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后的第三天,也是岳二爸家跑了的羊突然回來了的第三天,獅子王峰下青牛沱山村的千余號山人還困在大山里。經(jīng)歷過各種天災(zāi)和磨難的他們知道只要天不塌就有活命的希望,噩夢過后是早晨,火塘還得冒起炊煙,日子還得水磨般轉(zhuǎn)下去。岳二爸和老伴之所以睡在穿斗房子里,是因為遠(yuǎn)親般歸來的羊。岳二爸養(yǎng)殖的羊是在大地震前兩年失蹤的,是前些年貸款百余萬元從加拿大引進(jìn)的波爾種山羊。當(dāng)然跑了的也只是十來頭,是縣、鄉(xiāng)兩級的組織人來參觀后遭了羊瘟后存活下來的十來頭種羊。據(jù)老獵戶祥幺爸說,看見是跟著兩頭野黑山羊跑了。羊也像多情的男女般私奔呢!真日怪。更日怪的是現(xiàn)在回來的卻不完全是跑了的那幾只。雪白的波爾山羊,顯然是一年前跑了的一只雛羊。另兩只渾身起黑斑馬條紋的羊,羊角崎立,一對羊眼野氣十足。岳二爸和山人從未見過這樣的羊。
可是呢,多年不見的狗豹子出現(xiàn)了,叼豬叼羊,嚇得山人晚上都不敢睡覺。岳二爸昨夜背著獵槍與狗豹子折騰了一晚上,這陣就睡得很沉。沉沉的睡夢里,一個怪異的聲音蜉蝣般從房子邊上的杉樹林子里響起來,那聲音不大,不像人或牲畜的聲音,聽著卻使人身體發(fā)毛發(fā)毛。那聲音蜉蝣一樣鉆到了岳二爸睡的房子里,板壁和床居然有了些動靜。岳二爸一下子驚醒了,一頭坐起來,他想又地震了。板壁卻是好好的,床也是好好的,沒動咯!這時他聽見一種響動,一種蹄子狀的響動從房外茂密的杉樹林向著大羊棚子那邊馳去。岳二爸使勁拍一下大腿,哎呀!狗日的不要臉的又來了。他一頭爬起來,從火塘邊抓起獵槍就往大羊棚子攆,邊攆邊向老伴喊,快去喊吉娃子他們。
岳二爸一趟子攆攏時,慘劇已經(jīng)發(fā)生。干涸的三叉河披著黃酥酥的日光,細(xì)粒的雨星還在落著。寬闊的草坡上,羊群正發(fā)出一片哀鳴。白的波爾山羊、黑白相間的小斑馬羊左跑右逃,忙不擇路?;擢{紋的狗豹子嗷嗷叫著,撲向驚惶逃命的羊群,白的羊黑的羊被它們輕而易舉地?fù)涞?,在它們兇悍的撕咬下,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岳二爸把槍口對準(zhǔn)一頭近距離的狗豹子,那滿身虎斑的狗豹子正壓在一頭波爾山羊的身體上,揚起黃爪子抓向波爾山羊的頸。它看著岳二爸,頭上的電珠般的兇光閃爍,丟下身下血濡的哀鳴之羊,背弓著,毛■著,眼睛綠著,朝槍口走來??磥磉@是領(lǐng)頭的,因為在它的后面跟著三四頭身體略小的狗豹子,它們毛■■的背都弓著,眼睛綠著,朝著岳二爸的槍口騰騰地走來,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岳二爸槍口對著最前面的,咬緊牙巴,吼道,反了你們咯!來吧!不怕死的來吧!扣動扳機(jī)?;鹚ㄅ距宦?,狗豹子站住了,■著的毛紋耷拉了下。槍卻沒有響,是啞槍。岳二爸心一驚,飛快地扳起火栓,對準(zhǔn)愈來愈近的狗豹子,扣動扳機(jī),啪嗒一聲,槍仍然沒有響,更沒有煙火沖出的砰然聲。岳二爸心里慌了,八成是昨晚槍膛里進(jìn)了水,水浸濕了銅箔,浸濕了槍膛里的火藥。
精靈的狗豹子先還有些驚悸,山人的槍可不是鬧著玩的,整端了不要說我們狗豹子,就是老虎花熊都怕的,昨晚上那一槍就傷著了兒子的肚子,可是今天兩聲啪嗒聲后,并沒有出現(xiàn)昨晚上兒女們所說的厲害的情景。走在最前面的狗豹子心里的一點點余悸也沒有了,一點點防線也沒有了??催@個手持所謂威力無窮的獵槍的人的雙手在打抖,身體在打抖咯。這個老頭莫有啥么可怕的,也就是與一頭黑的白的羊差不多了,也就是一頭羸弱的羊了。它憤怒了,兇悍的身體一躍而起,緊跟在后面的幾頭狗豹子也一躍而起。一股腥味的熱氣,一陣灼熱的旋子風(fēng)。岳二爸眼睛一閉,完了完了,大地震都莫有完了的我,山崩地裂那么兇險的景況都莫有完了的我今天要在狗豹子的嘴里完了。
砰砰砰砰——
岳二爸耳邊響起了連發(fā)的槍聲,槍響自不同的方向,不像是一支槍,至少是五六支槍,絕對不是山人們只能單發(fā)的火藥槍。岳二爸感覺撲向自己的腥氣和熱風(fēng)中斷了,發(fā)出了負(fù)重人的砰然倒地聲。他睜開眼睛,面前是一群身著綠雨衣的解放軍,他們濕潤的軍裝上雖然滿是泥漿,可那泥漿無疑是給迷彩的軍裝增添了更新鮮的色塊,半自動步槍黑色的槍管在日光下飄繞著幽藍(lán)的煙縷。
前來搜救的解放軍是空降團(tuán)的一個小分隊,帶隊的是團(tuán)長趙長軍。他們搜救有兩個任務(wù),一是受災(zāi)的當(dāng)?shù)厝罕姡乔嗯c止珗@里的老虎獅子。趙長軍他們的小分隊就駐扎在岳二爸的木房子里。原因是岳二爸的院子是整個村子的凸起之地。岳二爸高興是因為這下羊得救了,有解放軍那么多桿硬火,看你狗豹子還敢來不!
山里的天氣變化大,大地震后氣候更加異常,濃濃的霧如猛然睡醒的野獸般從溝壑里山林里爬起來遮蔽了整個山村,暗淡的山巒儼然是一派龍盤虎踞之勢。這時,天上響起了嗡嗡聲,是從東北山的方向響過來的。山民跟著戰(zhàn)士們一起歡呼,飛機(jī)來了!飛機(jī)來了!可是嗡嗡聲在天空響了好一陣,卻沒有飛下來。天上的飛行員與地面的話務(wù)員對話,說是突然起大霧了,找不到降落的方向。地上的話務(wù)員說了一大籮筐話,什么方向什么方位的說遍了,天上的飛行員就是不懂,因為霧太大,根本搞不清楚方向,更不敢亂飛,一旦撞在山巖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情況匯報到了趙團(tuán)長這里,趙團(tuán)長急得這頭走那頭。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直升機(jī)的油都是有限的,直升機(jī)緊在天上旋,油燒干了飛行員就只有跳傘,飛機(jī)就只有墜毀。趙團(tuán)長命令戰(zhàn)士們先在降落的地方點燃火堆,或許飛行員能夠看到。飛行員在無線電話里說,這霧起得特別的怪,半山腰以下是棉絮樣的霧海,密得一絲絲縫隙也沒有,半山腰以上卻是陽光燦爛,山青景綠的。飛行員問,青牛沱山村周圍有無明顯的特征,比如山峰呀、特別大的樹呀之類?趙團(tuán)長問岳二爸你們村周圍的山有無明顯的特征?比如山勢的特別形狀,山巖的奇形怪狀?岳二爸山梨形的腦殼做沉思狀,卻沒有想起什么。今天的霧真是大,熊熊的火堆燃起來很久,或許是白天,天上的飛行員根本看不見。時間在很快地過去。話務(wù)員抬起頭來說,飛行員說飛機(jī)上的油一時半時倒沒問題,但在天上打旋旋久了油當(dāng)然也會燒干。如果霧還不散的話,他們就準(zhǔn)備返回。怎么又返回呢!這不是忙乎了半天白費蠟嗎?
