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素躺在病床上,強忍疼痛,努力向右側(cè)臥著,以望向窗外。窗前不遠(yuǎn)處有株樹,一陣風(fēng)過有鵝黃葉兒飄飛,她想葉兒的離枝也算是它的死亡吧,可它多么輕盈自在,那悠然的翻飄,真是美。
進院時還是初夏,不想一進來,就住了三個月。三個月來她飽受治療的折磨,頭發(fā)掉了一半,牙齒也開始松動,身子浮腫,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已是個蒼敗的人?;钸^的四十年,她保持了想要的美,不僅是容顏,還有微瑣生活中的美麗感受,眼前這模樣只該深藏家中養(yǎng)息余日,可母親和大姐不放過絲毫救治她的機會,百般勸說,堅持要她住院治療,一心指望她能好起來。對她所承受的苦痛折磨,丈夫南得看了也有過不忍,可明白她心思的他,不愿為了依從她而受埋怨,一切聽任丈母娘和姨姐安排,這樣做,無非在她的生死上好脫干系,是生是死全憑天意命定,不是他南得造成的。自去年南得的丑事傳開,娘家人和他變得生疏許多,南得得不到先前的看重不說,還常遭訓(xùn)斥,在她病前,南得對他們也?;匾圆贿d,直到她身患重癥,旋將離世,他才隱忍著。余素將這些看得明白,心冰似的晶晶冷。
余素進院沒多久,便從家人和南得的神情上看出,她得的是治不了的病。在最初,她有一種輕松解脫,只覺老天有眼,前來救她離開這個令她厭煩了的世界??僧?dāng)兒子南勝從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趕來縣醫(yī)院看她時,哪怕她多努力做到平靜,望向兒子的眼還是模糊一片。南勝那會還不知媽媽得的是不治之癥,孩子氣地學(xué)著她的口吻說:“要乖,要聽醫(yī)生的話,治好了病,我們就回家,不哭不哭。”說罷,還替余素擦眼淚。余素握住兒子的手,忍不住親了又親,半天才仰臉漾笑,看著兒子,聽兒子給她講他在校的事情。兒子懂事了,知道找讓媽媽安心的話說。她卻笑問兒子是不是有了要好的女同學(xué)做朋友,惹得南勝哇哇叫,笑說:“真的有了,媽媽不生氣才怪?!庇嗨馗嬖V他,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有要好的女同學(xué)。南勝仍當(dāng)媽媽逗他,有意和他說閑話兒,即將成為高三學(xué)生的他沒時間多逗留,要回校補課。余素不得不松開兒子的手,南勝要和她擊掌告別,余素心下十分不舍,卻不得不伸出雙手,和兒子對擊。
南勝的這次到來,讓她大姐明白,余素已估摸到了自己的病情。她送南勝回來,看到余素埋著頭已泣不成聲,不由悲從中來,坐在病床一側(cè),與余素對泣。余素知覺后,趕緊收了淚,彼此勸慰了一番,姐倆慢慢平靜下來。
她大姐對余素說:“素兒,轉(zhuǎn)院吧,到省城的大醫(yī)院去,那里治療更有把握。這多年別人不愛惜你,自己也不知愛惜,要是早先檢查治療,病也不會這樣深沉,現(xiàn)而今遭罪哪個替得了。南得那東西賺了幾個錢兒,早不曉得天高地厚,只要管病好,就莫擔(dān)心花費?!彼蠼阏f著,來了忿懣。
南勝的一來一走,也讓余素生出許多不甘來,她想活著,她有蓬勃如春樹般的兒子,她舍不了,她一定要活得更久一些??山憬阌鄳c的建議她不同意,少折騰對她來講,可能會活得更久一些。
接下來,是余素最努力配合治療的一個多月。身體是她自己的,所有狀況她清楚明白,一切只不過是徒勞,心中的不甘慢慢地消失了,她知道自己為期不遠(yuǎn),最后的光陰她只想回南得的老家南門磯靜靜度過,她再一次向他表達(dá)了這個意愿。南得應(yīng)道只要她娘家人沒意見,就帶她回南門磯。那會,她大姐和母親更不同意了,對她們來講,回家就是等死,這樣也就稱了南得的意,在醫(yī)院治療總比在家讓人放心,即便救不了命,也能多折損南得的錢來泄恨。余素對回家徹底絕望了,不再向他們表達(dá)任何余生的愿望。
身子由不得她,可所思所念是沒人能管的,病床上的她又想念父親了。父親待人處事從不強加自己的意愿給他人,他更多地會為對方考慮,若父親還活著,她定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么痛苦。
