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河南信陽人,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發(fā)表小說約二百萬字,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以及各類年度小說選本轉載。著有小說集《在豐鎮(zhèn)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泥土里的陽光》,長篇小說《臺下臺上》,歷史隨筆集《名將之死》(紅白兩卷),散文集《圖上的故鄉(xiāng)》等。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第二屆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剛開始有一大群同學同路,大家有說有笑很是熱鬧。慢慢地同學越走越少。來到這座山梁跟前時,少年已是獨自一人。
這是個春末的下午。周六。少年結束了一周的學習,正在回家的路上。天很好,不冷不熱。四周望去,入目的都是盈盈綠色,讓人眼里心里都很舒服。大別山里的春末,到處都是這樣。山梁很陡,也很高,少年爬得有些吃力。細密的汗珠從額頭和兩鬢處慢慢滲出。前胸后背也感覺汗浹浹的。不過少年并不覺得累,就是有點餓。其實午飯也剛吃過不久,還沒到午飯與晚飯之間的中點。可是午飯吃得太少,又走了那么久的山路,他還是感覺肚子有些空虛。
爬上山梁時少年不禁精神一振,那感覺跟自己做出一道難題時差不多。好幾個老師都給他開小灶,在正常的作業(yè)之外另外再布置幾道難題。這些難題他基本上都能做出來,就是要多花點時間考慮(這話是他對母親說的。確切地說,他的準確率接近百分之八十)。不過這也沒什么。學校在鎮(zhèn)街上,出去玩就要花錢,還不如呆在教室里,既學知識又省錢。
少年在山梁上歇了一會。山梁上風大,少年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邊角部分則飄揚欲飛,呼呼啦啦地響,跟學校門口的國旗一樣。那風是“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風,也是“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的風,吹在臉上癢癢的,很舒服。不一會,汗全吹干了,少年感覺微微有些涼意,于是開始下山。
村落慢慢多了,耳邊不時會有幾聲狗叫。少年的眼睛不住地左右踅摸著,可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除了菜園里的蘿卜,實在找不到什么東西可以塞塞牙縫。稍早一點,有映山紅,花瓣嚼起來酸酸的,有些甜尾;晚一點就多了,黃瓜、洋茄子、紅薯。再往后還有板栗。不過他也只是看看而已,并不真想弄點什么東西吃。娘說過,那是偷東西,很丟人的事情,堅決不能干的。其實照說這也沒什么。瓜果梨棗,誰見誰咬嘛。只要不帶走,就不算什么事。課文《社戲》里,不也有小孩偷瓜果吃的情節(jié)么?可是爸爸沒了,娘就堅決不允許他這么做。老師也說過,都中學生了,要有涵養(yǎng)。涵養(yǎng)具體是什么意思少年不大明白,但他覺得有一點是肯定的,未經(jīng)允許拔別人的蘿卜,就是沒涵養(yǎng)的表現(xiàn)。
到家時門鎖著。少年墊起腳尖,伸手從門枋子上頭摸出鑰匙。娘知道他要回來。少年拿著鑰匙先開了廚屋門——他們這里,管做飯的那間屋叫廚屋,另外的主房叫堂屋,堂屋兩邊人睡覺的房間,叫房屋。走進廚屋,少年揭開水缸蓋子,抄起里面的水瓢舀了半瓢水,咕咕咚咚地仰脖就朝嘴里灌。他們吃的是泉水,比學校的自來水好喝多了,甜著呢。
水缸里的水不足兩成。少年喝完后將瓢扔進水缸,抬手抹抹嘴巴,扭頭環(huán)視四周。屋里有一股熟悉的令他放松的氣味。具體是什么氣味他說不清楚。那是一種耳鬢廝磨多年之后才會有的親切。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鍋臺上。揭開一口鍋,空的;再揭開另外一口,鍋底里只有一點水。他失望地蓋上鍋蓋,又打開碗柜門。一股飯菜的味道立即撲鼻而來。飯是紅薯飯,米粒鑲嵌在里面,如同珍珠一般只是個點綴;菜是炒蘿卜,油水比學校是大些。少年雙管齊下,右手抓把紅薯飯,左手拈起幾片蘿卜,隨即狼吞虎咽起來。