真急人哪!這時岳二爸的小兒子吉娃子走了過來說,首長,有??!南山頂上不是有三棵神樹嗎?!山腳下就是我們村呀!三棵樹的下面又莫有其他小山包大山包山巖啥么的擋著,直接飛下來就看見大板栗樹了,看見三叉河大河灣了。趙團(tuán)長問,三棵樹有多大,是什么樹?岳二爸接過話把子,三棵樹是三棵青■樹,大的黃桶大,小的水桶大,長在南山頂上,形狀像一把傘,天晴的時候,關(guān)口、縣城都看得到的。趙團(tuán)長問,這個山霧霧得到青■樹沒有?岳二爸說,這個就莫定準(zhǔn),天大由天,地大由地,霧著就霧著了,莫有霧著就莫有霧著。
吉娃子插嘴,三棵樹長在矮于八卦頂?shù)哪咸扉T山上,幾百里外都看得到。大霧一般起在半山腰。山高風(fēng)大,寒冷,不會有霧。趙團(tuán)長接過話務(wù)員手中的無線電話筒,說山鷹一號,我是趙長軍。你聽著,你朝南邊的山頂看,山頂上長著三棵大樹,像一把大傘,據(jù)說幾百里外都看得到的。看見沒有,山鷹一號,請回答?話筒里傳來洪亮的聲音,團(tuán)長,您好!我們的直升機(jī)就在三棵大樹上面的空中盤旋,我們剛才還在驚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樹呢!請團(tuán)長指示!三棵樹的東邊是雪山獅子王峰,山下正北方就是青牛沱村,你們的飛機(jī)成六十度飛下穿過云霧就可看見戰(zhàn)友們點燃的火堆。謝謝首長指示。自此以后,三棵樹就成了直升機(jī)在這一帶飛行的航向標(biāo)志??拐鹁葹?zāi)中,南山頂上這三棵青■樹的功勞可不小,飛行員老遠(yuǎn)就看得見山頂上撐開的巨大綠傘,是其他山峰沒有的,減少了許多的麻煩。
只一掐手長的工夫,岳二爸跟在趙團(tuán)長后面走出帳篷,循著趙團(tuán)長的目光方向,就見一只大鳥穿云破霧昂著頭飛來了,嗡嗡的聲音響亮震耳,在深谷中回蕩,大鳥頭上轉(zhuǎn)動的巨大鐵翅撲出的強(qiáng)勁旋風(fēng)使所經(jīng)之處的樹木劇烈地?fù)u晃,宛如身陷疾風(fēng)驟雨之中。山人們吼著,飛機(jī)來了,飛機(jī)來了。的確是飛機(jī)來了,是空降部隊的直升機(jī)來了。不是一架,后面還跟著一架。來的目的一是搜救,二是搶救森林公園里的獅子和老虎。草綠色的直升機(jī)沿著戰(zhàn)士們點燃的火堆緩緩地降落在三叉河邊寬闊的草地上。地震過后的青牛沱也只有這一片青蔥的山宕未被震裂震垮。
一把傘由三棵樹組成,是三棵青樹,據(jù)說是三棵青■王,莫有一千年都有五六百年。川西平原上的天一朗晴的時候,站在關(guān)口外的印月井縣城向西北天穹下的雪山望去,隱約可見銀亮爍爍的雪峰下有一把撐開的綠冠,那就是亙古千年的一把傘。不光是石頭和樹,大凡上了百年千年的東西就被視為成了精成了仙有了靈性的,你看鄉(xiāng)村上了幾百年的皂角樹銀杏樹都掛滿了紅布,樹腳下插滿了香,大多是求子的,也有求財?shù)?。獅子王峰下的三棵青■樹,被周圍方圓百里的山人視為了樹王。青■樹材質(zhì)的細(xì)密堅硬程度山人都是曉得的,大凡斗鋤把的木尖,砍山彎刀的刀把,木匠最主要的工具刨子首選的都是青■,其次才是楠木香樟。鋤頭挖爛了幾把,鋤把斷了幾根,豆腐干大小的青■木尖卻還在。木匠手中的刨鐵換了幾張,甚或木匠都耄耋老矣了,小木匠又背著工具轉(zhuǎn)鄉(xiāng)做手藝了,那新?lián)Q了刨鐵的青■刨身還在。既然是青■之王,一把傘上的青■樹的堅硬程度自然是比青牛沱山上所有的青■樹都要堅硬。
岳二爸對趙團(tuán)長講,自己的祖爺當(dāng)初落腳青牛沱就與三棵神樹有關(guān)。
祖爺?shù)纳硎辣M管山霧樣迷蒙,但說他是同治二年、農(nóng)歷癸亥年己未月初大渡河邊的毛子的后代的山人較多。這一點岳二爸從祖爺曾經(jīng)不止一次的間斷的講述中得到了印證。逃難的路途中如驚弓之鳥的他老天八遠(yuǎn)地就看見了遠(yuǎn)處皚皚的雪峰,如一個身披銀甲的戰(zhàn)將立在蒼穹下。他就想自己被追逃了這么久,不就是要投身到它的身邊得到庇護(hù)么。憑著心里的感覺他相信這個身披銀甲的戰(zhàn)將樣的雪山能夠接納四處難以容身的自己。這樣想著,他就披星戴月地往天底下聳立的雪峰趕。那雪峰就是獅子王峰??墒巧街厮畯?fù),雪峰老是在視線中卻老是走不攏,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過了丘陵,又走過了平原,雪峰還是在重重的青山之上。又半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雪峰方向的一座青山呈現(xiàn)出來,青山巔上的三棵黑蒼蒼的樹冠隱隱約約地呈現(xiàn)出來,又在行走中逐漸變得清晰。祖爺還從來莫見過這樣的山這樣的樹。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深夜里做的一個夢來,那山巔上的樹形恍惚就似夢里的情形哩!隨著雪山越來越顯現(xiàn)它的雄偉,三棵樹越來越顯露它的巨大,祖爺決定在那里生存下來的決心也就越來越堅決。天無絕人之路。經(jīng)過三個月的跋山涉水,祖爺終于到了這個獅子王峰下人煙稀少的山宕,選擇了三叉河邊一個突兀的小山包盤家養(yǎng)口。這就是現(xiàn)在大地震后全村的房子都垮了岳二爸的穿斗房子卻沒有垮的岳家院子。
岳二爸接著講,這三棵神樹可神得很,有可能就是神。
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那可是充分顯擺了所謂人定勝天的大能。四面八方的墾荒隊舉著紅旗硬是翻山越嶺進(jìn)了龍門山獅子王峰下的青牛沱。說是里面有鐵礦。趙跛子的老黑說的,有鐵礦的地方才生長特別堅硬的青■樹。于是乎一支革命斗志特別昂揚的煉鐵隊在趙跛子老黑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三棵樹。
之前有人說去不得,那里有狗豹子有怪物去不得。煉鐵隊員說啥么去不得,再兇的怪物有槍兇么?他們就帶著步槍沖鋒槍上山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么大的青■樹了,陰森的光線中確實有虎斑獅紋狀的獸影在晃動,有磷火樣電珠樣的眼睛在游動。槍就炒豆子似的響起來,晃動的獸影就沒了游動的眼珠也沒了,樹上噼噼啪啪驚飛起褐的黃的白的花的大拐拐子。龍門山里的人都把鳥叫拐拐子。
擇平緩之地碼起石窯,就算是土法上馬建起了煉鋼爐。就有人仰起腦殼看著黑蒼蒼的三棵青■樹不服氣,說,日他媽!還從來莫見過水桶大黃桶大的青■樹,從來沒有見過呢!趙跛子的老黑說,你們是從來莫見過咯!龍門山環(huán)順幾百里大山都莫見過咯!按理說青■樹長不到這么大的,酒杯大小的青■碗口大小的青■就被人爭著砍了,砍了做鍋鏟把刀把鋤把劈柴的木尖耕牛的木枷廚子的菜板,碗口大的青■至少都長了幾十百十年的,這三棵黃桶大水桶大的青■樹莫有兩千年至少都有一千多年。最大的是青■祖爺,第二大的是青■爸爸,第三大的該是青■孫子了。這樣看來,又是誰生了它們呢?誰是它們的母親呢?趙跛子的老黑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還不是那棵最大的青■咯,根就可以懷孕生出小青■樹,當(dāng)然秋天結(jié)的種子落進(jìn)土里來年春天莫凍壞的發(fā)了芽也能長小樹??催@腦殼,這么簡單的問題還懵懂!那棵最小的青■估計應(yīng)該是都有七八百年了。
他們先是發(fā)現(xiàn)了長在青■樹蔸上的青■菌,大朵大朵的,土碗大小。一個叫圓娃子的以為是靈芝呢!趙跛子的老黑笑一笑說,相當(dāng)于靈芝咯!比靈芝的口味還要好。另一個不得了了不得的自以為見多識廣的人說,大的像靈芝,小的像黑木耳。更有一個不得了了不得的人說,就是黑木耳,最好的黑木+rM3JT+GY5TpaJ6B8EIkkBxm7mwB44Z/PzYjfx/OLok=耳就是青■樹上長出的。他們就呵吼連天地開始采青■菌了,開始摘黑木耳了,開始近乎瘋狂地?fù)屨獡尣汕唷鼍谀径?。幾十號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野菌子野木耳。肚皮撐飽后,他們渾身的勁也就撐出來了。青■樹給了他們美食充了他們的饑他們卻反過來對它產(chǎn)生歹意了。
人就是這樣的,始終是用恩將仇報的方式對待自然的,好像生下來就要供他們奴役砍伐攫取屠殺。草無言竹無言林無言樹無言泉無言沱無言溪無言水無言土無言石無言礦無言山無言,可是它們的忍耐它們的寬容都是有底線的,它們的疼痛它們的血淚它們的憤怒它們的控訴儲藏在土之母地之母水之母云之母雷之母電之母儲藏在山川之間天地之間儲藏在萬物的內(nèi)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山巔上的青■樹在爽爽的山風(fēng)中嘩啦啦朗笑,人子??!你們并不是萬物的主宰!
一中年漢子拿了把彎刀雄赳赳地朝青■樹走去。趙跛子老黑說,莫用的,莫要想去砍它。中年漢子說,古人愚公都能挖開兩座大山,幾棵青■樹難道還不能為大煉鋼鐵出力?他揮動膀子,要知道,那彎刀可是關(guān)口最有名的鐵匠打的,鋒利得很,酒杯大小的隔年老竹子一刀下去就斷了。第一刀下去,發(fā)出了當(dāng)?shù)囊宦曧?,彎刀像是砍在了石頭上,顯然刀是沒有砍進(jìn)去。第二刀第三刀他就甩開膀子用了較大的力,他的手腕被震麻了,刀被彈開了,一看,眼珠子就鼓得牛眼樣,鋒利的刀刃已卷了口,不能再砍了,青■樹皮上卻只有小學(xué)生鉛筆劃過的淺痕。
一個叫原娃子的小伙子盯著中年漢子手中的彎刀,說有這等怪事,再硬的樹有刀硬嗎?它能犟得過刀嗎?可能是你的刀鋼火不好喲!他邊說邊就站了起來,提著斧頭向最小的那棵水桶大的青■樹走去。青■樹那么硬,砍它當(dāng)然選擇最小的最容易砍倒的開刀。大家都知道原娃子手中的這把斧頭和原娃子一樣的不得了地了不得,青牛沱山里許多老疙瘩樹都是領(lǐng)教過它的厲害的,都說三叉河邊老得鐵疙瘩樣的老梅樹莫法砍的,還不是倒在了原娃子的斧頭下。原娃子仰起頭望了眼青蒼的樹葉像鐵幣的樹冠,往手上呸呸了兩聲,搓了搓手掌,雙手掄起斧柄。銀亮的斧子在陰森的樹蔭上空劃過道亮光,大家稀著牙巴,臉上笑扯扯地看著原娃子,心里想的是不管你是百年千年的青■樹你還是樹呢!是樹就莫有犟得贏斧子的,刀太輕了,莫有力道吃不進(jìn)去;斧子重,是專門造來吃大樹的,現(xiàn)在你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它的味道吧!斧子砍在水桶大的青■樹身上,發(fā)出了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明顯是比彎刀砍出的響聲要悶響些,要大聲些。可是光是大聲的悶響又有啥么用呢!人們從原娃子漸漸停下來的掄動的臂膀和垂頭喪氣的樣子曉得并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回事。鋒利無比所向披靡的斧刃打落門般的起了四五個缺,斧刃被砍爛了,比彎刀還慘重。