余素的父親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為人和善,喜歡說笑。當(dāng)年,余素的母親四年給他生下三女兒,大女兒出世,他取名余慶,那會不管兒子女兒得到便是歡喜,二女兒出世了,他有些急了,取名余夕,盼望下一個孩子如氣象那般,有所更換,哪料接下來的還是個女兒,雖然失落,但抱著小女兒的他,仍笑稱她“余數(shù)”。父親雖有盼兒子的心,但從不賤養(yǎng)女兒,倒是余素的母親,時常拿她們?nèi)鰵狻S嗨匦r身體單薄,每逢冬天,咳嗽不止,最初幾年父親會帶她去看病,可藥吃過了,也不見好起來,而春一來,自個兒慢慢地好了。如此幾年后,余素的媽媽不同意再去花這冤枉錢,她告訴余素,她得的是季節(jié)病,過了那個季節(jié)就會好,很多人有這毛病。到了十五六歲,余素的咳嗽好了許多,但逢冬季起風(fēng)下雨,仍不敢出門,躲在家里,或看書,或幫母親做個輕巧活兒。這時,余素的父親若在家,一定會過來陪她,逗她說笑。人生無常,父親早在她嫁后一年去世了,也是因為肺壞死。
余素躺在病床上,想起父親生前種種,以及他死時的安然,她并沒有多難過,可眼淚不覺間還是滑了下來。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心卻一天比一天明白,世上的事也就一天天往下放,越放越少,越放越輕,只覺片窗上空的那朵游云,都可以把她浮載去。若果真成了一朵云,她會想什么呢?她靜靜地想。
二
南得每個白天至少會來看余素一次,每隔一晚來陪她一宿,兩人相對,話很少。但南得仍像往常一樣,只要余素在跟前,有事沒事不時地叫她一聲,也不管她應(yīng)答不應(yīng)答。十幾年來,南得變化雖大,唯有這個一如從前。余素躺在病床上,聽到南得在病房門口喊一聲或床前喚一下,她的心就會一緊,可憐南得遲早有悲傷的一天,只是他現(xiàn)在還不知。
農(nóng)歷七月十五這天,南得早早地來了,余素只以為鬼節(jié),他提前來換二姐回家。沒想二姐一走,他就告訴她一個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說青綢兒死了。
青綢兒死了?余素沒說話,用驚疑的眼瞪著南得。
南得說,青綢兒不是胖嗎,成天不是紅光滿面嗎,你們女人都羨慕她的好顏色,壞就壞在這紅光滿面上。昨天中午,她和平生兩個高興不過,喝了兩瓶啤酒,喝過了,她便回房睡午覺,一覺睡到下午四點還不見人起來,平生進屋叫她,才曉得出了事。平生把她送到省醫(yī)院,也沒能搶救過來,今天早晨七點一刻走的。
南得的聲音,飄飄忽忽地撞進余素的耳朵里。青綢兒走了?怎么會是真。前兩天青綢兒來醫(yī)院看她,她暗托后事,讓她關(guān)照南勝。青綢兒卻啐她亂嚼,還說她們生時同一天嫁到南門磯,又做鄰居又做朋友,將來老死了還要同葬南門磯的祖墳山,到了陰間也做伴,這緣分結(jié)得比姐妹還深長……想到這里,余素不由失聲叫了一聲“青綢兒”,淚跟著一個勁地往外涌,那會,只覺青綢兒是擔(dān)心她將無依無伴,先去那邊等她了。
南得坐到余素身旁,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替她擦眼淚,入院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流淚,還是這樣的無休無止。他一時想不明白青綢兒的死怎會讓她這樣傷心難過,只以為她是想到自己行將離世生了感傷,哪里明白余素心中往事已如潮起云涌,歷歷奔來。
九四年正月初八,是青綢兒與余素同嫁南門磯的日子,向來的傳言道,一村兩戶同日結(jié)婚,先入戶的那家將得吉兆。那時余素的父親還在,正病著,很是不舍小女兒。而余素那天分明也有說不出的傷心,她忽然明白,女子出嫁,是真的難過,不是哭樣子。盡管南得家反復(fù)叮囑她早些出發(fā),但她還是想多陪陪沒有兒子撐家的父母,家中的一切也似乎都長出了手,拉扯著她,哪怕多留片刻都顯得珍貴。而青綢兒,為了趕在余素前到南門磯,早早地發(fā)了嫁。
