認為:有人則有心靈，有心靈則有語言，有語言則文章鮮明。這顯然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極力倡導的為文用心及苦心經(jīng)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相違背。劉勰論文多處言及“心”，分別貫穿于“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剖情析采”部分以及“序志”篇，形成了一個“心”字概念系列?！靶纳粤?，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此處，“心”指立言者之心，乃道心、天地之心、文心三者的有機統(tǒng)一體。一方面，文學乃人心之表現(xiàn)，心靈之發(fā)抒，即所謂“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65，另一方面，則指心神之運，方能體物探微，形諸文章，《文心雕龍》論“心”，亦是對創(chuàng)作過程中精神活動的重視和肯定。劉勰極為重視立言者之“心”，后世《文心雕龍》評論家也注意到了，如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文章之事，形態(tài)蕃變，條理紛紜，如今心無天游，適令萬狀相攘。故為文之術(shù)，首在治心……而氣未嘗不虛?！保?］91－92黃侃所謂“治心”，也在強調(diào)為文用心，揭示立言主體精神活動的復雜性。

劉勰提出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命題，科學地解決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大理論問題，至今仍然有其積極意義。更有甚者，劉勰把它置于生命的高度，“生也有涯，無涯惟智?！涟度?，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1］728，文學即人學，我們應(yīng)當慎重為文!

［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梁道禮.接受視野中的孟子詩學［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3，(6):5－18.

［4］［漢］揚雄，王符.法言·潛夫論［M］.王以憲，張廣保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5］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6］黃霖，等.原人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7］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M］.長沙:岳麓書社，2004.

［8］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吳方，點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Elaboration of From Xin(Mind)to Speech and from Speech to Article

FANG Ke-ping
(School of Humanity，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00，China)

Literary significance of“Know the Words well”by Mencius is based on literary reception and is regarded as a kind of reception of esthetics.Liu Xie made a creative transition towards“Know the Words well”by Mencius.From an angle of writing，he brought forward an idea“From Xin(Mind)to Speech”and“From Speech to Article”.The topic hides a logic precondition necessarily that mind，speech and article are centralized.This is the theoretical basis on Liu Xie’s writing.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the view on writing is from Liu Xie.In addition，the topic displays that Liu Xie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subject spirit of writing.

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logic precondition;fundamental principle;subject spirit

I206

A

1009—5128(2012)07—0101—02

2011—07—12

陜西省教育廳科研計劃項目(12JK0411)

方科平(1974—)，男，陜西長武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朱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