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鋪走出的日本天皇

薩蘇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扶桑文武肉袒出迎，東瀛四島上出現(xiàn)了一個頭頂五星的藍太陽—駐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

麥克阿瑟在日本的威望超過任何一個政治家，大約因為他的權(quán)力沒有任何一個日本人能夠企及。在他當(dāng)政日本的年頭里，從衛(wèi)生紙的供給到吊不吊死首相，都要看東京占領(lǐng)軍總部里這個老帥哥的臉色。對權(quán)威極端崇拜的日本人很快將麥克阿瑟捧上了太上皇的位置。1951年麥克阿瑟得罪了杜魯門被撤職回國，竟有日本人徹夜在麥克阿瑟的公寓前長跪痛哭，大有帥爺反了吧，您要上梁山我們都跟著您干的意思。

麥克阿瑟在日本的地位至高無上，連天皇見他也要鞠躬90度。

然而，1945年11月，麥克阿瑟卻看著一封“日本天皇”送來的請愿書發(fā)呆。

日本人的名字古怪，不好念，這麥克阿瑟承認，但這位老帥哥記性并不壞，總還記得每天打交道的天皇叫“梟蛙”（昭和），今兒寫信的這位怎么改名叫“苦媽砸蛙”（熊澤）了？

來信的這位自稱“熊澤天皇”，聲稱自己才是日本真正的天皇、神的子孫，被亂臣賊子相迫流落江湖，至于那個昭和，一家子都是竊據(jù)神位。他要麥大帥出面主持公道，以便自己重登大寶。

這封上書送到占領(lǐng)軍總部之后，這里管事兒的美國人比大帥的學(xué)問還少，一樣看不明白，不管事兒的日本人對天皇是敬若神明，一看是涉及立嗣篡位的事情，當(dāng)場一嚇，天皇家都是神的子孫，神的子孫打架誰敢管他們的家務(wù)事兒呢？只好送交大帥圣裁吧。

這篇請愿書寫得駢四驪六，包含了大量歷史考據(jù)和有關(guān)日本皇位繼承權(quán)的沿革說明，日本人整整花了一個月才把它翻譯成能看懂的英文版。饒是如此依然看得大帥頭暈?zāi)X漲又狐疑滿腹。

大帥到底是大帥，看了以后總算抓住了重點：第一，遣人到日本天皇的皇宮里面去問，現(xiàn)在這個天皇的血緣有問題沒有，是不是神的子孫；第二，派人去好生查問這個熊澤天皇，看看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去問日本天皇的血統(tǒng)，不問不要緊，一問還真引發(fā)了意料不到的后果。

古代皇上問話，用二月河先生的筆法都是這個樣兒的—“奉旨問田文鏡：爾到西大營年羹堯處傳旨，系奉專差，并無沿途采風(fēng)之旨意。爾何故無事生非，干預(yù)地方政務(wù)，妄奏諾敏貪功邀寵、取媚當(dāng)今？難道朕是可欺之主嗎？”

麥帥問皇上，只怕比這個威風(fēng)小不了多少。

這一問可把天皇嚇壞了。要知道這時日本到底是否保留天皇制還是未知數(shù)。駐日盟軍總部既想利用天皇的威望，又擔(dān)心天皇不是人的身份可能成為日本再建集權(quán)的核心—不是人？對啊，他不是神的子孫嗎，那怎么能是人呢？

問這話什么意思？僅僅是為了這個瘋子的事兒還是大帥懷疑我想做越王勾踐？日本天皇昭和也是心里沒底，一邊趕緊整理自己歷代祖宗的資料上送大帥府，一邊趕緊召集幕僚，做點兒什么好挽回大帥的信任。

于是，1946年1月1日，昭和發(fā)布《人間宣言》詔書，首次承認自己也是人，而不是神。這個詔書引起日本人思想上的軒然大波，大大動搖了日本皇室的權(quán)威。

而對“熊澤天皇”的調(diào)查也很快出來了。此人本名熊澤寬道，出生于愛知縣名古屋市，年57歲，原經(jīng)營雜貨店為生，雜貨店于1945年被戰(zhàn)火焚毀后，淪為無業(yè)游民。

然而，此人稱天皇似乎也不是精神有問題，他從1920年開始就屢次上書近衛(wèi)文磨、東條英機等日本重臣，要求收回皇位，在那個時代竟然沒有受到任何制裁。一次兵變的時候，竟還真有一部分叛軍準備擁立這位“熊澤天皇”！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1946年1月，五名美國記者采訪了這位“熊澤天皇”。這位潦倒的天皇身穿日本天皇才可以穿的有16瓣菊花徽章的和服，聲稱自己才是正宗的天皇繼承人，現(xiàn)在住在東京皇宮里面那個是冒牌貨。熊澤寬道認為自己應(yīng)該當(dāng)天皇是認真的，甚至從他爸爸那一代就開始在活動。記者評價這位雜貨鋪老板“性情溫厚”，條理清楚，完全不像是一個瘋子。

