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

與有情人，永遠無法相守，這是就是穿越生生世世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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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店曰無名，我守著它，已有百年。

青城鎮(zhèn)的市集總是熱鬧，來青城山慕道求仙的人絡繹不絕。溪谷淙淙水聲的盡頭，是無名店的青磚院落，寂寥無聲。

有緣的人，才能找到這里。

許多年過去了，來無名店尋物的人越來越少。不知是世間的情變得寡淡，還是有情的人終成了眷屬？我只曉得，日夜與我相伴的，除了百年來的寂寥與思念，就只有雪夜。

青城山極少下雪，最近的一次也是在18年前了。大雪紛飛的那個夜晚，我在無名店的門外發(fā)現(xiàn)了還在襁褓中的雪夜。他不哭也不鬧，輕輕掀開被角，就咯咯地笑了。紅彤彤的小臉兒就像雪夜里突然綻開的臘梅，那么生氣勃勃。

我把他留在了身邊，起名雪夜。

雪夜是安靜的男孩，或許是他臉上那道從額角貫穿到臉頰的疤，讓他感到難堪。雪夜只有和我單獨相處的時候，才會露出一絲靦腆的笑。

雪夜泡的紫背龍牙茶最是好喝，淡黃的茶湯里有雪的凜冽，茶的芬芳。我揚起水袖遮住茶碗，緩緩啜一口，不由地對雪夜點頭稱贊。卻不料，他已經(jīng)走了出去。他總是這樣悄無聲息。

透過交錯的窗欞，雪夜高大的背影已經(jīng)有了成熟男子的寬闊和踏實。原來，歲月早已變得悠長?？晌夷茏鍪裁茨?？我只能日日撫琴，期待這琴聲能越過青城山綿延的山峰，帶著我思念的人來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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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店里擺的，只是尋常的物件，幾把荊釵、一些書信、幾縷青絲……每件東西都有它注定的有緣人，若是它的有緣人來了，我便贈予。

那些物件，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尋常之物，可在有情人的眼中，那是能夠找到前世戀人的唯一的信物。

這些信物，是我從孟婆的手里得來的。每年七月十五這一天，圓月的光華至陰至冷，吸收這樣的月光我就能找到冥界之門，來到幽冥河畔。孟婆會將積存了一年的信物給我，我再把它們擺在無名店，等待那些心存執(zhí)念的人來尋找前世的戀人。

每次取信物歸來，我總會大病一場，經(jīng)過數(shù)月調養(yǎng)才能恢復損傷的元神。雪夜不理解，為何我如此傷害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男女之愛的雪夜怎會理解，愛而不得所帶給人的痛苦？

而我亦等待著，轉世的蒼術能來到無名店，拿起那只海螺，聽到海螺里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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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雨傾盆的傍晚，無名店寂寥的院落里揚起門環(huán)相扣的聲響，清脆而遲疑，“啪——啪——啪——”。

我才從幽冥河畔歸來幾日，元神大損，便囑了雪夜去開門，然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這一夜睡得分外香甜，醒來時已經(jīng)次日清晨，雨過初晴。心里惦著院后的梔子花，我沒有叫起雪夜便匆匆去了后院。許是走得匆忙，轉過院角的時候，裙角撞上一叢沾著晨露的青草。露水浸濕了淡紫色的紗裙，我連忙低頭撫弄裙擺。

突然，風聲驟歇，四周一片寂靜。抬起頭來，只見一位白衣道士手持長劍，白衣飄飄，似有仙風道骨。

我不由看得癡了。他臉上的線條剛毅果決，所有的光彩都集中眉眼之間，眼神坦蕩，這不是蒼術又是誰呢！

我們定定地看著彼此，目光穿過山林氤氳的霧氣。

胸中的喜悅翻滾起滔天巨浪，一顆心狂亂得像是要蹦了出來。我張開雙臂作勢要跑上前，擁住他的一身潔白，卻見他收起長劍，右手立于胸前，垂下眼簾，謙恭說道：“貧道長空，謝過姑娘?！?/p>

是蒼術的聲音，卻不是蒼術的語氣，恭敬和客氣瞬間在我和他之間撕開一片蒼涼。

他，終究還是不記得我了。

4.

