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老馬就醒了,聞到臥房有股古怪的氣味,夾雜霉味。
是衰老的氣息。
老馬想他受潮的骨頭正在腐爛,或長滿綠苔。挪步至窗簾邊,老馬目睹樓下灑水車駛過公路,環(huán)衛(wèi)工人在芒果樹下清掃落葉和垃圾。老伴惠蘭正熟睡,鼾聲低沉,老馬搞不清惠蘭何時開始打鼾,他估計惠蘭肯定是身體里哪個器官出了毛病,不是扁桃體肥大,就是鼻腔長了息肉。
每天起床后,老馬先洗漱,吃早點,再拎個鳥籠出門。在小區(qū)或者附近公園,領(lǐng)著八哥溜達一圈,再回屋。老馬喜歡動物,天空飛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這一天固定的上午時間,老馬喂完兩只巴西龜、四條蝶尾金魚,拍拍手,拿起購物袋,依惠蘭的吩咐上超市購調(diào)料。
廚房里惠蘭操把菜刀,聳著肩剁牛仔骨。收拾完,伸手夠來塑料膜里的豬骨,擱砧板上,剔除肉末兒。雙手油乎乎的,她將豬骨、牛仔骨碼成兩堆,盛進碗碟。再收攏肉末兒,剁成肉泥。嘴里直念叨,豬骨煲鮮湯,肉餡包餃子,牛仔骨煎黑椒牛排。
早天夜里,老馬歇床上,嘀咕說想吃餃子,大白菜肉餡餃子。有意無意一句話,惠蘭擱在了心里。
挑揀大白菜時,門鈴響,惠蘭揩凈手,離老遠聽聞老馬在門外大著聲音“惠蘭、惠蘭”地喊她。間隔門縫,惠蘭說,油、鹽、醬、醋,都買來了你。老馬晃起手里的雞骨白購物袋,跺腳抖鞋面的雨珠。他說,都在這里。變魔術(shù)似的抽出瓶紅酒,又說,多買了一樣,紅酒?;萏m說,越活越轉(zhuǎn)了你,不聽話,醫(yī)生交代不讓喝酒,不許喝。老馬臉上的笑立馬就僵了硬了,受盡委屈的模樣,也不說話,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瞅惠蘭,人跟樹樁似的杵在門口不肯進屋。
惠蘭說,進屋。
老馬賭氣說,不。又說,40年了,結(jié)婚都40年了,想跟你喝點我!
惠蘭視線躍過老馬肩頭,戳在灰白的墻上,眼窩濕漉漉的。手扶門框,老馬討好說,惠蘭老師,你別,我不喝了還不行么!惠蘭拿手背揩了把眼角,又拿手心摸額頭,甕聲甕氣說,喝點,就只喝一點。
老馬從中學校長崗位上退下來,幾年時間,脾氣沒了,人也面了,成了個老小孩?;萏m記得三個多月前,那個酒糟鼻醫(yī)生對老馬宣判了死刑,醫(yī)生說,遲了,余下的日子盡量吃好喝好玩好……惠蘭和老馬從醫(yī)院回屋,老馬走路的腿和閑著的手抖了一路,嘴唇是烏青的。惠蘭的心被剜了一刀,陣陣痛。進屋老馬就把自己關(guān)進臥房,嗚嗚嗚地哭,似只傷心的老刺猬。臉上掛著淚,也不揩干,嘴巴嘀咕著要跟女兒通電話。惠蘭說,現(xiàn)在美國幾點,你打,你打,趕緊喊她回來。老馬抓起電話,手直打抖,猶豫老半天,撥了號。
電話那邊女兒說,是爸爸,還是媽媽?!
有東西摔倒在地,巨響。老馬警惕地問,小璐,你那里咋回事?
女兒說,杰克喝醉了,碰倒了花瓶。又說,沒事。
本來老馬想講他個人的事,耳聞動靜,改了主意。他說,小璐,新聞里天天播,美國失業(yè)率往上在漲,行情不好你就回來,回國發(fā)展。
惠蘭將電話奪上手。女兒在電話里低吼,“杰克,你進房去。”女兒漏了嘴,沒講英文?;萏m聽這聲音這語氣,講話立馬忍不住成了哭腔。她說,小璐,回家來你,有爸爸媽媽在!
