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來說幸福

　　追尋幸福是人們的本能。然而，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極大發(fā)展，飛漲的CPI、天價的房子、嚴峻的就業(yè)……各種生活壓力讓我們疲于奔命，幸福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幸福究竟是什么，本刊特請著名學者李安綱教授從我國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對幸福進行剖析，為我們解開幸福的終極密碼。
　　
　　記者觀察：李教授，你能不能從歷史的角度，談?wù)勚袊鴼v史上哪個朝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數(shù)高一點，主要標志是什么？
　　李安鋼：可以這樣說，以漢民族為主體的時代基本上就是一個幸福的時代，異族統(tǒng)治的時代相對來說痛苦就多一些。
　　記者觀察：那么，盛唐時期仍然有那么多的怨憤詩，又怎么解釋？
　　李安綱：所有的怨憤都是與幸福相對的，任何一個朝代離開怨憤將沒有幸?？裳浴Ｕ且驗橛性箲?，才使得更多的人感覺到了幸福。但執(zhí)著于怨，執(zhí)著于憤，都是不幸福的。真正的幸福，是當一種幸福形成的時候，怨恨相伴而生；幸福不消滅怨恨，只使怨恨變得少了，而幸福的價值也就提高了。怨恨是幸福提升的一個基礎(chǔ)。
　　記者觀察：這和社會制度有關(guān)嗎？
　　李安綱：這和制度有關(guān)，但更多的是和教化有關(guān)。比如，漢代開始，人們信奉黃老，進入男耕女織的有序社會，突然從戰(zhàn)亂之中來到一個和諧、安寧、自然的狀態(tài)，這是天下更多的人幸福的前提。而漢武帝的擴張使社會再次進入動亂。這個時期，各種怨恨、壓抑、不滿的情緒就爆發(fā)出來，而且得到了張揚的機會。人們可以隨意發(fā)泄自己對社會的不滿，而發(fā)泄之后，隨之感受到了空虛，就像噩夢醒來，卻又跌入空谷之中，不勝惶恐。當空虛來臨的時候，就是不幸的開端。唐代也是如此。唐代一開始信奉黃老哲學，帶來了貞觀之治。然而到了唐玄宗時期的開元、天寶盛世，進入全盛時期，人性也進入極度膨脹階段，男耕女織的和諧生活狀態(tài)便被打破了，不滿和怨恨情緒爆發(fā)，營造了社會更大的空虛。而財力的空虛、精神的過耗，都指向了安史之亂。總之，朝代的更迭，總是在前期創(chuàng)業(yè)階段，在付出的時候，人們會感到幸福；而在守成階段，幸福指數(shù)就下降了。所以每一個朝代在前期階段基本上是健康的、和諧的、昂揚的、積極向上的，而到了后期矛盾突出，就不那么和諧了。
　　可以說，健康是幸福的前提。不論是對國家，還是個人，都是如此。人要是各個器官功能正常，渾身通暢，就會覺得很痛快，很幸福。一個家庭、一個國家，只要通達，沒有阻滯，這就是健；如果胸懷寬大，容納天下，精神和諧，這就是康?？抵傅木褪切撵`。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幸福就是心康體健。過去我們住在窮山溝，衣食不全，物質(zhì)生活很簡陋，但大家都覺得很幸福；而現(xiàn)在，我們住在高樓大廈，物質(zhì)生活很豐富，但我們并不感到幸福，就是因為壓抑的情感得不到宣泄。所以，幸福就是身體上的通暢，心靈上的廣袤。身體越通暢就越痛快，心靈越寬容就越幸福。
　　自古以來，我們中華民族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圓通。這是對心靈的升華。對一個家庭來說，雖然老人吃了很多苦，經(jīng)歷了很多磨難，但是看到家業(yè)興旺，他會很高興，因為生命得到了延續(xù)，生命大于一切，所以叫“多子多?！?；對一個國家來說，機制健全，政治昌明，關(guān)鍵是人們都有信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靈魂的安妥之所，這個時候，即使心存怨恨，他也是幸福的。杜甫和李白是盛唐時期的代表。李白強調(diào)的是天人合一，他看世界和社會的角度，都是從世外出發(fā)的。他和月亮融為一體，他追求自然純潔，追求塵世之外的明凈，他贊嘆月光皎潔和蓮花的純潔，他追求的是月光與蓮花共同構(gòu)成的那種神秘的宇宙意識，他達到了這種境界，這個時候你不能說他不幸福。杜甫雖然生活困頓，但他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愿望，他怨憤的時候也很幸福。他的追求是一代人民、一朝臣僚的精神追求。作為以家國憂患意識為生存準則的時代代言人，我們稱他為“詩史”，他是中華民族的脊梁，當中華民族面臨災(zāi)難的時候，他會挺身而出，主動承擔起這種災(zāi)難和憂患，他可以殺身成仁，對他來說這就是幸福。在我們普通人認為他最痛苦的時候，卻是他最大的幸福；在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幸福的時候，卻是他最神圣的體驗。一個人把個人、把自己的生命和國家的、民族的生命融為一體的時候，他的生命就得到了升華，綻放出生命之花，這也是幸福之花。
