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頭
母親拿回家一飯盒黑兮兮的東西,像咸菜,我嘴饞,抽起一條,往嘴里塞,嚼了幾下,狂吐不已,像一不小心吞進了夏天的蒼蠅,連忙舀了口清水,把口里漱干凈,把咸臭味過掉。娘笑罵道:“這是早上佐粥吃的香椿頭,咸咸嘴的,你以為是零食?”
當嘴里有饞蟲爬出來的時候,我知道可以用咸菜來聊于解饞,但不知道香椿頭是什么東西,及至口里恢復(fù)正常,消停了以后,再拎起來一看,香椿頭上鹽霜簌簌落落往下掉,難怪剛才嘴巴像掉進了鹽罐頭。這使我對香椿頭再無好感。
年齒上生輪,香椿頭上生分別。
再見識香椿頭,要三十年后,當了家,提了幾年菜籃,天天上菜場,“眼花繚亂迷人眼,季季菜蔬各不同”,才又注意到香椿頭。和我印象中黑不溜秋的香椿頭不同,紅褐中泛綠,一虎口長,拇指食指圍起來,一虎口一扎,一打聽,價格不菲。香椿頭在貨攤上本身并不搶眼,因為價格,才使我矚目,又續(xù)上了兒時那貪吃的一幕,才知道,那兒時吃的,是腌過之后的香椿頭。
“雨前的椿芽雨后的筍”,難怪剛上市的香椿頭貴得令人咋舌。香椿頭最簡單的做法是炒蛋。雖然不見得有多好吃,但經(jīng)過一冬的孤枯,嫩黃響綠首先給予人的是驚喜。人脫掉厚厚的棉襖后,這是吃進去的第一口春氣。春氣里積攢了一冬的天地精華,靈氣豐沛。嘗一口椿芽,人就沾染了靈氣。這一年,人就氣旺神全。
大自然自己不說話,但常常托物傳神。人欲得春天的靈氣,還得和春天商量著借個媒介,這個觸媒就是香椿頭。
人是抖落一身的寒意,椿芽又何嘗不是。那紅褐色就是蒙在春芽上的寒意,只是芽頭上的綠色,最有意思,似乎藏著春天的機端,透露出大地之上初始發(fā)端的原始活力,有嫩春爭盛驅(qū)寒意的急迫,而下部紅褐色的寒意又不肯完全褪去,還在瑟瑟地頑強堅持。
“眼界關(guān)乎心境,人欲活潑其心,必欲活潑其眼。”大自然中有無窮蘊意,用心觀察才能有意外欣喜。香椿頭的響綠和蛋的橙黃,色誘人眼,就像早上枝頭的喜鵲,一聲脆鳴,能令皺了一冬的心完全舒展,展顏舒心,精神為之怡然,天地為之暢美。
韭
歇了一冬,吃多了咸魚臘肉,嘴里無聊到了極點,窄春薄薄的陽光里,韭芽就從地壟里鉆出來了。地面上還有寒意,地力也弱,韭菜長得跟春光一樣,瘦骨伶仃的,惹人憐愛。
“新年納余慶”,剛過了個年,周身的高興還沒完全消退,想著還有久未謀面的朋友要走一走。于是,起了興,趁著淅淅瀝瀝的春雨飄然而至。友人沽來黃酒,友人的妻子身著斗笠蓑衣?lián)荛_剛剛蘇醒的雜草,割上春天里第一刀韭菜。裊裊的炊煙被雨霧壓住,在煙囪口彌散開來。此景無聲勝有聲,一副承平世界的水墨畫,因了春韭,情意就顯得格外親切。
當年,二茍叔來,母親就是這樣子,令我沒來由感動了好一陣子。人生的好光景,就像白玉瓷碗里盛著的這第一刀韭菜,新鮮、安靜,不事喧嘩和張揚。窄春里的盛情,濃縮在春韭上,人事的歡悅,就是需要當令的物事景致來催發(fā),才惹人心花怒放。
春韭,我以為單炒的好,雜了配料,氣和色被劫持了,那股子初春特有的味道被淡化了,殊屬遺憾。摘凈的嫩韭“嚓”的一聲,倒入鍋內(nèi)急火滾油,快炒起鍋,“韭菜十八炒”,稍微過火,春韭兒嫩,就糜爛了。這時候,火候也要止于至善,菜色才顯得真。
“好花也需綠葉襯”,如果說要找一樣?xùn)|西,鑲在春韭里同炒而不奪其氣色,還能增香,能相得益彰的話,我想,非春螺莫屬。相同的品質(zhì),才能塑造優(yōu)秀的結(jié)果。春韭瘦,春天的螺螄更瘦。把捏去了屁股的螺螄頭和春韭同炒,相輔相成,兩相增益,春味無窮。一道好菜像一枝花,色香味極臻。