那邊突然掛了電話。
惠蘭想再把電話撥過去,老馬遞了個眼神阻止。她撂下話筒,癱在電話機旁邊的椅子上,嘴里嘟囔,冤家,真是冤家。
嘴巴停了,老倆口陷入長久的沉默。
女兒在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離老兩口天遠地遠,若出個三長兩短,他們有力氣也使不上,鞭長莫及。早在當初,女兒帶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婿杰克回家,他們就不太上心,反對女兒談異國戀。女兒態(tài)度堅決,獨根獨苗的,加上女兒年紀也大了,差不多成了深圳“剩女”那一撥,他們只好依了女兒。
那幫固定的麻將牌友好些日子沒來家里耍牌,惠蘭逐一撥電話,一個一個稱去了梅姨家?;萏m所在的小區(qū)屬深圳高檔住宅,各色人等也是物以類聚?;萏m女兒在美國,來她家的牌友不是兒女在英國、法國,就是在日本。過去她們在牌桌上,邊耍牌邊聊兒女,扯起來總是沒完沒了。金融危機后,她們越來越少談及海外的兒女,再后來,惠蘭家的牌友都不上她家,轉(zhuǎn)場去了兒子在中國本土做地產(chǎn)開發(fā)生意的梅姨家。
耳聞惠蘭一聲嘆息,老馬說,你這個“帶頭大哥”也該歇歇了,盡早把權(quán)仗移交出去?;萏m瞪了老馬一眼,沒再接話茬。
在陽臺,老馬喂完鳥籠里的八哥,回客廳里歇,戴著老花鏡看《環(huán)球時報》。自打女兒馬小璐遠嫁美國,老馬和惠蘭就十二分地關(guān)心美利堅合眾國的事務(wù),大到總統(tǒng)選舉奧巴馬上臺、華爾街的金融危機,小到佐治亞州的謀害案、校園槍擊案。
惠蘭進出廚房,將中藥罐架燃氣灶上,舀了兩小碗水,添進罐子。啟動小火,熬藥。藥方是惠蘭從互聯(lián)網(wǎng)七彎八拐尋來的土方子,賣藥人自稱是華佗的××代傳人。惠蘭明知是個騙局,藥方可能不管用,但她還是心存僥幸,想試試。她想,不試的話,就一點希望都沒了。
忙完惠蘭蹲廚房擇大白菜,挑出兩只菜心蟲。她洗干凈葉子、葉莖,分開,剁碎,和肉泥攪拌在一起,添了鹽、蔥花、姜末兒,加了李錦記醬油,撒了花椒面和五香粉,就準備包餃子。餃子皮不用搟,清早她在超市買來了現(xiàn)成的。
坐餐桌旁包餃子,惠蘭后背一陣癢,熬了會,癢停不下來。手上有活臟了手,只好找老馬代勞,她說,老頭子,你過來,摳癢幫我。微駝著背,老馬攏過來,站惠蘭身后,問哪里。左手伸進惠蘭襯衣,摸后背,他說,沒穿胸衣你!惠蘭說,老不正經(jīng),手往上些,再往左,嗯,就這里。又說,大力點,嗯,好多了!
老馬的左手在惠蘭后背不歇地撓。
起初惠蘭雙手還包著餃子,后來手停了,懸在半空,露出享受的模樣。老馬那手更得意了,賣力地撓。惠蘭說,好了,停、停!老馬加緊撓了兩把,才極不情愿地抽出手。
老馬坐在惠蘭旁邊的木椅子上,閃著眸子看惠蘭包餃子。屋外打了個響雷。猛地他說,聽到?jīng)],我骨頭在響,你聽。
惠蘭雙手麻利地忙碌,扭頭,眼睛盯著老馬看。她說,胡扯八道。
老馬說,你再聽!