趙跛子老黑吧嗒著雞胯皮葉煙說,修成仙咯的,不得行!胖壯的煉鐵小組組長說,啥子不得行,人定勝天,哪有人做不到的,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煉鐵小組從縣上調(diào)來了從莫斯科進(jìn)口的油鋸。據(jù)說西伯利亞的許多面盆水桶大的紅松都是鋸倒了的,水桶大的青■算得了啥么?煉鐵小組組長挺著肚皮,手里端著油鋸儼然是握著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的神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青■樹。趙跛子老黑停止了嘴上葉子煙的吧嗒,眾人鼓著眼珠子。結(jié)果是油鋸在青■樹身上一拉動,樹身上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道彈出,如鐵錘猛擊油鋸,鋸片當(dāng)?shù)囊宦暰驼蹟嗔?。而青■樹皮依然只有小學(xué)生用鉛筆劃過似的幾道印痕,又像貓抓過的幾道淺淺的爪印,不過那痕跡略略粗些而已,只相當(dāng)于歲娃家在老黑背上摳癢癢一般。
山風(fēng)中,嘩嘩響動的樹冠發(fā)出了朗笑。一把傘三棵樹一下子就出名了,神樹就出名了,四面八方的人都跋山涉水地來了,來朝拜青牛沱山里的神樹了。
青牛沱人原以為只有山里人天放晴才看得到三棵樹,只有山里人求子求福老天八遠(yuǎn)地才背包打傘地往三棵樹去。自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信仰自由后,關(guān)口外的,葛家山的,邛崍山的時不時都有婆婆大娘背包打傘地從青牛沱村山人的門前經(jīng)過,往禹母祠上去朝拜山埡口上的青■神樹。據(jù)說他們都不敢走近青■神樹的,有虎斑獅紋的怪物守著有褐的黑的花的白的大拐拐子護(hù)著,他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zé)銙熘t磕著頭虔敬地朝拜著。
祖爺說溪流是大禹王指給后人的存活之路,溪流的祖母是雪山草地黑龍池和三棵神樹統(tǒng)領(lǐng)的林莽,山人從哪里來,拐拐子樣離了樹上的窩,最終還是在哪里,在溪流的懷抱里永遠(yuǎn)都走不出。祖爺說過獅子王峰是神山,黑龍池是神水,木姐珠和斗安珠和他們身上掉下的構(gòu)、惡、燒當(dāng)、至、格南、黑牛、白羊、吉、上當(dāng)?shù)染艂€兒子在上面咯,都是神的子民,動不得的。所以祖爺要去的時候把爺爺和老黑叫到跟前叮囑,去八卦頂和黑龍池千萬不要動刀槍,動了刀的多半死在自己的刀上,動了槍的多半斃在自己的槍下。岳二爸記得清楚,那晚祖爺坐在如銀的月頭中,微閉雙眼,垂著頭,口中念叨:
金格嗦,一窮一來格如莫;
格斗子,扎又扎;
嘛連格斗子,若也一瓦……
隨著他蒼老的聲音,周圍蕩漾起一圈圈吉祥的光。院壩里仿佛就有了年的味道,正月十五大年的味道。
岳二爸當(dāng)時只有兩三歲,聽著從祖爺顫動的白胡須里淌出的這些話,覺得迷蒙,迷蒙如三棵樹山峰上很多時候籠罩著的灰蒙蒙的霧。平時沒事時祖爺就坐著翻那本據(jù)說叫《 釋比 》的小書,冬天在火塘邊,春夏在院子中,雨天在屋檐下,他小聲地讀著,誰也不知道他讀的啥。每頓吃飯時他都要端坐著,祖母也跟著他端坐著,學(xué)著他的樣子,微閉著眼睛,口中小聲地念叨著啥,然后才動筷拈食。因為誰也不識字,深山里的娃兒聽都未聽說學(xué)堂這個詞,掃盲識字是解放后的事。
就像一位偉人說的,人任何時候都有左中右。山人自古以來形成的善良淳樸的品質(zhì)風(fēng)尚在現(xiàn)代文明的價值觀念中也發(fā)生了一些變異,不是所有的山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淳樸善良的。在解放軍幫助山人搶救財產(chǎn)這件事上,魏財娃家的就表現(xiàn)出了另一種姿態(tài),或者說是另一種利己觀。她從她自己的利益出發(fā),認(rèn)為解放軍幫老百姓搶救財產(chǎn)之類是應(yīng)該,是他們的天職他們的任務(wù),自己要求他們冒著危險去搶救私有財產(chǎn)是理所當(dāng)然。
還有一個原因是盡管方隊長、吉娃子等幾個翻八卦頂回來約定不說外面和岳分礦的事,可世間的事情罪大莫過于口孽,嘴是不可能封得嚴(yán)的,嘴上也是不可能有永久的秘密的。紅白場鎮(zhèn)的事岳分礦山體崩潰的事就是不說山人都能夠想象的,這么大的地震不可能只是震你青牛沱山村這一餅,既然解放軍都空降進(jìn)山了,這個地震就不只是在你青牛沱山村震在你紅白場鎮(zhèn)震在你印月井縣震在你汶川北川綿竹都江堰震,只要是長了腦殼的人都能夠想象,那在紅白場鎮(zhèn)的學(xué)校房子敢肯定是垮了,岳分礦采空的山體敢肯定是開膛破肚了。
后來從隊長家的吉娃子家的還有鐘二爸家的嘴里得到了證實,紅白場鎮(zhèn)的所有房子,包括茅廁偏偏老墻旮旯不僅都倒了塌了,而且好多學(xué)生都被活埋了。他們的心就被一雙鐵爪樣抓緊了,抓得被磨子擠壓般生疼被毒蛇蜇咬般鉆痛,咋不生疼咋不鉆痛咯!自己的娃兒自己的命根子在那里咯自己的男人自己屋里的頂梁柱在那里咯!天皇皇地皇皇莫有音訊咯地皇皇天皇皇莫有動靜咯!明知是兇多吉少卻害怕問,不問不休,欲問還休,不打聽心里又放不下,想打聽心里又害怕,心愈來愈緊,比鐵爪抓著還緊比磨子擠壓還生疼比毒蛇蜇咬還鉆痛;生疼了鉆痛了后,卻還是要問要打聽,言不由衷嘴不由己地問詢打聽,有一絲兒縫隙一絲兒條件就問詢就打聽,見人就抓住不放逮著話把子不松口巴心巴肝掏心掏肺地問詢打聽。后來他們從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的口中得到了印證。魏財娃家的,趙跛子的媽和幾個婆婆大娘硬是把幾個幫著抬獅子老虎的兵娃子問住了。那幾個戰(zhàn)士是抬著關(guān)在籠中的中了麻醉彈的獅子走到三叉河坎歇肩的。幾個婆婆大娘就圍了上去,哭流淚滴地,遭孽兮兮地問起了紅白場鎮(zhèn)的情況。當(dāng)兵的是有紀(jì)律的,當(dāng)然是不說,隨便咋個問都不說。但幾個兵娃子說附近幾個縣都是發(fā)生了大地震了,好多山都崩了,房都垮了,鐵路、橋梁都斷了,北川青川綿竹都江堰縣城都塌了??蓡柕剿懒硕嗌偃寺窳硕嗌偃说脑掝}上他們卻不搭白了,問到紅白場鎮(zhèn)的學(xué)生娃的生死情況和岳分礦的工人和開會的人的生死情況,他們?yōu)趿恋难壑樽泳湍愣⒍⑽椅叶⒍⒛?,汗爬?xì)水的臉上就有了層緋紅有了層羞怯,像娃兒家偷拿了屋里的糖果害怕挨大人的罵樣的羞怯,羞怯中還夾裹了層膽怯。魏財娃家的為首的幾個婆婆大娘問得火緊了,其中一個年齡稍大點的,稍大點是比那些剛當(dāng)兵不久的新兵娃子稍大點,也只不過二十五六歲,棗紅臉,厚嘴皮,抬鐵籠子的幾個新兵娃娃喊他蘇班長的,說是他的老家就在漢旺,離這里不遠(yuǎn)的,也就是幾十座山的距離,也就是此次大地震的極重災(zāi)區(qū),那里有一個叫東汽的企業(yè),全部震垮了,他的老家就在東汽里,父母親和一個妹妹也不知咋樣了。不是他沒有機(jī)會回老家,而是軍令如山倒,這里也是極重災(zāi)區(qū),一樣的火緊。
他就說話了,他說你們就不要問了,隨便咋個問我們也不會說的,我們有紀(jì)律。幾個婆婆大娘就明白了,敢肯定是自己的學(xué)生娃和男人都莫了,敢肯定是都被垮塌的房子和崩潰的山體活埋了。要是大地震莫有那么兇的話,要是他們都還活著的話,這些兵娃子咋會守口如瓶咯!咋會說我們有紀(jì)律呢!完了完了,敢肯定是完了。
有這種異常悲慟的情緒,魏財娃家的和一部分山人的心態(tài)就有些不正常,不正常就異常,異常的天災(zāi)演繹了異常的悲情出現(xiàn)異常的心態(tài)也屬正常。他們在某些事情上就耗子鉆風(fēng)箱越鉆越緊。魏財娃家的院子塌了,房子是三層樓房,由于舍得花本錢,向坡的正面塌了,背面被肆虐的地震搖成了一個光架架,倒了一部分,線澆的圈梁沒有肢解的有皮肉的手臂樣絆著柱梁沒有完全塌下去,風(fēng)一吹好像都在搖晃,隨時有可能要塌下來。魏財娃家的有一塊心病,二樓上的臥室里放著兩萬元現(xiàn)金和七十多萬元的存折,當(dāng)時房子開始搖晃時,幸好啥子都沒顧,只顧命,人昏昏然地往外跑,卻跑不動似的,腳上有啥子?xùn)|西吸著絆著似的,人像篩子上的谷穗豆粒篩著似的,搖丁簸蕩的,偏偏倒倒的,平時吐口痰罵句娘的工夫就能輕松熟稔跑出去的房子,現(xiàn)在卻山彎那么長河灣那么長,緊都跑不出來。終于跑出院子了,后腳剛出院門,樓房吱嘎嘎轟隆隆就倒了,那么結(jié)實的樓房就如草扎的、豆腐和屁做的,嘩啦啦就散了架,嘩啦啦,平時結(jié)實堅固如堡壘的房子就塌了倒了,騰起的巨大灰塵如它們無可奈何的唉聲嘆氣。
可是咯,跑出來才想起,家里的錢,兩萬元現(xiàn)金還在二樓上的木柜子里,還有存折和金銀首飾在木抽屜里。兩萬元錢是財娃的命根子,這幾年,財娃身上隨時都揣有七八千元錢的。他說人在市面上走,在社會上混,啥子子?xùn)|西都可以莫有,子彈是必須要有的。他愛把錢說成子彈。他說子彈是缺不得的,子彈真是個好東西,是菜是酒是牛是羊是馬是車是好聽的歌聲是欲望中的女人是歡是笑是樂和是喜氣。這個世道,啥子?xùn)|西都可以離得了,就是離不得子彈!離開了它,就是跛子瞎子聾子啞子,離開了它,你就啥子也不是咯!老婆要被人家耍娃娃要被人家打;離開了它,你就和所有的成天為衣食所愁所憂的平頭百姓莫有啥子兩樣了。所以男人財娃說啥子都可以莫有,必須要有子彈。所以屋里長期都要有一兩萬元現(xiàn)金,以保持他身上隨時都要有子彈,忙著時才去取很不方便。他說有了子彈就像有了槍,啥么都可以不怕了,就有了一切,莫有啥么能阻擋得了子彈。他對自己說,你在家里的主要事情就是守好子彈,雞啊鴨啊兔啊鵝啊豬啊羊啊玉米啊洋芋啊杜仲黃柏厚樸啊屋內(nèi)屋外坡地山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次要的,你的主要任務(wù)主要功勞就是守好子彈??墒俏贺斖藜业膬?nèi)疚咯!跑出了院子望著稀網(wǎng)吧爛的倒塌的和還莫有完全倒塌的房子內(nèi)疚咯!大山搖丁簸蕩整個村莊的時候,自己咋就莫有想到藏在木柜子里的子彈,藏在木柜子里的重疊的衣褲和棉被里的子彈咯!還有自己梳妝臺抽屜里的金銀首飾咯!咋么重要的東西咋么重要的事情,在財娃眼里比自己和娃兒和家里面所有的人和東西都重要的自己咋就莫有想起咯!自己也真是太自私咯!太對不起財娃對自己的歡喜對自己的好咯!
