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江畔有個村子叫梅花屯,村子盡頭有座小山坡,小山坡上長滿毛竹,還有一幢孤零零的樓房。樓房里沒老沒小,只住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光棍,姓陳,叫陳德寶。正所謂光棍到家,變成啞巴,況且這陳德寶連雞鴨也不養(yǎng)一只,所以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這小山坡是全村最冷清的地方。
可去年年底的一天晚上,這里卻燈火輝煌,人來人往,熱鬧異常。為啥?光棍行大運,老婆送上門,陳德寶要做新郎官了。村里人有的來幫忙,有的來賀喜,有的來看新娘子,還能不熱鬧?
陳德寶是怎么找上對象的?新娘子是哪里人氏,芳齡幾歲,什么模樣?后面自有交代。先說到了夜里十點,眾人都說時間差不多了,該讓新郎入洞房了,便紛紛起身告辭。一會兒工夫,屋里的人都走光了,一下靜了下來。
陳德寶回屋,關(guān)上大門,心里頓時喜滋滋的。一旁的房門虛掩著,門上貼著個方方正正的大紅“喜”字。多少年啦,他盼著這樣一個幸福的時刻,現(xiàn)在終于到啦!他把筆挺的衣褲整了一整,把光溜溜的頭發(fā)又梳了一遍。上下左右一看,只覺得自己春風滿面、風度翩翩,才舉步上前,推開房門,走進洞房。朝床前一看,只見雪白的紗帳已經(jīng)放下,床上紅被綠毯;床前齊齊整整地擺著一雙女式鞋。
陳德寶激動得渾身發(fā)軟,像要醉了。他連忙閂好房門,奔上前去,學(xué)著戲臺上的口氣,喊聲“娘子”,雙手一下撩開了紗帳。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驚異萬分。為啥?因為床上只有一對枕頭,兩床毯子,三條棉被,根本沒有新娘子的影子!
陳德寶奇怪了:他剛才出去送客時,新娘子明明是坐在床上的嘛,怎么眼睛一眨不見了?他連忙出門,可是四周靜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天上只有一輪孤零零的月亮,地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自己。他癡癡地站了一會兒,一屁股在門檻上坐下,托著下巴,皺起眉頭,苦思冥想起來。
他心想,莫不是新娘子在同自己開玩笑,在洞房里的什么地方躲起來了,故意要自己急上一急,嚇上一嚇。
他連忙進屋,一聽,洞房里果然有了聲響。他想看看新娘子究竟在干什么,就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伸過腦袋往門縫里瞇起眼睛一看:“?。 本拖裼幸粋€晴天霹靂在他頭頂炸響,渾身一下子僵成了一個硬邦邦的木樁。你知道為什么?因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洞房里并不見穿紅著綠的新娘子,卻坐著個陌生的小伙子。
陳德寶嚇壞了,不顧一切地沖進洞房。到了近前兒,才發(fā)現(xiàn)新娘子也在,坐在陌生小伙子的旁邊?,F(xiàn)在,她與那小伙子一齊看著陳德寶,兩對眼睛都是紅紅的,都流著眼淚。那小伙子大約二十六七歲,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只是頭發(fā)蓬亂,上面還黏著幾片樹葉,衣裳褲子上都是破洞,腳上只穿一只脫了鞋幫的鞋子,光著一只腳,趾縫里還有血跡……這模樣,就像剛從柴堆里鉆出來一樣。
