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閑話》對伯夷叔齊形象的顛覆

王建華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豆棚閑話》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石昌渝先生說它是“話本小說文體演變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作品”[1](P284)；美國漢學(xué)家韓南則說它“標(biāo)志著和中國白話小說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決裂”。[2](P191)《豆棚閑話》之所以被推崇，一方面是由于它在文體和敘事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艾納居士對中國歷史上的經(jīng)典人格進(jìn)行了解構(gòu)，從而取得了非同凡響的藝術(shù)魅力，給世人開拓了另一片豐富的審美天地。第七則《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就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篇，它對歷史上的伯夷叔齊形象進(jìn)行了一次顛覆性的重塑，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引起深深的思考。

一

在中國古代，伯夷、叔齊一向被視為“禮讓”和“氣節(jié)”的楷模，其行為和精神為歷代士人所尊敬和效仿。

最早對伯夷和叔齊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先秦諸子時期?？鬃诱f他們“不念舊惡，怨是用希”[3](P56)“不降其志，不辱其身”[4](P221)，并稱贊他們?yōu)椤肮胖t人”[5](P79)；《孟子》說：“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jìn)，亂則退；伯夷也”[6](P215)，又說:“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7](P829)也認(rèn)為他們是注重“氣節(jié)”的賢人；《管子》云:“故伯夷、叔齊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修矣”，[8](P540)認(rèn)為夷齊的盛名不是餓死以后才有的，而是由于他們以前就注重修德之故；莊子也曾數(shù)次提到伯夷叔齊，如《駢拇第八》說:“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拓死利于東陵之上?！溲骋玻瑒t有君子焉，有小人焉?！盵9](P323)將伯夷與盜跖相比較，從而得出“殉仁義”的伯夷為“君子”，“殉貨利”的盜跖為“小人”。此外，《戰(zhàn)國策》《列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都有關(guān)于伯夷叔齊的記載，內(nèi)容與前述基本一致。

在先秦諸子的著作中頗多關(guān)于伯夷叔齊的敘述和評論，但是關(guān)于他們的事跡的記載卻皆不甚詳。直到司馬遷作《史記》，才將伯夷叔齊的生平和事跡確定了下來。司馬遷將伯夷叔齊的事跡作為七十列傳之首，并稱他們是“積仁潔行”之“善人”，由此可見司馬遷對伯夷叔齊之人格與精神的推崇。

自司馬遷《史記》將伯夷叔齊事跡記述下來后，歷代的文人紛紛歌詠其德行。最著名的是韓愈，他作《伯夷頌》，對他們的評價可謂極高：“若伯夷者，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盵10](P2741)此后一些小說家也將伯夷叔齊的故事植入小說創(chuàng)作，并對其行為贊賞有加。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明代余邵魚的《春秋列國志傳》和許仲琳的《封神演義》。

《春秋列國志傳》中夷齊共出場兩次：一次為第四回，通過夷齊對子牙的回答揭示其身份和動機(jī)——為養(yǎng)老而歸西伯，與孟子所說基本吻合；另一次是在第七回,敘伯夷、叔齊叩馬而諫及隱居首陽采薇而食，后作《采薇》歌至餓死之事。這與《史記》的記載沒有絲毫出入。

《封神演義》里伯夷叔齊一共出場四次，分別為：第九回和第十一回，夷齊的身份有所變化，他們成了與亞相比干、微子等同殿共事的“百官”[11](P53-64)；第六十八回，寫夷齊叩馬而諫之事，并在開篇用詩贊曰：“首陽芳躅為綱常，欲樹千秋叛逆防……讀罷史文猶自淚，空留齒頰有余香”[12](P410)；第九十八回，聽子牙說商朝已滅，“伯夷、叔齊仰面涕泣……竟入首陽山，作‘采薇’之詩，七日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并借助后人詩吊之曰:“昔日阻周兵在咸陽,忠心一點為成湯；……可憐恥食周朝粟,萬古常存日月光?！盵13](P612)可見，雖然作者將夷齊的身份作了細(xì)微的改動，但主要故事情節(jié)還是來自于《伯夷列傳》，夷齊形象沒有絲毫改變，作者對他們的精神也是贊賞的。

二

如上所述，雖然對于伯夷叔齊事跡的細(xì)節(jié)有不同看法，但對于他們“不念舊惡”“求仁得仁”的行為，與“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節(jié)操，絕大多數(shù)小說作者皆贊賞不已，并將他們作為正面形象進(jìn)行塑造，對他們的態(tài)度基本上都是肯定的、褒揚的。