　　記者觀察：那么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你認為幸福的標準是什么？
　　李安綱：甲骨文當中，“幸”就是一個人帶著手銬。戴手銬就是限制一個人的自由，但古人卻認為這就是幸福。老祖宗認為，限制了一個人的部分自由，就是幸福的前提。用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老百姓有憲法可依，有倫理可循，有道路可走，就會天下通暢，四海和諧。正因為有了法律和道德的限制，人們在這個范圍內(nèi)就會活得幸福。“?！弊謴摹办辏ㄊ荆?，指敬神靈并與之溝通；從“畐”，像儲蓄食物和飲料、什物的瓶罐。于是，幸福就是有糧食，有東西，能祭祀。當你缺少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儲藏，就是幸福；中國人信奉老祖宗，認為這一切都是老祖宗給的，所以一定要感恩，回報給祖先。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的根，就會心中不慌，就會幸福。美國黑奴雖然受到各種壓迫，但他們也有幸福，他們最大的幸福，就是一定要去尋根，知道我從哪里來，知道我是誰，認祖歸宗，才會安詳平和。
　　我們現(xiàn)在的一些社會體系不符合中國人的心理，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一定要符合中華民族自己的體系，用心和身去溝通，心心相印，自己的個體生命，包括群體才會有幸福的感覺。中國人有三綱五常，是構(gòu)建在每一個人的精神之上，合乎民族文化的關(guān)系網(wǎng)。這個關(guān)系網(wǎng)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所以才叫做傳統(tǒng)。歸屬問題才是最基本的，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任何人都存在于結(jié)構(gòu)和空間之中，是一個群體。合乎群體利益，才是幸福的前提。
　　記者觀察：幸福是不是就是痛快？
　　李安綱：快樂是一時的，幸福是一世的；一定要有痛，才會有快。痛快痛快，不痛不快，痛而后快！我們要選擇幸福和快樂，但沒有痛苦就不可能有快樂。如同產(chǎn)前會有陣痛，但生下孩子來才是快樂。痛并快樂著才是真正的幸福。幸福是一種體驗，是一種感受。幸福不只是金錢，金錢多了才幸福，金錢少了就會去跳樓；一個人如果把當官當做幸福，官丟了就會尋死。一個生命體，應(yīng)該有一個一生的基本取向，幸福就是人生的一種態(tài)度，不論是高興還是痛苦都是用這種態(tài)度來面對。這也和與生俱來的個性以及后天的教化、修養(yǎng)有關(guān)。當一個人沒有痛苦和幸福的概念的時候，他就生活在極樂世界，就生活在幸福當中?，F(xiàn)在我們大部分人錢基本夠用，生活基本自理，身體基本健康，生活應(yīng)該說比過去好得多，但卻不感覺幸福，為什么？壓力太大，欲望太多，太多的欲望會毀滅真正的幸福。當我們過分強調(diào)幸福、消費幸福的時候，真正的幸福就離我們而去了。
　　記者觀察：你認為我們中國人的當代生活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李安綱：在今天，人類的欲望被激發(fā)到了極點，甚至沒有欲望的話，還要被培養(yǎng)開發(fā)出來。沒有欲望或者欲望少的人會被看不起，甚至被嘲笑為無能疲軟。許多欲望可以讓人們一時滿足，但這不代表著幸福，甚至會毀掉一個人一生的幸福。欲望成了滅亡人類的隱形殺手，成了人類的枷鎖。資本家要賺錢，要銷售產(chǎn)品，就需要找市場，讓人們變成潛在的消費者，所以他必須開發(fā)、鼓勵消費，誘發(fā)并培養(yǎng)人們的消費欲，而無窮盡的欲望會讓無法得到滿足的人非常痛苦。就是被滿足了的人，還會被更大的不滿足所痛苦！這叫做“求之不得”。
　　記者觀察：中國古代哲學家有沒有關(guān)于幸福話題的論述？
　　李安綱：很多。過去叫福氣、喜悅、吉祥、平安。這在中華民族的話語體系中一直出現(xiàn)，比如“樂”字。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皩W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儒家在對于祖宗的、生命的傳遞過程當中，得到了最大的自在。在儒家來看，幸福就是孝道，就是兒女把老祖宗的生命繼承下去?？鬃右簧趥鞯?，在授業(yè)，在解惑，他看著他的弟子們，總有人在完成著他的使命，這就是幸福。他的弟子們傳承了他的學問，傳承了他的文化，傳承了他的境界，這就是幸福。這就比如醫(yī)生醫(yī)治病人，使病人起死回生，他就很高興。如果一輩子都去做這樣的好事兒，那肯定就幸福。孔子一生都在做著這樣的事情，我們叫他教師也好，傳道者也好，圣賢也好，他的幸福不是一般人能感受到的。當然，幸福層次不一樣，理解也不一樣。對于蕓蕓眾生來說，兒女成才了是幸福，老人給子女把房子蓋了也是幸福，甚至有的人一輩子就是為了給兒女蓋幾間房，給兒子把媳婦娶了，就覺得幸福。他有信仰，有追求，能在此目標上取得成就，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追求。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他可能需要承受一輩子的痛苦去完成。