望著長空白衣飄逸的背影消失在青城山的霧靄之中，我才突然想起鴻雁閣里的海螺。那是我們的信物，見到它，長空應會想起前世的過往吧！

我叫雪夜趕快去把海螺拿來，他卻垂著手低著頭，一動不動：“昨日傍晚我還擦拭來著，不，不知為何今晨就不見了……”

梨花案上果然是空的。我頹然地跌坐在椅中，不愿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宿命的線再一次將我和蒼術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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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住在洛水盡頭黑水城里的念葬婆婆，于百年前相識。她說，我與蒼術各有宿命，我是洛水神女，不老不死，卻也注定要無情無愛地守護天下蒼生。而蒼術仙緣不淺，不論輪回幾世終究是要修道成仙。我們的情，不會被天地祝福，只能招來詛咒。

海螺消失，就是詛咒的開始。

念葬婆婆說，我仍可以去找到她，只要我付得起代價。

雪夜把我送出青城鎮(zhèn)，在城門口，我將淡紫色的絲帕交給他，囑托他若是有人來尋信物，能將絲帕蓋在信物上而不滑落的，便是有緣人，可將信物贈予。

拍了拍雪夜厚實的肩膀，我心下惘然，這一去是否還能回得了無名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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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城游離于六界之外，不受天地神靈束縛，掌管黑水城的念葬婆婆亦正亦邪，她擁有能幫助我逃離宿命和詛咒的靈力。

只是，我要付出同等的代價。

百年之前，為了能得知蒼術轉世的地點，我與她交換了洛水圣物幻海神珠，那是我最珍貴的寶物。這一次她會取走什么，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黑水城的四周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走入這團黑暗，立刻被一股陰森之氣纏繞。

“孩子，你還沒有放下執(zhí)念嗎？”念葬婆婆沙啞蒼老的聲音從寬大的黑斗篷下傳出來，飄渺而神秘。

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能對著她巨大的黑斗篷和在斗篷里隱隱飄動的數(shù)丈長的白發(fā)說：“婆婆……海螺消失了。我怎么才能讓它回來？”

過了很久很久，念葬婆婆沒有說一句話。我們就那樣站著，中間隔著黑水城陰森寒冷的瘴氣。

終于，念葬婆婆干澀的嘆息打破了平靜。她說：“詛咒已經(jīng)開始，我也無能為力，海螺去了它該去的地方。但是這把通靈鏡，它能讓轉世的蒼術看到前世今生……”

說話的時候，念葬婆婆的白發(fā)漸漸飄動起來，直至上下翻飛，暴怒一般向我撲來，每一根發(fā)絲就像一把利劍，兇狠地插入我的身體。

“啊——”巨大的疼痛令我的聲音聽上去凄厲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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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葬婆婆拿去了我的呼吸和一半的靈力，每吸一口空氣，胸口便像萬千鋼針扎過一般的痛。念葬婆婆總是索取最珍貴的。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用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

宏大而神秘的無量觀前，長空拿著鏡子看了許久，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不祥的感覺漸漸攏住了我。不由自主地，我一步一步向長空走過去。山風卷起了我和他的衣角，白色的道袍與淡紫色的紗裙纏繞在一起。我控制不住自己要親近他的沖動，欺身上前，我的唇就要吻上了他的。長空卻突然撤后一步，右手立于胸前：“貧道失禮?！?/p>

說著將通靈鏡交給了我：“這只是一面普通的銅鏡，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和身后的無量觀。天色不早了，姑娘請回吧?！?/p>

模糊的視線里，長空只留給我一個轉進無量觀的白色背影。任我怎樣哭喊和敲打，無量觀的那邊始終寂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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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無名店的時候，我像失去了筋骨，叩響了門環(huán)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恍惚中一個粉紅衣裙的女子一直伴在我的左右，但是夢里更多的卻是百年前的蒼術，還有百年前的我。