原來，這位熊澤寬道聲稱自己是天皇的理由，源自日本的南北朝時代。

這位“熊澤天皇”表示，坐在皇宮里那位昭和，是北朝的后代，祖上不過是一個被武將擁立的親王，而他，則是南朝天皇的直系后裔，從血統(tǒng)上比昭和正多了。問題是日本這個南北朝時代早已進了歷史，南朝天皇的后裔已經(jīng)幾百年不見蹤影，這位不會是蒙事兒的吧？“熊澤天皇”早有準備，拿出一張復(fù)雜的日本皇族譜系圖給美方記者看，雖然讓人眼暈卻是明明白白的。他特別強調(diào)，現(xiàn)在東京在位的天皇這一支的祖上十分可疑，不信，你們可以去查。最后，“熊澤天皇”再次大聲疾呼，要求現(xiàn)在的日本天皇退位，歸還皇位。

采訪引來了極大的震動。記者們紛紛向日本宮廷詢問事情的真假。

很快，關(guān)于“熊澤天皇”的大幅報道出現(xiàn)在了《星條旗》《生活》等雜志上面，并被日本報刊轉(zhuǎn)載。從1910年以來，天皇的權(quán)威，第一次面臨如此沉重的挑戰(zhàn)。

好奇的美國人對日本的皇位更替忽然產(chǎn)生了興趣，日本人自己，則大為震驚。在一些守舊人物中，這簡直是世界末日；而年輕人，卻發(fā)現(xiàn)“天皇”居然也不盡然是那樣嚴肅的話題，也可以作為評頭論足的對象。

受到鼓勵的“熊澤天皇”名聲大噪，吸引了大量粉絲和捐款資助。

4月，“熊澤天皇”駕臨東京，在田村町的航空會館與百姓見面，擁擠的人流幾乎把現(xiàn)場擠爆。有趣的是，面對這么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天皇，日本的宮廷反應(yīng)頗為古怪。

按照當(dāng)時曾任侍從的一位官員回憶，那個時候?qū)m內(nèi)對出了這么個“熊澤天皇”的感覺，并不是可笑或者厭煩，而是—恐懼。

原因很簡單，這位“熊澤天皇”走到哪兒，身邊都老跟著好幾個麥克阿瑟派出的美國憲兵！

日本人在琢磨—麥大爺啊，您老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

天皇在日本是第一大，比天皇還大的是麥克阿瑟—對熊澤老板，皇宮里的那個天皇倒不怕他，就算你真是南朝天皇的后代也沒什么，當(dāng)年就是手下敗將，老子等你們復(fù)辟等了500多年都沒見影兒，別管是熊是貓，哪怕你是功夫熊貓呢，俺不信你還能翻得了天。

問題是……

問題是占領(lǐng)軍總部里面那個叼玉米芯煙斗的老家伙明顯在看熱鬧啊。

要真是看熱鬧還好說，誰不愛看熱鬧呢？正常心理。但是當(dāng)時麥克阿瑟看熱鬧的心理頗為陰暗。這老小子對日本皇室的態(tài)度極為曖昧，很像是要借題發(fā)揮，這個可就麻煩了。

今天，我們一般的說法是，正是在麥克阿瑟的庇護下，日本天皇制才得以保留下來，而昭和天皇的戰(zhàn)爭責(zé)任才沒有得到追究。還有一說是日本所謂的“無條件投降”實際還是有一個條件的，就是保留天皇。

這個說法似有道理，因為日本戰(zhàn)犯們的確在審判中努力為天皇洗清戰(zhàn)爭罪行，而美國當(dāng)局順水推舟。天皇在戰(zhàn)后對麥克阿瑟萬分恭順，成了美軍控制日本的得力棋子。然而，這個合作，其實并不像我們想得那么順當(dāng)。首先所謂日本投降以前有條件保留天皇制，這根本沒有意義。自古以來你放下槍之前什么都好說，哪怕我認你當(dāng)二大爺都行，但是放下槍以后還遵守這些規(guī)矩的，基本都是外星人。條約就是一張紙，更別說什么臺面上見不著的秘密條款了。要是保留天皇弄出一個“邪惡軸心”來，別說一個，就有八個條件老麥也能給昭和找出100多種死法來。