余素嫁南得,青綢兒嫁南平生,兩家又是鄰居,煥然一新的兩戶人家同時迎娶新人,一村男女老少都前來看熱鬧,這樣的熱鬧,看著看著就比照開來。先新娘子而來的是嫁妝,那時的嫁妝相差無幾,所有木器家具多是男方統(tǒng)一添置,統(tǒng)一漆色,女方的嫁妝多是日常小件及被褥,和一宗電器,或電視機或影碟機,條件好的,兩宗都會備齊。若女方都置辦齊妥,比男方花的錢更多,但這些又多半出于男方的彩禮錢,所以只從嫁妝上是看不出誰家嫁女花錢多。青綢兒是彩電影碟機、八鋪八蓋及日用雜貨一并置辦齊全,她的老父親可憐女兒在娘家操持勞累多年,執(zhí)意給她加了一擔(dān)大炕柜,可當(dāng)糧倉用,僅這對炕柜平生就得多請十人搬嫁妝。余素的嫁妝較少,六鋪六蓋,一套餐具,一臺十九英寸的彩電,加之幾對日常小雜件和一對云青色的瓷壇,多是輕巧小件。南門磯的人一一看過,便說笑開來,說余素的一對云青壇比青綢兒的一對大炕柜,該怎么個比法。兩個抱壇子的后生說,發(fā)嫁時,余素親自把壇子一個一個交給他們,囑咐要把壇完好地抱到南門磯,電視機什么的她倒沒囑咐,害得一路大氣也不敢喘,直尋思這摸起來蠻舒服的壇子,該不會是傳家寶吧。一老人上前又是瞧又是輕敲慢抹,說,這對壇泥胎細(xì)膩,釉色青亮光潤,還真是不錯,世上的物件只要入了眼上了心,都是無價寶。眾人聽了,也不多想,跟著說那是那是,心里只道東西有什么值得說來比去,要看要比的,是新娘子。
嫁妝才剛擺定,臉朵的水色和桃花一樣紅的青綢兒笑模大樣地來了,一村人紛紛圍迎上去。長鞭響過,人們已鬧騰開來,又擔(dān)心錯過下一場熱鬧,趕緊分派人去村口等候著,來時招呼。
兩個時辰后,遠(yuǎn)遠(yuǎn)地一行人往這邊走來,村人遠(yuǎn)近呼應(yīng)著,果真是余素她們來了,眾人又快快迎過去。長得白凈的余素,鬢邊插一朵紅艷艷的茶花,洇過淚的雙眼閃著羞怯,這樣的美麗大大讓村人驚嘆,活像是畫中來的人。余素鬢邊的那朵茶花,是臨別家院時在窗前茶樹上采摘的,她讓父親替她戴上,一朵采自娘家的花兒戴上頭,無端地添了依傍,沒料想還給她添上了一段風(fēng)韻。
新娘子都見過了,人們開始評說,也不避主家的嫌,他們說,青綢兒臉色好,紅潤,人也敦實,余素臉兒白凈清秀,身條兒好,一個略胖,一個略瘦,兩個人稍稍勻一勻就更好了。
南得樂樂地說,平生娶的是薛寶釵,我娶的是林黛玉,各有各的好,你們不用比,都是好媳婦。
余素和青綢兒初次照面,彼此就生了艷羨,以往對自己的不滿處在對方那兒得到了補足,很快成了親密友伴。在余素眼中,青綢兒嘴快卻手勤,心地也好,雖有些世故,卻怪不得她,是人的身世所定。
青綢兒十歲沒了母親,下有一弟一妹,父親沒有再找人,家里的事多由小大人青綢兒鋪排。當(dāng)家慣了的青綢兒,來到平生家,家中大小事兒都盤在手中,惹得平生的老娘極不高興,時日一長,婆媳關(guān)系就緊張。
漸漸地,青綢兒和余素進入了庸常日子。青綢兒與婆婆關(guān)系不和,青綢兒不著急,余素卻替她著急,青綢兒的婆婆老在余素跟前說青綢兒的不是,稱贊余素的好個性,話說得重時,只說青綢兒娘死得早,少人教養(yǎng)。這時,余素就會替青綢兒辯解,說青綢兒這樣做,是為了將來能過好日子,她這樣操心,也是為了這個家。青綢兒的婆婆不好再說什么。私下里,余素暗示青綢兒對婆母溫和點,青綢兒不屑,只說為人各自憑良心,讓她吃飽穿暖盡自己做媳婦的本分,婆婆要生事就生事,她才不理會。
青綢兒反過來提醒她,要讓南得出門謀事做,趁年輕賺錢,將來養(yǎng)老養(yǎng)小花銷大。余素那會剛懷孕,生怕南得出了門,青綢兒的想法她不認(rèn)同。青綢兒又告訴她,她已讓平生去縣里的蠟燭廠打工了,過一兩年,她打算在鎮(zhèn)上開家蠟燭鋪,把相鄰集鎮(zhèn)的生意也拉攏過來。余素知道,青綢兒這不是口頭說說,這是她多年前就有的想法。青綢兒曾告訴她,沒出嫁前,每到年關(guān),她都去蠟燭廠打工,不僅為掙錢,也是喜歡蠟燭,確切地說她喜歡燭光,她說燭光是從心里亮出來的,先暖的是心窩子。那時,她一邊做蠟燭,一邊幻想著將來能開個自己的蠟燭鋪,一生過得光光亮亮。成了家,她一直琢磨這事,說動了平生去蠟燭廠學(xué)技能。