陳德寶看著他們,像跌進了云山霧海,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眼前這場面,一男一女,哭哭啼啼,使他頓時手腳冰涼,渾身發(fā)寒。前些年,他曾經(jīng)找過兩次對象,但都生蠶作硬繭——沒成功。第一次的那位姑娘來相過親,屋里屋外一看,屁股沒落座就走了,說他“兩間舊房子,一只破箱子,像個討飯的,甭想討娘子”,一刀兩斷了。第二次的那位姑娘,送過來一張聘禮單子,陳德寶一看,只得舉手投降,掛了“免戰(zhàn)牌”。從此他死心了,與村里的一伙青年人鬧在一起,自得其樂地搞起個“光棍協(xié)會”,還毛遂自薦,當了這個協(xié)會的主任。可是這幾年,形勢大變,他既種責任田,又做泥水匠,亦工亦農(nóng),糧錢并收,一下子富了起來。也真是天賜良機,一個星期前,他有個遠房親戚跑到他家,問他要不要老婆。老實說,這個年紀,哪會不要老婆,他點了頭。那親戚馬上取出一張照片,他接過一看,那姑娘長得如花似玉,他心里好不喜歡,便問要什么條件。那親戚笑笑說,這是便宜貨,一不要聘金,二不要彩禮,唯一的要求是娶得越快越好,七天之內(nèi),就得拜堂成親。他當時以為是開玩笑,因為如今的姑娘都是“千金”哩!有的高價,有的議價,哪會有無價的?那親戚說,這叫“水到渠自成,老婆送上門”,還說如果看中了,那就把家里準備一下,到時候弄輛拖拉機去一接就可以了。陳德寶說,那也該熟悉熟悉啊。那親戚說:“你都三十多啦,還去學(xué)時髦——談戀愛?夜長夢多,還是速戰(zhàn)速決好。我還會來害你???”拖拉機果真把照片上的那位姑娘接來了。姑娘雖然顯得癡癡呆呆,任人擺布,但自己要求不高,只要是女人就行。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正要同新娘子同床合被的時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洞房里會闖進個陌生小伙子來??此c新娘子的模樣,好像今天結(jié)婚的不是陳德寶,而是他!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陳德寶正這樣想著,小伙子站了起來,看了新娘子一眼說:“我……我要走了?!毙履镒記]有看他,雙手捂住臉哽咽著說:“我……我對不起你?!毙』镒诱f:“我不怪你?!闭f著轉(zhuǎn)過了身子。陳德寶這時哪里還熬得住,看他們話來言去,像在打啞謎,自己什么也聽不懂,像個呆子。“不行!”他心里說著,一步上前,張開雙臂將小伙子攔住,大聲說:“你不能走!”
小伙子聞聲站住,問道:“你要干什么?”陳德寶雙手叉腰,眼珠發(fā)紅,盯住他道:“審問!”頓了一頓,又說:“這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個明白?!毙』镒訐u搖頭:“不……不用說了?!标惖聦氁矒u搖頭:“不行,一定要說!”接著回身關(guān)緊房門,拿過凳子,往小伙子面前一放,下命令似地道:“你,坐下說!”小伙子站著不動,陳寶德伸過雙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按,小伙子坐下了。
小伙子坐下后,陳德寶摸出包香煙,抽出兩支,遞到小伙子面前,酸溜溜地說:“這是我的結(jié)婚喜煙,成雙配對,抽吧?!毙』镒硬唤?,陳寶德往桌子上一丟,又道:“新娘子,快給客人點煙!”