少年隨意吃了幾口,然后抓把飯向外走。打開堂屋,他將那三個房間挨個看了一遍。如同在外邊游蕩了一天的狗,夜里回家時總要到處轉轉,東聞聞西嗅嗅。和上回一樣,屋里沒有任何變化。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既放心又有些失望。走進自己房屋,摘下書包遠遠地扔到床上,然后徑直來在稻穴子旁邊。稻穴子是用篾席子扎起來的,用來存放秋天打下來的稻子。因為上半部分已經(jīng)空了,用手一扒,篾席子立即變了形,朝著少年丑陋地癟了過來。稻穴子本來就不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指望它們堅持到秋收,眼見的有些難。少年剛到家的輕快一下子就沒了。他失望地放開篾席,又朝母親和妹妹的房屋走去。他要看看米缸。
少年探測米缸深度的精確度驚人。掀開蓋子只瞄一眼,他就知道米缸正處于將見底還沒見底的程度。無論如何,是不夠自己帶的。一般他每回都帶三十斤左右。多了背不動,遠途無輕載嘛;少了不值當不說,稱米時還怕人家笑話。
少年這才感覺到了累。疲憊不堪。精疲力盡。心力交瘁。都是課本上學到的詞語。他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房屋,坐在床上發(fā)呆。一只手還放在褲兜里,將那剩下的四兩飯票捏得熱乎乎的。上星期他總共只有四斤飯票,吃了一周,還剩下四兩。怎么吃的呢?每頓二兩,這是食堂賣飯的起點,一天就是六兩;周六晚上回家,到周日晚上又要補上,正好是六天。四十減去六六三十六,不多不少正好四兩。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算術題。
少年沒有任由自己一味呆下去。不一會,他就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腿腳,又向廚屋走去。體育老師說過,運動之前應該先活動活動肌肉,否則容易受傷。進去后,他徑直來到水缸邊,揭開蓋子就往外舀水。他往鄰近的那口鍋舀了一些,娘做飯時用得著;剩下的都往水桶里舀。舀了沒幾瓢,就開始碰到缸底,舀上來的水里有不少鎮(zhèn)子(按照書面用語,應該叫懸浮物)。少年見狀放下水瓢拿起炊把,將缸底仔細刷了刷,然后推動水缸往旁邊一歪,將這些水全都用勺子刮進了一只水盆。刮干凈之后,他再倒進一些干凈水,又淘了第二遍。最后小心地端起那瓢水,將上面的清水倒進水缸,下面有鎮(zhèn)子的倒進水盆。這些水,娘可以用來煮豬食?;蛘叱恋砗弥?,用上面的清水洗碗。反正都有用處。
刮完缸腳子,少年將水桶里的水倒進水缸,然后擔起桶向山下的水井走去。水桶是爸爸的手藝。爸爸是個不錯的木匠。水桶很大,就是爸爸自己擔,恐怕也有些吃力。但是少年十二歲那年就擔開了。他從半桶開始擔,然后是大半桶,最后是滿桶。頭一回擔水,褲腳和鞋子都被濺出來的水打濕不說,上山時還跌了一屁股,弄得擔子一頭重一頭輕,擔起來更加費勁。好在跌倒的地方離家近,他總算將剩下的水全擔了回來。母親聽到跌倒聲走出廚屋一瞧,不禁兩眼發(fā)酸。她用圍腰子擦擦眼睛,大聲呵斥兒子:“擔不動就別擔,逞什么能?小心摔破了桶!”少年雖然吃力地擔著擔子,但卻一直在觀察母親的反應。他看到了母親擦眼睛的那個動作。因此聽了斥責并不難過,反而有些興奮。他當時還沒意識到,這就是他的成人儀式。那一年,他小學還沒畢業(yè)。
少年一連擔了三挑,水缸基本滿了。約莫著剩余的容量裝不了一挑,才擦擦汗作罷。放好水桶歇歇氣,他又拎起那只大竹筐上了山。
少年提著滿滿一筐豬草到家時,自家的廚屋也冒起了煙。那煙遠遠看著很親切,也很真切,但等走到跟前,煙柱也就不那么顯眼了,最顯眼的變成了味道。少年遠遠地叫了聲:“娘,我回來了!”邊說邊向廚屋走去。
廚屋的門開著。娘說聲:“銀回來了?”同時迎出來,邊走邊用圍腰子擦手。少年的乳名叫銀山,娘一直叫他銀。
母親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兒子。兒子還是那樣瘦,那樣黑,那樣小。母親和兒子都在向前走。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母親首先停住腳步。她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截住了少年。少年的腳步也停了下來。母親伸手要接竹筐,但兒子不讓。母親的手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兒子。她抻了抻兒子的領子,正要順勢給他擦汗,少年卻將身子向后一躲,避開了母親的手。他已經(jīng)是大人了。再過三個月零八天,就是他十五歲的生日。況且還是中學生,絕對不能那么婆婆媽媽。少年不滿地說:“娘,你看你手上,凈是菜葉子!”
