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比較政治研究

陳 剛

比較政治作為政治學的一個主要分支，致力于研究本國以外的其他國家的政治，其中既有對政治制度的研究也有對實際政治運行的研究，既有國別研究也有多國、跨國研究。政治學作為一個學科，產(chǎn)生于歐洲。而政治學被引入中國，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是從介紹他國政治制度開始的。限于認識的條件，也限于認識對象本身的政治發(fā)展狀況，政治學進入中國時介紹的主要是歐美國家政治制度的知識。最早介紹這種知識的可以追溯到鴉片戰(zhàn)爭前后，可以舉出的有林則徐請人翻譯瑞士人瓦特爾編的《萬國公法》、魏源著《海國圖志》（1842年）、梁廷楠著《海國四說》（1846年）、徐繼畬著《瀛環(huán)志略》（1849年）等。稍后便有容閎著《西學東漸記》、太平天國洪仁玕著《資政新篇》、李圭著《環(huán)游地球新錄》、王韜著《漫游隨錄》等。及至甲午戰(zhàn)敗，為了針砭政弊，吁請變革，康有為連續(xù)寫出了《日本明治變政考》、《法國革命記》、《德國變政考》、《英國變政考》等著作。到了清末新政時，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留下了兩本日記，即載澤的《考察政治日記》、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綜觀這些研究，作者中既有洋務官員和朝廷重臣，也有王韜、康有為這樣一些體制外的知識分子，盡管出發(fā)點并不相同，但都是在內(nèi)憂外患深重、變法圖存的呼聲高漲的背景下，表現(xiàn)出日益迫切的認識歐美政治制度的愿望，企圖通過引介歐美民主憲政來尋找中國的出路，因此，介紹與政論相結(jié)合，成為這些研究的特點。雖然考究日益精細、體察愈加深入，也能對歐美各國政體加以區(qū)分考察，比較得失，但這些作者要么缺少親身經(jīng)歷，主要是采尋西人雜說，詢問在華的歐美官員，或者雖曾出國考察，但多限于走馬觀花的游記，不可能有深入的科學化的研究，總的來說算不上系統(tǒng)的學術性研究。

辛亥革命起，清朝滅亡，民國誕生。雖然民國時期戰(zhàn)亂頻仍，社會動蕩不安，但其學術貢獻仍是廣為人稱道的。20世紀20年代，無論國立大學，還是教會大學或者私立大學，紛紛模仿歐美大學設立獨立的政治學系。與此同時，一批留學歐美并選習政治學、法學的學生學成歸國，成為中國主要大學政治學系的領導人和學術骨干①孫宏云：《中國現(xiàn)代政治學的展開：清華政治學系的早期發(fā)展（1926－1937）》，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5～6頁。。因此，民國時期的比較政治研究逐步走向?qū)W院化，即正規(guī)化、系統(tǒng)化和學術化。這里，筆者將主要依據(jù)北京圖書館編的《民國時期總書目·政治》，并參考超星圖書館等網(wǎng)絡資源，對民國時期的比較政治研究情況作概略的闡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基本領域