那會,余素真是服了青綢兒,將日子安排得這樣清楚,每一天怎么過都明明白白,換上她,懶得天天為這些事累心,她一天到晚庸碌無事地守在家里,和南得膩在一起。未來對她來講,就是夫妻二人在一起過日月,然后老掉,最后共同歸化一片山林就稱意了。
青綢兒真是爭氣,在余素生下南勝一個月后,她有了一兒一女雙胞胎,這讓青綢兒的婆婆對媳婦是贊不絕口,天下沒有比青綢兒更好的兒媳婦了。第二年,青綢兒和平生的蠟燭鋪在鎮(zhèn)上開張了,一開張就接下不少活,青綢兒是滿眼放亮,人比先前更見喜俏。
余素上街,會去青綢兒的蠟燭鋪玩一會。青綢兒喜咧咧地拉她進屋,瞪眼教她:“你別讓南得老耗在家里,逼他出去做事,現(xiàn)在只要肯動手,不怕吃苦,就成得了事賺得來錢。你看你們兩個,成天磨嘰在一起,兒子再過兩年要上學(xué),不想想將來拿什么供養(yǎng)他?!?br/> 回家的路上,細(xì)想青綢兒的話,句句觸到余素的隱憂,眼見得家家找門道致富,去了瓦房蓋樓房,她真的不能再讓南得守著她過日子了。即便他們能過窮困日子,老人和孩子呢,總不能也跟著一起受窮吧。還是得讓南得去家具廠干活。南得手藝活精細(xì),早有老板們上門請過。
當(dāng)天傍晚余素便和南得商量這事。南得一聽,笑說:“想明白了?不再要我天天守著你?”南得的嬉笑讓余素有絲惱意,說:“誰要你天天守著,南勝已三歲了,我一個人照顧得過來?!?br/> 商定沒幾天,南得就去縣城一木器加工廠干活。三年后,他們也盤算著在縣城開一家家具廠。青綢兒知道這事,當(dāng)即表示借他們五千塊錢以示援助,余素很是感激。青綢兒笑說:“我是放長線釣大魚,等我家新屋蓋成,我拿你家最好的家具最便宜的價錢?!庇嗨刳s緊說:“等你房子蓋成,家具只當(dāng)賀禮?!被5们嗑I兒又教她道:“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往后可不能這樣講話了。我借你錢,你又不是不還,做生意心不狠點,是賺不了錢的?!甭犞嗑I兒的話余素點頭稱是,人心世故只要青綢兒說來,確是條條有理,事事皆然。青綢兒叮囑他們要一鼓作氣,早點將廠子辦起來。南得和余素傾盡家資,又去親友家東借西挪,終是將他們的“安美家具廠”掛牌開業(yè)了。
南得和平生入了各自的行當(dāng),更加得心應(yīng)手,生意做得不賴,比起種田,收入強了十倍開外。余素和青綢兒也成了村里其他女人羨慕的對象,羨慕過了,免不了怨自家男人的無用,一年到頭拋家離口外出打工,還掙不回人家一月掙的錢??稍箽w怨,找不到合適的門路掙錢,只能羨恨那對有錢花的女人。青綢兒和余素的情誼也就更深于南門磯其他女人。
南得的生意做開來,比平生更能掙,漸漸地與依然在鎮(zhèn)上做生意的平生和青綢兒淡散了。余素卻不然,只要回到鎮(zhèn)上,必定要找青綢兒玩,青綢兒得空也會去縣城找余素逛街說話兒。也就在一年前,青綢兒又來了,竟說要去茶樓喝茶。余素那陣子正抑郁著,雖疑惑青綢兒平時絕不會這樣花費,但也沒問,徑直帶她去了一家茶樓。青綢兒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勉強一笑,說一大把年齡有什么心事。青綢兒沒追問,一口氣喝了半杯茶水,東扯西拉地說了一陣子,又?jǐn)[出老姐的態(tài)勢訓(xùn)導(dǎo)余素,說:“現(xiàn)在南得和平生有錢了,我們要看管緊點,管自己的男人不是什么丑事,莫擺譜搭架兒。男人窮時要護著他,男人富時要狠著他,不然,他的鼻子就被別人牽走了。你莫不信這個邪,管男人要像管牛一樣,鼻子牽在誰手里誰有狠。你家南得,如今發(fā)了點小財,人也長了點勢,自然有人想勾搭,你往后只做一件事,看好他。”
余素聽了不大入耳,說:“這都是說什么。真那樣,就由他去?!?br/> 青綢兒疑惑地看著余素,好半天才說:“余素,我說你呀,傻得很,千萬莫用你的心度男人的心。你聽我的,記住一點,男人是你的,就像兒子是你的一樣,疼的時候疼,罵的時候罵,對男人還要會撒潑,你先把他折騰夠了,他才沒精力折騰別的。”
