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一個寒夜,新四軍抗日先遣支隊秘密進入茅山。天快亮的時候,偵察班長吳老黑忽然發(fā)現(xiàn)離隊伍不遠處多了一個可疑的“尾巴”。吳老黑和另兩個戰(zhàn)士悄悄迂回過去,撲到近前時卻都愣住了,那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
男孩子瘦得皮包骨頭,赤著雙腳,身上滿是冰碴和泥水。吳老黑問他:“你跟著我們干什么?”男孩子眼里滿是哀傷和渴求:“家里的人都死了……我要跟你們走……打鬼子……”
看這孩子挺可憐,經(jīng)連長同意后,吳老黑當即把這男孩收了下來,親手給他換上軍裝,并編在自己的班里。從此,這支隊伍里多了個年紀最小的兵,大伙兒都親切地叫他“小黑”。
不久,日偽向茅山抗日根據(jù)地發(fā)起了瘋狂的“掃蕩”。在一次緊急突圍中,小黑與支隊失去了聯(lián)系。為了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他白天隱蔽在山林里,夜晚沿著偏僻的小路尋找隊伍。
小黑的身上有一塊銀元。那是在不久前吳老黑帶領(lǐng)全班打鬼子立了功,連長獎勵給吳老黑、吳老黑又獎勵給小黑的。
這天半夜,小黑突然看見前面有一間茅草屋子,屋子里閃爍著微弱的燈光,他便走過去想討口水喝。到了屋子門前,他發(fā)現(xiàn)門沒有上閂,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這才知道是間灶屋,里面沒有人。他想馬上退出來,可這時卻被灶臺上冒出的熱氣和香味吸引住了。
此時的小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吃東西了,遲疑了半晌,他還是伸手掀起了鍋蓋,呀,鍋里熱著的是兩個回籠饅頭!餓極了的小黑來不及多想,伸手就抓起一個吞下肚。饅頭實在是太小了,吃完一個,他本能地又抓起第二個。等小黑吃完了,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間灶屋的后面還有間屋子,屋里的鋪上正躺著一個女人,旁邊還有嬰兒微弱的啼哭聲。小黑驚呆了,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槍聲,小黑知道不能久留,趕緊掏出身上的那塊銀元放在鍋灶邊上,然后悄悄退出門來,離開了村子。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輾轉(zhuǎn),小黑終于找到了隊伍。說也巧,他和隊伍會合的地方就是那個叫后白的村子。見小黑回來了,吳老黑很高興,他和大家圍在一起,非要聽小黑講講這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小黑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經(jīng)過。
聽著聽著,吳老黑的臉刷地變了:“你說什么?那兩個饅頭是被你吃了?”他怒目圓睜著跳起身來,抓過身邊的三八大蓋,“咔”地將一顆子彈頂上了膛。大伙一看不好,慌忙把那槍捋了下來。吳老黑接著“啪”一記耳光打在小黑的臉上:“吃,他媽的我叫你吃!”
這一耳光太狠,打得小黑往后退了好幾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驚惶地囁嚅道:“班長,我沒白吃老鄉(xiāng)的,我把那一塊銀元留下了……”
“你就是留下十塊二十塊銀元,又有什么用?”吳老黑額上的筋絡(luò)暴突,拳頭捏得格格作響:“你知道你吃掉的是什么嗎?吃掉的是母子兩條人命!”說完,他揪住小黑,穿過樹林,來到一個荒涼的小山坡前。那里有兩座新壘的墳塋。
小黑這才知道,那女人當時正在病中,她丈夫半個月前被抓進了鬼子的勞工營,為了哺活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她用自己祖?zhèn)鞯氖骤C托人去街上換回了兩個饅頭??墒且驗檫B病加累的緣故,熱在鍋里的饅頭她卻沒能來得及吃,第二天,那女人就餓死了,而沒有奶水的孩子也在母親的懷里斷了氣。
吳老黑脾氣暴烈,在隊伍里是出了名的。小黑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但怒不可遏的吳老黑還是又狠狠踹了他幾腳。幾個老兵實在看不下去了,有的護著小黑,有的攔住吳老黑:“唉,別打了,你沒看他是個孩子,才十五歲呀,還小……”
“再小他也是個兵!”吳老黑瞪著小黑,“真是丟臉,丟我們隊伍的臉!要不是看你最小,老子非一槍斃了你不可!”