財娃對自己真是要多好有多好,自己是前世修來的。想當(dāng)初自己在關(guān)口的土門環(huán)順幾十里是一朵花,好多村里的娃兒遠(yuǎn)的近的鄉(xiāng)里的娃兒都托媒人來提親,自己的父母都莫有應(yīng)承,唯獨湯醫(yī)生家的一上門一擺談金河里面青牛沱山村的財娃子家的情況,說是這家人是礦主礦老板,人民公社時就開始挖煤挖石棉礦,現(xiàn)在開磷礦開水泥礦開石灰礦。錢就不用說了,人民公社時錢就鋪在院子里用曬。墊曬用釘耙釘用刨鋤頭翻。你們關(guān)口永興洛水場鎮(zhèn)上的幾個磷肥廠化工廠的礦石都是他們家拉來的。爸媽一口就應(yīng)承下來咯。
接下來就是對象,接下來就是看門,對象是看人,看門是看家。財娃人是莫有說的,白皮瓜臉的,就是背有點亢,腿腳有一點羅圈。自己心里有點打梗,打梗的另一個原因是財娃子看自己的眼光餓蝦蝦的。眼光一點也不像其他娃子偷著看,自己盯他們時目光立馬就躲閃咯,臉紅到了耳根子。他的眼光不僅不躲閃,還笑扯扯地剜著自己,好像立刻就要把自己整個身體剜進(jìn)他的懷里去,蛇吃耗子樣生吞活剝似的。女娃子們看對象不喜歡這樣的看法,說這種眼光的娃子是老油條,不曉得看了好多對象??衫习譂M意媽滿意老爸和媽心里歡喜。老爸說看了人我就莫有二話可說咯,背有點亢好??!背有點亢說明這娃兒從小就是做活路的好把勢,從小就是不怕苦不怕累的好把勢,再說山里人哪個的背又不亢咯。羅圈腿也莫有啥子丑人的,說明人家不怕做重活,勇于挑重貨扛重活。這樣的人才是過日子的人,女娃嫁給這樣的人才不會吃虧。想想,他不怕苦不怕累,啥子都能做,你會吃虧么?現(xiàn)在想來老爸和媽是對的。老實說,財娃的確是對自己好,巴心巴肝地好,比父母親對自己還好。雖然那天晚上他來得有點魯莽,哪個也莫有他魯莽,第一次在他家就被他按了,在內(nèi)外鑲了馬賽克的樓房里被他按了也值了。剛剛吃了夜飯,他媽還在幫自己壩新鋪蓋壩新枕巾,他就來了,叫媽去忙你的,我來幫她壩。他媽也是,慫恿兒子咯!當(dāng)真就出去了,他當(dāng)真就幫自己壩床單壩新鋪蓋壩枕頭咯!只不過是放的兩個枕頭。一番挨挨擦擦,一番臉紅耳熱,一番忸忸怩怩,自己終是莫有犟過他,自己終是被他壩到床上去了,像壩一樣壩平了……
自己問財娃,你這么大的膽子,到底睡了多少女娃子喲!他笑扯扯說,用汽車?yán)???啥疾皇窃b貨。自己說,我如果不是原裝貨你還是睡了瞌睡也不干。財娃說那還用說。你人這么漂亮,天生的資本,又是原裝貨,我會對你好的!財娃說話上算,當(dāng)真就對自己好咯,結(jié)婚七八年,就是帶娃兒后都莫有要自己洗過尿片片。他在自己身上扒拉得歡喜后嘴巴貼著自己的奶子說,你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在家里守好子彈,順帶做點絮絮摸摸的事情,坡地上山上的事情都不要去做了,身體保養(yǎng)好皮膚保養(yǎng)好就是我對你的最大要求。自己撫著他的亢亢的肉背說,曉得咯人家曉得咯,就是歇騰好1VtzjZQ3su8lYjsHChUrUg==保養(yǎng)好晚上床上把你侍候好咯!財娃子揪了把自己閃閃的奶子說,難道你不想侍候咯?不想侍候,我就去讓外面的女人侍候。自己把他往懷里一抱說,不咯不咯!人家天天都想侍候你。財娃對自己真的是要多好有多好咯,天底下哪里去找這么好的男人咯,打起燈籠火把都難找的。你看趙跛子,還有村上的當(dāng)官的還有那些當(dāng)了礦老板找了大錢的,哪個不是在外面尋花問柳的,不但與本村窩子頭的女的有瓜葛,還要到鎮(zhèn)上城里的歌城洗腳房水療館去亂來。財娃卻不,財娃子說,過去莫找你之前,睡了幾汽車女人,啥子樣式的莫見過,都莫有你好,都莫有你好看又管用,我如果到外面去晃就對不起你咯。自己與三秀和村里的幾個女人擺,她們不相信,說相信男人的話,巾巾勒著胩。胩是什么,女人下面屙尿的玩意兒。自己卻不那樣認(rèn)為,她們的男人是那種貨色,財娃可不是咯!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與外面的女人搞整過,床上的感覺兒是完全不一樣的。
想到這里,自己就更加后悔,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財娃對自己的好,自己就越傷心,越慪氣。平時兩個那么好的,咋災(zāi)難來了,自己就狗攆起來各顧各咯!自己就把他交給自己的重要事情守好木柜子里的子彈全忘記了。地震發(fā)生后這么些天咯,財娃子也莫有回來,自從那天早晨到鎮(zhèn)上去了就莫有回來,說是當(dāng)天還要去開個啥么競標(biāo)會的,也不曉得是咋么的?一點音信也莫有,到現(xiàn)在一點音信也莫有。財娃子呀!你不可能就丟下我就不管咯?你說了要對我好,要對我好一輩子的,你不可能就在地震中走咯!這么多天咯,是死是活,你還是要給個音信咯!
氣也慪了,心也傷了,后悔也后悔了,自己覺得要做一件對得起財娃的事情,不然如果他哪一天回來,自己咋么有臉見他,他交代的把他的比命還要金貴還火緊的寶貝子彈看好,自己莫有給他看好咯!要是他明后天回來,自己咋么跟他說咯?這樣想著,她就想把二樓上的木柜子里的子彈拿出來,可是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呢!倒塌的磚頭瓦塊鋼筋水泥預(yù)制板將院子都堆得亂碼石鎬的,只有放子彈的二樓那一溜溜兒莫有倒,都被大地震的惡手撕扯得稀網(wǎng)吧爛咯,如一件破爛的棉襖樣,猶如風(fēng)中的草把隨時都要歪倒,如風(fēng)中的殘燭隨時快要熄滅。
要進(jìn)入樓上就是冒險,魏財娃家的也喊過自己的兄弟還有老表,可他們頭搖得撥浪鼓樣說,咋可能?。∧欠孔与S時都要倒,看著都嚇人,不要命了差不多。前日出過劉軍娃進(jìn)肖三娃家翻箱倒柜的事,魏財娃家的當(dāng)然莫有說進(jìn)去拿柜子里的錢,說的是進(jìn)去拿自己的一對玉鐲。兄弟說你那玉鐲值不了幾個錢,去三峽去麗江旅游回來的人都買得有。財娃哥又莫有音信,你不要再去出啥子笨哈!魏財娃家的一下子就想到了親人解放軍,解放軍一定會幫老百姓的忙的。
于是她就來到了空降兵的宿營地,正好就碰見了昨日見過的棗紅臉、厚嘴皮的蘇班長,于是她就蚊蟲樣嚶嚶地哭著,哭著哭著,雙手揉著眼睛就給蘇班長跪下了。蘇班長一時間就不知所措了,盡管空降部隊進(jìn)入震區(qū)時受災(zāi)的群眾黑壓壓地跪過,班長仍然不知所措了,平時的威嚴(yán)的臉就有些掛不住了,穿著軍裝的直板板的腰就彎下了,彎下了,雙手就扶起了她,就問了她有啥么子傷心事?她就說了,不要臉的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不要臉的可惡的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不光把自己的金銀首飾都埋在里面了,還把兩萬元子彈也埋在里面了。蘇班長聽說兩萬元的子彈,眉頭就皺了下,心里想一戶山人家里有兩萬元的子彈,私藏這么多彈藥豈還了得?魏財娃家的見蘇班長皺眉頭,就說是兩萬元錢呢!我們都把錢說成子彈,你莫稀怪。狗攆起來了各顧各,兄弟姊妹都靠不住咯,關(guān)鍵時刻都不幫我咯!都怕死咯!都不愿意幫我進(jìn)去拿咯!
趙團(tuán)長聞聲走了出來,魏財娃家的嚶嚶的哭聲就更大了,雙手揉著的手指縫里的哭聲就更大了。蘇班長當(dāng)然立馬就向團(tuán)長作了匯報。趙團(tuán)長說,群眾的利益高于一切,因為所有的群眾都要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去,瑣碎家什無法轉(zhuǎn)移,所以就不搶救,但能夠攜帶的貴重物品我們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協(xié)助群眾盡全力搶救,讓群眾的損失降到最低。蘇班長,你帶幾個人去把這位婦女的錢和貴重物品拿出來。但你記住了,是在自身安全不出事故的前提下。
解放軍都去了,先前不為所動的魏財娃家的舅子老表和山人不能不去了,就扛著鋼釬、鋤頭、木棒去了。看著亂七八糟的磚頭瓦塊也就不那么亂七八糟了,看著危險好像隨時都要倒塌的危樓也就不那么危險了。但人多人氣旺力量大并不等于危險就不存在了。軍民一陣呼兒嗨喲,堆堵在二樓的樓梯口的水泥磚塊被移開了,去往樓上的樓梯現(xiàn)了出來??墒翘K班長上前兩步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咯噔地跳了下,心跳有些慌有些緊,就是部隊從爛柴灣馬槽灘垮方區(qū)經(jīng)過心里也莫有這般咯噔過。
那懸在震得稀網(wǎng)吧爛的空中的樓梯已不是原來的水泥樓梯,早已是只剩下零星的水泥碎塊粘連在彎頭糾拐的鐵條上的一條軟梯。魏財娃家的眼睛木木地盯著,又盯著平時長期在自己家占便宜得想頭撈好處的兄弟老表們,兄弟老表們眼睛又木木地盯著山人,最后大家的眼光都木木地盯在汗水淌濕的解放軍的身上。蘇班長棗紅臉上閃耀著亮晶晶的汗珠兒,眼睛盯著那通向二樓的由水泥碎塊和鋼筋鐵條組成的殘存的梯子。要在平時,也莫有好大的危險的,樓層也不高,攀援縱跳就上去了??涩F(xiàn)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那二樓是獨獨的孤樓,周圍團(tuán)轉(zhuǎn)的樓墻樓板梁瓦椽子都是被震垮了的,獨獨就剩這個二樓,獨獨就剩中中間間的二樓的樓板和被搖得稀網(wǎng)吧爛的墻體??梢钥匆姷乖跇前迳系募t漆的衣柜,歪斜的梳妝臺。樓板已經(jīng)是嚴(yán)重?fù)u裂了,只是房子修得好,線澆的框架,強(qiáng)烈的震動使它變了形,支撐連接的殘墻框柱也是歪斜斷裂了的,就差沒有塌。
山風(fēng)一擾,上面落下碎磚和半懸在空中的鐵絲,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曋形贺斖藜业挠謬聡碌乜奁饋?,手捂著臉爛聲爛氣地哭起來,說,難道這么多人就莫有一個膽大的,就莫有一個人幫我上去把兩萬元拿下來。平時間魏財娃經(jīng)常請你們吃香的喝辣的,挖煤挖磷礦都把你們照顧著在,先等你們占了先,才讓關(guān)口外的苕拐子做?,F(xiàn)在他莫有在,你們就連這點小忙都不幫咯。她的兄弟老表眼睛依然木木的,木木地看她幾眼,就有人小聲地說,這么懸,這房子說倒就倒咯,說垮就垮咯,拿命在開玩笑;就有人小聲地說,就打說不垮不倒,也很危險的,上去幫你拿錢,摔下來哪里傷著咯,拌傷咯,拌成殘廢咯,哪個出錢醫(yī)咯?就有人小聲地說,煤礦磷礦都是大家的,都是祖輩的山里人的,又不是你一家人的,你溝通當(dāng)官的挖來賣咯,當(dāng)官的手都不伸腰都不彎勁都不使汗都不出就得了你們的好處咯,我們出點臭汗賣點力氣掙點血汗錢,本等咯!我們該得的本等咯!本等咯!地震前的工錢還莫有拿給我們咯?拐棍倒起杵咯?磨子反起推咯?還成了你們照顧我們咯?我們還該感謝你家的財娃咯?
