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斌
(南京師范大學,南京210097)
轉述言語研究在西方的哲學、文學、語言學和社會學領域具有悠久的歷史,但這些研究通常只局限于書面語,而對言語交際中的言語轉述現象的關注僅有二、三十年的歷史。關于各種形式的轉述言語的語篇或語用功能歷來眾說紛紜。當今,學者一般認為各種轉述形式的用法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語篇類型和語境上下文變化:“某一轉述形式的效果也取決于上下文中的其他轉述形式的選擇”。(Short 1988:80)因此,在分析轉述言語的語用功能時,“有意義的并不是直接引語在話語中的出現,而是直接引語與包括間接引語在內的其它指稱言語行為的方式的交替出現。我們需要根據在特定話語語境中說話人能夠選擇的交際手段的范圍來了解轉述言語的功能”。(Baynham 1996:68)本文以趙本山的小品為例,探討言語轉述在口頭交流中的主要功能。
趙本山是我國著名的小品和東北二人轉演員,在歷年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享有極高聲望。趙本山的小品緣何受到觀眾如此喜愛?當然原因很多,例如其原生態(tài)的東北味口語,豐富生動的遼北方言,極富魅力的幽默感,獨特而夸張的舞臺形象,還有那一串串的疙瘩話、俏皮話、歇后語、熟語和練語。除此之外,我們注意到,轉述言語在趙本山的小品中也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從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和發(fā)展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畫,再到一個個地抖包袱,轉述言語無論在謀篇布局還是制造戲劇效果方面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絕大多數的趙本山小品以夸張幽默的喜劇手法向觀眾展示一段經歷或者講述一個故事,旨在諷刺某種丑惡或落后的現象,突出這種現象的內在矛盾及其與健康事物之間的沖突。轉述言語在其中往往具有交待故事背景、引入故事情節(jié)的鋪墊襯托功能。例如:
①趙本山:聽說他,不當廚師改防忽悠熱線了,竟敢揚言再不上當受騙了。殘酷的現實已直逼我心理防線了,今年我不賣他點兒啥,承諾三年的話題我就沒法跟觀眾兌現了。(《功夫》)
②牛 群:那咱們現在開始。俗話說,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在我們身后的是大家非常熟悉的黑土白云兩位名人。就在黑土白云大叔大媽家里前不久發(fā)生了天下奇聞:他們家的公雞居然下蛋了。(《策劃》)
③趙本山:你咋越活越回去了呢?小時候的精神頭到哪兒去了?忘沒忘小時候咱年輕的時候咱倆老上鄰村看電影去,有時候回來走到柳樹趟兒你說不敢走了,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兒,你那能耐,你還擱那兒。
黃曉娟:別說了!
趙本山:到關鍵地方還得掐了。
黃曉娟:那你沒聽人說呀?
趙本山:說啥呀?
黃曉娟:小紅媽要改嫁,兒女們又說又鬧尋死上吊,小紅媽一咬牙……
趙本山:怎么了的?
黃曉娟:差點兒趴了火車道兒。(《相親》)例①和②中轉述言語的交待背景功能一目了然。在例③中,“老蔫兒”(趙本山扮)對“馬丫兒”(黃曉娟扮)當年話語的轉述點到為止:“你說不敢走了,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兒”,但一句“你那能耐,你還擱那兒”又令觀眾對他們當時的關系有了比較明確的了解,正是因為以前的那種關系才有了該小品中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榜R丫兒”對關于“小紅媽”的傳聞的轉述則解釋了她本人對接受“老蔫兒”求婚的顧慮。我們注意到,用于交待背景信息的往往是間接引語,而且消息來源經常不具體,“聽說”、“據說”、“俗話說”這樣的轉述動詞用得較多。這也是學者經常提到的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的主要區(qū)別之一,即直接引語用于突出某些信息,尤其是在故事的高潮之處,而間接引語則用于提供背景信息。再舉一例:
④劉 流:網友提出的問題要求兩位老人搶答,請聽好,“什么運動讓人看著揪心?”(《火炬手》)
“主持人”(劉流扮)轉述網民提出的答題要求時用的是間接引語形式而且并未提供有關網民的具體信息,但在轉述網民所提出的問題時用的是直接引語形式。當然,這并不是說直接引語不用于交待背景信息,在單獨使用的情況下,直接引語也有此功能。例如:
⑤趙本山:捐款現場。一個孩子上大學,沒錢了,讓大家給捐款去。我擠進去問:“沒現金,刷卡,行嗎?”他說:“可以?!?《捐款》)
小品《捐款》的整個故事情節(jié)都建立在“親家一”(趙本山扮)捐款助學時刷卡刷錯金額這一情節(jié)上。因此,例⑤中“親家一”對自己在捐款現場所說的話的直接轉述正是為后面的故事做出鋪墊。有時候直接引語轉述形式因其較高的“保真性”往往能在無意中向聽眾透露一些被轉述者的社會背景信息。
直接引語是故事進入高潮時的一種常見現象,“在相互交際中故事高潮是轉述言語經常出現的場所”。(Holt&Clift 2007:2)這主要是因為直接引語真實生動、活靈活現,它能使事件的相關方如身臨交際現場,從而增強交際的互動感,制造出說話者或轉述者所希望的戲劇效果:“直接引語形式,把它視為此前表述的一種戲劇化更為準確”。(Calsamiglia&Ferrero 2003:155)例如:
⑥ 宋丹丹:“啊,白云,黑土向你道歉,來到你門前,請你睜開眼,看我多可憐。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我這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的破船!”(《昨天、今天、明天》)
⑦宋丹丹:……我經常捫心自問,“為啥我火燒火燎地來到了人間,為啥我與火接下了不解之緣?”今天我終于明白了,我就是為奧運火炬手而生的。這是我的媽媽昨天對我說的。
趙本山:哎哎哎,你媽都死三十多年了!
宋丹丹:我夢見的。怎么地!我媽媽對我說,云啊,你是在火堆旁邊出生的,你就是火命,奧運火炬手非你莫屬!
趙本山:你媽咋不說你是坐火箭來的。
宋丹丹:怎么地,我媽還說了,誰要是敢和你爭這個火炬手的位置,我和你爸就把他帶走!(《火炬手》)
在《昨天、今天、明天》這個小品中,“白云”(宋丹丹扮)和“黑土”(趙本山扮)之間的婚姻曾經出現危機無疑是該小品的高潮,制造出不少笑點,而“白云”對“黑土”向她道歉的直接轉述達到笑點的頂峰,產生極佳的喜劇效果。在《火炬手》中“白云”對自己的思想和其母親話語的直接轉述也出現在故事的高潮,高潮過后故事結局出現戲劇性的變化,“黑土”從網民中獲得的票數超越了“白云”,并最終獲得奧運火炬手的殊榮。此處,“白云”以直接引語的方式轉述其早已去世的母親的話語,考慮到“黑土”和“白云”的年齡、背景和認知能力,她這樣做有一定的合理性,其目的之一是博取網民的同情和支持,目的之二是震懾“黑土”,令他知難而退。但是,正如 Tannen(1989)指出的,這樣的話語最好被理解為“建構的對話”(constructed dialogues),它們并不是實際發(fā)生的話語,而是由轉述者根據其意圖和需要虛構的,期望獲得聽話人的某種反應。(Holt&Clift 2007:159)只是“白云”的這一策略弄巧成拙,產生事與愿違的效果,反而為“黑土”博得更多網民的支持。
Sakita指出,直接引語的轉述者“通過‘演示’(showing)而不是‘描述’(describing)事件,尤其是在故事的高潮和關鍵之處,把聽話人卷入其中,將其吸引住”(Sakita 2002:212)。這里的“演示”和“描述”的區(qū)分來自引語研究中的展示論(the demonstration theory)。Clark和Gerrig(1990)指出,雖然大多數語用理論認為語言運用是描述(description),但展示(demonstration)也是日常話語的一部分。展示是一種描繪(depiction)行為而非描述行為 。描繪通常與被描繪的事物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描述沒有。人們對描繪的理解往往依賴直觀感覺,但理解描述則不必。“展示”具有選擇性。任何事物都具有多種特征,而展示只會選擇性地突顯其中的某個或某些特征。Clark和Gerrig指出,直接引語是最典型的引語,它是一種描繪而非描述;直接引語的內部結構相對獨立,不必受引用者話語結構的影響;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引語不僅可用來展示他人的話語而且還可以用來展示外來語、各種非語言聲音,甚至手勢神態(tài)等。(Clark&Gerrig 1990)直接引語的這種展示功能為在舞臺劇或任何面對面的言語交流中取得戲劇性效果提供簡單有效的手段。