母親的手霎時在空中僵住,包括那顆娘心。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tài)。她淡淡地說:“快放下豬草歇歇去吧。飯一會兒就好!”少年哎了一聲,將豬草倒下,放下筐洗洗手,站在鍋臺邊陪娘說了幾句閑話,又向村頭走去。
妹妹回來時天就要黑了。她總想讓自家的牛多吃幾口草。在即將遮蓋一切的暗色中,少年一眼就認出了妹妹的身影。他大叫一聲:“妮!”就向妹妹和牛跑過去。妹妹的乳名叫二妮,娘一直叫她妮。少年到鎮(zhèn)上上學之后,也開始使用這個稱呼。
妹妹也看到了哥哥。她扔下手中的牛繩向哥哥跑去,一邊跑一邊叫:“哥,你哪時候回來的?”少年說:“你怎么才回來?我早就到了!”兄妹倆很快就會了面。少年嘿嘿笑著不說話,只是看著妹妹。妹妹也是笑著不說話,但緊緊抓住了少年的一只手。片刻過后,少年伸手摘下妹妹頭上的一根野草,說:“快回去吧,娘都做好飯了!”一邊說一邊繞過妹妹向前走幾步,揀起了那條被牛拖在地上的牛繩。
牛肚子吃得鼓鼓的,一邊邁著四方步一邊兀自反芻,那安閑的神態(tài)比后來少年看到的人嚼口香糖的動作自然多了。他親熱地隨手在牛肚子上拍了一把,像老把勢那樣喝了一聲:“得兒——駕!”
這時天已黑透,周圍的草樹房屋只剩下一團黑糊糊的影子。黑暗中彌漫著莊稼人才能聞到飯菜味道。很香。
少年一進屋就覺得不對勁??諝庵酗h蕩著濃烈的只有肉才能發(fā)出來的香味。怎么回事,不年不節(jié)的,娘要給他們打牙祭嗎?過去一看,果然是打牙祭。飯雖然還是紅薯飯,但菜卻是一碗土豆一碗雞,另外還有中午剩下來的蘿卜。
娘已經(jīng)盛好了飯。這樣的天時不怕涼。少年端起碗一看,自己碗里的米明顯比娘和妹妹的多。他呼地一聲站起來,說:“我在學校天天吃米飯,都吃厭了。我想吃紅薯!”說著話到廚屋將米盡量趕到鍋里,然后又挑了些紅薯補上。
雞不是特意為少年殺的。娘輕易還真舍不得。這個星期二,姥爺來了,捎來一麻袋土豆,還有一麻袋紅薯。他是來幫女兒料理農(nóng)活的。母親猶豫再三,還是殺了只雞。不過姥爺只吃了幾口,堅持要給少年留點。這正合母親的心意,于是就留了一半。因為擔心放壞了,母親頓頓飯都要熱熱。熱到現(xiàn)在,肉全酥了。用筷子一挑,骨頭就會自動分離出來。而且放到現(xiàn)在,實際上已經(jīng)有點變質(zhì),吃起來有點異味。不過這雞是母親用瓦罐煨在鍋底下燉的,里面有曬干了的紅辣椒,吃起來還是非常過癮。那點異味,少年一點都沒放在心上。說起來,他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了。他能異常清楚地回憶起上次吃肉的情景。那是三周以前,他在學校食堂打飯。他要了份青菜,但師傅正好剛剛打過葷菜,一片肉被粉條纏在勺子上??吹侥瞧?,少年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同時心也撲撲跳了起來。他不知道那塊肉能不能落到自己碗里,也不知道落下后師傅會不會再挑出來。無論如何,他付的是一角錢的菜票,按理沒資格吃肉。還好,勺子一歪,那塊肉穩(wěn)穩(wěn)落進少年碗里,師傅也跟沒看見一樣將碗隨手遞了出來。因為其中的油已經(jīng)被汪洋大海一般的菜漂盡,那塊肉后來吃起來味道遠不如想象。但盡管如此,少年還是很清楚地記住了那個師傅。她很面善,是三個師傅中最和氣的一個,姓金。
母親將那只雞腿夾進少年碗里,少年又將它夾給妹妹。他說:“妮吃吧。你正在發(fā)育,需要營養(yǎng)!”妹妹不要,又要往回夾:“你學習重,更需要營養(yǎng)!”少年將碗向后一撤,躲開妹妹的筷子:“你要不吃,就給娘!”妹妹無奈,只好向娘求援:“娘,你看我哥!”娘的臉立即沉了下來:“真是沒出息,不就是一條雞腿嗎,吃了又能怎么的?銀吃!”