惠蘭豎起耳朵,鼻翼翕動,聞到股藥香。她說,是水滾了,藥煎熟了。站起身,她把兩只手掌在圍裙上擦干凈,又反手擦手背,走去廚房,將罐子的中藥水盛碗里,拿手當扇子,給滾水散熱。
滾水變成溫水,惠蘭把中藥端到老馬面前。看著老馬皺眉一口一口咽碗里的中藥,惠蘭說,苦吧!老馬說,苦?;萏m說,苦就好,良藥苦口。稍后她從廚房柜子尋出兩粒冰糖,抖在手心,交代老馬含入嘴中。
惠蘭又開始忙手里的活,包餃子。
客廳里老馬來回走,進臥房后半天不出來,翻箱倒柜,弄得臥房山響。再出來時,老馬一身新褂子、新褲子穿上身,連發(fā)型也是仔細梳理過的。他新嶄嶄地站在惠蘭面前。餐桌上的面皮和餡料沒了,餃子滿邊滿沿裝了大堆碗。
老馬說,雨停了,走,咱倆出門溜達溜達!瞄了眼老馬,惠蘭說,瞧瞧你,把自己當新郎倌了!又說,沒看我正忙。望著陽臺外面陰沉的天空,老馬指著裝滿餃子的海碗,說,看你忙得差不多了!惠蘭說,待會得煲湯。老馬說,中午還不到,下午再煲湯,中午我們在外頭吃,吃麥當勞。
惠蘭嘴角揚起來,她拍拍手說,馬校長,今年幾歲你!?
老馬做出一副正經(jīng)思考的模樣,掰著手指頭裝模作樣算,他說,沒算錯的話,應(yīng)該是65歲。
惠蘭說,你還知道你65歲,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老馬假裝生氣說,咋啦,65歲就不能吃麥當勞啦!
惠蘭說,好、好,講不過你,吃,去吃。
端起包好的餃子,惠蘭走去廚房,洗手,揩手。再回到廳里時,老馬搬了把木椅子,擺客廳當中,他說,來,過來,坐這里!惠蘭說,老頭子,干嘛你!老馬說,莫問,你先坐。惠蘭一屁股坐椅子上,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老馬兩只手按住惠蘭的雙肩,替她松骨。
按了肩,又按頸,再按頭。老馬說,怎樣,舒服么?惠蘭說,舒服。邊替惠蘭按摩老馬邊說,惠蘭老師,今年你多大?猶豫兩三秒,惠蘭說,這么多年在一起,我多大年紀你還不曉得。老馬說,我問你你就答!惠蘭說,62歲。
老馬雙手輕輕插入惠蘭的發(fā)叢。他說,這么點年紀,就生白頭發(fā)了,我?guī)湍銚耦^發(fā)。老馬接連撥掉惠蘭頭上四五根白頭發(fā)。又說,越撥越多,不拔了,以后不許累自己,不許長白頭發(fā)。從褲兜里掏出把木梳,老馬仔細地替惠蘭梳頭發(fā)。
頭發(fā)給收拾得一絲不茍。
老馬把木梳子裝回褲兜,摁住惠蘭雙肩,說,別動你,我就回來!老馬打了半臉盆溫水,擱在惠蘭面前。洗臉毛巾浸泡水里,老馬將熱氣騰騰的毛巾擰干,疊成對折,敷惠蘭臉上,從額頭到下巴,輕輕地往下移。
然后又將毛巾浸洗,再抹一遍惠蘭的臉。
老馬繼續(xù)說,別動你,我就回來!老馬端起臉盆走了,折身到臥房,帶來口紅、粉底、面霜。他說,我?guī)湍慊瘖y!惠蘭昂起的腦袋矮了下來,臉頰酡紅。她說,我自己來。目睹惠蘭的模樣,老馬似乎回到多年前跟惠蘭初識的時光,他說,我來,莫不好意思!惠蘭只好任由老馬在她臉上擺弄。
面霜的芳香撲在臉上,玫瑰紅的唇膏點在她的唇上,惠蘭整張臉沐浴著春天的暖風?;瘖y完畢,老馬長長地舒了口氣,手托下巴,不眨眼睛地盯看惠蘭。他說,好看,真好看你!
