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天空一片灰蒙蒙。我很想見月兒,尤其是今夜,中秋。好久了,每一次的仰望,總使我想起辛棄疾的那“一輪秋影”。積攢了四季的向往,難道就這樣兌付,嫁與一種不明不白不痛不癢的迷糊。我很失望,甚至有點(diǎn)郁悶。然而,眼前的天空似乎并不理會我的心情。滿目所及,皆為灰暗,密閉,壓抑,像一把永遠(yuǎn)打不開的心鎖。
其實(shí),我應(yīng)該早就有這種預(yù)感的,月兒今夜不會與我照面。只是,我不甘心;或者說,我身不由己。盼月的心,一直被一種欲望驅(qū)趕著,像牧童鞭下的羔羊,朝著一個早已設(shè)置好的方向。然而,心與季節(jié),似乎是逆向而行,越是前進(jìn),越覺得不對勁。入秋以來,這天,就像被一種既定的程序控制,不斷地復(fù)制著單調(diào)的陰沉;陽光,反而顯得羞羞答答,猶抱琵琶。直到中秋臨近,直到今夜。說不清是第幾次把頭探出窗外,仰望天空了。我發(fā)現(xiàn),并非多情應(yīng)笑我。樓下的街燈早已點(diǎn)燃自己的激情,期待那面約定的飛鏡。穿梭交織的車燈,像大夫手里操縱的X光機(jī),不甘心對今夜的天空隔靴搔癢式的撫摸,把密實(shí)的夜幕撕裂又縫合。街頭的行人熙熙攘攘,散漫自在,看不清他們的面容,無法解讀他們的內(nèi)心。這使我將此刻的我與龐德對號入座,書房成了地鐵車站口,我眼前晃動著一些濕漉漉的枝條。
我都不明白,對中秋月如此強(qiáng)烈的期待,是怎么生成的。也許,它衍生于某個人生的激靈。也許,它連接著我童年的一些夢境?;蛘?,冥冥之中,我早已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節(jié)點(diǎn),將自己的某種情愫,寄予了一輪秋影。中秋之月,已如弗洛伊德所言,成為我生命歷程中的一種情感無意識,攜帶在我的基因里。
今夜之月,怎么又把我的這種情感無意識喚醒。用不著把月兒靠近,只須一個輕輕的默念,我的心,輕易就被那一輪秋影勾去。童年與現(xiàn)在,竟在一步之間。記得最清的,是鄉(xiāng)下的月特別亮,特別圓,離我們特別近,特別親切。那時(shí),日子雖然清苦,卻也是無憂無慮,其樂融融。一家祖祖輩輩,廝守著幾間茅屋、一片竹林、一口古井、兩棵桂花樹,相濡以沫過日子。陰郁天似乎沒有那么多。一到秋天,總是秋高氣爽,白天的太陽,夜晚的月亮,像父親母親,呵護(hù)著我們兄弟姐妹。秋收,收獲的不僅是一家老小一年的衣食住行,還有農(nóng)人一年到頭難得的休閑與向往。每當(dāng)這時(shí),父親就會挑上補(bǔ)鍋的擔(dān)子,走村串戶,施展他的一手絕活,為他一生的宏偉夙愿——改造茅屋積攢資本。那年中秋節(jié),父親已經(jīng)外出十多天,出門時(shí),父親就說定,中秋回家團(tuán)圓。中秋那天,母親喜滋滋的,早早起了床,殺了一只雞,燉上山藥;然后,把茅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接著就是張望,不斷地往思蒙河邊張望??墒牵瑥纳衔缤较挛?,從日出望到月升,圓圓的月兒由淡黃熬成了煞白,仍不見父親的身影。一家人焦急萬分,母親不斷地在口里叨念,不會出什么事吧,不會出什么事吧。等到月兒快上中天的時(shí)候,院壩外的月影里,才一跛一跛,晃動著父親歸來的身影。原來,父親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到一條瘋狗的襲擊,鮮血,染紅了那只撕裂的褲管。一家人頓感天昏地暗,母親的臉像天上的月兒般煞白。時(shí)間久了,那一夜的忙亂,已漸漸淡去,唯有那一輪高懸的煞白,仍鐫刻在我心里,深深地,深深地。那夜,月兒很明,我卻不知月歸何處。
離茅屋稍遠(yuǎn)處,是溫婉多情的思蒙河,和巍然挺立的白虎巖。我一直懷疑,那思蒙河的稍遠(yuǎn),是一種故意,不然,它明明知道我對它的一往情深,卻怎么風(fēng)塵仆仆,百里迢迢而來,不急于與我親近,而是先輕輕地挨近,又悠然稍稍疏離,然后攜著白虎巖,再一次走近,在我的茅屋前拋下一道彎彎的虹影;河的彎與白虎巖的點(diǎn),剛好構(gòu)成一個碩大而優(yōu)雅的“?”。多少年來,我一直在猜測,這故鄉(xiāng)的山水之構(gòu),在追問“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久遠(yuǎn),鄉(xiāng)人祖祖輩輩的艱辛,還是嫦娥奔月后的命運(yùn),亦或今夜月兒遁身的原因?我對氣象學(xué)家們的解釋,向來不以為然。他們說,四川盆地多雨,加之四周高,中間低,蒸發(fā)的水氣難以散去,它們常常凝結(jié)成霧,漂浮于天空,遮擋了太陽與月亮的光線。這不過是一種僵硬的牽強(qiáng),只把靈性的月性,作一種機(jī)械的刻板來詮釋,而忽略了月兒的生命與性情。賞月須用心,心與心才能真正靠近。比如此時(shí),我做了一個嘗試,我靠近窗戶,輕輕抬頭,仰望天空,閉目靜心,摒棄一切塵世的雜念,便分明感到,有一輪秋影,自我的心中冉冉升起。它是那么渾圓,那么澄明,那么美麗。它躲在浮云的背后,藏匿于天的內(nèi)心,是怕與世俗的淺薄靠近。
我發(fā)現(xiàn)了我當(dāng)初的失望中,那一層浮世的淺薄。于是,我懷疑,在這同一個中秋之夜,是否每一個賞月之人,仰望一輪秋影,都讀懂了月亮,都擁有了那份純凈的美麗;相反,是否面對一天灰暗,就失去了月兒?我不信!我堅(jiān)信,并不是心外無物。月兒是在的,今夜月兒最圓,最亮,最含情。所謂遮擋,不在自然,而在我們內(nèi)心,今夜月歸何處,全在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