余素算是明白了,青綢兒今天之所以要來茶樓,就是為了避開南得說事兒的,想來她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才來找她。早在此前一個月,余素覺得南得有些異樣,時常心不在焉地玩手機,很是讓她費解,她問他是不是有什么難事,南得說沒得。在她看來,家里廠里也還算平順,那是為什么。余素瞅了個空,悄悄地偷看了南得的手機。在他的手機里居然存有上百條同一個人發(fā)來的短信,而短信的內(nèi)容多是嘰嘰唔唔含糊不清的曖昧話兒,對方是個女人無疑,她看了十來條,不愿再看下去。余素實在是不敢相信,驚惱之下,拿著手機找到南得,可面對他時,難堪和屈辱一齊向她壓過來,根本不想面對他,她重重地丟下手機,回臥室鎖門躺下。南得知道事情不妙,跟到門前,叫喚了幾聲,余素不理。南得隔著門說:“當(dāng)什么真,成年人的游戲?!庇嗨芈犃诉@話,更是嫌惡。接下來的日子,南得■著臉向余素求過兩次和,余素一見那副嘴臉,更添惡心。直至青綢兒來找她,她和南得仍無話可說。自搬來縣城,世上千奇百怪的事聽過見過不少,年近四十的余素思來想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不會比其他人特別,這樣的事在當(dāng)今世上太多了,人們當(dāng)這是日常娛樂,人與人之間不用守誠,夫妻之間的道義更不提了,所有人都拼命地過活,也不曉得要過出什么樣的人生來。她不會管南得,管來的男人有什么用,盡管美滿完整的婚姻幾近是她的生命,但她絕不會要一個不珍重她的男人,一切且由他去。只是她更愛潔凈了,居室環(huán)境個人生活,再容不下一點玷染,她只以為這樣,便能守著自己的靜,其實不然。
青綢兒見余素不怎么搭理她,陡然生出一股叫醒夢中人的勇氣,一賭氣說:“南得有個相好的,還是平生的表妹,她可是個沒丈夫的女人,田不耕地不種,游游蕩蕩四處打喂子,一直沒找著合適的,你家南得有點錢又有點人模子,她這是起了心,明知不光彩的事還到處傳播,無非是要攪散你們?!?br/> 余素聽了,著實吃了一驚,看來老家那邊已播散開了。她沒法再平靜,心里的火沖得天高,待她和青綢兒分了手,匆匆回家。
余素一到家,看也沒看南得一眼,沉沉地叫了他一聲,就往里屋走,南得應(yīng)聲跟了進來,就在那瞬間,余素重重甩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南得是防不勝防,而余素并不解恨,怦怦跳的心直叫喚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凈。
老天應(yīng)了余素的愿,意欲召回她。萬萬沒料到的是,青綢兒也被帶走了,盡管余素行將離世,可青綢兒的死還是讓她悲傷不已。
她問南得青綢兒是不是回了南門磯。
南得說是。
余素又說,明天一早我也回南門磯。
南得想說什么,看著余素射過來的一束冷峻目光,沒敢說出口。
飄著雨的中元夜,天光隱隱,余素想人死后的世界大概就是這樣子吧,幽微而清涼,與她這種心無期許的人最相宜。可青綢兒與她不同,她的人生滿滿的,這樣的離世讓她如何罷卻得了,豈不是要上天入地般地鬧騰找尋,想來她這會兒正苦。
三
余素終于回到了南門磯。再細(xì)看她想念多時的南門磯,竟然發(fā)現(xiàn)南門磯的變化原是這么的大,連向河灣伸去的磯頭也生生劈了一半,盡管早先也看在眼里,倒沒以為奇,在那一忽兒只覺南門磯同她一樣也經(jīng)受著命運的編排。記得做新媳婦時,她和青綢兒一起逛蕩在坡地與水灣相接的南門磯,又新鮮又喜歡。她倆的娘家都在山褶處,平時吃水井的水,洗菜洗衣在山塘,雖說不缺水,可哪有南門磯前的這一灣清亮亮的西去流水討人愛。每天里,日頭東升,上河便是金光閃亮,日落時,下河披金帶銀閃閃爍爍,在她心里,這日升日落東來西去讓她格外地安心稱意。她和青綢兒坐在磯下叨叨念念的都是南門磯的好,那個生養(yǎng)她們的娘家竟慢慢放淡了,到后來,各自有了兒女,更當(dāng)南門磯是自己的根底。可自打離開南門磯出外謀生活后,一切都變了,唯一慶幸的是,余素前兩年沒讓南得拆掉她嫁來便住的舊屋。她喜歡那座明三暗六的磚瓦房,間間瓦楞中夾著幾片明瓦,屋舍有了明瓦,人在屋里也能感受天光走過,屋內(nèi)所有都會鑲上天光,如同鍍過神光,叫人身心安穩(wěn)。這理由她沒告訴人,別人若知道了,只怕又要笑話她?,F(xiàn)而今,南門磯也只有她家這處老屋還住著人,雖常被人笑談,可她就是喜歡這座舊房。