彼時，我是逃離洛神宮來到人間游玩的神女，而蒼術是洛水河邊漁夫的兒子。

雖長居洛神宮我卻從未真正接觸過水，原來水是那么地清涼、綿軟，我忍不住在洛水邊將自己的身子全部浸入水中，忽上忽下，快樂地感受著水的溫柔和力量。

蒼術卻以為我失足落水，不顧一切地跳入水中，把我救了上來。他抱著我，從洛水走到岸邊。我牢牢地勾住他的脖子。他那么好看，閃耀著少年特有的倔強的鋒芒，飽滿的額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折射著太陽的光。我將整個人貼在他潮濕堅實的胸膛上，蒼術有力的心跳聲一直敲進了我的心里。

愛情在發(fā)生之前，從不會征求宿命的意見。我和蒼術相愛了，即使我是神女，他是漁夫，那又怎樣？愛，從不理會這些。

蒼術說，洛兒，我要娶你為妻。那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動人的話。

可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愿意看到我們結為連理。新婚那天，我們剛剛點起紅燭，父王的軍隊已經(jīng)團團圍住了村子。

我與蒼術慌忙逃走，不知不覺逃到了懸崖邊。

從萬丈懸崖看下去，煙霧繚繞在半空中，深不見底。我們都沒有絲毫猶豫，能和心愛的人同生共死，是我和蒼術的誓言。

蒼術用力握著我的手，他眼中的情愫、不舍還有堅毅，我都看得懂。我們的目光緊緊纏繞著，張開了雙臂，像蝴蝶一樣自由地飛了下去。

可是，我卻沒有死。

神女擁有不死不老之身，父王把我?guī)Щ芈迳駥m悉心調養(yǎng)，我漸漸恢復了神志?？蛇@卻比死還難受，我恨自己沒有死，恨自己辜負了與蒼術的誓言。

我決定等待蒼術的下一世輪回。在黑水城，我用幻海神珠與念葬婆婆交換了蒼術今生的所在。念葬婆婆只說了兩個字：青城。從那以后，我在青城鎮(zhèn)開了這家無名店。

為了蒼術，我偷走幻海神珠，被父王趕出洛神宮，我失去了呼吸和一半的靈力，可是他，卻還是將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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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睡了幾日，疲乏的身體終于有了一些力氣。

雪夜端來一杯紫背龍牙茶，喝了下去心里舒暢了許多。雪夜的臉通紅，他問我：姑姑可見過那位粉衣女子？

我點點頭。

那便好了！雪夜立刻高興起來，他說，她叫若離，是在姑姑離開的第三日來到無名店的。她是一位有緣人，尋的物件是一只荊釵。

“姑姑，我按照你說的，讓她將你的絲帕放在荊釵上，果然沒有滑落。那支釵是她的！”雪夜的眼角眉梢都是笑。

我不由地笑著搖了搖頭：“你……荊釵的另一個主人找到了嗎？”

雪夜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身子立刻就僵住了，像一條突然被凍住的活蹦亂跳的魚：“她，她說……她的有緣人這一兩日就會出現(xiàn)?！?/p>

我并非存心令他難過，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多么的痛苦，我是知道的，我不想令雪夜再嘗一遍苦澀。

無名店因了若離的存在而變得熱鬧起來，從早到晚洋溢著她歡快的笑聲。在雪夜的眼中，若離是輕盈可愛的女子，如小鹿一般活潑好動。雪夜看不出，若離安靜下來的時候，像一座冰冷的雕像，挺翹的鼻子，微抿的小巧的嘴，還有顧盼生輝的眉目，無不透著陰冷和殺機。

我不知道若離想要什么，但如今我的靈力已弱，禁不起任何閃失，為了雪夜和我的安全，必須把她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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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尋到她的有緣人，是在無量觀走水的那一天。