就有人小聲地說,你家十多二十年前就修了樓房,內(nèi)外都貼了馬賽克,比鄉(xiāng)干部縣干部大干部甚至比毛主席當(dāng)年住的房子還好咯!你那房子還不是大家的血汗錢修的咯。就有人小聲地說,現(xiàn)在地震了,你們魏財娃可能是想借機(jī)不想給我們發(fā)工錢,賒我們的賬,想把我們的血汗錢吃咯,所以這么久都莫有回來咯。就有人小聲地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以上去幫你拿,可你總得有點人情味,幫你拿下來后,你總得拿出一點感謝一下,多少都不論地感謝一下。
他們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就是要一點感謝費。
大家正在雞一嘴鴨一嘴地說著的時候,魏財娃家的卻停止了嚶嚶的哭,大家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個高挑個兒的解放軍已經(jīng)嗖嗖嗖地上了鋼筋水泥懸梯,他弓著背的身體沿著有些晃動的鐵條向上爬著。下面的解放軍戰(zhàn)士手遮在嘴上喊著,班長,你注意安全!班長,你小心點。蘇班長扭過頭來,棗紅臉上閃爍著汗珠子,肥厚的嘴皮向大家笑笑說,沒事的,沒事的。
沒事的沒事的。大地震發(fā)生后的當(dāng)天下午,他就向家里打電話,可是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他想盡辦法終于打通了東汽廠另外一位親戚的手機(jī)。那位親戚說,你爸爸媽媽沒事的,妹妹也沒事的,我碰見你爸爸媽媽叫他們盡快跟你聯(lián)系。晚上老爸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爺倆在電話上的那個親熱勁呀跟見著面擁著抱著沒有差別。都眼淚汪汪的,聲音哽哽的,就差沒有哭出聲了。兒子問老爸,媽媽還好吧?妹妹還好吧?老爸說,好!都好,都沒事的。兒子說,部隊首長說了,這個特殊時期不能休假的,任何假都不能休,團(tuán)長的老爸在地震那一天去世了,他是頭天接到病危通知乘飛機(jī)回去的,地震后他喪事都沒辦完又隨部隊抗震救災(zāi)了。首長說了,人民養(yǎng)育了我們,人民這個關(guān)鍵時候需要我們,我們要對得起黨和人民。老爸安慰兒子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在部隊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心里一定要沒有負(fù)擔(dān),一定要立功受獎,我們再苦再難心里都踏實。當(dāng)爸的說完這句話就哭出聲了,幸好他哭出聲時趕忙就掛了電話的,但兒子還是聽見了一點老爸悲慟欲絕的尾聲,那哭聲像是在漢旺的山上突然被山風(fēng)掐斷了。實際上,他的媽媽和妹妹老爸的老伴和女兒哪里是老爸說的那樣沒事的沒事的,媽aB13QTu05XzUPDRw7ShalSCkYDQVdctsO3brHuGhuxA=媽和妹妹都在大地震中喪生了。媽媽和幾百名汽輪機(jī)工人被垮塌的樓房壓死在車間里,妹妹和幾百名中學(xué)生沒有來得及跑出倒塌的教室。老爸是東汽廠的老工程師,在東汽干了幾十年了,他深知人已去了,難道還給活著的人增添更多的傷心和麻煩。天災(zāi)無情,國難當(dāng)頭,只有讓活著的人好好地活著,將自己的精力投身到十萬火急的救援中去,才是活人對得起死人的最好祭奠方式。
蘇班長綠色的身影已到二樓爛垮垮的樓上了,他綠色的身影已晃動在可以看得見紅漆的衣柜邊了。他就大聲地朝下面問,嫂子,你的錢放在衣柜里什么地方?下面的魏財娃家的抬起哭過的濕潤的臉說,最底層,衣柜紅色的長呢子大衣里的包包里面。上面?zhèn)鱽懋Y聲甕氣的聲音,衣柜門已經(jīng)是被震裂開的了,看見紅呢子大衣了。估計他是在弓著腰身翻呢子大衣了,聲音才是甕聲甕氣的。下面的人都屏息靜氣地望著樓上,樓上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緊張的視線中,因為樓上的墻體已是稀網(wǎng)吧爛的,即使沒有完全垮掉也如農(nóng)家稀疏的竹籬笆般可以窺見里面的人的大體動作。蘇班長彎腰弓身地晃動的身影,手拉開衣柜門的吱嘎聲,翻動衣服的■聲,下面的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光線晃動,他直起了腰身,人們以為他是找著紅呢子大衣了,找著里面的兩萬元錢了。其實他是腰酸了,伸伸腰而已。他確實是把紅呢子大衣找著了,下面的人聽見他說,紅呢子沒在衣柜底層,在衣服的面上,好像被人啊狗啊操得亂七八糟的。他在翻衣服,人們估計他在翻每一個包。一會兒,傳來他的聲音,大衣都翻交了,怎么沒有錢的影影?又隔了一會兒,他在說,真的沒有呢?
下面的人開始躁動了,大家的眼光都眨著魏財娃家的,眨著的眼光里是怪異和疑問。有山人說,你是不是被地震震昏了頭了,打胡亂說?有山人說,是不是你們家的魏財娃拿走了莫有跟你說咯?魏財娃家的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咋可能呢?地震的那天上午我換衣服時還看了的,兩摞一萬元的我用橡皮筋扎得好好的,還用糖口袋裝了的。揣在紅呢子大衣的包包里。天?。∧膫€挨刀砍腦殼的,全家死絕的,損陰德的給我們偷了。你們不要急,容我再找找,或許地震時搖晃到其他衣服里去了。上面?zhèn)鱽肀认惹奥孕〉漠Y聲甕氣的聲音的同時,人們感覺自己站立的身體猛烈地一抖,接著看見殘存的樓房猛烈地?fù)u晃起來。有山人大喊,撕破喉嚨地大喊,又地震咯,不要臉的地震又來咯。就有人驚弓之鳥般往院子外跑,大家都一窩蜂地跟著往外跑。腳后跟后面洪水洶涌般響起轟隆隆的大響,曬墊大的灰塵濃霧般隨著一股疾風(fēng)卷過來。魏財娃家的殘存的樓房徹底垮塌了。有人大喊,班長——班長——有人哭泣沙啞的聲音,班長——蘇班長還在樓上?。嶋H上蘇班長哪還在樓上哪!本來稀網(wǎng)吧爛的樓房已經(jīng)完全倒塌了,這只是人們的潛意識還短暫地停留在余震之前,希望班長還在樓上,希望殘樓還沒有倒塌。綠衣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向灰塵漫卷的塌樓中沖去,山人提著鋤頭鋼釬跟著向大煙霧罡的塌樓中沖去。魏財娃家的在大煙霧罡中捶胸頓足,天啊!這都是我造的啥子孽呀!
蘇班長生前喜愛寫新聞,部隊辦的報刊上常有他的名字的豆腐塊。戰(zhàn)士們在他的枕下取出了他的筆記本,上面有他寫的此次抗震救災(zāi)的青牛沱山村的文章,其中有贊美三棵青■樹的文字:“那三棵樹真是神奇,長在南山高高的山上,高大偉岸,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宛如一把撐開的巨傘,陌生人沿著三棵樹的方位走是絕不會迷路的,我們的救援直升機(jī)在詭譎莫測的大霧天也是以它為航標(biāo)的。三棵樹,你的功勞可真不??!聽村里的岳二爸講,他的祖爺當(dāng)年就是老遠(yuǎn)望著這棵樹尋到這里來定居的。這三棵樹接受四面八方的人的祈禱朝拜,都異常靈驗,圓了朝拜人的夢想。更為奇怪的是,三棵樹的堅硬程度真是罕見,刀砍斧斫電鋸居然無損。我分析,那整座山可能是鐵礦或銅礦,本來堅硬的青■樹吸收了鐵、銅,加上長了千年,樹已進(jìn)入化石時期了,樹本身已完全鐵質(zhì)化銅質(zhì)化了。青牛沱山村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要是能在這里長久地生活,成為這里的一位村民,安居樂業(yè)、娶妻生子該多好!”這是蘇班長筆記中的一段話,流露出了他對青牛沱山村的喜愛之情。
趙團(tuán)長翻閱著筆記,心里想,人的心靈難道真的是對自己的將來有所預(yù)知嗎?冥冥之中總要有意無意地顯現(xiàn)出旦夕禍福的一些兆頭的。蘇班長在筆記中流露出他想在這個神奇的山村長久生活、安居樂業(yè),他當(dāng)真就長久地留在這片山宕里了。部隊征求了他父親的意見,他父親先還沒有哭,當(dāng)這位白發(fā)蒼蒼的工程師捧讀著部隊首長從山里轉(zhuǎn)呈來的兒子的工整的筆記時,泉涌般的淚水沖破了一臉的凝重。他沙啞的聲音說了,好兒子??!我們沒有枉自養(yǎng)育你,你給我們長臉了。
然后他就把兒子的善后一切交給部隊安排。趙團(tuán)長和政委請示上級首長,尊重蘇班長筆記中流露的意思,將蘇班長的遺體按照當(dāng)?shù)厍既说牧?xí)俗,土葬在三棵樹的南山上。后來,每當(dāng)趙團(tuán)長望見千年的三棵樹,他就仿佛看見了蘇班長,蘇班長的棗紅臉上的厚嘴皮向著青蒼的山微笑著。他由此想象到蘇班長的身軀已經(jīng)植入了那比鐵還堅硬的樹干,他的血液已化作常新的樹液嘩嘩地流響在樹身里。由此想到蘇班長并沒有死,他的生命在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延續(xù)著。
后半夜,木窗上爬上了少有的亮色,岳二爸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著了的他看見雪白的波爾山羊從大羊棚子里悄悄地出來了,說它們悄悄的,是因為它們不但莫有白天樣咩咩地叫,連爬上石埂穿過院落的蹄子都是輕輕的,生怕驚醒了啥子打擾了啥子。雪白的的波爾山羊就乖乖女樣來到了岳二爸老兩口的床前,大大的羊眼就哀憐憐地盯著熟睡著的岳二爸老兩口,聲音就有些哀憐憐的,眼光就有些淚漣漣的。雪白的波爾山羊后面還悄悄地站著兩頭個子高挑的黑山羊,它們平時高傲的頭低垂著,一貫的仰起犄角的羊頭低垂著,小眼珠子里也有些哀憐憐的。雪白的波爾山種羊說話了,竟然說人話了。
主人,我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們要回到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黑龍池山宕去了,我們要回到我們喜歡的八卦頂去了。
岳二爸自然是驚醒了,側(cè)過了身子說,在這里過得好好的,咋又要回去咯?是哪里不如意,我得罪了你們?
