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婷婷
摘要: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小說《盲刺客》中運用了大量的溺水意象。本文借助精神分析學和弗萊的原型理論,探討溺水意象背后的文化心理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指出溺水意象反映了女性和加拿大民族的生存困境,通過溺水之旅反省自我,尋找自我,得以重生,實現自我成長和民族覺醒。
關鍵詞: 小說《盲刺客》溺水意象文化心理創(chuàng)作意圖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以創(chuàng)作的多產和先鋒實驗的寫作手法在世界文壇上享有很高的聲譽,被譽為“加拿大的文學女王”。她深諳文學批評理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運用意象、象征、隱喻、意識流、戲仿、反諷、元小說等多種現代和后現代藝術手法。《盲刺客》是阿特伍德的第十部小說,于2000年11月獲得除美國以外的英聯邦小說權威大獎——布克獎,為加拿大文學界贏得了榮耀。
阿特伍德在《幸存:加拿大文學主題指南》中說:“加拿大作家在處置他們筆下的犧牲者時偏愛的兩大自然方式是淹死和凍死,詩人更喜歡淹死——可能因為淹死用來暗喻潛入無意識?!保ㄇ孛骼g,1991)在小說《盲刺客》中,作家運用了大量的溺水意象。本文通過精神分析學和弗萊的原型理論,探討溺水意象背后的文化心理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
一、溺水的原型意象
在西方文化中,溺水原型最早可追溯到《圣經·創(chuàng)世紀》中的洪水文化。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被趕出伊甸園,繁衍子孫。后來發(fā)生該隱殺弟事件,人類陷入互相殘殺之中。上帝為了改造混亂的人類世界,讓洪水肆虐。地球上的人和動物葬身于滔滔洪水中,僅存諾亞和他的家人,以及一些獸禽。上帝借助洪水洗去了罪惡,凈化了幸存者的心靈,使人類重獲新生。毀滅中孕育著希望。
在《圣經》中,約翰以施洗禮者的身份出現的。耶穌出生的那天夜里,天空放射出猶如白晝的光芒。國王預感自己的王位可能會受到威脅,想殺掉襁褓中的耶穌。耶穌的父親約瑟受到托夢天使的警告,帶著妻兒逃亡埃及。耶穌長大后,約翰認識到耶穌就是大家期待的救世主。約翰在約旦河給人們施洗禮時,告訴他們做好接主的準備,他對人們說,我是用水給你們施洗,叫你們悔改。但在我以后來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給他提鞋,也不配(HolyBile,1978:178)。耶穌就去約旦河找約翰洗禮,從水里出來后,渾身散發(fā)著與眾不同的神性。水賦予了耶穌新生。水具有凈化和再生意義,因此,基督教文化中嬰兒出生后必須接受洗禮儀式。
二、《盲刺客》中的溺水意象
阿特伍德在小說中大量運用了溺水意象,文中提到落水和溺水的細節(jié)多達七處。文章一開始就是勞拉開車墜橋自殺身亡的情節(jié)。當艾麗絲和勞拉姐妹倆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們從報紙上看到和從管家瑞妮那兒聽到關于女人投河自盡的說法。瑞妮說:“除了縱身跳入河中,這些女人也可能會走到河流的上游,讓河水浸濕她們的衣服,然后沉入水中,這樣一來,即使是她們想游離險境也無濟于事了。然而,女人們通常選擇走入水中,任由河水吞噬她們的性命?!保n忠華,2007:115)女性投河自盡結束生命的方式在姐妹倆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麗絲描述妹妹勞拉小時候神經緊張,“她是那種一碰就驚慌的孩子;即使是掉入六英寸深的水中,她也只會亂撲騰,卻不會把頭伸出水面,最后淹死在水中”(韓忠華,2007:116)。這暗示了勞拉最終的死亡方式,當殘酷的現實奪去生存的希望時,只有選擇死亡。艾麗絲和妹妹勞拉有一次在峽谷中順著盧韋托河邊的小路散步,勞拉突然掉到了河里。艾麗絲抓住了勞拉的外衣,把她整個人拽上岸。那天夜里,艾麗絲無法抹去勞拉在河里的那一幕:“她的頭發(fā)像煙霧一樣飄散在旋風中;她濕漉漉的臉龐閃著銀光;拽她上來是多么不容易!差一點我就松了手?!保n忠華,2007:123)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導論》中描述,一種經驗如果在很短的時間內給予心靈以一種強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加以平復,這必然導致精神運作方式的永久擾亂,這種經驗就稱之為創(chuàng)傷經驗。女性溺水死亡的記憶從孩童時期就印刻在愛麗絲和勞拉姐妹倆的腦海里,內心的不安和恐慌預示著現實生活中面臨的艱難處境,在意識深處出現溺水而亡的情景。