聽了母親的話,少年只好將碗伸了出來。雞湯和飯的熱氣沖上來,頂?shù)蒙倌陜裳郯l(fā)熱。物理書上說,熱氣碰到冷東西,會結晶成水。眼下那些熱氣就有在少年眼眶上結晶的危險。他之所以沒有繼續(xù)推讓,就是擔心出現(xiàn)那樣的局面。
吃罷飯,一家三口圍坐在堂屋的煤油燈下。空氣中還隱約散發(fā)著雞肉的香味。母親縫衣服,妹妹給她打下手。少年在一旁看書。他眼睛盯在書本上,心思卻沒在這上頭。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瞇起眼睛穿針,穿了幾下都沒穿進去。少年看了不禁心里一緊。要知道,娘今年還不到四十。妹妹要幫母親的忙,少年趕忙叫道:“我來我來!”一邊說一邊奪過針線。
少年幫母親穿上了線。他很遺憾針只有一個,不像以前給縫被子的奶奶幫忙,一穿就是好幾個。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了。一掀開頭發(fā),發(fā)根基本都在發(fā)白。有些則已經(jīng)全白了,東一縷西一縷的。那是一種很難看的令人傷心的白法,因為亂,沒有規(guī)律。不像以前的爺爺,頭發(fā)全部是白的,如同春天快要化了的微微泛黃的殘雪。村子里娘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沒一個像她這樣的。
少年一直在想怎么跟娘開口。不說是不行的,而且越早越好,讓娘好有個準備。他正要開口,母親說話了:“銀,飯票吃完沒有,還有多少?”少年如釋重負脫口而出:“吃完了,還有四兩!”母親輕輕啊了一聲,隨即抬起手指放進嘴里吸了兩口。她的手被針扎了。她自我解嘲地說:“老啦,不中用了。眼花了?!鳖D一頓又說:“不要緊,明天我給你準備上!”
怎么準備,無非還是個借。稻穴子里統(tǒng)共就那么些稻子,得吃到秋天新米下來。再說,打米也是需要錢的。少年最不忍心的就是這個。他知道,母親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向鄰居開口借錢借糧??墒菦]辦法,學校食堂連面都不收,更別說紅薯土豆那樣的雜糧了。他們只要大米。可憐的少年除了將褲腰帶勒緊點,再沒有別的辦法。
在無邊的沉默中,少年忽然開口說道:“娘,早點睡吧。老熬夜費煤油!”
次日早上少年起了個大早。他先將牛趕上山,讓妹妹睡了個懶覺。妹妹吃完早飯上山接牛,少年回來吃罷飯又幫母親整了會兒菜園。他干了沒多久,就被母親堅決地攆了回來。母親讓他回去學習。
母親整罷菜園匆匆回家做好中午的飯菜,還要給少年炒點菜,他好帶到學校去吃。一般那都是一罐頭瓶咸菜、酸白菜、臭豆腐,或者醬疙瘩。這回是醬疙瘩。母親將一大塊醬疙瘩洗凈切碎,然后又放了點辣椒。放油時她先舀起一小勺,并且將那只小鋁勺伸進菜鍋里,撥拉了好幾下。拿起勺子,母親想想又舀了一勺。勺子在菜鍋里溫熱了,所到之處凝固的豬油立即所向披靡地化開。母親見狀飛快地抬起手,然后將勺子埋進菜里,不住地攪動。
中午還是紅薯飯。妹妹還沒回來,飯桌上只有他跟母親。少年接過飯碗就感覺不大對勁。在里面一撥拉,原來下面埋有一塊悶罐肉。過年殺好豬后,為了長期保存,主婦們將肉切成半大塊,在油鍋里炸個半熟,然后擱在油灌里。隨時吃隨時拿出來,切成小塊再炒。這肉才好吃呢,又香又不膩人。
這塊肉足有少年的手掌那樣寬,只是沒有手掌長。上面十分之一是豬皮,中間五分之四是肥肉,下面一半是瘦肉。足見母親是下了狠心的。去年過年家里殺過一頭豬,不小,一扇一百二十多斤。肉叫母親賣了大半,剩下的都放起來了。現(xiàn)在雖然還有一些,但也要接到過年殺豬才行。它們都是戰(zhàn)略預備隊,關鍵時刻才能拉出去的。