那一天,從沒哭過的小黑哭了。他久久跪在母子墳前,用手摳起石縫里的泥土和野菜,合著淚水和雨水,不停地揉啊,捏啊,包啊,做好了逼真的兩個大饅頭,恭恭敬敬地供在了那對苦難母子的墳前……
半年后,隊伍在茅西利用兩山夾一路的地形,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鬼子猝不及防,傷亡慘重。這次戰(zhàn)斗中,小黑表現(xiàn)得特別機智勇猛,親手打死了兩個鬼子。隊伍撤離戰(zhàn)地后,大家一片歡騰,后方的“農(nóng)抗會”也趕來慰勞他們,送來了一些食品,其中有煮山芋、菜面餅,還有特別誘人的白面饅頭。
可惜那白面饅頭不多,隊伍上按人頭每人只能分到半個。為了獎賞小黑,吃飯的時候,吳老黑把自己的那份省了,親自揀了一個最大的饅頭,硬是按在了小黑的手里。
不料就在這時,鬼子糾集了大隊人馬,瘋狂反撲,等哨兵發(fā)現(xiàn)后報告險情時,鬼子距這里只有幾里路了。
鬼子來勢兇猛,情勢萬分危急,隊伍只好避開鋒芒,緊急向駐地一側(cè)的山岡撤退,他們越過村外的三叉河,并拆掉了架在河中間的小木橋。三叉河的對面就是陡峭的山岡,這里居高臨下,身后又是無邊無際的山林和縱橫交錯的溝壑,猶如魚歸大海。然而這一刻,隊伍上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小黑不見了!
大家正在著急,還是吳老黑的眼尖,遠遠的,他看見后白村外那光禿禿的小山坡上,跑動著一個穿軍裝的人,那正是小黑,而離小黑不遠的前方,是那孤零零的母子墳塋。
一剎那,吳老黑和戰(zhàn)友們都不由地驚呆了:“小黑,你要干什么?你給老子回來——”
鬼子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撲到了,他們隔著面前的一道河汊,發(fā)現(xiàn)了小山坡上的小黑?!鞍取币宦暣囗?,小黑的身子猛地一震,隨即栽倒了。
鬼子隊長見被打中的目標掙扎了幾下,又慢慢地站立了起來,身子踉踉蹌蹌,繼續(xù)往前面的山坡上走,于是,再一次舉起槍來。小黑再沒有站立起來,只是動了幾動,又臥伏在地上,然后緩緩向前爬著?!班牛俊绷硪粋€鬼子架起機槍,一梭子彈掃了過去。遠遠地,只見目標和周圍的土石上騰起一片黃煙。可是,那目標只是頓了頓,還在繼續(xù)向前面蠕動著。
“巴嘎——”鬼子又是一陣狂掃,“嗒嗒,嗒嗒嗒……”靜靜的山谷里響起一片悶悶的回聲。然而,目標還是在緩緩地向前移動著,好像那些子彈根本就沒有打中他。
幾十個鬼子“呀呀”狂叫著端起刺刀,繞過河叉向小山坡上撲了過去,將那仍在蠕動著的目標團團圍住。
小黑早已沒有了呼吸,臉上也沒有任何的表情,幾乎看不清模樣了,只有兩只眼睛還死死地瞪著。他的全身上下已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但身子卻仍保持著向前爬動的姿勢,兩只手倔強地伸向前面。他的身后,是一條僅連著幾縷筋肉和碎骨的斷腿,還有連綿幾十步長的血痕。
鬼子順著小黑爬動的方向,朝那座孤零零的墳望望。他們實在不明白,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在驅(qū)使著這個瘦瘦小小的新四軍?就在這時,新四軍的增援部隊火速迂回了過來,鬼子見勢不妙,倉皇而逃。“小黑——”吳老黑和戰(zhàn)友們撲上前去,傷心地抱起了小黑。大家發(fā)現(xiàn),小黑那只始終沒有松開的手里,似乎還緊緊地抓著什么東西,他們含著熱淚掰開了小黑的手,那竟是一個被鮮血染紅了的白面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