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
揚雄的運氣其實并不好。他是窮N代,不能拼爹;患有口吃,不能做脫口秀;又清高自許,不愿沽名釣譽,仿佛只能成為歷史上的路人甲了。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揚雄還有個秘密武器:他少而好學,好讀書,好辭賦。白眼看紅塵,卻青眼禮先賢,如此文青范兒,不成功就太不人道了。
揚雄雖落魄,眼力還是有的。西漢名將文臣輩出,在他們剛剛作古的時代,要想上位,模仿秀是速成班、低門檻的不二之選。揚雄百度又搜狗,終于確定了幾位關鍵的模仿對象:司馬相如、諸子百家、屈原。
司馬相如是寫漢賦的高手,他以諷諫的名義,把漢武帝忽悠得找不著北。揚雄看這招功夫簡單易學,便新瓶裝舊酒,來了一壺。粉絲兼伯樂大司馬王音眼尖,發(fā)現他模仿司馬相如惟妙惟肖,就把他搜羅到門下,推薦為待詔,后來又引薦給漢成帝。可惜漢成帝雖愛辭賦,但更愛美人,很快就審美疲勞,只給揚雄一個給事黃門郎的小官。
辭賦畢竟只是處女秀,要想成名,還得有大手筆。于是揚雄另辟蹊徑,不但模仿大師,更要挑戰(zhàn)大師。他模擬《易經》作《太玄》,模擬《論語》作《法言》,生生把自己推到了演藝第一線,和大師平起平坐,惹得同行老大不痛快,說他僭越:圣人才著經嘛,你揚雄算哪根蔥?
不過,模仿秀是個技術活,不能太單一,要跌宕起伏,引人入勝;要懸念叢生,吊人胃口;還要兵不厭詐,欲擒故縱。模仿藝術要往縱深層面發(fā)展,要經得起粉絲和評委的挑剔,還得有創(chuàng)新點,與時俱進才行。
屈原是歷史釀的一壇老酒,清洌,卻辛辣,喝一口,都要嗆出感時傷世的淚來。賈誼過湘江,就被嗆得不輕。前面有老賈戳著當路標,揚雄當然不會東施效顰。他寫作《反離騷》一文,揶揄屈原:哥們兒也太想不開了吧,孔圣人不受魯國待見還周游列國呢,你怎么非要跳河?
幾次劍走偏鋒的模仿秀下來,揚雄總算出名了。不過,出了名無非出場費高點,卻還是草根:他經歷成、哀、平三代帝王,官銜卻原地踏步,再沒有升遷。也是,成帝耽于酒色,死于趙合德的“溫柔鄉(xiāng)”;哀帝忙著和美男董賢搞同性戀;平帝又是王莽的傀儡,三位老大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心思管一個模仿秀演員的閑事?
仕途膠著,前途無望,揚雄當然心冷。不過,如此一來,他算是明白了:模仿秀再好也是山寨版的,再煽情,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裳。因此,如何不動聲色地華麗轉身,回到自我,回歸傳統(tǒng),重樹經典文人形象,才是當今任務的重中之重。
他先從思想上自我批評,認為漢賦雖名為諷諫,卻類屬清玩,不僅起不到警戒作用,反有玩物喪志、麻醉精神之嫌。君不見漢武帝讀司馬相如的《大人賦》,不僅沒有不快,反倒飄飄欲仙?
既然發(fā)現了問題,就要立即解決問題。揚雄開始了另一場達人秀。先是檢討自己脫離群眾的小資思想,接著表態(tài)要洗心革面,埋葬反動腐朽的資產階級文藝,從此要做勞苦大眾的代言人。
拋棄漢賦只是前奏,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面。那就是放棄諸子,獨尊孔子:“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營中國,終入大海;他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綱紀夷貉,或入于沱,或淪于漢。”從邊緣化的非主流,一步步邁向中心的主流文化,孔子歷來是最好的跳板,前輩董仲舒就是這么起家的。不過,揚雄雖華麗轉身,仕途卻毫無進展。倒是新老板王莽夠意思,一上臺就將他連升六級,提為中散大夫。
然而王莽本是靠符命起家,這玩意糊弄老百姓,偶一為之還行,用得多了自己也難為情。但一幫舊臣沒眼色,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又在裝神弄鬼獻符命,反而丟了性命。揚雄與這幫倒霉孩子交情不淺,一心虛,怕說不清,嚇得跳樓自殺。王莽一句話救了他:“雄素不與事,何故在此?”倒不是王莽多看重這個轉型演員,而是因為揚雄是自己人—他早年做官,就是王家人大司馬王音做的伐。但撈出揚雄是一回事,重用是另一回事,對濕淋淋的揚雄,王莽決絕地轉過了身。
雖然有領導罩著,網民卻不買賬,一語道破禪機:“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别埵菗P雄再淡定,臉上也掛不住,上愧于君,下愧于民,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地。71歲時,揚雄怏怏而逝。
揚雄以模仿秀始,以達人秀反正,以進圈子終??磥?,作秀只是幌子,秀什么不打緊,站隊才是硬道理,而且要有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天上哪會掉餡餅?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還是秀秀更健康,一不留神,還能弄個“德藝雙馨的藝術家”稱號。不過,見好就收也是很重要的,因為在江湖上混,遲早是要還的。
編 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