早在年初她就回南門磯獨居,那時一心只想和兒子南勝離得近些,天天可以照面。盡管南得想讓南勝轉(zhuǎn)到縣城就讀,但南勝不愿意,執(zhí)意要留在他喜歡的班主任的班上念完高中。余素贊同兒子的做法,她向來覺得人的生活,只有和樂意相處的人在一起才會輕松愉悅?;貋砟祥T磯,余素只覺潔凈多了,心境也平靜不少,早早晚晚給南勝送送飯菜,母子說笑幾句,很好。她是個不思量未來的人,最初的打算是先陪兒子念完高中,往后怎么過往后再說,不想,上天已作了安排。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余素只以為自己不會活著回南門磯,是青綢兒解救了她,到家稍稍歇息后,就讓南得陪她去看青綢兒。
青綢兒已入棺,尚未掩蓋。余素一來,平生的淚水更加洶涌,余素有的是心痛,卻沒了淚,好像頭天晚上將淚流盡了。忽兒也不知哪來的精氣神,她掙開南得,徑自去看青綢兒。棺中穿戴齊整的青綢兒平和極了,猶如來世一遭,已了無憾事遺情??催^青綢兒,余素不再為她傷心,人修得這樣平和無苦痛的走,也是一種幸運。只是一旁青綢兒的一對尚未成人的兒女令余素揪心,由他們又想到南勝,她走過去,顫抖著拉起兩個孩子的手,淚水一下子模糊開來……
余素沒料想到自己會暈過去,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上午,還是南得將她從噩夢中叫醒。夢里她和南勝走在一條雜草叢生的荒徑上,走著走著,南勝不見了,急得她聲嘶力竭地哭叫。醒來的余素知道剛才所歷原是一場夢,兒子正在學(xué)校念書呢,她安心了。那會,她很想和南得說說話,可連睜眼的勁也沒了,人沉極了,沉得只能往下墜,她告訴自己不能死,哪怕活多一天多一小時,她的兒子就多一天多一小時有媽媽,好生睡吧,悠著性命慢慢兒往前度。
沒有放化療的余素,慢慢地長了精神,一天里還會起床走幾步。她不想為了自己,負(fù)累南得太多,便叫他打理廠子去,家里就由她大姐二姐輪流照看。南得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行前細(xì)細(xì)叮囑一番。余素微微點點頭,像個乖孩子。南得忽然間有了難過,心里空空地出了門。
南得一面走,一面心痛著?;叵虢晁龅氖氯缤粓龌奶频膲?,他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和另外一個女人走近的,在不知余素患肺癌的時候,他暗里也動過與她離婚的念頭,后來她的病況直下,他竟然也沒有多悲傷,好像余素這一頁在他生命中果真就翻了過去。在醫(yī)院的日子,他只想不被人指責(zé),不管花多少錢,盡力救治,盡一個做丈夫的力,對自己對他人有個交代就行??勺杂嗨赜只氐嚼险?,他的心偶爾會莫名地緊一緊。老宅的檐下,有一株茶樹,是余素嫁來第二年種下的,如今茶株長得近人高,進進出出之間,忽地打量起它,心里不由一抽。多少年了,他忘了世上還有樹,還有花草,甚至天上的月亮都不曾抬眼望過,這些年如同被囚禁了,世上的許多事物他看不到,眼前的茶樹越看越像余素,脈脈的、幽幽的,如同等待,又好似高潔自賞。南得就這樣開始一天天變得心痛起來,他想起了余素百十種的與眾不同,心里不舍了。
余素的為人,盡管不精明,哪怕吃虧了她也不會計較,她說一計較起來,就會污累自己,這使得她總是干干凈凈。南得細(xì)細(xì)地分理,心中的愛意微微泛了開來。
早在他們結(jié)婚前夕,余素的父親將三個女兒叫到跟前,讓她們在家傳的三件老瓷中各挑一件帶走,由于臨近余素的婚期,父親讓她先挑。一旁的南得聽了,眼熱著那件土黃釉底描金花紋的大缸,而大姨姐也正手搭缸檐,喜愛不已,余素的眼光在上面跳了一下,選中的卻是一對云青釉的瓷壇。南得很是不解,婚后怨她不該選這對平素?zé)o奇的云青壇,余素笑看著他,說:“它們可是成對兒的。還有那云青色兒多美,有晴光又有雨意,好像還含著一轡兒風(fēng),多像天地里長出來的呀。你么不愛呢?”