羊子咩咩地叫著,藍(lán)眼珠濕靈靈的,稀疏的胡須顫動著說,主人,不是你哪些地方得罪了我們,也不是我們不喜歡你給我們建造的溫馨家園。你知道的,我們的家園多在人跡稀疏的山地草原。我們害怕人群聚集,我們害怕熱鬧非凡,越熱鬧非凡之地就越是病疫丑陋貪婪仇恨罪惡滋生繁衍之地,那癌癥帕金森艾滋都是城市滋生出來的。主人呀!你知道的,像金河磷礦那樣機(jī)械化的開采,鉆山破肚,瘋狂地私挖濫采呀,不光給你們,也給我們羊的生存環(huán)境造成了威脅。每個鎮(zhèn)上都要內(nèi)引外聯(lián)企業(yè),以經(jīng)濟(jì)指標(biāo)考核政績,假冒偽劣工廠就占了青綠綠的田咯,梆臭的,冒著褐褐黃黃的煙,流著灰灰黑黑的膿一樣的廢水的企業(yè)就強(qiáng)奸了碧玉樣的土地咯!主人呀!這些你是曉得的。
前幾年鎮(zhèn)上的人撈政績,搞浮夸,可把我們搞慘了。你知道修停車場迎接視察夜戰(zhàn)的晚上,四方八鄰的羊子都朝你的大羊棚子里拉來濫竽充數(shù)的晚上,它們數(shù)量多,不僅侮辱了我們,還把病菌傳染給了我們。兩百多頭波爾山羊還剩幾頭,幾頭眼看也要被病魔收了小命。我們就只好跟著野黑山羊跑了。幾年前人為折騰出來的羊瘟已經(jīng)把我們整怕了,所以人一多起來我們就害怕了。這幾天我們心惶惶地跳個不停,總覺得有啥么事情要發(fā)生似的,總覺得有啥么危險要降臨似的,與幾年前羊瘟一叮咚發(fā)生時一樣的心惶惶的。主人啊!我們還是覺得回到三棵神樹下安穩(wěn)些,回到三棵神樹下習(xí)慣些,莫焦莫愁些。主人??!我們這次回來主要是來看看你,黑龍池的黑山羊說它們最早來到這個山宕的老黑山羊也給它們托夢來了,叫我們一起來看看一百多年前主人的后代在這次天災(zāi)中的好歹。你的祖爺是野山羊祖先的主人,你曾是我們的主人,你與我們羊有緣,你對我們羊有恩。所以我們在天災(zāi)發(fā)生后前來看看你。
它們在他床前說話的時候,夜色里響起了嗷嗷的嗥叫聲。
岳二爸看著床前的羊子霧一樣隱去了。這時,夜色里響起了一陣槍聲。驚醒了的岳二爸翻身起來跑向大羊棚子,羊圈里空蕩蕩的。羊群真的又跑了。剛才羊們來床前告別說話的情景不是夢境。槍聲是解放軍手中的槍發(fā)出的。深更半夜,有山人們來報,說狗豹子又來了,在撕咬流散的豬和本地山羊。地震后,房子搖垮了,豬圈搖倒了,沒有壓死的豬羊自然就跑了出來,流散在山宕間,自由自在,好不高興。特別是豬,歷來就是被主人關(guān)著圈養(yǎng)的,豬們偶爾也翻圈逃跑,可終究是被主人吆喝又繩綁棍抬地抓了回來。如不是地震,它們怎能如此徜徉在山宕河壩里,讓在臭氣熏熏的圈里的臟污身子迎著輕快的風(fēng)、清澈的雨、明亮的陽光自由自在??諝舛嗝春?!花兒多么好!樹林多么好!拐拐子多么好!這是長年累月在豬圈里能比的么?只有幾年前修停車場的那個夜晚,為上面的當(dāng)官的修來視察外國山羊養(yǎng)殖場的停車場的那個夜晚,一些豬們確實享受了縱情歡快的待遇。它們隨主人、山人和娃兒們盡情地跳啊鬧??!可只有一晚上,短暫的安逸的身子很快就被禁錮進(jìn)了臭氣熏熏的圈里??墒峭饷娴淖杂蓞s不是想象中的美好,時不時要遭遇豺狼和狗豹子的襲擊,時不時一起的同伴就被攆上來的狗豹子叼住了。這樣看來,自由真的相對的,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還是在圈里安全??涩F(xiàn)在主人的家都塌了,圈當(dāng)然也早倒了,也只有以山林為家了。這幾天可嚇人咯,嗚啊嗚嗷啊嗷的叫聲回響在山林,那不是豺狼的嗥叫,也不是狗豹子的嗥叫,比它們的嗥叫還要高亢還要使背皮子發(fā)麻。越害怕,那害怕的東西卻來了,乘著夜色沙沙地來了;順著夜風(fēng)呼呼地來了,來了,豬們羊們就只有彌著頭往主人們聚集的皮棚方向跑,往解放軍營盤方向跑。跑在后面的還是遭起了。那害怕的東西呼的一聲就來了,轟的一聲就來了,一陣風(fēng),一陣熱風(fēng),一陣散發(fā)著濃烈腥臭味的熱風(fēng),就有豬就有羊發(fā)出了唔唔咩咩的慘叫。得到消息的解放軍攆攏了,槍筒上雪亮的電筒光照著了那貓斑紋、金黃披毛的東西,它的眼睛鈴鐺樣轉(zhuǎn)著,閃著血紅的光。這哪是村民來報告的狗豹子呀!這是娃兒都在電視上、動物園里看過的老虎獅子呀!它們顯然是餓心慌了,一山不能容二虎的它們才在這特殊的境遇中改變了老死不相往來的觀念,成為了搭檔。國家的一級保護(hù)動物呀!旅游區(qū)花巨資購進(jìn)豢養(yǎng)的呀!怎么能打呢?只有朝天開槍嚇唬嚇唬它們。
正如羊們給岳二爸托夢所說,確實有啥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啥么危險要降臨了。
獅子老虎被直升機(jī)空運走的當(dāng)天傍晚,是山人歇息著的時候了,山溝里的霧山巒里的霧林子里的霧卻醒來了,說醒來就醒來了,野獸一樣醒來了。那霧是灰的烏的黑的,有形狀有聲音有動作,它野獸一樣醒來縱馳騰躍圍困了山村的時候,本來還想在板栗樹下玩玩老鷹捉小雞的娃兒們就不敢玩了,活像齜牙咧嘴的猛獸的云霧比調(diào)皮的娃兒偽裝的老鷹兇猛嚇人多了;本來想在棚子外面擺擺條,吃了晚飯活絡(luò)活絡(luò)身體的老人也紛紛進(jìn)屋去了,也不敢在外面擺條活絡(luò)了,他們在這大山里活絡(luò)了大半輩子了,他們知道傍晚睡醒的黑霧的厲害;本來還要在部隊的營房邊上三三五五議論一會兒的,樹枝形狀的閃電就照亮了漫天的霧獸穿透了漫天的霧獸,震耳的驚雷就轟隆隆地炸響了,仿佛就在房頂上就在板縫里。石子大小的雨滴就啪嗒地打下來了,嘩啦啦地下起來了,莫有那種淅瀝的過程階段,是千萬頭霧獸在板栗樹枝形的閃電的約定下從嘴里一起噴射下來的。
只那么一桿葉子煙時間,女人用奶頭籠絡(luò)嚇哭的小娃兒的一吮一吸的時間,地上就起水了。地上的水就溝里的水樣嘩啦地流淌起來了,水就流進(jìn)板房里來了,黃湯湯的水泥漿漿的水就流進(jìn)空降團(tuán)的帳篷里來了。水就覆蓋了腳背了,水就漂起了擺在地上的鞋子襪子盆盆盅盅了。岳大媽蹣跚的身影在板棚前晃著,迷蒙的聲音從弓腰駝背上漫出來:
“戊子戊午,雙重歸土;歸土歸途,天怒人主……”
就有娃兒光著屁股大呼小叫去攆被水旋走的鞋子,大人們則躺在床上笑扯著眼角看著。鞋子是沖不走的,沖在板墻邊就被撐柱和板壁攔住了,水可以穿過任何細(xì)小的縫隙自由自在,鞋子卻不能。娃兒撿起自己的鞋子,摘得了成熟山果子似的哈哈哈哈地笑起來,你跑哇,跑哇!我看你跑得好快。
可接下來的情況就不是大人們笑扯得起來的了。屋里的水越來越大越來越黃,泥漿漿水越來越重。這種情況咋么瞞得過山人,八成是山洪來了,要么就是山崩了。隊長在皮棚的一頭喊了聲快起來,大家還懶曰曰地莫動;支書在板屋的另一頭喊了聲快起來,大家還是懶曰曰地在暖和的被窩里賴活著莫動。因為屋外的雨大,大得很,像誰在用盆子倒。像誰在用桶倒。這時,岳家院子方向的軍號響了,嗚嘟嘟的嘹亮的軍號穿過了嘩啦啦的雨聲,劃破了雨夜。
一種神圣的戰(zhàn)無不勝的聲音,每當(dāng)電影中的八路軍或解放軍戰(zhàn)士們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個聲音就會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嘹亮地吹響,再強(qiáng)大的敵人都如風(fēng)中的草人般紛紛倒斃。自從地震后的青牛沱山村有了這個聲音,山人們心中就增添了自信和膽子,就如漆黑里有了火把,綿雨里有了布傘,數(shù)九天有了火盆。嘹亮的軍號翅膀般驅(qū)散了山人沉浸在地震中的恐懼,把昨夜的那個驚嚇異常的自己從蟒蛇般纏身的噩夢中喚醒出來、解救出來。軍號是每天早晨天剛剛麻灑灑亮就響起的,現(xiàn)在,雨夜里,軍號響了,嘹亮的軍號就是起床,就是集結(jié),就是有危險,有比電閃雷鳴、傾盆大雨還大得多兇得多的危險。
隊長的話你可以不聽,支書的話你可以不聽,這軍號吹響你可以不聽么?解放軍都全部起來了,你可以不起來么?就都鉆出被窩了,就都嘩啦啦鉆出被窩了,先前還懶曰曰的,先前還留戀自己的熱被窩的,還趁娃兒睡熟悄悄把好久莫有活絡(luò)的手伸向自己的男人的,把好久莫有安逸的腳舒服的腳挪向自己婆娘的,想趁著雷鳴電閃嘩啦大雨作弊活絡(luò)快活安逸舒服一番的,因為雷鳴電閃嘩啦雨聲中會掩蓋了兩個人要死要活時的忘乎所以的哼哈聲。就都起來了,嘩嘩啦啦都起來了,披蓑戴笠的,撐傘打蓬的,頭頂洗腳盆洗臉盆油布塑料布化肥飼料口袋的,都大呼小叫地起來了,半穿衣褲半裸身體踢踢踏踏地起來了,起來了,都一窩蜂地前呼后擁地朝著岳二爸院子方向的解放軍宿營地跑去。有山人在喊,紅獸來了。紅獸就是洪水夾裹的泥石流,因那泥石流是紅土與石頭,漫過跌宕深淺的坡地,紅色的浪頭奔騰咆哮像昂起的兇相的野獸的頭,山人就形象地叫紅獸了。啪嗒的雷聲從頭上掠過,樹枝形的閃電瞬間就照亮了山坡。紅獸當(dāng)真來了,巨大的紅獸昂著紅色的頭來了,轟隆轟隆地吼叫著從山溝里來了,從坡地上朝著低洼的山地朝著板栗樹洶涌地來了。
樹枝形的閃電再一次劃亮云霧的時候,山人看見那咆哮的紅獸洶涌的紅獸挾裹著汽車大小的山石打著旋,像巨型的老牛推動著巨大的石磨,轟哧轟哧地來了。這顯然不是一般的紅獸了,是從未見過的不一般的紅獸了。與此同時,坡地下的三叉河那邊也發(fā)出了震耳的轟哧聲,這紅獸來勢這么兇猛,定然是后山上的雨還要下得大些咯!山人就更加不要命地跑了,不顧一切地跑了,朝著軍號吹響的岳二爸院子的方向跑了。第二天清早,小了些的雨景中,板栗樹下的板棚已被紅湯湯的泥石流吞沒了,木柱、木板、樹皮連一點蹤影也莫有了,莫有了,被野獸般的紅獸席卷走了,被野獸般咆哮的紅獸挾裹著泥石流淹沒了,高大的板栗樹只露出了粗劣的樹干上頂著的蒼綠的枝葉。巨大的泥石流是龍架梁子崩潰的山體,是私挖濫采了三十年采空了的山體,在紅獸的始作俑下,沿山坡涌來,謝三娃家,隊長家,劉軍娃家,還有溝邊上坡邊上凹宕里的被震垮的房子、院落都莫有了,都被變成了一片紅的黃的泥水湯湯。椽皮,瓦楞,磚塊,桌椅,床罩,壇罐,有的漂浮在泥漿面上,有的露出半截身子,像被活埋的人的頭不甘地昂著,張大著嘴。家園已是徹底地莫有了。莊稼也莫有了,一坡的玉米地洋芋地豆豆地都變成了一片黃湯湯紅湯湯,連想吃一點青葉葉菜也莫有了。岳二爸家的院子因在高地上,因而莫有受損,山人這才明白解放軍當(dāng)初之所以選岳家老院子為宿營地而莫有選其他平順的大院落的原因。趙團(tuán)長穿著雨衣站在帳篷外望著淅瀝的雨景中龍架梁子的方向問,怎會有這么大的泥石流?其他山,三棵樹的山,八卦頂方向的山咋會沒有?即使也漲了洪水,也莫有崩山垮巖出現(xiàn)泥石流呀?