（一）多國政治制度與政治通論

民國時期的前輩學者曾從整體上對外國政治制度進行過宏觀的研究，并出版過為數(shù)眾多的著作。這些著作的體例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按國家排列，分別講述各國政治制度的具體內(nèi)容；第二類按主題排列，把不同國家的政治制度構(gòu)成穿插在各章節(jié)中進行比較；第三類按政體排列，綜合比較和分析不同政體的特點及其典型國家。第一類著作最為多見，如劉逎誠的《比較政治制度》（商務印書館1934－1939年②本文所列舉過的大多數(shù)著作，其出版社及出版年份依據(jù)北京圖書館編的《民國時期總書目·政治》（上、下），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另外下文中出現(xiàn)的凡屬商務出版社的著作，引注時都簡化為“商務”。）。該書曾作為當時多所高校的教材。它按照政治制度的歷史背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的順序依次介紹了英、美、法、德、蘇、意等國的政治制度，不僅引證材料翔實，而且論斷公允嚴謹。潘楚基編的《各國政治制度》（世界書局1931年）、胡越著的《比較政治》（神州國光社1933年）以及薩孟武著的《各國憲法及其政府》（南方印書館1944年）亦屬此類。潘著其在安徽大學的講稿集合而成，它分述了英美法蘇瑞五國的憲法、選舉、政黨、司法機關、行政機關、地方政治等；胡著介紹了英法蘇德意瑞六國的政治制度、政治淵源及政黨等，其中對各國政治制度發(fā)展演變的歷史的敘述頗著筆墨，可謂一大亮點；薩著闡述了英美瑞法蘇意德七國的憲法及政治制度，更注重對各國政治總體特點的把握，如把英國政治概括為責任內(nèi)閣制、法治主義、分權(quán)的地方自治，把美國政治概括為聯(lián)邦主義、三權(quán)分立和自由主義，等等，頗有見地。除此之外，楊幼炯和符彪編的《各國政治制度》（中華書局1935年）也較有特色，既介紹了世界七大強國政治制度，也概述了五大洲其他國家的政治制度，這在當時是十分難得的。第二類著作如王世杰的《比較憲法》（商務印書館1927年，此書1936年后的版本經(jīng)過錢端升教授的修訂而改為王、錢合著）。該書至今仍被列為治憲法學和比較政治的必讀書目，它對各國公民的權(quán)利自由、議會、行政機關、法院、聯(lián)邦制、憲法修改等制度規(guī)定進行了比較研究，“開創(chuàng)了以個人基本權(quán)利自由理論為憲法研究核心或首要任務的憲法學術體例”③杜鋼建、范忠信：《基本權(quán)利理論與學術批判態(tài)度——王世杰、錢端升與〈比較憲法〉》，載王世杰、錢端升：《比較憲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序前第16頁。。與前一類著作相比，以主題為序的編排方式能夠使比較的視角更為清晰，且便于引入更多國家的制度構(gòu)成以作參照，不過這樣的結(jié)構(gòu)設計顯然不足以反映出特定國家的政治全貌。第三類著作如沈乃正的《比較政治制度》（中華書局1934年）。該書共分兩編：第一編主要探討現(xiàn)代國家各種政府的形式，如內(nèi)閣制政府、總統(tǒng)制政府、瑞士制政府、蘇俄制政府及其體現(xiàn)的精神；第二編則對各種政制的優(yōu)劣作了評述。該書的最后一章“最優(yōu)良之政制”闡發(fā)了政制須與環(huán)境相適應的觀點，并在展望內(nèi)閣制與總統(tǒng)制的發(fā)展前景時提出“將來之制度，或為上述兩種趨勢混合而成之結(jié)果，亦未可知”④沈乃正：《比較政治制度》，中華書局1934年，第221頁。，聯(lián)想到后來法國式半總統(tǒng)半議會制政體的出現(xiàn)，不能不令人感佩他的先見之明。張慰慈著的《政治制度淺說》（神州國光社1930年）、樊德芳著的《英國首相制與美國總統(tǒng)制之比較研究》（鐘山書局1934年）也可劃為此類。張著的后半部分別探討了不同的政府形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比較了英國式的內(nèi)閣制和歐洲大陸式的內(nèi)閣制，這是其他一些著作所未加區(qū)分的。樊著是作者師從拉斯基教授讀碩士時的畢業(yè)論文，分別敘述了英美兩國政制的起源，英國首相和美國總統(tǒng)的職位及其與選民、國會、內(nèi)閣的關系，以及兩國政黨與行政首腦的關系，其所運用的比較方法，即“先分析首相與總統(tǒng)和其他政治機關所生之關系，再進而考察其功用，而后比較二制之得失，以定其價值”⑤樊德芳：《英國首相制與美國總統(tǒng)制之比較研究》，鐘山書局1934年，第9頁。，就是今天看來亦有可取之處。

（二）國別政治

民國時期的政治學家在國別政治的研究方面也曾貢獻過一大批高質(zhì)量的著作，而他們所選擇的研究對象國主要是歐美老牌民主國家、德意日法西斯國家以及蘇聯(lián)。