在伯夷叔齊形象的傳播中，也出現(xiàn)過一些不和諧的聲音，例如在梁朝殷蕓的《小說》中就有這樣一則故事：

漢武帝見畫伯夷、叔齊形象，問東方朔：“是何人？”朔曰：“古之愚夫。”帝曰：“夫伯夷、叔齊，天下廉士，何謂愚耶？”朔對曰：“臣聞賢者居世，與時推移，不凝滯于物。彼何不升其堂，飲其漿，泛泛如水中之鳧，與彼俱游？天子轂下，可以隱居，何自苦于首陽乎？”上喟然而嘆。[14](P62-63)

這則故事中東方朔稱伯夷叔齊為“古之愚夫”，這可以說是對伯夷叔齊形象的一次顛覆。雖然言出滑稽大家東方朔之口，有較濃的調(diào)笑色彩，但也代表了南北朝時期讀書人的一種觀念?！抖古镩e話》大概受到了這篇小說的影響，但艾納居士在此基礎(chǔ)上對伯夷叔齊形象進(jìn)行了更為徹底的顛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對伯夷和叔齊的性格進(jìn)行了諷刺性的描寫。艾納居士對叔齊具有明顯的貶斥口吻，雖對伯夷的描寫不多，但就是這僅有的幾次描寫依然流露出對他的嘲諷。

首先來看伯夷。開篇之初就寫道：“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親道他不近人情，沒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15](P67)，這說明伯夷生性木訥，品性不高，與“圣人”相去甚遠(yuǎn)。如果說這些還不足以說明艾納居士態(tài)度的話，那么在以下情節(jié)中艾納居士的態(tài)度就昭然若揭：夷齊上了首陽之后，山下很多人也跟了來，“伯夷也還道：‘天下尚義之人居多，猶是商朝一個好大機(jī)括’?！盵16](P69)伯夷口中的“尚義之人”都是些什么人呢？艾納居士交代道：“或是商朝在籍的縉紳、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尷不尬的假斯文、偽道學(xué)，言清行濁?！盵17](P68)就是這些“假忠臣，真小人”，伯夷卻認(rèn)不清他們的本來面目。艾納居士前半句看似對伯夷的贊揚，后半句卻急轉(zhuǎn)直下，變成了對他的嘲諷。

再來看叔齊。開篇說“道叔齊通些世故，諳練民情，要立叔齊為君”，形容叔齊能干、機(jī)靈。真是這樣嗎？否。叔齊這種“通世故”的本質(zhì)是圓滑世故、靈活善變。叔齊下山途中被眾獸逮住后，他便唆使道：“就煩將此段情節(jié)轉(zhuǎn)達(dá)山君，一齊都有好處?！币浴昂锰帯眮砝T眾獸，眾獸“聽見叔齊說得圓活”，放了他并聽他說了一段道理，高興地離去后，他“伸頭將左右前后周圍一看，道：‘我叔齊真僥幸也！若不是這張利嘴滿口花言，幾根枯骨幾乎斷送在這一班口里，還要憎慊癟虱氣哩’?！盵18](P72)艾納居士通過眾獸對叔齊的看法——“圓活”、叔齊的動作行為——“伸頭將左右前后周圍一看”和自我的評論——“滿口花言”，將一個猥瑣、奸猾的小人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自然而然地達(dá)到了諷刺和抨擊他的目的。

第二，叔齊形象由“圣人”轉(zhuǎn)變?yōu)椤靶∪恕薄２氖妪R歷來為人們所敬佩，主要是因為“義不食周粟”和為了氣節(jié)寧可餓死也不改其志，而此書卻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文章通過叔齊的話點出他隱居首陽的原因：“前日粗心浮氣，走上山來，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還算個千古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品?！瓭M山留得些不消耕種、不要納稅的薇蕨貲糧，又被那會起早占頭籌的采取凈盡?！盵19](P70)原來他上山的目的是為了做一個“千古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具體說就是為了名和利；采薇而食也并不是為義，而是因為薇菜不費勞力耕種、不需繳稅之故，這與司馬遷所說的“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這一出發(fā)點完全相反。