待我們在山下看到?jīng)_天的濃煙之時，無量觀幾欲燒成了灰。昔日恢宏的無量觀一片狼藉，幾個衣衫襤褸的小道士在坍塌燒落的架子中尋找還活著的人。

“姑姑——姑姑——”雪夜驚慌的呼喊從觀外傳來。我趕到的時候，若離正蹲著給躺在地上的一個道士喂水，雪夜看到我來，更加地驚慌失措：“姑姑，若離說，這就是她的有緣人。這人，這人，不就是之前借住在無名店的那個道士嗎？”

一陣寒意瞬間從腳底直升至頭頂，低頭凝神去看，躺著的人緊閉著雙眼，臉上全是煙灰?？晌艺J得出，那是長空沒錯。

我情不自禁地蹲了下來，想用手撫平他的眉心。

“啪”地一聲，若離突然狠狠打掉我伸出的手臂，射向我的目光陰冷寒涼。若離兀自抱起了長空，向山下走去。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氣，長空的身體像一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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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空在無名店住了下來。

無名店卻更加沉寂了。若離變得忙碌而冷淡，不許我和雪夜接近長空半步。雪夜，這個自卑而靦腆的孩子，更加沉默了，每日他房間里的燭火直到天亮才“噗”地滅掉，過了片刻就會聽到他起身清掃庭院的聲音，雪夜已經(jīng)很多個夜晚沒有睡眠了。

而我，只能遠遠地隔著窗欞看一看躺在床榻上的長空，或是趁若離離開，悄悄地走進屋子給他掖一掖被子。

我并非懼怕若離，只是靈力衰敗的我即使拼了全力將長空搶回，亦也沒有力量為長空療傷。長空傷勢很重，那日在無量觀前他眉間的一團黑氣很是濃重。本來他已生命垂危，這幾日卻漸漸好轉，眉間的黑氣淡了許多。我看到若離在寂靜的子時，用自己的精魂為他療傷。若離果然不是凡人，可我卻看不出她是妖是怪。我只能感覺得到她的執(zhí)念像一根砍不斷的藤條，日益繁茂生長。

長空清醒的那日，晨曦明媚。我一出房門就看到若離攙扶著一身雪白的他，蒼白的面色，就像那身衣裳。

他終是注意到我癡傻憂傷的目光，轉過頭來看我。只是輕輕一瞥，又冷漠急速地收回?？赡且凰?，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疼惜，恍若前世。

接著，我就又聽到了那句令我錐心刺骨的話：“貧道長空，多謝姑娘?！?/p>

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像一團吐著火舌的烈火舔舐著胸口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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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事情我弄不明白，為何擺放在無名店中百年的海螺會突然失蹤？為何我用呼吸和一半的靈力換來的通靈鏡照不出長空的前世今生？難道這就是命運的詛咒，宿命會將我們推向何處？

若是命運注定要我們分離，那么在粉身碎骨之前，我也要在這一世擁有長空，擁有他的人，他的心。

等待新月爬上中天，我輕輕推開長空房間的門。掐算著，長空屋內(nèi)的紅燭已熄了一炷香的工夫，我吹入房內(nèi)的迷香應該起了作用。

室內(nèi)一片清冷的月光。長空，我多想在這一世能和我們的前世一樣，你情我愿，可是，那該死的詛咒擋住了你的記憶，我只能，只能用我的身體喚醒你。

借著月光，我終于能夠仔細地看一看長空的臉，和蒼術一模一樣的臉。他微蹙的眉頭就像我們初遇那日，被折射著陽光的水珠覆蓋。他的唇柔軟而濕潤，溫柔的感覺一下?lián)糁辛宋业男?，呼吸變得急促，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該死的詛咒！那敲碎骨髓般的痛苦蔓延全身，我下意識地握緊手指，死死抓住床榻上的錦被。