“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剪一截春光,溫一壺老酒,和兩三老友,舉杯對酌;搛一筷春韭,喝幾盅老酒,“把酒話桑麻”,笑談間,春光吃進肚里,會心處,一掃冬日的沉悶,情緒變得明快起來,轉(zhuǎn)眼過目,都是詩情畫意,生活就搖曳多姿。生活是需要多種情緒裝扮的。
凡是一切初勢之物,都在萌發(fā)狀態(tài),暗藏鋒芒。兒時的我有哮喘,第一刀韭菜潛藏了十分的火氣,故母親不許我貪吃??墒?,我總是違背母親的意思,跑進跑出掀起飯罩抓幾根就偷塞進嘴,年過不惑,才懂得節(jié)制。
馬蘭頭
馬蘭頭冬天就有,焦黃的葉兒,亦是瘦骨伶仃。立春后半個月,馬蘭頭就開始肥了。隨著地氣的發(fā)熱,在春光里,馬蘭頭越長越旺。
馬蘭頭最普通的吃法,腌。馬蘭頭一發(fā)肥,吞在口里有料,有嚼頭,滋味長,小時候吞大求多,肥的馬蘭頭最喜歡。剛開春的馬蘭頭瘦,葉兒莖兒薄,嘴沒動幾下,就進了肚,僅吃進了一股生澀氣。猴急的人,辨不出滋味。而且瘦馬蘭頭放滾水里焯,一不當心就燙爛了,爛酥了的馬蘭頭就沒意思了。
早春的馬蘭頭嬌嫩,外婆在細碎的陽光里,摘摘撿撿,掐掉黃葉,一棵一棵丟到方臺上的淘米籮里,那馬蘭頭上還沾有露珠,外婆手上戴了枚金戒指,手起手落,一亮一亮,也分辨不清是哪個耀出的光,在邊上玩耍的我,竟然看得呆了。
那是剛剛過了年,還有一個小農(nóng)閑,不像現(xiàn)在,一年忙到頭。農(nóng)耕社會,薄衣儉食,雖然清湯寡淡,但人世的小閑趣小風(fēng)景卻處處都是。外婆于我,有很多記憶的瞬間,獨獨這一幕,于我最真切,時而回憶起來,常常能品味出一份人世的從容、恬淡,還有,依偎在外婆膝下的安心。
嬌嫩的馬蘭頭吃的是一份閑情逸致,還有,沒有為生計疲于奔命的煩惱,讓人特別回味。
現(xiàn)在忙忙碌碌,人生大半荒廢掉了,再沒有心思留意身邊的情趣。閑情是性情,中年生活,人活得很生硬。好比壯實的馬蘭頭,多了內(nèi)容少了早春的那撥靈氣。大自然慣于做加法,也慣于做減法,一增一減,掌握在節(jié)令里。
少了情趣的生活,物質(zhì)越來越豐富。與物質(zhì)近,與人世遠,大自然和人世是相敬相宜的,同樣莊重,所謂曉風(fēng)餐露,詩里說花時輕寒,暑氣荷風(fēng),立秋與冬至,皆是自然予人的饋贈。工業(yè)時代,人漸漸在物質(zhì)的圍堵下成了囚徒,過分的物質(zhì)隔斷了自然和人世,人才會變得面目可憎,而人是不自覺的。這樣,也就誕生了上帝和釋迦牟尼,人像小兒,時時需要大人的提醒,甚至敲上兩板子,才不至于犯迷糊。
人是一茬一茬的,有生命,編織成人世;但自然間的風(fēng)和露珠,是有生而無命,但卻澤被人世,好比人與人之間,不說話,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兩情相悅,暖融融的情意,是潛藏在自然的心里。
筍
節(jié)令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新春一過,乍暖還寒之際,竹筍就蠢蠢欲動,爭相鉆出地表,像小孩子般,爭睹春光的可愛。小嬸娘看見自家的竹鞭竄到了我家的地面,有幾個小東西還鉆過了地界,鉆到我家上河灘路上,心有不甘,趁早上沒人,先自掘去了。我母親早晨上河灘發(fā)現(xiàn)了,立在河灘石上破口大罵。
母親罵得有技巧,沒直接指名道姓地罵,只罵偷竹筍的賊,大家心知肚明。雙方都心存不甘,第二年,我母親占了先機,搶先掘去了。而二茍叔家里有大竹園,每年都會捎一把來給我家嘗鮮,本可不必在意河灘路上那一兩只不起眼的小筍,只為雙方都賭氣。