依照老馬的提議,惠蘭換了身打扮,他倆一前一后走出家門。
他們肩并肩,路過小區(qū)鵝卵石鋪成的小道,老馬說,落了場霧麻雨,空氣不錯。他翕動鼻翼,作陶醉狀,深吸一口氣。
然后老馬不經(jīng)意地牽起惠蘭的手。惠蘭那只手縮了兩下,沒掙脫,眼睛東張西望,見沒熟人,就由老馬握住。她嘀咕說,一把年紀,不害臊。老馬當沒聽見,手箍得更緊。
走出保安崗?fù)ぃ萏m說,去哪里?
老馬說,莫問,跟我走。
他們站在小區(qū)門口,老馬攔了輛的士,相繼上車。老馬說,師傅,去“卡頓時光”!
惠蘭嘀咕,“卡頓時光”?
老馬說,給你染染發(fā)。
的士載著他們來到美容美發(fā)店。店里不論工作人員還是做頭的客人,清一色的年輕男女,惠蘭站玻璃門門前,不肯進。老馬拖住惠蘭的手說,走,進去!惠蘭說,換別家,我這一把年紀的。望著路上穿行的車輛,老馬說,誰沒年輕過,你看那些人,總有一天,他們也會老。又一本正經(jīng)地補充說,我敢打保票,再過三十年,我們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
店員招待惠蘭洗頭,老馬挑了本商業(yè)雜志,坐在等候區(qū)。染發(fā)得兩三個小時,老馬喝著白開水,看書打發(fā)時間。手握雜志,老馬不時抬眼瞟美發(fā)店進出的客人、店員,再低頭時,視線里是《美國3萬人排隊搶住房補貼》。老馬的眼睛瞪圓了:
美國佐治亞州首府亞特蘭大市伊斯特波恩地區(qū)日前發(fā)放公共住房補貼,引來當?shù)?萬多居民大排隊。由于當?shù)卣畬Υ撕翢o準備,導(dǎo)致現(xiàn)場局面一度失控,數(shù)十人受傷。
亞特蘭大市政府2010年可分配455個租房補貼名額和200套公共住房名額,但卻接到了1.3萬份申請。伊斯特波恩地區(qū)消防員稱,8月12日當天開始發(fā)放申請表后,人群忽然開始擁擠。當?shù)鼐椒Q,場面瀕臨失控。由于天氣炎熱和極度的擁擠,當天共有62人受傷,其中20人被送往醫(yī)院就醫(yī)。
再讀了一遍雜志上的美國新聞,老馬想起前些日子跟女兒馬小璐通電話的情景,不愿繼續(xù)朝后想。他寧愿想多了、想錯了。心臟像被誰踢了一腳,一陣痛,老馬聽到身體里骨頭嘭嘭響的聲音。
時間已到正午,美發(fā)設(shè)計師給惠蘭的頭發(fā)上藥水,套好薄膜,加溫器。擔心惠蘭餓肚子,老馬放下雜志,走出美發(fā)店。沿街邊慢走,人多,稠得像一鍋粥,老馬尋到一家麥當勞,買了兩份套餐,漢堡、炸雞翅、橙汁,一份打包,一份現(xiàn)食。
老馬帶著漢堡等食物回到“卡頓時光”時,察覺惠蘭表情古怪。壓低聲音惠蘭對他說,快來,給我撓撓,背心癢。老馬在惠蘭旁邊空椅上坐穩(wěn),朝四周望,隔著褂子,替惠蘭撓癢處?;萏m安心地、享受地吃漢堡,啃雞翅,喝橙汁。兩三個小時后,惠蘭頭發(fā)變得油光烏亮。
走在街上,老馬說,惠蘭老師,以后等你老了,自己來染發(fā)!
惠蘭說,現(xiàn)在我就老了。
老馬故意盯著惠蘭看,眼睛珠子上下打量,說,你不老,一點不老。又說,我骨頭在響,聽到?jīng)]!
