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F(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鶯飛草長的某個晚上，一個叫王剛的青年離開了他所在的人間。他的一生潦草，短促，幾近雁過無痕，惟有垂死前的那句謎一樣的遺言，證實了他確曾在這個世上生活過，并自得其樂?！罢嬗幸馑??！彼@樣自顧自地念叨，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補充道：“你不會知道的。”

一個在別人眼中過得苦不堪言的人，為什么會留下這般滿足、愜意的遺言？“真有意思。”——這或許是我在這個還需要繼續(xù)掙扎的人間里所看見的最有意思的遺言，它以一種背離的方式指給我們另一番人世圖景，又以一種悖論的腔調(diào)告訴我們，生活并非全是你我目力所及的那個樣子。在王剛盤桓人世的三十二年中，最后那十年我們誰也沒有見過他，包括他父母。也就是在他主動“失蹤”的這十年間，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他的窮困，他的孤寂，他的種種不堪與不幸，都是在為實現(xiàn)這樣的人生價值作一種積攢，因此，才有了那20多張被他本人視為“搖錢樹”的游戲卡。而如今人去卡在，這些徒有賬號的卡片在失去密碼之后組成了一副神秘的紙牌，讓我們不知該怎樣開打。

“你走吧，可你永遠也走不出你的皮膚！”這是黑格爾早在兩百多年前對你，對我，對他所下的斷言。如果我們承認這一論斷是有效的，那么我們勢必就要同時承認所有出走的無效性。我估計，王剛生前定是無緣與這道閃電般的格言遭逢的，他的興趣在另外那個世界，而那個世界與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其實也就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正面是現(xiàn)實，反面是幻境。王剛的焦慮和不解在于：為什么你們眼中的幻境卻不能成為我的現(xiàn)實呢？于是，他完全沒有理會那些在黑暗中給予他提醒的人，固執(zhí)地走進了可以接納他并能隨時給予他快感的那個世界。我并不清楚他在“三國戰(zhàn)紀”里闖關(guān)斬將的情形，也不了解他在“地下城與勇士”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劍士、槍手，還是法師？我只知道，凡是我們的現(xiàn)實無法給予他的，他都在他自己的現(xiàn)實里得到了。從他掏出口袋里叮當作響的硬幣投入那道窄窄的小孔，從那一瞬間開始，王剛就不再是王剛了，他化身成為古人、超人或魔獸，他需要做的僅僅是，盡可能地保護好自己，讓自己最大限度地成為理想中的勇士。他做到了嗎？我想，答案是現(xiàn)成的，否則他也不會將自己藏得那么深，走得那么遠，以至于完全迷失了回來的路徑。

我不是一個網(wǎng)游愛好者，也沒有過幾回網(wǎng)吧經(jīng)歷。每次路過這座城市或那座城市里的網(wǎng)吧，站在這條街或那條街的網(wǎng)吧門前，我都曾有過進去一探究竟的念頭。只要一想到那么多的“賈君鵬”在里面廢寢忘食，那么多的母親等候在殘羹冷炙前，我就會無端地胡思亂想起來。我有一個朋友一家三口三臺電腦，但兒子仍然流連網(wǎng)吧，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回答說那里的環(huán)境好。朋友氣不打一處出，每次等兒子回來就威脅說要去砸了那家網(wǎng)吧。據(jù)我所知，網(wǎng)吧除了網(wǎng)速較快外，主要是能給賈君鵬們提供安靜的環(huán)境，沒有人會在你玩得正起勁時斷掉你的電源，也不會有人把碗筷端到你面前一遍遍催促你吃飯……沒有這些外力的干擾，當然更容易讓人身臨其境。朋友不理解我的意思，在他看來，網(wǎng)吧臟亂嘈雜，怎能與舒適潔凈的家里相比呢。所以，我的這個朋友直到我在寫作這篇文章的前夜還在與我理論王剛之死，“該死！”他說，“如果他這樣的人生有意思的話，我們的人生肯定就沒有意思了……”?！澳阌X得呢，你真的認為我們這樣的生活有意思嗎？”我問道。朋友猶疑片刻，點點頭又搖搖頭，嘀咕道：“起碼，是真實的吧。”究竟什么是真實的人生？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而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必定是拋出這個問題的人，而王剛就是這個人，他以一種我們無可理喻的方式度過了他的一生，臨了，他告訴我們他的生活“真有意思”。

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的人生“真有意思”，我做過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結(jié)識過一些有意思的人，聽見過一些有意思的話，但我的整體人生很難納入“真有意思”的范疇。而事實上，我是一個多么想讓生活過得有意思的人啊，按照我的理解，有意思比有意義更值得追求，因為追求意義的人往往會被更多的無意義所困擾，惟有有意思的人生才能意味深長。

王剛在拋下了那句意味深長的遺言之后走了。四月殘忍，五月糾結(jié)，六月湖心見底。很多人蹲在廣袤的江漢平原上，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一會兒低頭用手指捋捋土，誰都不清楚該如何度過眼下這艱難的人世。我承認，這些天我也過得不知所云，在無法入眠的夜里，我在網(wǎng)上追蹤過一個死者的消息，而這消息是一個活人帶來的，他說道：有的人來到這個世上屬于免檢產(chǎn)品，而另外有些人一出生就是次品，但既然來了，又不讓銷毀，他們只有一邊假裝在這個世界里存在著，一邊偷偷地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世界。真有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