歐美老牌民主國家系指英美法等國，而一戰(zhàn)結(jié)束至1933年期間的德國亦可劃為民主國家之列。作為知名教授，錢端升先生的《法國的政府》和《德國的政府》（商務印書館1933年和1934年）一經(jīng)出版即備受贊譽。前者探討了法國的立憲史略、總統(tǒng)、行政制度、參眾兩院、國會、法院、地方政府及黨派等；后者探討了德國的憲法史、德國人的權(quán)利和義務、政黨、國會、法院、政府等。同時代的政治學家陳之邁曾這樣評價《法國的政府》：“錢先生為學嚴謹?shù)膽B(tài)度使此書所敘的事實正確無（偽），完全可以征信”①轉(zhuǎn)引自潘惠祥：《錢端升的美國政治學背景析論》，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第31～32頁。，又褒揚《德國的政府》：“能注重實行的經(jīng)驗，且均為悉心研究的結(jié)果，實為可足慶幸的佳作。”②陳夏紅：《導讀：“代表一個時代的專著”》，載錢端升：《德國的政府》，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目錄前第5頁。錢著之外，介紹英美法等國民主政治的著作還有趙蘊琦編的《美國政府大綱》（商務印書館1921年）和《法國政府大綱》（商務印書館1922年），丁云孫編的《英國政府大綱》（商務印書館1930年），張慰慈編的《英國政府綱要》（商務印書館1930年），何子恒編著《現(xiàn)代法國政治》（商務印書館1937年），李萬居編譯《現(xiàn)代英吉利政治》（商務印書館1938年）等。不過，它們大多屬于編譯性質(zhì)，如《英國政府綱要》就主要節(jié)譯自奧格的《英國政府及政治》。相比較而言，楊朝杰教授的遺著《德國政府大綱》（民智書局1934年）被認為是兼“單純紹介”與“闡揚品評”，“合理論與實際”，“以客觀之態(tài)度，循比較之方法，觀察德國政治制度之優(yōu)劣，此誠其精深之處也”③楊熙時：《卷前哀志》，載楊朝杰：《德國政府大綱》，民智書局1934年，第1頁。。

就法西斯國家而言，因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所處的特殊的國際、國內(nèi)形勢，了解其政治生活的需要變得極為迫切。研究德國政治的著作主要有黃子度編著的《現(xiàn)代德國政治》（商務印書館1937年），該書概述了一戰(zhàn)后德國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特別是對國社黨的上臺及“狄克推多”（即dictator的音譯，今譯為獨裁）的實現(xiàn)進行了評論，并介紹了希特勒政府在農(nóng)業(yè)、工業(yè)等方面的政策，以及德國的種族主義和宗教等。研究墨索里尼統(tǒng)治時期意大利政治的著作有蕭文哲的《法西斯意大利政治制度》（商務印書館1935年），該書系統(tǒng)闡述了意大利的組合國家、憲法、國王、大評議會，以及它的立法、行政、司法和文官制度，并附有重要法規(guī)和近百年大事紀，既全面且細致。但是，作者雖自稱“秉筆直書”、“未參雜主觀私見”，序言中卻提到促進德意日三國強盛的正是法西斯主義，并渴望“參照各國（當然包括德意日）政治制度，補我所需，以臻完善”，字里行間難掩作者對法西斯主義制度的傾慕之情④蕭文哲：《法西斯意大利政治制度》，商務印書館1935年，序言第2、4頁。。研究日本政治的著作為數(shù)眾多，其中較有價值的是曾留學日本的金長佑所著的《日本政府》（商務印書館1937年）。陳果夫在為其作序時盛贊其“舉凡彼邦國憲精義、政治組織、軍事制度以及議會之地位職能、政黨之內(nèi)容功能，悉能根據(jù)法理以闡其真意，追溯史實以明其淵源，包羅各部，分析詳明”⑤參見金長佑：《日本政府》，商務印書館1937年，陳序。。除金著外，具代表性的還有劉莊著的《日本政治制度》（日本研究會1932年）、鐘榮倉編著的《日本現(xiàn)代政治制度》（正中書局1935年）、張道行著的《日本政治機構(gòu)》（商務印書館1937年）、王紀元著的《日本政治研究》（生活書店1937年）等，這些著作的內(nèi)容大體都包括日本的政治沿革、憲法創(chuàng)制、天皇、中央和地方政府、選舉制度、政黨等，而它們的集中出版反映了“九·一八事變”之后國人想要獲知這個毗鄰島國政治訊息的愿望變得日益強烈。