惠蘭聽到汽車車輪軋在馬路上的聲音。她說,骨頭響,胡扯你!又說,回家吧咱!
老馬說,再去個地方,就回家!
惠蘭說,哪里?
老馬說,照相館,我們?nèi)ヅ膹埡险眨?0年了,我們應(yīng)該留個紀念。再說,萬一以后……
惠蘭一聲咳嗽,打斷了老馬的話。她說,不許你瞎說。
他們走進一家懷舊照相館,跟40年前拍結(jié)婚照那樣,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端坐在寬條凳上,依照相師的要求擺正坐姿,盡露笑臉。老馬朝拍照的師傅說,等等。站起身,老馬檢查了一遍惠蘭的妝容,順了順她額前的發(fā)絲,正了正她的衣領(lǐng)。稍后老馬走到穿衣鏡前,梳頭發(fā),將蒼白的臉搓得紅潤,再回到鏡頭前,擺正姿勢。
照相師喊,一、二……
老馬不放心,插話喊道,師傅,我倆這樣行不!?
照相師說,你坐好,莫動!
照相師又喊,一、二、三,茄子。
閃光燈亮了一下,又一下,燈光令老馬一陣恍惚。他憶起多年前,那時他和惠蘭彼此年輕,那會兒談戀愛,他們像兩個地下工作者,從不講多話,總是偷偷交換《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學書籍,然后談?wù)摫枴た虏旖?、冬妮婭……老馬眼窩濕了。他們講好沖印照片的尺寸、回頭取照片的時間,似戀愛的小年輕那樣握著手,搭車回家。
惠蘭將圍裙套上身,清洗豬骨,清燉煲湯。手腳一刻也不閑,忙完,惠蘭將前兩三天換洗下來的邋遢衣服泡盆里,搬來矮板凳,搓揉衣物。
臨近洗手間門邊,老馬握把鐵鉗夾核桃,將核桃仁擇出來,堆在樂扣塑料盒里。惠蘭記性差,核桃肉補腦,老馬擔心惠蘭往后患老年癡呆癥,想趁他還在,多照顧照顧老伴惠蘭。
盯著惠蘭一聳一聳的背影,老馬淚眼朦朧,他感覺一切都像是在昨天,惠蘭坐那洗衣服,一晃眼,年紀大了,頭發(fā)也由黑變白了。摘下老花眼鏡,老馬用手指揩干眼窩的淚水。惠蘭洗凈衣服到陽臺晾曬,老馬擱下鐵鉗,站一旁給惠蘭遞衣架,晾一件衣服遞一支衣架。
隨后惠蘭煲好了湯,煎好了牛排,煮好了餃子,一一端上桌。
天色暗了下來。
老馬啟開紅酒,點上兩支事前備好的水漂燭,熄了房間的燈。廳里亮起暖暖的燭光。老馬斟好紅酒,遞給惠蘭,跟她面對面相視而坐。燭亮的暗影里,老馬不眨眼睛地看惠蘭?;萏m像是個剪影,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那一刻,老馬眼里的惠蘭,額頭、眼角的皺紋消失了,恢復(fù)到年輕時的模樣。
老馬舉起酒杯說,惠蘭老師,咱碰一個!然后他抿了小口。又說,記得咱倆剛認識那會兒,我22歲,你19歲,那時大家都年輕,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真好!老馬再抿了小口紅酒,繼續(xù)說,惠蘭老師,得感謝你,感謝你選擇跟我在一起,那個誰,那個張志國,當初追你都追得發(fā)了瘋,我真幸運,真是好福氣!來,來,請你為我的好福氣干杯!
老馬將杯中剩余的酒喝盡,又添了半杯。
惠蘭說,緩著點喝你!
老馬用筷子夾了塊牛排擱惠蘭碗里,第二次舉起酒杯,他說,惠蘭老師,來,為你,也為你把女兒帶到這個世界,干杯。記得當初生小璐時,生怕你們當中誰有個閃失,在產(chǎn)房外等得真夠久,熬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小家伙才出來,一看就是個淘氣包,折騰你、折騰我,這些年辛苦你了,又要照顧我這個老家伙,又要為小的操心,她還不領(lǐng)咱倆的情……老馬聲音哽咽了,將杯中酒喝得干干凈凈。
惠蘭說,光顧著喝,吃菜你!