　　
　　記者觀察：用一輩子痛苦而獲得一時的幸福，能說這是幸福嗎？
　　李安綱：其實我們現(xiàn)在感覺到的時間概念往往是相對的，古人常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歡娛嫌日短，在戚怨宵長”。痛苦和幸福也是相對的。懷抱著幸福的目的去經(jīng)歷痛苦，痛苦也變成了幸福的元素并且可以去享受。他不把痛苦當痛苦，痛苦就不是幸福的障礙。他一輩子追求的事情，他認為是神圣的，所以他為此勞累辛苦也覺得是幸福。
　　記者觀察：信仰和幸福緊密相連，比如一個人一輩子，糊里糊涂，渾渾噩噩，無知無識，也沒有痛苦沒有快樂，這是不是幸福？
　　李安綱：這從生活者本人來講，沒有任何意義。他沒有幸福的概念，沒有感受。雖然有人認為他是幸福的，但這種感覺沒有社會屬性。人常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是幸福的。草木一秋，人家很幸福，為什么？它完成了它的生命傳遞。而我們之所以感覺不幸福，是因為我們無法完成我們的自然屬性，實現(xiàn)我們生命的傳遞。正因為我們做不到，才感嘆，我們要是草木該多好，我要是那個傻子該多好。當一個社會人都去感嘆自己不如傻子一樣幸福的時候，這個社會就面臨著最大的悲哀，就沒有幸?？裳?。所以，幸福不是用指數(shù)可以判定的。而今天我們一直在討論幸福的話題，就足以說明我們生活在不幸之中。
　　記者觀察：比如說貪欲，作為一個社會的自然存在，可能最終帶來快樂。這種由貪欲帶來的快樂能不能列入幸福的單元？
　　李安綱：不能，因為它可能立即帶來的就是災(zāi)難。貪欲是無限的，人常說“欲壑難填”，舊的欲望一旦達到，就會產(chǎn)生新的欲望，所以他不能得到幸福，因為他一直在挖空心思地滿足新的欲望，他的心里像地獄一般的煎熬。為了實現(xiàn)這個欲望，他就要貪，就得絞盡腦汁、殫精竭慮，想盡一切辦法。因為貪欲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所以他沒有參照系，沒有座標軸，失去了底線和原則，所以很痛苦。
　　中國人很有意思，他只是把欲望過度稱之為“淫欲”。只有淫欲，才是受到譴責的。正常的欲望不僅不會受到譴責，反而是被社會所肯定的。自古以來，中國沒有說不肯定欲望。比如酒、色、財、氣，古人就有十分合情合理合法的認知：雖然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財是下山猛虎，氣是惹禍根苗；但是無酒不成禮義，無色路斷人稀，無財不成社會，無氣反被人欺。什么都在乎一個度，幸福和痛苦也有一個度。度就是智慧，就是平衡。平衡就是福，無禍就是福！
　　記者觀察：幸福除了感受，是不是還有其他理解？
　　李安綱：其實幸福不幸福還有一個角度問題，就是說，我個人是怎么看待幸福問題的。我們現(xiàn)在被幸?；耍唤o予了一個幸福的概念去追求，如果把幸福這個概念看淡一些，換一個角度去想，就會有很大不同。比如現(xiàn)在很多人說，這人掙了多少錢，人家真成功；這個人破產(chǎn)了，這個人真失敗。但也許當一個人說那個把幾個億都扔了的人失敗的時候，人家會回過頭來說你怎么知道我失??？這個人說，好家伙，你原來那么風光今天怎么這個樣！那個人說，對呀，我當年掙幾個億那是小風光，我今天把這幾個億全扔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領(lǐng)略了人生深刻的道理，你怎么能說我失敗了？我的失敗只是我成功的一種手段。當我領(lǐng)悟到富可敵國或者金錢散盡只是一種手段的時候，你說誰成功誰失?。窟@就是心態(tài)問題、角度問題。從哲學上來說，這就是我們的人生觀、世界觀。當我們有健康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時候，就為我們真正的幸福提供了90%的保障。西方人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奴仆，一輩子都要帶著贖罪的心，爭取臨終時回到天國。因此當一個人死的時候，要有人替他安魂，讓他上天堂。在他們看來，幸福就是回到天堂。而中國人呢，有根祖文化，叫書香門第，耕讀傳家，從小讀圣賢書，學會自己去做圣賢，要齊家治國平天下，要光宗耀祖。只要達到這些目標，人生就是幸福的。
　　記者觀察：中國人對幸福的感覺有什么獨特之處嗎？
　　李安綱：中華民族的文明是母親文明，母親懷抱著我們，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向母親學習，母親的子宮就是我們的本源。在中國文化中，天地就是母親的子宮，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責任，都認為我就是天地的主宰。這不是狂妄自大，而是責任。中國人就講究責任，你承擔了責任就幸福，沒有承擔責任就不幸?！，F(xiàn)在很多出國的人在外頭流浪了多年，最后一定要回來，就是要承擔責任。只有在祖宗的社土里頭，我的生命才是安祥的，我才有根，這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