所以，是否保留天皇，不在什么承諾，也不在美帝國主義和日本帝國主義是不是一丘之貉，還是英國人說得對—只有永久的利益。

麥克阿瑟明白，一根筋居多的日本人里面，現(xiàn)在還是弄一個天皇比較好，這樣多好管理啊。

要這樣說，您看，日本的皇宮里面那位是不是應(yīng)該松口氣？別管外頭怎樣，自己的腦袋總算保住了吧。沒有那樣簡單，麥克阿瑟這家伙，可是個有性格的，用中國人的說法叫睚眥必報。1942年，他在菲律賓慘敗，幾乎要自盡。撤退的時候他發(fā)誓“我還要回來”，兩年后，他果然率軍收復(fù)失地。

麥克阿瑟就是這么一個報復(fù)心極強的家伙，他在菲律賓的戰(zhàn)敗恥辱，根兒上還是這個昭和。現(xiàn)在，就這么舒舒服服的算了？

從種種跡象判斷，老麥不是這么想的。他對“熊澤天皇”大鬧天宮的放縱，顯然也是有意為之，至少是一種警告—你敢不老實？再不老實我廢了你換這個雜貨鋪出來的干！

事實上這種考慮還真有必要。因為昭和畢竟是從戰(zhàn)爭中和盟軍一路打過來的，誰能保證他沒學(xué)過“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啊？麥克阿瑟不會不擔(dān)心此人東山再起。尤其是日本天皇在日本普通人心目中的地位過于崇高，是“神”而不是人，這種情況下美國人會不會養(yǎng)虎貽患？說白了，熊澤就是他的一張牌。但美國政府也有自己的打算。深受日本之害的盟國們要求把天皇當(dāng)做戰(zhàn)犯審判，美國卻擔(dān)心這會加強日本民間的軍國主義極端勢力，因此一面游說盟國不要起訴天皇，一面指示麥克阿瑟見機行事。收到指示后，麥克阿瑟思忖再三，精心策劃了一項活動—讓天皇穿上便服，在全國巡游。

這次被稱作“人間巡游”的視察很熱鬧，“熊澤天皇”還在此期間會見了裕仁天皇，并當(dāng)面要求其退位，但遭到了拒絕。

雖然看來情況有點兒紛亂，活動期間所經(jīng)地方都是人山人海，實際上宮里這位借此已經(jīng)取得了對他草根堂兄弟的勝利。不過這樣一來，全國的日本人就都看明白了—原來所謂天皇也不過長倆眼一鼻子，一個瘦小的老頭而已。

這次變相的民意測驗顯示，日本民眾在天皇所到之處都熱烈歡迎，他們顯然是支持天皇制的。這堅定了美國政府庇護昭和，保留天皇制的決心。于是，那位“熊澤天皇”就轉(zhuǎn)而備受冷遇了，而“統(tǒng)御派”學(xué)者們紛紛考證，所謂南朝后代熊野宮信雅王純屬偽造，即使這位熊澤天皇自己也是人家過繼來的。在種種打擊之下，熊澤周圍的擁戴者紛紛見風(fēng)使舵。

1951年1月，“熊澤天皇”發(fā)動乾坤一擊，在東京地方法院控告“昭和天皇篡位無效”，結(jié)果法院以天皇繼承權(quán)不在法律管轄之內(nèi)而判決不予受理—你們自己家的事兒我們不摻和。

熊澤天皇雖然在1946年5月就創(chuàng)立了“南朝奉戴國民同盟”，1947年10月又組建“正皇黨”參加選舉，無奈江河日下，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1957年，“熊澤天皇”傳位于兒子“尊信天皇”，自稱“法皇”。

1966年，雜貨鋪里走出的“熊澤天皇”死于胰腺癌，外電雖然有報道，但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發(fā)來唁電。

但是，日本法院不摻和天皇家的事兒，不代表別人不摻和，這個人就是麥克阿瑟。大帥的仇不能不報啊。早在戰(zhàn)后不久，美軍占領(lǐng)軍當(dāng)局就從經(jīng)濟上封鎖了非天皇直系親屬的11家舊皇族，1947年更是從法律上剝奪了其皇族身份。再加上從明治時代皇室就不承認養(yǎng)子的繼承權(quán)，與平民通婚的皇族也被視為自動脫離皇族，同時，因為日本王室一向人丁不旺，日本人稱占領(lǐng)軍的這些政策目的是“在不弄臟自己手的情況下，讓日本的天皇制幾十年后自然消失”。

事實上，從近年來日本皇室的男丁衰微，甚至要討論女性繼承皇位法律來看，麥克阿瑟大帥這一手，實在是玩兒得太巧妙了。不知道萬一天皇家沒有繼承人的時候，會不會又有人想到擁立熊澤天皇的后人呢？

編 輯/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