直接引語形式的言語轉述相較于間接引語形式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伴隨著言語轉述的那些對原說話者的語音語調和其他副語言特征的模仿,這種模仿即強化言語轉述的真實性又幫助轉述者刻畫被轉述者的形象并間接傳遞轉述者對涉及的人或事的態(tài)度。趙本山小品很好地利用了直接引語的這種展示特點,小品中凡是出現在故事高潮的直接引語往往就是轉述者改變語音語調和舉止行為之處,轉述者不僅引用話語內容,也模仿原說話者的說話方式、行為舉止,甚至心理狀態(tài),其效果令觀眾忍俊不禁,笑聲不斷。例如“黑土”在《策劃》中轉述公雞下蛋前的內心想法時的語音語調和行為舉止,“白云”在念廣告詞“下蛋公雞,公雞中的戰(zhàn)斗機!哦yeah”時的表演。在《小崔說事》中“白云”和“黑土”分別對“村長”和“院長”話語的轉述,以及在《相親》中“老蔫兒”和“馬丫兒”朗讀兒女的信時的聲調和神態(tài),無不顯示直接引語的展示或描繪功能。在《小崔說事》中“白云”在轉述“黑土”的道歉時對其口氣和神態(tài)的模仿生動地把“黑土”當時的形象展示給觀眾:憨厚呆板、可氣又可笑。趙本山小品中的這些情節(jié)和場景有力地證明了Leech和Short(1981)在談到“特殊化的直接話語”(Particularized direct discourse)時所提出的觀點,“刻畫人物采取的那些價值觀評價和態(tài)度延伸到人物的話語上。在此種形式中,被轉述言語的所指權重雖下降,但是,這些話語在塑造人物上的重要性、生動性或者時空典型性卻增強了。例如,看到舞臺上的一個戲劇人物、他的穿戴、音容笑貌和行為方式,甚至在聽清他的話語之前就開始忍俊不禁了”(Leech&Short 1981:335)。
Goffman(1981)區(qū)分了3種說話者角色:“言者”(animator)、“作者”(author)和“立言者”(principal)。言者指現場說出詞語者;作者指話語內容的編碼者;立言者則指話語內容的制定者,其立場觀點在話語中得以表達。在言語交際中這3種角色即可相互獨立又可相互重疊,說話者往往既是言者又是作者或/和立言者,但在轉述言語中轉述者最多可以既是言者又是作者(例如間接引語),不可能同時兼有3種角色,即轉述者不可能是立言者。在直接引語中轉述者只能是言者,他或她可以比較超然地來模仿被轉述者的說話方式和伴隨的舉止行為,增強作品的對話性和表演的互動性。正如Goodwin指出,Goffman對說話者身份的三分法“為分析轉述言語中不同聲音的對話互動提供了一個真正有力的框架”(Goodwin 2007:18)。趙本山小品中的直接引語往往利用這3種角色的分離來大膽夸張地模仿被轉述者,將其刻畫成某種形象,以諷刺、嘲弄或者戲謔某類人、事物或現象(Goffman 1986:535),制造了很多笑點,極大地增強了其小品的戲劇性和喜劇效果。
轉述言語最基本的功能是言據性(evidentiality),“在英語中言語轉述是言據性的一種體現形式”。(Sakita,2002:206)所謂言據性是說話人為支持自己所說的話或表達的立場觀點提供證據或者為所傳遞的信息提供來源。(Anderson 1986,Li 1986)當人們在某件事上與他人意見不一或者提出質疑時,需要說服對方,這時他們經常借助轉述言語作為證據,“因為言據性表明說話者的知識來源和其可靠性,說話者可以通過轉述他人的話語來支持自己的觀點”。(Sakita 2002:207)在趙本山小品中,他扮演的“黑土”在與“白云”的關系中總是處于弱勢地位,就是人們常說的“懼內”或者“怕老婆”。因此當他與“白云”發(fā)生意見不和時,常引用他人話語來表達或支持自己的看法,以避免正面沖突。例如:
⑧劉 流:……網友問:我們的火炬手在傳遞奧運圣火的時候,需要跑很遠的路程,兩位老人已經是80多歲的高齡了,請問你們各能跑多遠?必須實話實說!