蘇聯(lián)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消滅了剝削和壓迫的不平等社會。然而20世紀30年代，蘇聯(lián)的聲譽曾因為斯大林實施的一系列政治清洗活動而受到很大的損害，并致使少數(sh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將其政治制度列入獨裁體制。一些左翼人士相對客觀地評述了蘇聯(lián)的政治制度，如張慶泰著的《蘇聯(lián)政治講話》（華南圖書社1937年，張于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該書介紹了蘇聯(lián)的十月革命、計劃經(jīng)濟的實踐、政治機構(gòu)、黨的派別和組織等。不過，相比而言更具學術味道的是胡慶育著的《蘇聯(lián)政府與政治》（世界書局1935年）和林孟工編著的《現(xiàn)代蘇聯(lián)政治》（商務印書館1937年）。胡著共分三編，分別是蘇聯(lián)政府之理論上的根據(jù)，蘇聯(lián)政府之由來、組織及其運用，附論——共產(chǎn)黨和第三國際。林著較有特色的則是抓住蘇聯(lián)“向著社會主義之道路邁進”的趨向，始終從動態(tài)的角度去審視其國家機構(gòu)、民族民生問題、外交政策、黨內(nèi)斗爭、憲法改革等。有意思的是，這三本研究蘇聯(lián)的著作中都有部分內(nèi)容不屬一般所理解的政治的范疇，其原因正如林孟工所解釋的那樣，“蘇聯(lián)是一個特殊的國度，對于它的政治活動的把握，非從其中央集權(quán)的強力政治統(tǒng)制下的一切方面的實際活動情況，不能得到具體的說明?！雹倭置瞎ぃ骸冬F(xiàn)代蘇聯(lián)政治》，商務印書館1937年，編者序言第2～3頁。

二、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重要問題

縱觀所掌控的文獻，民國時期的比較政治研究者們對于這樣一些問題有著濃厚的興趣：議會制度、選舉制度、政黨制度、公務員制度、獨裁政治、地方自治，接下來將分別作簡要的敘述。

（一）議會制度

鑒于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與議會相類似的機構(gòu)，因此向西方憲政民主國家探尋議會建設的有益經(jīng)驗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了。這種探尋尤其側(cè)重于議會自身的組織和運作情況，以及議會與政府關系的處理。早期出版的孔昭焱的《議會通詮》（商務印書館1913年）和辛鐘靈的《代議制度》（贛民月刊社1927年）更關注前者，而梅碧華（陳翰伯筆名）的《國會與政府》（世界知識社1948年）則更關注后者。其中，孔著概要介紹了各國議會的沿革、性質(zhì)和組織，辛著重點比較了德普奧俄的代議制度及新舊憲法，而梅著則圍繞選舉、國會、政府組織等探討了資本主義國家、新民主國家及蘇聯(lián)的政治制度。與上述三本著作相比，邱昌渭的《議會制度》（世界書局1933年）不僅篇幅更長，也更具理論深度。該書由著者在東北大學和北京大學的講稿整理而成，它系統(tǒng)考察了代議政治理論、議會組織結(jié)構(gòu)、議會職權(quán)、議會的解散、議會政治下的政黨等內(nèi)容，并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創(chuàng)見，比如談到當時議會政治在英國的成功和在歐陸的失敗時指出，“議會政治的失敗，不是議會政治本身的罪惡，而是行使議會政治的人員，缺乏幾種應具有的民族性，與缺乏良好的永久文官制之組織的原故。”②邱昌渭：《議會制度》，世界書局1933年，第407頁。