手指卻觸碰到肌膚的清涼，那是屬于女人的膩滑圓潤。扯起錦被，穿著艷紅肚兜的若離正挑眉看著我，露出鬼魅的笑。

我踉蹌兩步，險些跌倒。再看長空，依然蹙著眉，沉沉睡著。

“姑姑，你這是在做什么呢？”若離緩緩穿起衣衫，裊娜地從床榻上起身。

面對她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發(fā)問，我羞愧得難以自持。心中的恨一浪一浪撲打過來，如果此刻我的目光能殺人的話，若離早已支離破碎：“你為什么要纏著長空？他并不是你的有緣人！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啊。你我本不是敵人，但誰要奪走我的長空，誰就是我的敵人！”若離一甩衣袖，兀地坐在雕花梨木椅上，目光似劍。

“姑姑，你也坐啊?！比綦x換了一副溫柔的面孔。短短瞬間，若離似怒似恨，神情反復，心中似乎對我無限怨懟，卻又無從發(fā)泄。我亦茫然，順勢坐了下來。

“當年，你與蒼術情定洛水之濱，以一枚蜜色海螺作為定情之物，你將蒼術的歌聲鎖進海螺的深處，在你等待他的百年間便對著海螺訴說著你的思念?！比綦x深吸了一口氣：“姑姑，你還記得吧？”

我點頭：“可這與你有何相干？”

“神女執(zhí)著的思念所帶來的靈力，超過任何仙泉靈露，在你的滋養(yǎng)下，我很快就擁有法力?？墒遣恢獮槭裁?，我卻一直無法沖破海螺的殼，幻化成人形。直到長空進入無名店的那一刻，我的身體突然膨脹爆炸，輕盈地升騰起來，化作人形。”說到這，若離輕輕轉動眼珠，收回遙遠的記憶。

怪不得，我看不透她的真身，只能感覺得到無法抗拒的執(zhí)念，那都是我對蒼術的思念。

“錯了！”若離聲色俱厲地打斷了我：“別以為我只是你的思念，我有自己的情感。在孤寂的百年，若不是蒼術的歌聲日夜與我相伴，恐怕我早已化作一縷輕煙，我并不奢求修仙成道，我只想見一見能唱出如此美妙歌聲的男子！”

若離要的，不僅是見到，而是得到。她走近無名店，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帶走長空，而無量觀里的那場大火，對于若離來說不過是幾句咒語。

“姑姑，長空已記不起他的前世，既然你們塵緣已了，你又何必苦苦糾纏呢？”若離嫵媚地笑了：“更何況，長空已答應我，為我還俗，娶我為妻。你……就放過我們吧?！?/p>

若離拉起長空的手，放在自己懷中，又俯身吻住長空的唇，然后輕輕地抬起頭，向我挑釁地笑，半是威脅半是炫耀。

若離的一字一句，像一把鋒利的刀，一刀一刀，緩緩將我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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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竟然來得如此突然。

我和衣躺在床榻上剛剛睡去，雜亂的敲門聲將我猛然驚醒。抬眼望去，天邊的啟明星還沒有退。打開了門，迎進來的是雪夜焦灼的臉。

“姑姑，你快去看看吧，若離姑娘和長空道長要走了?！?/p>

隨雪夜快步走至無名店的前廳，正遇見背著包袱將要離開的若離和長空。強壓住狂亂的心跳，假裝鎮(zhèn)定：“長空……怎么說走就走，竟不曾與我告別？”

“姑娘，若離說……不想勞煩姑娘，我們給你留了信和銀兩。本想趁著天還未亮，悄悄離開，不料還是驚擾了姑娘?！遍L空垂著眼簾，不肯看我，客氣的話卻如同背書一樣說得異常流利。

若離正要說什么，長空輕輕拍了拍若離挽住他的手，若離隨即展開笑容：“姑姑，那就告辭了。”

胸中的委屈強烈得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我聽見自己凄厲的哭喊：“你怎么可以不記得我？”此時此刻，我卸掉了所有的偽裝和驕傲，我不再指望長空能回憶起一切。