趙本山:我跑二里地。
趙本山(對宋丹丹說):實話實說!(《火炬手》)
“黑土”在《火炬手》這個小品中的處境很尷尬:他既希望自己能當選火炬手又要顧及“白云”的面子,唯恐得罪或冒犯老伴兒。例⑧中“黑土”引用“主持人”的“實話實說”這一比賽規(guī)則充分反映了這種微妙的關系和他的矛盾心理:跑步的確是他的強項,他怕老伴兒不說實話,但又“不敢”直接警告她,因而只好重復“主持人”的話。引用他人話語作為證據來減輕或者回避自己的責任是“黑土”在反抗“白云”時經常使用的手段。再如:
⑨宋丹丹:不,怎么的,你怎么說的?咱怎么來的?
趙本山:坐拖拉機過來的。
宋丹丹:我這衣服呢?
趙本山:40一天租的。
宋丹丹:我那書呢?
趙本山:我都按你那比劃的,你不說全糊墻了嗎,最后廁所還有看書啥的。(《小崔說事》)
在例⑨中“黑土”故意曲解“白云”的手勢,用虛構的他人的話語來逃避或減輕自己的責任。其實,《小崔說事》這個小品中最出彩的地方就是“白云”和“黑土”爭相引用他人話語為佐證相互揭短、相互攻擊。
⑩趙本山:是,她剪完就禽流感了,第二天。當時,死了一萬多只雞,最后送她個外號,叫“一剪沒”。
……
宋丹丹:還有一個是院長,拉著我手就不松開,那家伙可勁兒搖啊,“大姐呀,大哥這一嗓子太突然了,受不了哇,快讓大哥回家吧,人家唱歌要錢,他唱歌要命啊!”
……
宋丹丹:怎么說“特別”期待呢?那是“相當”期待呀!那家伙,那,看完《月子I》就想看《月子Ⅱ》,都擱那憋著呢。
趙本山:那,這話是真的。那憋得是“相當”難受啊!那村長啊,就上俺家就堵著門兒就告訴我:“別讓你媳婦兒到處亂走了,趕緊寫《月子Ⅱ》吧,村頭廁所可沒紙了。”(《小崔說事》)
轉述言語在這里可以說是“白云”和“黑土”手中的“王牌”,用來支持自己攻擊對方。他們利用這些他人話語活靈活現地為對方塑造了非常滑稽的形象,引來觀眾的陣陣笑聲。如前所述,直接引語在面對面的言語交際中能為轉述者模仿被引用者說話時的音容笑貌和舉止行為提供廣闊的空間,能把以前在另一語境中發(fā)生的話語再現,使之就像發(fā)生在眼前。在趙本山小品中,出現在高潮處的直接引語往往都伴隨著引用者對原話語境的描述或報道,從而兩種語境混合交錯,發(fā)生在兩個時空中的話語相互印證、珠聯璧合。例如⑩中“白云”對“院長”的話的轉述。
與新聞報道或者學術語篇中的言語轉述有所不同,在上述例子中轉述者不僅報道他人的話語還報道當時的情景語境,轉述者在不直接進行評論的情況下,用事實說話,向聽眾或觀眾塑造或呈現相關人物的某種形象,并間接地表達自己對她或他的態(tài)度與評價。
轉述言語的言據性功能對其真實性提出要求,尤其是當說話者使用直接引語形式來轉述他人話語時,就是向聽話者承諾了“逐字引用”,即引用的是“原話”。趙本山在其小品中經常利用聽眾或觀眾在具體語境中對“逐字引用”的預期,故意進行出人意料的歪曲,在調侃中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例如:
? 牛 群:大媽都有自己的博客啦
趙本山:名人嘛,都刻薄。(《策劃》)
? 趙本山:這就是鐵嶺最貴的飯店,“蘇格蘭調情”。
毛毛:你念反了,“蘇格蘭情調”,這家老貴了。(《不差錢》)
例?中運用諧音巧妙地表達觀眾從其他趙本山小品中早已熟知的“黑土”對“白云”的看法,博得觀眾的會心一笑。?中把“情調”的語序顛倒,使之與語境格格不入,令觀眾深感意外。這種貌似不經意的口誤意有所指,博得了觀眾會意的笑聲?!罢{情”這樣的話語及其在該語境中蘊含的說話者的態(tài)度通過“誤讀”店名表達出來遠比直接說出更加自然和雅觀;正因為如此,詛咒和禁忌語,借用他人話語要比用自己的聲音說出來更經常。(Holt&Clift 2007:8)在另外的一些情景中趙本山對他人話語的歪曲直接導致對被轉述者的說話意圖或情感態(tài)度的歪曲。例如:
? 小沈陽:啊,大爺你好。
王小利:沒好。
趙本山:他說生活美好,你說全了,你別老丟字兒呀!……(《捐款》)
? 高秀敏:那就拿著吧,要多少是多呀。
趙本山:要什么自行車呀?要啥自行車?(《賣拐》)
? 高秀敏:那就拿著,不少啦!