岳二爸說,那是金河磷礦開山炸石鉆隧道采磷礦弄成那樣子的,本地人想錢想瘋了私挖濫采搞成那樣子的。地震那不要臉的一發(fā)脾氣,山就全垮了,散咯,碎咯,朽了,爛了,洪水一來,就全崩咯,成為泥石流咯,成為了稀稀湯湯黏黏洼洼吃人吃房子的泥石流咯。要是有樹有草有青枝綠葉有藤藤蔓蔓有根根節(jié)節(jié)生著長著纏著攀著連著護(hù)著撐著罩著,它們咋么會流血流膿渾身散架成湯湯水水黏黏洼洼咋么會來吃人吃房子。
趙團(tuán)長唉地嘆了口氣,重重地嘆了口氣,雨氣中,濃眉下的眼神就起了一片汪濕。
八卦頂山巔上的灰黑劃開了一溜角,閃出令人長舒了一口氣的亮光來,樹葉上滴答的雨腳已住了。天大亮了,幾百號村民就上路了,攜老牽幼,拖兒帶母地上路了,同解放軍一起上路了,■過三叉河有些小了的紅獸上路了。
趙團(tuán)長電報請示了上級,雨霧天直升機(jī)無法飛行,即使天氣好轉(zhuǎn)了,也只能派來一架飛機(jī),飛送行走不便的老弱病殘。因為整個地震災(zāi)區(qū)災(zāi)情都非常嚴(yán)峻,抗震救災(zāi)工作是在有條不紊的統(tǒng)一安排協(xié)調(diào)下進(jìn)行的,北川、汶川、青川、漢旺、映秀、鎣華、都江堰等上百個極重受災(zāi)鎮(zhèn)、村、區(qū)都需要救援,都需要直升機(jī)援送緊急物資。鑒于青牛沱山區(qū)特殊的地理氣候特征,按照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的指示,所有極重災(zāi)區(qū)的災(zāi)民要盡快轉(zhuǎn)移到統(tǒng)一搭建的災(zāi)民安置點。青牛沱山村的災(zāi)民應(yīng)轉(zhuǎn)移到青秀鎮(zhèn)或印月井縣的災(zāi)民安置點。所以昨夜雨腳一停,趙團(tuán)長就向支書和隊長下達(dá)了走出大山的命令。昨夜從板栗樹逃到岳家院子宿營地的山人全部被安置在士兵的帳篷里,山人與山人挨擠軍人與軍人挨擠著度過了難眠的一夜。
發(fā)生大地震的那天是星期一,大多數(shù)游客已經(jīng)打道回府了,滯留的幸存旅客不多,在山上游覽度假的一些游客只能說是運氣不好,連同山崩地裂永遠(yuǎn)葬身在這里了??稍来髬屨f那是運氣好呢!活著的受苦受累受折騰才是運氣不好。有山人想了想說,也是,他們的身體隨大山的板塊組合永遠(yuǎn)地組合在這里了,成為了重組后的山體的一部分,比那些病疼了多少年,醫(yī)了這么多的錢,最后折騰死了還要給錢送進(jìn)火葬場化成灰的有福多了。岳大媽顫顫巍巍的,不愿意離開,耄耄著嘴,盯著云霧中禹母祠的方向說,禹王哪,禹母哪,幾千年前你就在治水哪,這么多年你都保著我們護(hù)著我們,如今你卻不保不護(hù)我們哪;你卻睜著眼讓水獸紅獸吃了我們的地吃了我們的房吃了我們的豬和羊哪。
上路了,就這樣上路了。解放軍在前面開路,茂密的荊棘就不再那么荊棘了,溜滑的坡坎就不再那么溜滑了,凹凸不平的崖巖就不再那么凹凸不平了。上路了,解放軍官兵站在■過了三叉河的馬槽巖的山坡上,回望霧朦朧的隱約的山村,眼里竟生出幾分親切來,有些難舍難分的親切,仿佛駐扎了幾天時間就很久似的,有些像自己入伍前的朝云暮雨的家鄉(xiāng)了。山人望著對面灰蒙蒙的村子的眼光竟有些澀澀的,有啥么小蟲子在噬咬著,不知不覺眼淚水就溢了出來,不知不覺面頰上的眼淚水就牽出了喉嚨處的哽咽聲。淚光里的村莊竟是那么的陌生,好像才住了幾天,才剛剛在這片山宕里住熱絡(luò)似的,還莫有完全認(rèn)清它的面目、摸清它的脾性似的;像剛接進(jìn)門的新娘子還不曉得她的孰喜孰好孰忌孰諱樣,雖在一起了,還有些半生半熟似的。這次是真正地要離開了,真正地要背井離鄉(xiāng)了,去他鄉(xiāng)謀生求存了。
第三天,出山的軍民翻過燕子巖、牛滾凼、一把刀到達(dá)黑洞崖。小山溝小山坡上陡然淌起了洪水。以為是像以前經(jīng)歷的洪水,來得快也去得快;山人們也以為在兇猛的洪水兇猛了后就會退去的,就像人發(fā)脾氣狗兒牛兒發(fā)脾氣蹦幾下跳幾下鬧幾下就會過去的,像乍起的過山風(fēng)樣眨巴眼就會過去的。然而,這次的山洪卻不是他們所想象的。轟隆隆的洪水保持著先前的洶涌水勢,只是浪頭沒有先前狂猛沒有先前高揚了。唯一走出黑洞崖溝壑的路已被洪水堵死了,堵死了,先前是淌著黑洞崖里流出的淺水過去的,現(xiàn)在卻不行了。退更是不可能,溝谷如一口鍋,千多號軍人和山人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是在鍋底,先前的來路是從鍋沿形的山巖的外面的一條山溝轉(zhuǎn)下來的,也就是從現(xiàn)在山溝的下游淌河繞上來的。舊時的深山里的路大多是沿著溪流繞的。來路的山溝早已是洶涌著同樣的洪水,后路也被堵死了。
現(xiàn)在淌河是不可能,渾黃的水在山溝中間的連山石上碰撞著,發(fā)出嘩啦的響聲。趙團(tuán)長與幾個副手商量,如果水再不退,就必須渡河,幾個副手看著打著漩渦的洪水吐了吐舌頭。洪水沒有減弱的跡象,可惡的是昏暗的山霧卻愈來愈濃,濃云密布的遠(yuǎn)山上響起了一聲隱隱的悶雷,有人小聲地說,要下雨了。當(dāng)真就下雨了,大滴大滴的雨點子當(dāng)真就從黑甕甕的懸崖上落下來了,從黑甕甕的云霧上落下來了,先前小了又停了的雨又接著下起來了。
就有山人說,天老爺,你當(dāng)真是與人過不去咯!
就有山人說,天老爺,誰得罪了你你整誰嘛!誰得罪了你你懲罰誰嘛!我們都是老實巴交、遵紀(jì)守法的山民,靠出臭汗養(yǎng)家糊口的平頭百姓。
就有山人說,天老爺,有種你去欺負(fù)那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嘛,那些出門坐小車飛機(jī)一輩子吃煙不曉得煙錢吃酒不曉得酒錢生下來就當(dāng)官發(fā)財?shù)娜寺?!天老爺,說起你管著全天下管著所有的人的命在,再歪的人都莫有你歪,再能耐的人都莫有你能耐,你應(yīng)該是人世間最公平的,你咋吃桃子盡挑軟和的捏,凈欺負(fù)可憐的老百姓咯!
罵聲還當(dāng)真管用,昏暗的頭上的嘀嗒的雨當(dāng)真就落得小了,小了又沒有落了。就有山人小聲地說,喜悅悅,驚詫詫地說,莫有下咯,莫有下咯,天老爺當(dāng)真聽見咯!當(dāng)真聽見咯!
害怕說大聲了會把山上的雨天上的雨云霧當(dāng)中的雨驚落下來似的。
趙團(tuán)長和兩位軍人簡短地議論了幾句后作出決定,不能在谷底久等,不能等洪水退了才渡河,因為根據(jù)天氣預(yù)報這幾天都是局部暴雨,不知道后山的雨已下得有多大,如果更大的山洪下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墒窃鯓佣珊?,水勢確實兇猛,■河泳水是不可能的。
耄耄的岳大媽一顛一顛地走到趙長軍面前說,親人咯!我倒有一個辦法。畢竟八十多的人,經(jīng)歷的事情多,趙長軍和岳二爸都用眼睛專注地盯著她,聽著她往下說。她說漂木呀,抱著木頭走呀!甲子年漲洪水,你祖爺被隔在三叉河中心回不了家,情急之中他就是抱著根青■木一步一步走過河來的。岳二爸說有這碼子事,我們平時間■水過河手里都是捏有一根竹棍的,只要水不是太深,水就是再兇,竹棍都會幫自己乘一些力,通過雙手穩(wěn)住重心不至于被沖倒。趙長軍背后閃過雙手抱著一截濕木的戰(zhàn)士朝湍急的洪水中走去,他每前進(jìn)一步,就將雙手中的濕木抽起來使勁地朝前面的深水中一杵,撲通一聲,沉重的濕木扎到了水底,在雙手中牢牢立住,戰(zhàn)士的身軀也牢牢立住,戰(zhàn)士憑借濕木與身體的互動步步為營■過了河去。
趙長軍說,行呢!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但水太深了也沒有辦法。岳二爸說,這陣的水已莫有起頭大了,可以試試。可周圍的山崖太陡,砍不下來雜木呀!