聽了余素的話,他取笑她得了癔癥。
余素不理會他的取笑,卻給他講故事。她六歲那年,她的曾外祖母死了,因為不準(zhǔn)土葬,她的外公和舅舅們便照著曾外祖母的遺囑,把火化后的曾外祖母安放進一個纏枝青花瓷壇里,擱進作古二十多年的曾外祖父的墳廓中。小的時候不懂事,沒太放在心上。十歲那年,看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時,她哭得淚人似的,最后梁祝共墓合葬,天地間異彩紛呈彩蝶紛舞,一個清新美麗的世界出現(xiàn)在眼前,也就在那會,她想起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的同穴,心想人生都該有這樣好的結(jié)局。
她的故事,聽得南得啼笑皆非,他指著那對壇子,問她莫不是為將來準(zhǔn)備的。余素打了一下他的手,氣嗔嗔地說她這是對牛彈琴,怨他懂不了她的心。
這些他和余素的舊事,在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她的癡話,無事兩人共起什么終老盟約,真是多余可笑?,F(xiàn)而今他明白,這些并不多余,真的要動這樣的心念,才會用心這么做,只可惜,他明白得遲了。
回想十來年廝混在生意場上,南得知道自己的心腸已變得滑溜無主,男人女人闊嘴紅唇幾個不是為了利來,明明是你哄我我哄你一哄而散的關(guān)系,卻舍得稱兄呼姐演真的。悔當(dāng)初不該來縣城,哪怕窮點,他和余素說不定還恩愛著。這么一想,只盼盡快去廠里看看,作些安排,當(dāng)天一定趕回南門磯陪伴余素。
在家的余素,南得的出門已動不了她的牽掛,相反他出門了,她相對輕松。她讓姐姐們扶她去院子坐一坐,院子里的所有她一一巡看過,又往青綢兒家門口看過去,看得久了,在心里不由喚她一聲,分明覺得青綢兒在屋里應(yīng)了聲,就快要出來了??汕嗑I兒再也不會從那道門出來了,她收回目光,在心里嘆息著,老天犯了糊涂,一個長有蠟燭心的女人應(yīng)該活得更長久些,她有亮堂堂的幸福,可以照照他人。
余素才坐一會,就坐不住了,身子越來越沉倦,現(xiàn)在想事兒,也只是一忽兒,心照應(yīng)不過來,由姐姐攙回屋,趕緊躺下,很快昏睡過去。等養(yǎng)足了精神,她把心愛的家細(xì)細(xì)打量,她叫姐姐們找出出嫁被服,重新?lián)Q上。姐姐們勸她放開朗些,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余素微笑著,也不辯駁,她哪里還想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不過是回想過去的日子。她還清晰地記得一縷陽光的味道,秋藤上一朵乍然開放的花,還有夜幕漸濃時,南得走進家門的欣然叫聲,怎么過去了的都是那么那么的好呢,她真想就這樣回想著回想著,一下子睡過去,就像夜不知不覺來了一樣。人到了這時候其實也是真好,所有的事再不要她關(guān)心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夢、回想,沒人不理解。余素覺得自己像個嬰兒,母親和姐姐們都順著她,還有南得用心的照顧。南得自余素搬回南門磯,是夜夜陪伴在家,一夜幾次地喚她,若是余素沒有回應(yīng),他便趕緊過來握住她的手,又喚她兩聲,缺了精神的余素努力地動了動手指,以示自己還活著。大凡這樣的時候,余素心里哀哀的,只覺自己折騰別人太久了,他們已盡心盡力,再不死,自己簡直就是個無賴。
中秋節(jié)那天,知道母親病情的南勝回來了,抱著母親大哭,余素流著淚,撫著兒子的頭,說:“南勝,你要堅強,做個健康快樂的人?!蹦蟿倏藜t了眼,對南得叫嚷著,要他帶母親去大醫(yī)院治療。余素抬手阻止南勝,南勝捧著媽媽的手,不停地流淚。余素艱難地說:“兒子,不要怨任何人,這是命中注定。往后的路,媽陪不了你。在世為人,莫強求,把心放平放正,生活自然會平和踏實,快樂也會多一些……”余素累極了,又昏迷過去。
這天晚上,晴得極好,月兒皎潔清透。南勝沒回校,一直陪在母親身邊,等母親醒來和他一起看月亮,如同小時候媽媽領(lǐng)著他看月亮一樣。傍晚時,他和父親把母親的睡床移到窗下,方便她看到月光。靜靜等候的父子二人,沒有言語,不時地抬眼看一下月亮,靜悄悄的天地里,只有微風(fēng)吹得物影輕輕地晃。
余素一直昏睡未醒。南勝困了,和衣挨著母親躺下。南得一直守候在妻兒身旁。而余素已恍然入夢,她見青綢兒站在一荒草落落的溝渠邊,苦艾艾地喊她。余素想不明白青綢兒怎會在這里,過去問她。青綢兒忽地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兇相,恨恨地說:“我被他們葬在荒山洼地里,進出不得,趁你還明白,留下話兒,要他們給你塊干爽朝陽的地兒?!闭f完,青綢兒順著荒渠兀自往前走了。余素知道青綢兒已不在人世,她想叫她等等,卻說不了話,一下子急醒。醒來的余素,只見窗外已有蒙蒙的光亮,她的身側(cè)南勝鎖著眉睡著了,南得歪躺在睡椅上。這一幕看得她心發(fā)酸,她希望自己走后,南得能有個愿意照顧他的女人,同時也能照看她的兒子。青綢兒若不是走在她的前面,她一定要向她打聽平生的表妹為人怎樣,若是個有心人,她死后,南得和她移船就岸也沒什么不好。只是這份心她操不了,一切只能聽從老天安排。
吃過早飯,南勝傷心地和媽媽道別上學(xué)去了。南得替余素凈了手臉,喂了兩勺白開水,只等醫(yī)生前來給她打點滴。
余素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她問南得:“青綢兒葬在哪兒?不在南家的祖墳山上?”