新娘子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小伙子眼圈一紅,也滾下兩行淚水,他迅速地擦了擦,對陳德寶說:“這位大哥算了吧,我……我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會來了?!闭f完起身要走。陳德寶擋住他道:“這不行。我做事喜歡直來直去,明明白白,你不把事情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走!”小伙子看了新娘子一眼說:“我……我不能再傷她的心了。”陳德寶剛想追問傷什么心,新娘子突然一抬臉說:“春福,你就說吧,不要憋在心里啦!”小伙子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點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說了起來。
原來,這叫春福的小伙子,是梅花屯二十里外的王家屯人。王家屯與新娘子所在的曹家莊隔溪相望,距離不到一里路。新娘子名叫曉玉。春福與曉玉從小是同學(xué),后來談起了戀愛。可是,王家屯與曹家莊這兩個村子,不知是哪個年代惹起的糾紛,矛盾一直很深。兩村之間很少來往,也因此不讓青年人在鄰村找對象。春福和曉玉談戀愛的事一傳出,兩村都鬧得沸沸揚揚。春福的父親是個倔老頭,對兒子既罵又打,不準他開與曹家莊通婚的先例。他還親自到曉玉家,要曉玉的父親好好管教女兒,馬上與他兒子一刀兩斷,如果聽之任之,鬧下去是沒有好戲文看的。曉玉的父親原本就膽小如鼠,加上村里人對這事冷言冷語,再被春福的父親如此一“將軍”,更是嚇得不得了,當天晚上就眼淚鼻涕地勸女兒死了這條心,甚至跪在曉玉面前,說如果女兒不答應(yīng),他將以死相拼。正在這個時候,春福被派到外地出差去了。曉玉哪里經(jīng)得住父親的軟硬兼施,只得暗自流淚。她父親馬上跑遍四親六戚,要他們趕快為曉玉物色對象。剛好碰上了陳德寶的那位遠房親戚,兩下一說,婚事就這樣定下了。曉玉也無力抗爭,只得聽之任之。今天下午,春福出差回來聽到曉玉出嫁的消息,簡直快要發(fā)瘋了。他顧不得吃飯,急忙趕到曹家莊,可曉玉乘著娶親的拖拉機走了。他便抄小路追趕拖拉機,柴枝、藤蔓把他的衣服劃破了,亂石把他的腳板刺破,他全然不顧。一直追到了梅花屯,人們在陳德寶家里鬧鬧嚷嚷,他呆住了,就一直在屋背后的竹園里流淚。直到人們紛紛走散,四周靜下來時,曉玉才聽到他的哭聲。推窗一看,再也不能自禁,就乘陳德寶出門送客的時候,把他迎到了屋里……
陳德寶聽到這里,如夢初醒,呆住了。他看看春福,又看看曉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時候春福站起身說:“也許我不該來。以后就請你這位大哥多費心了。曉玉體質(zhì)弱,挑挑背背的事要你多做了。另外,她從小沒母親,父親年紀大了,家里缺勞力,你要多去幾趟,多幫他們一點……”
春福說到這里,曉玉哭得更厲害了。春福又對她說:“你也別難過了。事既如此,就與這位大哥好好地生活吧。我相信他會待你好的?!闭f完,朝門口走去。
這時的陳德寶,像從夢中醒來似的,他“呼”地一下跳起身,大聲說:“你,不能走!”接著飛身上前,把春福拉回原來的地方,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你……你……給我坐在這里!”說完,旋風似的沖出房門,上了鎖,接著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跑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倒使春福和曉玉驚慌失措了。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呆成了一對泥人。曉玉怕出個三長兩短,就打開窗戶,讓春福翻窗逃走了。
過了一會兒,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鎖開了,房門也打開了。隨后走進來一大群人,有村支書、村委會主任、婦女主任、團支部書記等等。陳德寶走在頭里,臉色通紅,兩眼放光,雙手捏著拳頭。曉玉見狀,默默地低下了頭。
陳德寶一見屋里沒有了春福,連連追問曉玉。曉玉說:“他已經(jīng)走了?!标惖聦氁欢迥_道:“咳,你呀!”隨后對屋里人說:“你們等等?!北泔w也似的出了門。一會兒工夫,陳德寶就把春福拉了回來,仍然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接著大聲說:“春福同志,曉玉同志,你們都把頭抬起來。我們村的大小干部全來了,你們的事我都同他們說了。我陳德寶算個男子漢,靠如今黨的好政策,才有今天這日子。我要討老婆,但我決不把自己的喜事辦成禍事!你們的感情那么好,我……我……咳!不說了!反正,如今是什么時候了?什么年代了,還能允許再出梁山伯與祝英臺?也怪我糊涂,不問青紅皂白,差點當了馬文才。我今天當著大家的面說,明天我就送你們回去。我就不相信,有黨,有領(lǐng)導(dǎo),你們會成不了親?我陳德寶雖是個光棍,這一回卻要為你們做做月老,牽牽紅線!”
陳德寶的話音一落,眾人都鼓起了掌。春福和曉玉都抬起頭,驚異地看著他,眼眶里滿是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