艾麗絲十八歲的時候,父親為了拯救蔡斯家族的祖業(yè)紐扣廠免于破產倒閉,將她嫁給了三十五歲的實業(yè)家兼政客理查德·格里芬。理查德虛偽奸詐,吞并了蔡斯家族的紐扣廠,氣死了艾麗絲的父親;他生性風流,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獲得小姨子勞拉的監(jiān)護權,誘奸了她,視妻子艾麗絲為性玩偶。艾麗絲軟弱沉默,缺乏經濟獨立的能力,無法改變被壓迫被控制的狀態(tài)。她的腦海中經常出現溺水而亡的畫面。當艾麗絲蜜月歸來,到了家門口,勞拉先是站在那兒呆呆地等,然后突然醒悟過來,“跑下臺階,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我,仿佛她是個快淹死的人”(韓忠華,2007:259)。有一天,艾麗絲在十字路口偶遇了亞歷克斯·托馬斯。“我伸出手,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尋求救援。那一刻,我在心里已經背叛了我的婚姻”(韓忠華,2007:267)。后來,艾麗絲在威妮弗雷德發(fā)起的慈善舞會上想起了勞拉小時候問過她的一些問題,她有了自己的答案:“圣河是有生命的。它流向無生命的海洋,因為那是一些生命的最終歸宿。魔鬼情人就是可望不可即的情人。充滿陽光的歡樂行宮有冰洞,那是因為它原來就有——不久,它就變得十分寒冷,然后融化,然后你在哪里呢?全淹在水里了?!保n忠華,2007:278)在男權社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是家中的天使,乖巧孝順的女兒,隱忍的妻子,沉默的他者。艾麗絲內心長期處于被壓制而無法改變現狀的情況,一時難以擺脫心理危機,暫時逃避引起心理恐慌的情境可以愈合心理創(chuàng)傷經驗。
艾麗絲和勞拉姐妹在逃避過程中受到啟發(fā),開始尋找自我,一次次溺水的經歷幫助她們通往重生之路,引領她們進入無意識的世界,發(fā)現未經男性主導的社會規(guī)范和話語體系的原始自我。姐姐艾麗絲選擇一種隱蔽的方式,即通過與亞歷克斯的婚外情擺脫不幸的婚姻生活。勞拉為了拯救情人亞歷克斯,與理查德達成肉體協(xié)議,被其強奸并懷孕。理查德對外宣稱勞拉患有精神病,將其送進精神病院,勞拉被迫墮胎。勞拉尋找機會逃了出來,自食其力。八年后,與姐姐艾麗絲重逢,艾麗絲卻出于嫉妒,說出了亞歷克斯的死訊和他們的奸情。身心飽受摧殘的勞拉對親情、愛情徹底絕望,此時生命已經失去了意義,她選擇駕車墜橋自殺,溺水而亡。勞拉從小養(yǎng)成的不畏強權、獨立堅強的叛逆性格,與姐姐艾麗絲形成鮮明的對比。姐姐艾麗絲迷失自我,選擇隱忍,妹妹勞拉卻用行動追求自我。勞拉選擇了超越現實之外的重生方式,無所畏懼的勇氣令她的靈魂永存世間,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復活了。
三、頻用溺水意象的動因
阿特伍德深受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原型思想的影響。弗萊認為,原型是反復出現的或傳統(tǒng)的神話及隱喻,是人類經驗系統(tǒng)中反復出現的意象。弗萊在《原型批評:神話理論》一文中列舉了七種循環(huán)活動,水的象征也有循環(huán)性,反復不已(葉舒憲,1987:21)。溺水時,在水下審視自己的歷史,重新定義自我,重構心理機制,凈化和洗滌心靈,得以重生。傳統(tǒng)的父權制思維模式和社會規(guī)范對女性的束縛,加上自身的盲視和弱點造成了女性的失語狀態(tài)。女性和水都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即溫柔和顛覆的統(tǒng)一體。阿特伍德從辯證的角度看到了女性和水之間的雙重性特點,因此,她的女性觀以溺水意象為表現載體。艾麗絲和勞拉姐妹生活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處于社會的邊緣地位和他者地位。作家借助溺水意象為艾麗絲和勞拉安排了溺水之旅,讓她們在困境中反省自我,在夾縫中尋找自我、重構自我。
在西方原始思維中,水是女性的象征。從隱喻意義上說,艾麗絲和勞拉溺水意象是對母體的回歸和眷戀。水的包容力代表了人類回歸母體的歸屬感,是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溺水意味著回歸自我,象征著凈化和再生。溺水意象表現女性的自我成長。
另外,女性的自我成長與加拿大的民族覺醒有著驚人的相似。加拿大地廣人稀,北部天氣寒冷,生存條件惡劣。加拿大先后淪為法國和英國的殖民地,獲取獨立后,又不斷受到強大的鄰國美國的滲透,在國際經濟、政治和文化舞臺上處于“失語”狀態(tài),在夾縫中艱難前行。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作家阿特伍德希望通過文學作品,表達加拿大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走向獨立的期盼。琳達·哈切恩指出,加拿大民族在尋求一種文化存在,女權主義也在尋求明確的性別存在(趙伐、郭昌瑜譯,1994:17)。在后殖民語境中,作家關注個人在社會中的生存狀態(tài),描述掙扎和奮斗的歷程,通過意象描述和思考女性的自我成長,可以說,女性的成長代表著加拿大民族的覺醒。
阿特伍德深諳原型意象,將溺水意象大量運用到文學作品中,反映女性的生存困境,使溺水意象與女性的自我成長有機結合在一起。溺水意象是一種文化傳承,女性在社會中的生存困境、自我追求,加拿大民族身份和文化屬性等問題得以一一展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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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