鄭燮說,“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fēng)三月初”,鰣魚我不曉得,但我小時候家家有竹園,筍并不稀奇。只是筍無法唱獨角,只能和別的菜平分秋色。鮮筍燒什么都好吃。這里我當然是指鮮筍要沾點葷味,譬如初腌的咸肉。咸肉竹筍湯,那是美得沒的話說。筍只有和其他菜平起平坐,菜才會產(chǎn)生清睦的暢美,讓你生出多喝一盅酒、多盛一碗飯的意興來。起意起意,見色起意。這個色,是機。就像我母親和小嬸娘,罵歸罵,心里存嫌隙,但早飯后,還是相約了去智林寺燒香。嫌隙是感,燒香是行,感和行并行不悖,生成人世的機。
父親為此揶揄母親,說她沒志氣。父親像剝筍,剝了外面一層,沒剝盡,看不見人世的肌理,不知道母親在氣頭上,鋒芒畢露,那自然展露的是潑辣的一面。人不可能一直激越和憤慨。氣勢一過,人回歸了自我,重新收拾自己,就又回到平常中來。清平是人世的常態(tài)。
二月天里生出黃犢角的嫩筍,雖然占盡了節(jié)令的先機,但還是要和別人平分,這不是沒志氣,這是人世的情誼。哪怕再有本事,奪了江山,占盡天下,但占不盡天下的機,還得用先朝舊臣,這是策略,但誰能否定策略里也有人世的情誼呢?!人世歷來是混沌的,想把人情脈理理得清清爽爽,以致老死不相往來,就少了人世的溫度。好的人世,情誼是彼此的,互相輝映的,像筍,不唱獨角戲,而存成人之美之心。
明白的人,會在混沌里看得見先機,聽得見筍在二月里簌簌的破土聲。
菜莧
萬事萬物,發(fā)軔之初,似乎最有精神。第一番春雨洗過的菜莧,便是如此,勃郁挺拔,從老青菜的莖葉之間分蘗出來,有種初生牛犢的虎勁。嬌嫩、水靈,乍看像似碧綠的精華凝練的,讓人心生歡喜。這個歡喜不僅指物,更有對大自然造物的贊嘆,還有田舍翁在天地間對清平世界的滿足。
當了家,什么都得上心,天天掂菜籃子,籃襻上得了斤兩,瓜果菜蔬于日常里不知不覺平添了一份親近。那年,我還沒有從冬的瑟縮中醒悟過來,菜莧就上市了。乍一見,心中掠過一陣驚喜。沒有來由的。也許,這是什么境地專注什么物事。菜籃里的經(jīng)驗是在節(jié)令中累積起來的。因為有了驚喜,所以對菜莧記得特別牢,連初見時周邊的光景也記得清清楚楚,往后,不見淡漠,印象反而一年一年逐年加深,真是奇怪。
蔬菜大多喜嫩忌老,菜莧當勁好吃,也就十來天當口吧。一過時,莖葉肥厚,開始起纖維,嚼出來有渣;再過,等開了花,就不能吃了。過完年,能常霸餐桌的老爺菜沒有了,只有這些短命菜。于是,母親就會把開了花的菜莧腌起來,密封在小甏里,隔個幾天,拿出來佐粥,倒也別有滋味。小時候不懂得,母親這樣過日子,使一家人少了春荒的煩惱,多了踏實的清安。
去酒店,魚肉之后必要點兩個蔬菜來順順味蕾,遺憾的是,酒店廚師大多把菜莧放滾水里焯,再淋熱油,而廚師一個馬虎,菜莧焯時,或者太生或者太透,加上色拉油的那股青澀味,這盤菜莧到最后會沒人伸筷子。鮮嫩的菜莧要放熱菜油里燒,八成熟,放生抽裝盤,這樣色香味都有了,最佳。
菜莧裝盤,還是碧綠青翠,悅?cè)搜勰?,這是最可人的地方。孟子說,“志帥氣,氣帥體”,菜莧仿佛有大自然的志氣在里面,不肯屈服,依然精神健旺的樣子,一根是一根,不像其他,一燒,就蔫頭搭腦,形象俱毀。菜莧不論何時,體表外有一種倔強的志氣,還有一種不因受難而嗟嘆的奮發(fā)流露出來。倔強是直,奮發(fā)是正,正直之處,是心性。
菜蔬也有心性,如果合乎了人的心性,人會生出敬惜之情,這是菜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