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揚的兒子和刁蔫巴的閨女搞上對象了。
這倆小青年可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尖兒,稱得上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小伙兒帥得精神、心計活絡(luò)、腦瓜夠用,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能人;姑娘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寤?,會做生意,不同凡人??勺鰤舳紱]想到,這么出彩的一樁美事,老張揚卻張牙舞爪敲破鑼,嫌刁蔫巴家底太薄,強攀他家的高枝。
刁蔫巴聽到老張揚的話差點沒氣炸肺,蹦著高放出狠話,非要和狗眼看人低的老勢利眼斗一斗。
話說回來,老張揚張狂逞能是有原因的。日本戰(zhàn)敗投降那年,老張揚的父親和刁蔫巴的父親鉆進大山撿“洋落”,從日本鬼子的堡壘里搜出不少稀奇貨,放在倉房里存了六十多個春秋。前兩年收藏風(fēng)來襲,老張揚把一些老掉牙的散件出了手,發(fā)了筆意外財,一步登天過上了小康日子。眼下他說他家里還有幾件壓箱底的闊寶,什么時候高興了再搬出來亮一亮,讓全村老少爺們開開眼。
這天,老張揚領(lǐng)著兒子,拎著一臺小日本的狗牌留聲機到街上,一邊轉(zhuǎn)搖把子一邊指點賣弄,引來不少小青年圍觀。一面片子沒放完,老張揚就關(guān)了匣子,在一片叫好聲中搖頭晃腦出了村。
爺倆到了縣城,把留聲機出了手,古玩店老板樂得直拍手,大大方方付了八萬塊錢。爺倆又到舊貨市場買了一輛二手桑塔納車,兒子開著他坐著,開回村之后在正街逛了一圈,這才停到家門前。刁蔫巴出來看熱鬧,老張揚從車?yán)锾匠鲱^打招呼:“蔫哥,坐不上小車別犯愁,往后不愿跑腿盡管張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客氣!”
刁蔫巴雖然笨嘴拙舌不善言語,可腦瓜不糠心中有數(shù),這明擺著是顯富貴擠對人,氣得一甩袖子回了屋。蜷在炕頭上越琢磨越上火,他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一把扯起閨女,直奔縣城。老張揚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刁家一老一少是空著手離開的。
父女倆買了一輛新桑塔納車,閨女開著刁蔫巴坐著,痛痛快快開回村里。在正街亮完相,又鳴著響笛停到張家窗外。老張揚一露面驚得直瞪眼:真看不透哪塊云彩下雨,這號人也能混上小轎車?刁蔫巴下車說:“新車開來了,比你那二手貨強百倍。不方便的時候用這家伙,我家的就是你家的,可別顧面子,顯得外道?!?br/> 新轎車一溜煙跑了,老張揚愣在那兒直翻白眼。
老張揚的老爹在世時不知嘮叨過多少遍,當(dāng)年他和老蔫巴搭伴上山“淘寶”,在日本關(guān)東軍間島部隊的軍事要塞里爬山鉆洞。自己聰明伶俐眼尖手快,總能弄到些鋼盔、子彈箱一類的大件硬頭貨,回回都是手提肩扛滿載而歸。手腳欠麻利的蔫巴腦筋不轉(zhuǎn)彎算不開賬,盡弄些填肚囊的軟貨,不是揣回罐頭盒子就是背回壓縮餅干,天天撿回點不上眼的雜物。到如今,這些洋食早就變成臭糞扔莊稼地里了,他兒子刁蔫巴手里還會有什么奇俏寶貝?
老張揚爭強好勝慣了,死活不甘心被人壓一頭,特意換了件時髦短袖衫,戴上一塊東洋老金表出了門。在街面上人多的地方晃悠了好幾圈,粗聲大氣吹了一番,大搖大擺去縣城甩貨賣錢了。
這回碰巧趕上古董拍賣會,司令官牌日本手表成了搶眼貨。報出底價兩萬后,身價打著滾翻著跟斗往上漲,一路攀升到了九萬八,樂得老張揚暈頭轉(zhuǎn)向找不著北了。
回來后,他把村口的大菜園子平整了,嚷嚷著蓋新房。撞見刁蔫巴路過,齜牙咧嘴一臉壞笑打哈哈:“給子孫后代留下一棟像模像樣的磚瓦房,見閻王爺我也有個交代了?!?br/> 刁蔫巴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一句:“算個屁新鮮事,好像有人眼饞羨慕似的!”