如果你回憶不起，那么我講給你聽。我死死地拽住長空，給他講我們的前世，我們的愛戀，我們的殉情，還有我們的誓言。我告訴他，若離是海螺精，她是我的思念澆灌而成的，我才是他真正的有緣人，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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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可怕的靜。

無名店里只有山風穿過的聲音，獵獵作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著長空，他的眼圈是紅的，神色凜然。他低垂著睫毛，在眼前打出一片陰影，似是在做極艱難的決定。

他扶住即將癱軟的我，蹙起眉心，看向我的眼睛：“能遇到你這樣癡情的女子，是蒼術的福分?？墒牵瑘?zhí)著于一段被詛咒的愛情，又是何苦呢？貧道勸姑娘，不如放下執(zhí)念吧。”

“你不是也被情愛牽絆，還俗不就是為娶若離為妻嗎？何必勸我？”

長空怔了一下。又拉起若離的手，說：“是啊，也許你是對的。我與若離姑娘心意相通，就算不被祝福，我也認定她是我唯一的妻?！?/p>

好一個唯一的妻！一口腥甜從胸口直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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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2;

自從長空帶著若離走后，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也失去了時間。

我不知道，也不愿去記起到底過去了多少年。

每年七月十五，我仍去幽冥河畔取回凡間的信物。不曉得從哪一年開始，我的一頭烏發(fā)開始出現(xiàn)銀絲。白發(fā)生長得比青城山的樹木還要迅速繁茂，如今我已滿頭白發(fā)，這讓我想起了終年幽居在黑水城的念葬婆婆。

雪夜的背微微地駝了，他臉上的疤像是要陷入若隱若現(xiàn)的皺紋里，看上竟不那么明顯了。他的眉眼還是那么好看，在暗夜里閃著單純的光。

我們像兩個老人，常常整天不說話，坐在石桌前，喝光幾壺紫背龍牙茶，看日頭東出西落，星辰布滿夜空。

其實雪夜不該這么衰老的，也許太思念一個人，就會讓歲月輕易地爬上臉頰。

今年的七月十五，對我來說，是悲傷的，但或許也是解脫的。

在幽冥河畔，守著奈何橋的孟婆告訴我，我本來已經(jīng)孱弱的身體，每年被至陰的幽冥河水吸取靈力，若是我再不增加靈力，我在陽間的壽命就只有半年。

孟婆端給我兩碗湯水，她說，這里一碗是忘情水，一碗是孟婆湯。喝了這兩碗湯水，走過奈何橋，忘了那個負心的人吧，轉世到一個好人家，做不了神女，還能做一個平凡的女子。

兩碗湯水，忘掉百年的情愛和思念。我做不到，我寧愿痛著，也不愿忘記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所以就算他辜負了我，我還是難以忘記。

就讓我化作一縷輕煙，守著我自以為的完整的情和愛，永不入輪回吧。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對自己的獎賞。

#10103;

半年的人間光陰，一晃而過。我沒有告訴雪夜自己時日無多，在我眼中，他始終是個孩子，我要保護他，讓他安度余生。

若不是若離的出現(xiàn)，這半年的光陰對我來說，會是我和雪夜一起度過的極為平靜的日子。

若離披散著頭發(fā)，像一頭受傷的母獸。還是一襲粉紅衣衫，面容似乎也未曾改變。若離撲向我，雪夜一把攔住了她。

對于若離的出現(xiàn)，雪夜的驚訝并不比我少，他甚至向她怒喝：“你來干什么？”若離垂著頭，一味地哭，并不說話。

雪夜把她擋在我三尺之外，我知道，雪夜是怕她再傷害我。此刻，雪夜的心里亦是五味雜陳吧。

若離突然跪在地上，搗蒜似的磕頭，她哭得凄厲，說：“長空染了重疾，怕是要不行了，只有我能救他?！?/p>

心中翻過無邊的酸楚，長空他也要不久于人世了嗎？

“前日，一位高人經(jīng)過我們的宅子，他說，長空的病由心而來，只有他看到自己的心，才有可能痊愈？”