趙本山:帶表了?帶什么表了!(《賣車》)在例?中,“親家一”(趙本山扮)在轉述時的一字之差掩蓋并徹底顛覆了“親家二”(王小利扮)原本想表達的情感態(tài)度。例??的手法如出一轍?!按蠛鲇啤?趙本山扮)通過言語轉述歪曲其“妻子”(高秀敏扮)的說話內容,從而改變原話的“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使之由“勸說”變成了“要求”。要理解這種言語行為層面的變化需經過兩個步驟:首先,“大忽悠”在其轉述中提及原話中沒有出現過的“自行車”和“表”,從而在當時語境下產生這樣的會話含義:“你的錢不夠,你不是還有自行車(或手表)嗎,可以用它來湊”。由于他不能把這樣的意思明白表達出來,就通過“責問”妻子,假裝批評其說話意圖,但實際是在提醒“被忽悠者”,向他提出“要求”;“責問”是直接言語行為,“提醒”和“要求”是間接言語行為,是騙人者真正想實施的言語行為。這個例子再次證明Grice(1975)提出的會話含義的5個特點之一:不可分離性,即會話含義與話語內容不可分離,除非該會話含義跟方式準則有關。在上述兩例中騙人者之所以能成功歪曲高秀敏的原話及其說話意圖,一是因為他已經在受騙者心目中成功地樹立了“專家”或“權威”的形象,使后者對他深信不疑;二是由于在舞臺上三位演員的站位中他與妻子的距離更近,致使受騙者相信他“親耳所聞”其妻子說出那些話,而“親耳所聞”或“親眼所見”通常被人們認為是最具權威性的證據。
一些趙本山小品整個語篇的宏觀結構都是由轉述言語組織的。例如在《火炬手》中,主要情節(jié)是讓網友出題,主持人轉述這些問題,由“白云”和“黑土”在現場作答,最后根據在網絡上的支持率,決定誰是遼北地區(qū)農民火炬手。共有7個問題:
? 1)網友問:“我們的火炬手在傳遞奧運圣火的時候,需要跑很遠的路程,兩位老人已經是80多歲的高齡了,請問你們各能跑多遠?”必須實話實說。
2)網友提出的問題要求兩位老人搶答,請聽好,“什么運動讓人看著揪心?”
3)“什么運動看著更揪心?”
4)請兩位老人繼續(xù)聽題,“奧運會是國際盛會,我們的火炬手最好能夠會一點外語,請問茶葉的茶英語怎么說?”
5)綠茶?
6)現在還有網友問,“現代的奧林匹克之父是誰?”
7)最后一道題是這樣的,“請火炬手候選人講一講自己與奧運圣火的情緣?!?《火炬手》)
這些問題的編排頗具邏輯性:第一個問題問的是“二老”的身體條件,第2至第6個問題是關于奧林匹克的知識,最后讓他們陳述自己“與奧運圣火的情緣”?!岸稀睂@些問題的回答和搶答引起觀眾陣陣的笑聲。
小品《同桌的你》圍繞著一封信展開:男角之一給曾經的女同學和同桌寫了一封感謝信,卻落在后者的“丈夫”手中,“丈夫”當著二人的面朗讀起來,向觀眾或聽眾轉述該信的內容。由于寫信人拙劣的語言表達,尤其是注明中間省略的文字,在“丈夫”心中引起一個個的疑惑和誤解。在這里轉述語境起到關鍵作用:如果不是“丈夫”在場,也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如果寫信人不在場作解釋,也不會引發(fā)那么多的笑料。其實,言語轉述就是把他人在另一語境中說的話植入新的當下語境,即,某句或某段話被從它原來出現的語境中分離出來,變成另一語境中的話語的一部分。說話者在引用他人話語時一方面會把他人話語的語言結構、語言風格和謀篇布局上的常規(guī)慣例部分地吸納入自己的話語或者語篇框架中;另一方面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原來話語的獨立性,從而在同一句法結構或語篇框架中暗示不同時空概念的語境發(fā)生相互作用。這些他人話語在其原始語境中也許并無驚人之處,但在新的語境中卻會產生意想不到的交際效果。另外一個例子是《賣車》中“大忽悠”轉述的那些腦筋急轉彎題目。這些題目在任何語境中可能都會產生喜劇效果,但是轉述言語深受交往語境的影響,在組織結構上帶有明顯而具體的行為目的。(Clift 2007:149)在這個小品中引用的腦筋急轉彎題目,除了其自身在問與答的互動中產生的笑點之外,它們一起構成整個語篇的基本部分,其在言語行為(speech act)層面的功能就是確立騙人者的權威性和可靠性,使受騙者相信自己腦袋有毛病,為后面的落入圈套打下基礎。