（二）選舉制度

選舉對民國政治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孫中山先生提到的四大民權(quán)中就包含了選舉權(quán)，而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邊區(qū)政治建設也將選舉活動視為實現(xiàn)人民當家作主的重要一環(huán)。民國時期可查到的最早的專以選舉為主題的研究性著作是張慰慈編的《英國選舉制度史》（商務印書館1923年），它以時間為線索，分別介紹了英國議會改革前和改革時、1885年以后、1918年的選舉制度。邵曾原編的《各國選舉權(quán)制度考》（新中國建設學會1933年）在考察的范圍上更為寬廣——雖然更為簡略，它所涉及的國家達數(shù)十個之多，其中既有英美法德意蘇日等大國，也涵蓋了北歐、巴爾干及南美的諸小國。與這兩本書不同，陳震異的《選舉之理論與實際》（南京書店1933年）沒有按國家來展開論述，而是通過舉例并結(jié)合實際闡述了選舉權(quán)的理論、選舉的方法和程序、選民與被選舉者的資格、婦女選舉權(quán)問題、多數(shù)代表制與比例代表制、選舉舞弊及爭訟等問題。這些問題大多仍屬現(xiàn)代選舉制度研究的重點，而且陳著尤為難得的還有下面這點，即“在每個問題的后面”羅列“西方先輩學者之各種不同的正反底論究，務使學者對于選舉得到一個整個而非支離的概念”③陳震異：《選舉制度之理論與實際》，南京書店1933年，弁言第2頁。。

（三）政黨制度

政黨是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關鍵詞之一，相關論著的數(shù)量很多。這些論著可根據(jù)研究范圍的寬狹而概略地分為兩類：第一類聚焦于特定國家的政黨或政黨史，第二類則屬于通論性的對多國政黨的介紹。屬于第一類的有周龍光編的《英國之政黨》、《美國之政黨》（內(nèi)務部編譯處1918和1919年），盛子明編的《日本政黨史》（華通書局1929年），陳繼烈編印的《法國政黨之研究》（出版社不詳，1931年），符滌塵著的《日本的政黨》（生活書店1933年）等。它們的篇幅都很短，且基本上都以介紹特定國家現(xiàn)有的政黨及其政綱為主要內(nèi)容，而未作過多的理論解釋。與之不同的是，沈乃正編的《美國政黨》（商務印書館1930年）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描述美國地方和州的官吏、國會議員、總統(tǒng)和副總統(tǒng)等候選人的推薦制度，意在使讀者對美國政黨政治的運作有更為生動的認識。就第二類著作而言，可以查詢到的有彭學沛的《歐美日本的政黨》（太平洋書店1929年）、何子恒的《各國政黨史》（商務印書館1934年）、周煥的《歐美各國政黨》（社會科學編譯館1936年）等，它們都只選取六七個大國的政黨組織進行介紹，相比之下顧樹森編譯的《最近世界各國政黨》（中華書局1929年）及高喬平編著的《世界各國政黨研究》（世界書局1929年）則涵蓋了更多國家。當然，在這兩類著作之外，還有劉秉麟著的《世界各國無產(chǎn)政黨史》（商務印書館1928年）等專以無產(chǎn)階級政黨或共產(chǎn)黨為主題所作的研究，不過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屬服務于政治宣傳需要的應景之作。

（四）公務員制度

由于起步較晚，南京國民政府在進行公務員制度建設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為此，一些民國的學者本著學以致用的考慮，將目光投向了國外，試圖從西方發(fā)達國家那里找到有益的經(jīng)驗，于是就誕生了第一批系統(tǒng)研究歐美公務員制度的著作。其中，龔祥瑞和樓邦彥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世界書局1934年）及張云伏著的《歐美公務員制》（商務印書館1935年）是較有代表性的。這兩者都以英法德美四國作為研究的對象：前者探討的是四國員吏的管理機關、考試任用、生活保障及制度沿革等內(nèi)容；而后者考察的是四國公務員的考選、作用、晉升、權(quán)利義務、救濟保障等內(nèi)容。同時期出版的陳樂橋的《英美文官制度》（商務印書館1935年）則只選取了英美兩國，而分別介紹了其文官制度的歷史發(fā)展、性質(zhì)與現(xiàn)狀。與這三種著作相比，張金鑒的《各國人事行政制度概要》（正中書局1943年）在范圍上更為寬廣，一共介紹了英美法德日蘇意瑞八國的人事行政制度，不過該書也仍將論述的重心放在前四國上，原因正如作者所說，“英國公仆之服務精神最為高強，德國官員之統(tǒng)治效能發(fā)揮甚高，法國員吏之法制觀念，及美國人事行政之科學技術”，“其足資借鏡者良多也”①張金鑒：《各國人事行政制度概要》，正中書局1943年，序，第2頁。。