南得驚看了她一眼,說:“不在。在坳彎的渠道邊?!?br/> “為什么?”
她不解地望著他。
“她沒滿六十歲。”
……
“我死了,挨青綢兒葬了?!?br/> “你盡愛瞎想。說這些話,很痛快吧?!?br/> ……
“余素,你放心。那對云青壇,將來你一只我一只,齊齊整整擺在一起,到時候我會吩咐南勝的?!?br/> 余素壓根不相信當(dāng)今世上還會有這樣的事,這是多久遠(yuǎn)的夢,她早夢醒了。再說,她也不希望活著的人為了守著這個信兒而孤苦幾十年。
余素說:“莫說瞎話了。我和青綢兒同來同往,葬在一處,相互做個伴兒?!?br/> 南得紅著眼盯著她,那會醫(yī)生來了。
醫(yī)生例行檢查了一下,替余素掛上點滴,囑她心情放愉悅點,好好調(diào)養(yǎng)。
南得送醫(yī)生出門,醫(yī)生搖搖頭,說:“沒幾天光景了,照看仔細(xì)點?!?br/>
四
余素最后的一段光陰,多半處于昏睡狀態(tài)。可就在青綢兒七七那天,一大早就清醒過來。半上午時,屋外的摩托車響她聽得清楚,知是平生回來祭奠青綢兒。她真想起來去看看平生,可她有的只是想法,根本無法起床。在心里,她隱隱地期待平生祭完青綢兒能來家一趟,她想看看他。可半個時辰后,她分明聽到摩托車漸漸遠(yuǎn)去了,只以為平生太忙,忘了來看一眼馬上要去會他妻子的鄰居??蓻]過多大一會,余素徹底地心寒了。
平生剛走,村里的兩個女人來看余素。余慶忙招呼著,兩個女人來到余素的病床前叫了兩聲余素,余素睜眼看了看她們,輕輕應(yīng)答了一聲。余慶讓兩個女人去堂屋坐敘。堂屋里,女人們嘰嘰咕咕說開來,本是想避開余素,不想字字句句余素都聽得真切。一個女人說平生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了個女的等在村口,所以連墳地也沒去,只在家簡單地祭了祭。另一個補充說天變一時人變一刻,古話說得沒錯,以前的平生哪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看到熟人,有仇似的眼突突盯著人,大概是心虧,知道有人說他這么快和別的女人過上了日子,這事誰管得了,各人憑良心。他那樣子,活像搶得了一槽食的豬,人哪,想來有什么意思。余慶無奈地說,這男人,懷里裹著倆錢兒,就有浪蕩子貨上門,換個有情有義的,死人尸骨未寒,人敢心不敢,沒那倆錢,只怕鬼也不得要。
余素已不在意這世上的熙來攘去,只是覺得太愧對青綢兒了,猶如這些都是她的過錯。想來青綢兒嫁來南門磯,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家,到頭來,男人一邊按著舊說將她埋在荒坳里,一邊妻死不滿七就有了女人,千百的規(guī)矩,只選合自己的用。這樣的人世,只適合無情無義的人過活,心懷相守愿望的人,不必再戀它,早去早得清凈。
心繩一松,人也就飄忽了。待南得來到床前,余素緩緩地向他交代,說:“我走的時候多亮幾支燭。還有,晚上替青綢兒上對亮兒吧?!?br/> 余素說完,臉上暈出了一抹淺淡的紅意,宛如兩人舊時的溫存光景??吹媚系眯耐床灰?,一把抓住她的手,淚漣漣地說:“余素,莫心寒,不是你想的那樣……”
余素聽了,淌下淚來,緩緩地說:“叫——南——勝?!?br/> 屋外余素的兩個姐姐聞聽不對,趕緊進到房中。
余素有意向姐姐們伸手,卻沒能抬起來,只說了一句:“照顧好媽媽。”她微喘著,盡了最后的精神,說:“姐——替我梳洗齊整?!闭f完這句話,已是疲累至極。
南勝急匆匆地趕了回來,撲跪在母親的床前一聲一聲喚媽媽。余素竭盡心力睜開眼,無限愛意地望向兒子,嘴角動了動,硬是沒能發(fā)出聲來。漸漸地,余素的神色松懈平靜了,宛若陽光下那片最美的秋葉。
責(zé)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