“如何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心？”我急切地問。

“通靈鏡！”若離抬起頭，目光灼灼：“只有通靈鏡才能讓他找到自己的心，只有這樣才能救他?！?/p>

“難道你不害怕他會在鏡中看到他的前世嗎？”

“我只要他能活著?！比綦x急切地說。

#10104;

不顧雪夜的百般勸阻，我還是隨若離登上了青城山。若離說，只有我拿著通靈鏡，通靈鏡才能發(fā)揮靈力，讓長空看到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若離的話是真是假，可是如果能在我灰飛煙滅之前，見一見長空，也是好的。

他們竟一直住在青城山中，不曾離去?？粗綦x和長空廝守的小茅屋，我竟然沒有走進去的勇氣。雪夜扶著我的肩，讓我在屋外坐下。

若離去屋子里轉了一圈又出來，她說，長空出去采藥了。

雪夜和我都不再說話，坐在屋外等長空歸來。

我穿了和念葬婆婆一樣寬大的黑袍，把自己裹在黑暗里，我怕長空見到我衰老的模樣。我希望他能在夜晚以后再回來，那樣，他就不會看清我滿頭的白發(fā)。

若離煮了茶，她說，這是長空身體好的時候，在山里采的雀舌茶，他自己炒制的，很香。

這杯粗粒茶碗里的雀舌茶，茶湯暗紅，飄著醇香。那暗紅的光中似乎倒影中蒼術的臉，棱角分明，眼中滿是情愫、不舍還有堅毅。那是我們殉情的那一刻，他留給我的最后的容顏。

舉起茶碗，仰頭利落地喝下。茶，是苦澀的。

若離含笑接過茶碗，不料，一聲脆響，茶碗被利箭劈成兩半，當啷一聲落地，化成飛花。

一個人影閃過，一掌打在若離的肩上，回身把我擁入懷中。可是，血還是不受控制地噴出了口，染紅了我雪白的發(fā)。

長空抱著寬大黑袍里的我，瑟瑟發(fā)抖，他說：洛兒，你還好嗎？

這是蒼術的聲音，蒼術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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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好，那碗茶是若離給我的毒。她想要的是我的心。

她與我都不曾想到的是，我們竟然要同生共死。若離本是我的思念灌溉出的海螺精，隨著我生命將亡，她的氣數(shù)亦將結束。所以，她要在我死前，得到我的心，服下它，才能延續(xù)她的生命。

長空的淚滴落下來，落在我的臉頰，是溫的。

這是我這百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他的溫度，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已泣不成聲：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只要我不接近你，不是就可以保全你的性命嗎？怎么還會出現(xiàn)通靈鏡中的結局？

我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猛然一凜，原來，長空他早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的前世今生……他好傻，以為不接近我，不承認我，就能延續(xù)我的性命。

可是長空，難道你不明白，我就是為了你才茍活至今的嗎？難道你不知道，前一世沒有與你同生共死，是我百年來最大的遺憾嗎？

與有情人，永遠無法相守，這是就是穿越生生世世的詛咒吧。

我想擦去長空臉上的淚珠，手卻軟綿綿地抬不起來，力氣一絲一絲從我的身體里抽離。

青城山起風了，遠處翠色的山巒被云霧繚繞，仿若仙境。我多么想，就這樣永遠與長空廝守。

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他額頭閃著陽光的水珠，那么晶瑩剔透……

后記：

據(jù)說，真正的有情人去青城山的時候，會在青城鎮(zhèn)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家無名店。店里空無一物，只有一池泉水。有情人將隨身的信物拋入泉中，就會在下一世再續(xù)前緣。

青城鎮(zhèn)中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無名店的最后一個主人是個面帶疤痕的男子，據(jù)說他老得飛快，因為他用20年陽壽換來了神女5年的生命。老人們說，他才是最摯愛神女的人。可是也有人說，曾看到他夜夜在青燈下輕撫一只蜜色海螺，在天色即明時發(fā)出悠長的嘆息。

特邀編輯/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