盯著惠蘭的酒杯,老馬說,我都喝兩大杯了,你一杯還沒喝完,趕緊!于是惠蘭把酒杯喝見底。老馬給自己添了半杯酒,又給惠蘭添。
第三次老馬舉起了酒杯。
老馬說,惠蘭,我要感謝你的寬容,要不然,我們這個家早就散了。你肯定還記得,小璐10歲那年,我和唐燕的事,就是那個調(diào)走的音樂老師。還記得吧?!
惠蘭當然記得。但她說,過去那么多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誰還記得。
老馬說,你不記得,我記得。
惠蘭說,那是,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一直心里裝著她。
老馬說,不是這個意思,我跟她真不是學校里那些老師傳的那樣,我們之間沒事!
惠蘭說,真有事就晚了。
老馬沉默,抿了口酒。稍后他說,過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也罷!
仰起脖子,老馬將剩余的酒一飲而盡。又說,你也喝!老馬屁股離開坐椅,去了趟洗手間,拿毛巾揩干眼淚水。安安靜靜的洗手間里,他再次聽到身體里骨頭嘭嘭響的聲音。
后來他們喝了大半瓶紅酒。飯畢,惠蘭從臥房尋出相冊,打開了他們過去的時光,那是兩人從戀愛、結(jié)婚、生子,以及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們一天天變老的照片。
惠蘭和老馬坐椅子上,翻看那些老照片,小聲地扯著白話,仿佛回到了舊時光,回到了屬于他們的年輕時代。
洗漱完畢,老馬拿出鐵鉗,繼續(xù)夾核桃,塑料盒里的核桃仁快堆滿了。他想等碼滿一盒再上床歇。沙發(fā)底下爬出一只大拇指指甲蓋般大的蟑螂,老馬起身追著趕,踩了兩腳也沒踩中。蟑螂在客廳地板上囂張地朝前沖,探頭探腦。惠蘭加入隊伍,跟著老馬一陣踩踏。蟑螂慌亂逃竄,最后在老馬腳下變成一攤?cè)饽唷@蟼z口站在廳里的吊燈下,氣喘吁吁。
屋外響起雨珠敲擊玻璃的聲音。
熄了燈,他們躺床上歇,惠蘭久不能入睡,身旁老馬反復(fù)翻身的聲音和粗礪的呼吸聲傳入惠蘭耳中。黑暗里老馬撐起身,半臥,靠在床頭。惠蘭不知老馬預(yù)備干什么,她閉眼假裝熟睡。黑影子“唉”地嘆了口氣,自說自話起來,“惠蘭,這輩子辛苦你了,我要是不在了,往后就指望你照顧女兒……若今后你身上有個痛癢,誰能幫你……”
臥房響起惠蘭發(fā)自胸腔低沉的哭聲,不管不顧放肆地低嚎。跟著,老馬也傷心地哭起來,小聲地、有節(jié)制地哭泣。
屋外的風雨越來越大。
老馬的哭聲一截一截變短,停止住。一只手握住惠蘭的手,輕輕揉捏惠蘭手板心。老馬說,不哭,咱倆不哭了!
惠蘭強忍住哭聲,用雙手捂住臉抹擦眼淚。后背突然癢起來,惠蘭將癢的部位抵在床墊上,來回蹭。不見效果,又將手反扣,背過身去摳,夠不到。于是她說,老頭子,你來,幫我撓下背。
有了白天撓癢的經(jīng)驗,老馬的手很快探到惠蘭的癢處。伴隨來回撓癢的節(jié)奏,惠蘭起伏的心情慢慢平復(fù)下來,稍后沉沉睡去。老馬忙碌的手沒有停下來,繼續(xù)撓著。惠蘭的鼻息聲逐漸加重,發(fā)出細微鼾聲。
黢黑的房間里,老馬的手還在持續(xù)地撓著癢。那只手不愿意停下來。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