（五）獨裁政治

獨裁政治成為民國學人熱議的話題，有著極為特殊的背景：一來法西斯主義對當時的部分國人有吸引力，他們因看到了德意日的崛起而認為舍獨裁和專制無以救國②30年代初，清華大學教授蔣廷黻曾在《獨立評論》撰文，鼓吹中國必須先補上專制一課，才能建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和走向民主，由此掀起了一場民主與獨裁的大論戰(zhàn)，而支持蔣觀點的還有吳景超、丁文江等人。；二來日本意圖吞并中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關心時局的國人都想多了解這種特殊的政體形式。為適應這種需要，上海華通書局在1932年就特別推出了獨裁政治論叢書，其中有今中次磨的《獨裁政治論》、《現(xiàn)代獨裁政治史總說》、《現(xiàn)代獨裁政治學概論》等多種著作，而同期國內(nèi)學者也撰寫了多種論述獨裁政治的著作，包括王嗣洪的《獨裁政治的理論與實際》（統(tǒng)一評論社1936年）、張國安的《三大獨裁政治制度》（正中書局1940年）和鄭暉的《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一般書店1941年）等。王著探討了獨裁政治的意義、性質(zhì)、種類、歷史，區(qū)分了蘇式的左翼獨裁和德意等國的右翼獨裁，并就法西斯獨裁及獨裁與民主的關系進行了闡述。張著未就獨裁政治本身的理論問題作過多的探究，而是側(cè)重于通過描述蘇德意三國的具體制度構(gòu)架來反映其政治的全貌，并在此過程中“注重于制度之演變軌跡，尤留意于最近政制之變革”③張國安：《三大獨裁政治制度》，正中書局1940年，自序。。鄭著則顯然是對國民黨文人攻擊共產(chǎn)主義政治的一種回應。該書論述了政治制度的利弊及演變，以及民主政治中代議政治與議會職能的問題，并著重比較了德意的獨裁政治與蘇聯(lián)的民主政治，其揚蘇抑德意的隱義不言自明。

（六）地方自治

在民國時期，研究地方自治問題的著作非常多，而且大多數(shù)都附有對各國地方自治制度的簡單介紹。從整體上看，專以比較為視角的著作有周成的《各國地方自治綱要講義》（泰東圖書局1929年）、喬萬選編著的《比較地方自治》（大陸書局1932年）及呂復著的《比較地方自治論》（商務印書館1943年），它們大多選取英美德法日等國的地方自治制度進行分章節(jié)的闡述，其中呂著按高級地方自治、下級地方自治和特別地方自治來展開的結(jié)構(gòu)編排相對更有特色。在這些著作之外，張銳的《比較市政府》（華通書局1931年）、王孟鄰編著的《比較縣政府》（正中書局1943年）等也從另一個側(cè)面探討了國外市制、縣制的組織、沿革和得失。劉逎誠先生曾于1934年慨嘆“多數(shù)著作每以地方政府無足輕重，未予以應有之篇幅，或則發(fā)揮不甚詳盡，或則敘述過于雜亂，不能使讀者得著一種有系統(tǒng)的概念”①劉逎誠：《比較政治制度》，商務印書館1934年，導言。。而到了20世紀40年代，因為一大批研究地方政治的著作的出版，這種狀況可以說已有了很大的改觀。

總體上看，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問題是比較集中的，除前面列舉的6個重要問題之外，聯(lián)邦政治、民族解放、工人運動等也都有學者作過專門的研究，這里不再贅述。