不一會兒,老張揚看見刁蔫巴穿戴一新去了縣城,身上并沒帶什么,雙手還是空的。
第二天,城里開來了施工隊,推倒老倉庫破土動工,刁家動手造洋樓別墅了。原來,小學(xué)校搬遷后,留下大操場沒人用,天長日久荒成了蒿草地。刁蔫巴早就相中了這塊地皮,用自家的小果園給換過來當(dāng)了基地。
老張揚一頭霧水好生驚奇,刁蔫巴人古心怪,真叫人捉摸不透。
在對手面前甘拜下風(fēng)可不是老張揚的風(fēng)格,他把最后一尊玉石佛爺請了出來,雙手捧著上街亮相,讓大伙開眼。人們都夸老張家目光長遠(yuǎn),不發(fā)財天王老子都不答應(yīng)。
他鉆進縣城東寧街到處討風(fēng)打探,和邊貿(mào)公司的大老板信如來接上了頭,把玉佛賣出了八十萬天價。跑門路辦手續(xù),回來后大張旗鼓開建石料加工廠。
家里出了小老板,老張揚嗓門更高、腰桿更直了。每逢大庭廣眾,有人提起兩頭的親事,他總是較勁:“我兒子是大名鼎鼎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他老刁家的姑娘坐火箭也趕不上。想跟企業(yè)家攀親結(jié)貴,下輩子吧?!?br/> 鬼才曉得刁蔫巴有多少寶物,父女倆又兩手空空闖進城里折騰了一通,還留下閨女在縣城專門辦執(zhí)照、請技工,回村后在青石嶺下開場子籌建石材公司,拉開架式要開采蓮花石。他那陰沉蔫巴的老臉見了晴放了光,說什么要把石材公司做成鄉(xiāng)企行業(yè)的龍頭老大,閨女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總經(jīng)理。
從此,刁蔫巴一碰見老張揚就找話茬逗咳嗽:“老伙計,時下門當(dāng)戶對了,肩膀頭也一般齊了,啥時候給孩子們辦喜事?。俊?br/> 老張揚一下子比人家矮了半截,心里替兒子高興,可大面上連屁都不敢放,炫了幾回寶斗了幾番富,到頭來還是乖乖認(rèn)了親家。直到這時他也沒鬧明白,當(dāng)年老蔫巴不顯山不露水,是如何把寶貝弄回家的?
一眨眼,刁總和張廠長的大喜日子到了,不但村里家家戶戶上席,就連鄉(xiāng)里縣里的頭頭腦腦都露面了,小山村頭一回這么熱鬧。
酒桌上,親家老哥倆喝得親親熱熱滿面紅光。老張揚緊緊扯住刁蔫巴的手,伸長脖子睜圓眼睛刨根問底:“親家公,這些日子我尋思得心焦,估摸得頭疼,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都快憋死了也沒猜透,你們家到底藏著掖著啥寶貝?”
刁蔫巴把他的頭按到桌子底下,摟著脖神秘兮兮地說:“實話告訴你,千萬管嚴(yán)嘴巴別走了風(fēng),我丟不起那份面子,也怕人家笑掉大牙。”
老張揚使勁擺了擺他的手:“都變成兒女親家了,你就放開膽露實底吧,我心里都急冒煙了。”
原來,一九四五年夏天,日本鬼子料到戰(zhàn)事不妙大勢已去,間島部隊下了一道命令,讓軍醫(yī)給每個人拔下一顆牙,用草紙包好寫上姓名,集中到工事出口存放起來,以備戰(zhàn)后運回家鄉(xiāng)祭奠。當(dāng)時鑲金牙在日本兵里特時興,官兵拔下的大都是亮光閃閃的金牙。這些紀(jì)念物還沒來得及統(tǒng)一收繳,蘇聯(lián)飛機就過了境,扔下了炸彈。
也該著老蔫巴走鴻運發(fā)橫財,被抓進要塞當(dāng)勞工的大表哥急著回關(guān)里,臨行前把這個消息留了下來。掏山洞摳碉堡時,他細(xì)心查看,弄明白了各處洞口的藏牙記號,明面上傻里傻氣瞎抓撓,暗地里偷偷摸摸找金牙。
老張揚這才恍然大悟:“乖乖,原來是這么回事,老刁家可真夠刁的。蔫哥,你家老爺子一共弄了多少顆金牙???”
刁蔫巴撇了撇嘴又壓低了嗓門:“不多不少,正好攢了一水瓢呢。我說,這事兒是不是有點不地道?”
老張揚咂摸著嘴說:“是不地道……不過,你就當(dāng)這是那些小日本還的債好了,拿這錢好好辦廠子,帶動咱們村的經(jīng)濟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