從會話交際的局部結構看,轉述言語既有引入話題的功能又有承上啟下的功能。例如:
? 范 偉:啊,呀呀呀,是,是。那你剛才怎么的說我,說什么又是嚴重了,又是晚期,那是怎么回事兒?(《賣拐》)
?崔永元:其實啊,我都聽說了,大叔大媽感情上出了些問題。(《昨天、今天、明天》)
?趙本山:……你媽說的對,我哪有資格要這錢啊。我要有你這么個好兒子。(《送水工》)
在例?中,為了獲取對方的信任,“大忽悠”(趙本山扮)擱下關于“病”的話題,猜起了“被忽悠者”(范偉扮)的職業(yè)并初步取得后者的信任。正是在這種初步信任的基礎上,受騙者自愿上鉤,重提騙人者前面的話語,回歸關于他的“病”的話題。例?中的轉述言語把故事引向“白云”和“黑土”的感情波折。例?中“送水工”(趙本山扮)的一句“你媽說的對,我哪有資格要這錢啊”使故事情節(jié)急轉直下,“二位老人”合伙演的戲徹底露餡,事實真相水落石出。
小品《小崔說事》中節(jié)目主持人利用道具耳機來分別單獨采訪白云和黑土,也是利用轉述言語來組織話輪,展開故事和制造幽默:
? 崔永元:大叔啊,聽說你們這次到北京是搭專機來的?
趙本山:啊,是搭拉磚拖拉機過來的。
……
崔永元:大媽這衣服挺貴的吧?
趙本山:老貴了!四十一天租的。
……
崔永元:那,大媽剛才說“人山人海”?
趙本山:哎呀媽,一聽說白送的全鄉(xiāng)都去取書去了,回去全糊墻了,那家伙,是左一層右一層,左一層右一層,后來,上廁所一看,還有這么厚一摞兒書呢。(《小崔說事》)
由于“黑土”懼內,他在“白云”面前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思想和情感,不能實話實說,所以主持人采取分別采訪的方式,通過言語轉述主持人可以選擇話題、提煉話題和引入話題。我們注意到,雖然從情節(jié)的發(fā)展看主持人似乎應該對“白云”和“黑土”提出同樣的問題,但實際上他是把“白云”的回答有選擇地直接轉述給“黑土”,其效果是引導“黑土”說出實情,暴露“白云”的虛榮,引得觀眾不斷捧腹大笑。
眾所周知,轉述言語,尤其是直接轉述言語,經常被轉述者用來與被轉述語或被轉述者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回避或開脫自己的責任。在《小崔說事》中主持人采取傳話的方式,既讓“黑土”說出實話又使他能在面對“白云”的指責時推卸責任:
?趙本山:我都按你那比劃的,你不說全糊墻了嗎,最后廁所還有看書啥的。
……
趙本山:那你沒辦法,他那玩意兒給扣住了。這孩子學壞了呢!我說他兩句兒去。(《小崔說事》)
“黑土”把責任推給主持人,但是認真想一想,其實責任也不在主持人,“白云”要怪只能怪自己為了滿足虛榮心而胡吹亂編、招搖顯擺。轉述言語在這里具有組織話語、引起對質,以澄清事實的功能。
人們歷來喜歡談論不同形式的轉述言語各自所具有的功能,本文的分析表明孤立地探討一種形式的轉述言語的各種功能并不能準確界定其語用功能,現代引語研究特別強調引語與轉述語境以及不同形式的轉述言語在特定語篇中相互之間動態(tài)的作用關系;正是這種動態(tài)關系在趙本山小品中制造出許多笑點和很好的戲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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