就有山人說,山頂上就是三棵神樹呀!就在我們背后的山頂上。
就有另外的山人說,哎呀!起頭還搞忘咯,為啥么長這么大的洪水這里卻莫有下雨,原來都是被大得很的大得不得了的遮蔽了半個山的青■樹的大傘把雨遮了的。
就有山人說,我說這里的天咋個會烏暗暗的,原來是三棵樹比房子還大得多的樹冠把日頭擋了的。
就有山人說,去砍咯,去砍咯!隨便爬上樹去砍好多濕木都有的,要好多砍好多,砍幾火車皮都把它的枝椏砍不完,砍它百條千條枝椏只是動了它身上的幾根汗毛。只有它能供應(yīng)得了這幾百號人的濕木,要好大的砍好大的,要好小的砍好小的,要好長的砍好長的。
就有山人說,要砍長點的咯!那最短的枝條可能至少都有房子那么長,最長的就有幾架汽車連起來那么長咯。
就有山人接著說,如果水太深了過不了河,可以架橋,一根枝椏就可以伸到溝谷對面還綽綽有余。于是人們就抬起頭,起頭疏忽了的被云霧遮掩了的樹身現(xiàn)在卻看清了,山崖上的陰霾中確實有密麻伸展的黑色的巨翅,把細(xì)看,確實是遮蔽天日的巨大樹陰。
就有山人說,瞎子點燈白費蠟,大煉鋼鐵時斧子都砍不動電鋸都鋸不動,現(xiàn)在逃難手里最多有十來把窯柴彎刀還能把它咋樣?百年千年了,它們早已修成精了,豈能是刀砍得了它的。
就有山人說,起頭說的都是魏財娃趙跛子的老爸日的殼子,他們倆都死了,天曉得他倆起頭說的是不是真的。
就有山人說,他倆起頭說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一點不信,樹身砍不動但爬上樹去砍點枝椏總還是砍得動的吧。
砍得動砍不動都必須去試一試,砍不動砍得動都必須去砍一砍。雨又開始落起來了,比先前落得大了,能夠穿透三棵樹的巨傘落下來的雨就說明不是一般的雨了。必須去砍了,必須去給這幾百號軍人和山人砍出一道生的縫隙來了。于是十來個青壯年的山人就背著窯柴彎刀上山頂去了,趙團(tuán)長和十幾個兵娃子也跟著上山頂去了,上山頂去了,先前莫有勁的,現(xiàn)在一下子有勁了,渾身都是勁的腳下噔噔噔的有使不完的勁似的朝山頂上去了。
呃喲喲!鍋形的谷底離山頂并不遠(yuǎn)哩,可見黑洞崖的位置是在南山的半山腰以上了。呃喲喲,看見大樹哩,確實日他媽的大,比大水磨盤大比黃桶大,三棵樹緊挨在一起直插云天,看不見樹巔哩!仰起腦殼也看不見哩,那樹巔肯定是伸到天里面去了。月明星朗的晚上,天上的神仙肯定就要從這三棵樹上下來耍哩,到八卦頂黑龍池去戲水??@三棵樹定然就是通天神樹哩。
呃喲喲,樹腳下是比大房子還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哩,干酥的樹葉厚厚地鋪在樹腳下,是比棉被還舒軟暖和哩。那在樹腳下云團(tuán)樣晃動的白的黑的黑白花斑紋狀的蠕動的是啥子咯?它們看見人群向樹腳下奔來,就咩咩地叫起來,受驚狀地叫起來。呃喲喲,是羊咯!是岳二爸家的跑了的十來頭波爾山種羊與野山羊交媾的后代咯!至少有百十來只。呃喲喲,起頭回到岳二爸地震后的屋里的羊子也只是它們中的一部分咯。難怪它們又要回到這里來,不光是有比三叉河大得多豐美得多的黑龍池大草甸,不光是有相伴它們快樂的野山羊,還有這么一個天造地設(shè)的美妙的大樹下的天地咯!幾百畝寬的大草甸呢!有幾十畝寬的黑龍池水塘的大山宕呢!難怪它們回到主人屋里又重返到黑龍池山宕里來,原來是有這么個稀罕寶奇的地方咯!
岳二爸恍兮惚兮的神經(jīng)一恍惚就被啥么東西接通了,一恍惚就想起天晴時望見的三棵神樹山腰上的如緞如毯的那綹銀亮的白霧來,想起從八卦頂黑龍池與天際交接處奔騰而出的羊群樣的云朵來。自己起先曾想過是誰家的羊群放牧到天上去咯,現(xiàn)在看來說不定就是神樹下自己的羊群與野山羊咯每天出來吃草了!
呃喲喲!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樹咯,七八個兵娃子和山人牽手圍都沒有圍住,都只圍了樹身的一半。這世上咋會有這么大的樹咯,樹干上鋪一兩架床擺一張桌子吃飯都莫有問題咯。樹椏上又生樹枝樹枝上又生樹椏,層層密密,密密層層,撐開來,硬是把半個天都遮了。樹椏上長出了大人腿肚子粗的無數(shù)氣根,氣根垂到地面滲進(jìn)山巖里多一個渠道給伸入云天的千百條樹椏樹枝輸入源源不斷的血液和養(yǎng)分,這就是三棵青■神樹存活了千百年的青春茂盛的秘訣。山人雙手溜著氣根就往樹上爬,兵娃子們溜著氣根就往樹上爬,當(dāng)然他們不光是急著上去砍樹枝樹椏,而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樹的好奇,要想上去看個究竟。他們爬上去的時候,就有大鳥從樹上飛起來,山人們稱大拐拐子的簸箕大的大鳥從樹上飛起來。山人心里就慌,傳說有到神樹下燒香叩拜的不孕的婦女被大鳥啄瞎眼睛的,啄瞎了也就啄瞎了,算是敬了神樹了,回去就懷孕了生了胖嘟嘟的小娃兒了。僥幸大鳥沒有撲來,山人舉起窯柴彎刀就開始砍樹了,就開始咬著牙巴下蠻力地開始舉起窯柴彎刀砍樹了,咋么不咬著牙巴,心虛咯,是神樹咋么不心虛咯!刀砍在樹上發(fā)出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饘俚捻懧?,儼然是砍在了石頭上鐵匠打鐵的鐵凳上,十幾把窯柴彎刀刀刃都卷了口起了缺,宛若老年人落得七零八落的牙齒樣。完了完了,樹上的兵娃子在喊完了完了,趙團(tuán)長,完了完了,當(dāng)真砍不動了,刀都砍爛了;樹上的山人在喊,趙團(tuán)長咯,完了完了,手都砍痛了砍麻了,就是砍不進(jìn)去。看來,張東娃和趙跛子老黑說的是真的咯,不是日殼子。
呃喲喲!站在樹蔭暗淡光線下的趙團(tuán)長的心里一緊,完了完了,難道天真的是要滅我們這群人么。青■樹本來就硬,是樹木中最硬的,千年的青■樹就更硬,主樹干千年熬煉刀砍斧斫不進(jìn)去是可以想象的,可樹上新長的十來年幾十年的樹枝都砍不動就真的神了。天生不信邪的趙長軍呼呼攀著氣根爬上樹去了,天生不信邪的趙長軍呼呼地就舉起了手中的窯柴彎刀。他要看一看這青■樹到底有多堅硬,到底是不是永遠(yuǎn)長在這里不為人所用,鐵公雞身上的毛,不向人間奉獻(xiàn)一丁點恩惠。他雙手舉起窯柴彎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鋒利的窯柴彎刀砍在樹上發(fā)出了金屬的錚響。這時,樹傘外的雨啪啪嗒嗒地更響了,繁密的枝椏間只漏落下零星的雨點,打在人身上冰冷生疼。刀很快就卷口了,很快就起缺了。趙長軍的兩臂已有些酸了麻了。他想放棄了,沒有辦法了,周圍又沒有這么多這么長這么合適涉水搭橋的樹,他想完了完了,連樹都要欺負(fù)人了,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欺負(fù)人了。
呃喲喲!這時,樹椏上空就閃過一道亮光,雪亮的亮光把頭頂上的幾個黑壓壓的大鳥窩照得清清楚楚。接著,從入云的樹高處云霧狀滾下轟隆隆的雷響,一群簸箕大的大鳥撲棱棱飛了起來,又一道雪亮的光把那飛起的大翅照得雪亮,那翅膀上居然有無數(shù)雙大睜著的眼睛看著自己,哀婉的,渴求的,祈求的,凌厲的,陰狠的,像一朵朵煙火上灼動的幽魂。那些眼光怎么看都是并不陌生的山人的眼睛,形形色色的似曾相識的眼睛,他們的眼光流露出來的意思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沒有什么不得了了不得的異樣。趙長軍大聲地叫起來,給我再拿一把刀來!就有山人從樹上■爬過來,狗熊樣爬過來,■就遞上一把亮晃的窯柴彎刀,又遞上一把窯柴彎刀。他們想的我們是莫有能耐砍得動這神樹咯,趙團(tuán)長你不服氣你來,你是天兵神將般的空降團(tuán)的頭頭,你有能耐你來,我們就看你的咯!趙長軍雙手把沉重的窯柴彎刀舉起來,舉起來,狠狠地砍下去,明知道砍不進(jìn)去也砍進(jìn)去,明知道刀口要砍缺也砍進(jìn)去。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他的手掌上的虎口震開了。
呃喲喲!一道雪亮的閃電從樹上漏下來,雪亮的閃電漏在他的冒血珠的虎口上,雪亮的閃電水一樣漏在他的水一樣冒出的虎口的血上,雪亮的閃電蜿蜒的溪水一樣就把虎口上的細(xì)水樣流淌的紅血吧嗒吧嗒滴在了筆直的堅硬的比鋼鐵還堅硬的青■樹枝上。趙長軍雙手舉起又一把窯柴彎刀,電光閃耀地把他的一頭拓荒牛般的黑色的雄勁的剪影投影在茂密的樹蔭上。
呃喲喲!雪亮的刀刃鋒利的刀刃砍向了紅血涂染的地方,只聽見咔嚓一聲,像是一個人的粗實強(qiáng)勁的臂膀被骨折了,一道久閉的石門吱嘎開了。樹枝斷了,那么堅硬的樹枝只一刀就斷了,先前那么堅硬的樹枝被刀一碰就斷了。鐵樹被砍斷了,神樹被砍斷了,被解放軍砍斷了,被趙團(tuán)長砍斷了。樹上樹下的人都?xì)g呼起來。趙長軍想不到的是,此時的青■樹枝竟在自己的刀下輕松利索地斷了,切瓜菜切豆腐熟肉般利索地斷了。真有些不敢相信。青■樹枝砍下來了,傳說得那么神戳戳的堅硬的青■樹大小不一長短不一的青■樹枝砍下來了,都是清一色的筆直,連一截彎頭糾拐的都莫有,最長的樹干有十來丈,完全可以從峽谷這頭伸到峽谷那頭了。
一列兵娃子抱著沉重的青■木開始■河了,在趙團(tuán)長的帶領(lǐng)下各抱一截齊人高的青■木開始■河了;一列山人也學(xué)著兵娃子們的樣子抱著青岡木■河了,在方隊長岳二爸的領(lǐng)頭下開始■河了。軍民手中的三截青■木就在水中架成一個三腳架狀,三腳架上放上最長的青■木。丈把長的青■木就從搭好的三腳架伸向河邊伸向山崖了,蛇頭一樣舔著銜著咬著山崖上的巖石了。水中的趙長軍吼了聲,過河。眾人嘶啞的聲音接著吼了聲,過河。大雨中的山人就開始過河了,急匆匆不講方法地過河了,飛叉叉跑起來不要命地過河了。仿佛跑慢了就落下了就過不了河了。奔命的他們好像是把身后讓他們先過河的兵娃子都忘記了,好像他們有三頭六臂能飛似的,他們隨便咋個都能夠輕易過河了。
一道雪亮把樹杈狀的閃電投向河面。趙長軍感覺河水恍惚地洶涌了下,三腳架恍惚地動了下,像是誰用雙手端著木盆恍惚地?fù)u晃了下,視線中懸空的青■木條猛然地晃了下,就聽見上面有人喊,地震了——
腳下的河床猛然地抖了下,身體冷得打擺子似的抖了下,仿佛飛機(jī)降落時輪子瞬間擦著地面的一抖,身體和三腳架往下沉去。水中濺起一片嗨嗨的嘆息聲,又像是水的混響。趙長軍聽見自己也嗨地嘆息了聲。他閉上了眼睛,感到自己的身體猛地向上一縱,靈魂飛出了水面,在接踵而至的雷聲中撕裂狀的吼聲,撕破了困在峽谷上空罩在大家頭上的昏黑稠云。正走在青■樹木上的人驚恐狀止住了自己狗樣的爬行,仿佛河面上的水忽然凝固了……
責(zé)任編輯 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