三、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特點述評

民國時期特別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稱得上中國比較政治研究的一段黃金時期，無論是就出版的著作的數(shù)量還是就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而言都是如此，而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批留學歐美的政治學家②關于民國時期政治學家的留學背景可參看王向民的論文《中西璧合：民國時期政治學家的民治訴求》第二部分，載《學術月刊》2007年第11期。的歸國。當時出版的比較政治研究的著作通常都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從研究目的來看，帶有強烈的適應中國實際政治需求、經(jīng)世致用的意圖。以張慰慈為例，他之所以要編《英國選舉制度史》，就在于要“使讀者能夠明白這‘選舉權(quán)’的真確意義，不至于到了投票的時候被一般腐敗政客利用他們的權(quán)利，或者自命清高，放棄這種重要權(quán)利”③張慰慈：《英國選舉制度史》，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1頁。。有時候，這樣的意圖甚至會影響到學者治學方向的選擇，比如龔祥瑞當初赴倫敦經(jīng)濟政治學院求學時就是抱著“吏治救國”的思想而專攻公務員任用制度的④轉(zhuǎn)引自孫宏云：《拉斯基與中國——關于拉斯基和他的中國學生的初步研究》，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5期，第88～89頁。，因為他覺得“中國目前政治腐敗的原因不是在沒有憲法，乃是在吏治腐敗”⑤龔祥瑞、樓邦彥：《歐美員吏制度》，世界書局1934年，第1頁。。不過，憂國憂民的情懷并未對民國一代政治學家作研究時所秉持的客觀立場產(chǎn)生消極的影響。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曾就中國的前途命運撰寫過激情澎湃的政論文章，但在研究外國政治時卻都一再強調(diào)也的確做到了（除在對蘇聯(lián)的評價等少數(shù)問題上）“不摻雜一己私見”。王世杰先生在其《比較憲法》初版序中曾經(jīng)談到：“本書的態(tài)度，是陳述的，不是批評的?！薄吧w政治制度大都含有時間性與地域性，抽象的評斷，不流于偏狹，即不免失之膚淺；非但無益，且有蒙蔽他人思想之虞。”⑥可參見王世杰、錢端升：《比較憲法》，初版序第1頁。這種態(tài)度事實上是當時大多數(shù)比較政治研究者所接受和贊同的。

第二，從研究對象國來看，壓倒性地集中在美英法德意日蘇這些當時所謂的“世界七大強國”。一方面，政治通論式的著作里極少出現(xiàn)小國，或者縱有涉及也極為概略。僅以楊幼炯和符彪編的《各國政治制度》為例，雖然該書介紹的國家非常多，但就每個國家所占的篇幅來看，七大強國平均占15頁，歐洲和美洲的其他國家平均占4頁，亞洲、非洲、美洲的其他國家則平均只占2頁。另一方面，國別政治的著作中專以小國為研究對象的更是寥寥無幾。像對周邊東南亞國家、西亞國家、印度及歐美七大國以外的其他國家，通常都只能從對其國情、歷史和社會的簡介性著作——如潘公昭著的《東南亞各國內(nèi)幕》（世界知識社1948年）——中來獲得其政治生活的些許粗淺認識，或局限于通過一兩本翻譯過來的著作來了解其政治架構(gòu)。戴望舒的《現(xiàn)代土耳其政治》、吳克剛的《現(xiàn)代捷克斯拉夫政治》、董希白的《現(xiàn)代比利時政治》、劉保寰的《現(xiàn)代西班牙政治》（商務印書館1937－1938年）是僅有的少數(shù)幾本七大國之外的國別政治研究著作，可它們大多屬編譯或?qū)б再|(zhì)的著作，而且其作者亦非專事政治學研究的。知名學者當中，只有錢端升在早期曾“結(jié)合政制的實際運作而細致研究過歐洲政府特別是東歐和中歐新政府”⑦孫宏云：《中國現(xiàn)代政治學的展開：清華政治學系的早期發(fā)展（1926－1937）》，第191頁。。

第三，從研究方法來看，普遍采用了法律形式主義的以憲法文本為依據(jù)的探究路徑。如錢端升、薩孟武、呂復等人都非常重視對憲法文本的解讀，他們把各國憲法作為比較各國政治的參照物。張桂琳教授在評價錢端升先生的學術貢獻時曾指出，是他“率先運用‘法律形式主義’的研究方法，將政治學研究聚焦于對各國憲法的研究，開啟了我國比較政治研究的先河”⑧張桂琳：《中國現(xiàn)代政治學的奠基人——錢端升》，載《光明日報》2000年7月18日“理論周刊”版。。然而事實上，這種方法的運用不只限于錢端升，與他同時期的政治學家大多認為，比較政治就是比較政治制度，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就是比較憲法?？紤]到制度主義、歷史分析等方法在二戰(zhàn)前的西方政治學中占主導地位，而行為主義學派的結(jié)構(gòu)功能主義、政治文化分析等比較政治方法又還沒出現(xiàn)，他們的理解應該說無可厚非。雖然從今天的角度看，法律形式主義的研究方法是有其局限性的，比如容易忽略掉對影響一國政治的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因素的分析，也缺乏實證調(diào)查材料特別是大樣本的數(shù)據(jù)來充當比較研究的基礎，但在當時的背景下它仍有助于學者們相對科學地探討外國政治，而不至于太過局限在作各種主觀的價值評判上。