第三，對人物結(jié)局的安排也具有顛覆性。在歷代小說描寫中，伯夷和叔齊是雙雙餓死于首陽山的。而在此書開始就點出夷齊兄弟“雖是同胞，卻有兩念，始雖相合，終乃相離”，并將“餓死首陽山”的情節(jié)取消，只交待了伯夷餓于首陽(是否餓死，尚不可知)，而叔齊最終變節(jié)，下山投靠了新朝。最后也通過叔齊的口說：“省得齊物主這派論頭，自信此番出山卻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為晚也。”[20](P76)前后做一比較，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叔齊下山叛變，兄弟分離，而不是都餓死于首陽山。這就完全顛覆了前代史家和小說家的觀念。

三

伯夷、叔齊是中國歷史上萬眾欽仰的人物，其行為、氣節(jié)也為歷代士人所效仿。那么，艾納居士為什么要對伯夷叔齊形象進(jìn)行徹底顛覆呢？我們知道，清初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是作者隊伍的文人化。有了他們的參與，小說創(chuàng)作超越了“寫給人看”的范疇，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我表現(xiàn)因素。[21]在明清易代之際，這種表現(xiàn)自我的意識更加明顯，從而形成了對家國命運和普通民眾命運的獨到見解。艾納居士也不例外。

我們認(rèn)為，艾納居士之所以要顛覆夷齊形象，主要是借創(chuàng)作以批判現(xiàn)實，在“把世上假高尚與狗彘行的，委曲波瀾，層層寫出”的同時達(dá)到“鼓勵忠義，提醒流俗”的目的。明清易代之際，很多漢族知識分子義不事清，成為遺民，隱逸成為一種表明獨特“氣節(jié)”的方式，不少人爭相效仿，加入到隱逸的行列。[22]但在紛紜復(fù)雜的亂世，士人心態(tài)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在清政府采取一些措施對他們進(jìn)行威脅和利誘時，隱逸人群的心態(tài)和行為就變得更加捉摸不定。

滿軍占領(lǐng)江南之后，為了鞏固新生政權(quán)，在政治上“一面誘以名位利祿，一面脅以刑罰殺戮”[23](P808)，迫使?jié)h人服從其統(tǒng)治。如1644年9月，順治皇帝頒布改換衣冠令、圈田令和嚴(yán)禁逃人令，強(qiáng)迫漢人接受其入主北京；1645年，清政府嚴(yán)酷鎮(zhèn)壓江南敢于反抗“三大令”的漢人，血洗城池，發(fā)生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劇。這種鐵血政策給了當(dāng)時漢人一記重?fù)?，大部分漢人紛紛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在思想文化上，他們則對漢族知識分子采用籠絡(luò)和威脅共用的方法，其中最有用的則是重開科舉取士，可以說是抓住了士人的要害。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士大夫從小受到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治國平天下”是大多數(shù)人的理想和抱負(fù)。這種理想的實現(xiàn)大多以參加科舉考試為前提，有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舉”至深，滿人深知“籠絡(luò)中國之秀民，莫妙于中其所迷信”，所以“始入關(guān)，則連歲開科，以慰蹭蹬者之心”。[24](P809)這種投其所好的做法確實起到了明顯的作用，科舉一開，很多遺民當(dāng)即結(jié)束了隱逸生活，積極參加科考，投靠清朝。褚人獲在《堅瓠五集》卷三中就描述過這種現(xiàn)象：

皇朝初定鼎，諸生有養(yǎng)高行遯者。順治丙戌再行鄉(xiāng)試，其告病觀望諸生，悉列名與考?；咦髟娯葜唬骸笆コ刂荚囐t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當(dāng)年深自慚周粟，今日幡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jié)，西山薇蕨已精光?！甭?wù)呓^倒。[25](P162)

面對士人變節(jié)的現(xiàn)實，艾納居士明顯表現(xiàn)出不滿之情，但又無力改變這種狀況，只能以冷嘲熱諷的方式來抒發(fā)胸中的不平之氣。如“天空嘯鶴”敘中所說：“止因蘇學(xué)士滿腹不平，惹得東方生長嘴發(fā)訕?！盵26](P143)因此，艾納居士“莽將廿一史掀翻，另數(shù)芝麻帳目”，特意選擇被前人一再肯定的遺民典范伯夷和叔齊作為諷刺對象，通過戲謔、油滑的方式顛覆其經(jīng)典形象，從而對假“尚義”的隱逸之人進(jìn)行辛辣地諷刺和有力地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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