第四，從研究內(nèi)容來看，注重對不同國家的宏觀政治制度架構(gòu)作靜態(tài)的勾勒描述。如果把民國時期每一本比較政治研究著作的主題都列個清單，那么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必定是如下這些：憲法史和政治沿革，政體的分類，中央政府機關，議會的結(jié)構(gòu)、職權(quán)和地位，法院和司法體制，立法程序，人民的權(quán)利自由，政黨的領導人、政策和派別，公務員的考選銓敘，選舉的組織和方法，地方自治，等等。當代的政治學家可能會指出，一國憲法和法律中的條文規(guī)定與其政治制度的實際運行之間往往存在著相當大的脫節(jié)，只滿足于對形式上重要的國家機構(gòu)的各個組成部分作解析是難以深刻理解動態(tài)而復雜的政治過程的。然而在20世紀初，正是有賴于制度即憲法和法律的這種傾向，政治學才“終于把目光從概念中的事物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中的事物，政治學研究從此進入了一個以政治科學方法為主導的新階段，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政治學由此開始了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科學化和現(xiàn)代化的過程”①張桂琳：《中國現(xiàn)代政治學的奠基人——錢端升》。。盡管后來對政黨、利益集團的活動及選民的投票行為等有了更多的實證調(diào)查研究——那的確有助于經(jīng)驗的、量化的政治科學的形成并最終推動政治學的整體發(fā)展，但就算在今天，制度主義或者所謂結(jié)構(gòu)主義仍是比較政治學的三個主要流派之一。很顯然，不了解各國政治制度的基本架構(gòu)就奢談這樣的比較那樣的比較是極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而不援引憲法和憲法性法律，對各國政治的比較就既缺乏準確的依據(jù)，也難有說服力。

四、余 論

北京大學的趙寶煦教授在談及中國政治學的發(fā)展歷程時曾提到，民國時期的政治學研究存在著“介紹西方的研究成果多，對中國問題研究得少”的問題②趙寶煦：《中國政治學百年歷程》，載《東南學術》2000年第2期，第40頁。。盡管這的確是事實，但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比較政治的研究是民國政治學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就目前來看，要系統(tǒng)總結(jié)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的成果，遇到的最大困難是資料的匱乏。因此，筆者這里提出如下幾點建議，希望能夠有更多的人來共同參與完成這項任務：第一，要注意對民國時期知名政治學教授傳記及其年表的分析；第二，要注意深入挖掘梳理國內(nèi)各大高校政治學科的發(fā)展歷程；第三，要注意搜集和整理既有民國政治學文獻特別是期刊文章；第四，要注意從臺灣政治學教材的相關學科史敘述中尋找線索。

除此之外，國內(nèi)的出版社應該本著繁榮學術的宗旨，加強對民國時期比較政治研究著作的影印和出版工作，畢竟現(xiàn)在已影印出版或經(jīng)重新編排后出版的民國政治學著作仍然為數(shù)很少。

自20世紀80年代恢復政治學以來，國內(nèi)的比較政治研究再度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不僅出版過多部以外國政治制度、比較政治學為題的教材和專著，而且研究的視角也由單純的國別研究轉(zhuǎn)向了國家之間的比較，并日益重視理論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一些中青年學者已經(jīng)開始了有意識地探討中國比較政治研究的本土化問題。在此過程中，若能借鑒民國時期前輩學人所做的貢獻，當不無裨益。雖然由于時代的局限，他們的研究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但總體而言其所達到的學術高度是令人欽佩和贊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