將菜埋在碗里,一般對貴客才這樣,讓他不能推辭的意思。少年的眼睛又有些發(fā)熱。他生氣地說:“娘,油流流的你叫我怎么吃?我不要!”母親的聲調(diào)并沒有順著兒子而升高。她平靜地說:“銀,你要知道,你是替咱們?nèi)胰ツ顣?,包括你爸;你也要替咱們?nèi)页赃@塊肉,也包括你爸!”說完母親看了一眼堂屋正中間的供桌。那上面有父親的照片。少年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爸爸都在笑瞇瞇地看自己。
少年看了看供桌,徹底沒話。
娘吃完飯,拿條口袋要下到村子里去借米。少年等母親走遠,來到廚屋將那塊肉放到案板上,用刀切下一小溜放進嘴里。嚼嚼,真是香死了。少年想想,又切下一小溜。比頭回的小些。吃完這溜,他堅決收起菜刀,然后將剩下的都藏進菜里。
少年的家在半山腰上,鄰居們多數(shù)都在下面的一個寬闊地里。少年向下村望去,用目光尋找母親。母親從一家出來又進了另一家。跑到第三家口袋似乎才有了重量。她背著口袋開始往回走。少年在高處看母親是俯視,總覺得她腰彎得厲害。那點米對母親的力氣來說,根本不算回事,她原本不必如此。是什么東西壓彎了母親的腰?少年心里明白又不明白,不明白又明白。
母親回到家里,扎好口袋,將醬疙瘩放進一個尼龍網(wǎng)兜,又該出門了。豬還等著要吃。
母親遲疑地對少年說:“銀,我去打豬草。你路上小心!”少年哎了一聲。
母親又說:“你別太用功,該玩就去玩玩!”少年又哎了一聲。
母親接著說:“你別太克,該吃就吃點,要錢就言聲!”少年還是哎了一聲。
母親和兒子的眼神只一碰,就各自閃過去了。是兒子先閃開的。母親的眼神從兒子臉上摩挲到了他右胳膊肘上。那里的衣服快透亮了。兒子是村里唯一的秀才,給他打補丁,別說兒子,就是自己也覺得臉上過不去。這是個急事。少年的眼神一直在母親頭發(fā)上逡巡,也就是那頭丑陋的雜發(fā)。不過那丑陋的背景,不是惡心討厭,而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同情、憐惜與心痛。
母親彎腰提起竹筐,卻并不立即走開。她遲疑著還想說點什么。少年卻催促道:“娘,你快走吧。你當我還是小孩子呀?我都十五了!”母親聽了這話笑了。那笑容里既有暢快,也有幾分凄然。都說兒大不由娘,這么快就來了嗎?
聽到妹妹回家的聲音,少年飛快地盛好飯,然后從菜里翻出那塊肉放在最上邊。他知道,如果埋在下邊,妹妹死活是不會吃的。
少年說:“妮你快吃吧。娘中午炒的。咱們?nèi)齻€一人一塊!”妹妹有些不信:“真的?我不信!”少年說:“我還能騙你?娘本來不想炒,是我要的。你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妹妹夾起肉正要吃,忽然又放下了。她說:“哥,我看水缸空了,你再擔挑水去吧!”
少年知道水缸本來就不滿。娘早起又煮了豬食。雖然水缸盛不下一挑水,但剩下的可以暫時放在桶里,一樣用。
他痛快地說:“行!”
等妹妹吃完飯,少年也該上路了。他將菜放進書包然后挎上,再扛起米口袋。正要走,他想想又回過頭來:“妮,你在家別惹娘生氣,順著她點!”妹妹點了點頭。
少年說:“別讓她熬夜,眼都熬壞了!”妹妹又點了點頭。
少年又說:“在山上放牛小心點,別老鉆樹窟窿,小心碰到長蟲!”長蟲就是蛇。妹妹還是點了點頭。
少年還要再說點什么,妹妹在后面撲哧一聲笑了。她說:“哥,我看你也快成咱娘了。婆婆嘴!”
少年也笑了。他笑著上了路。
妹妹在回去找牛的路上碰見了母親。母親站在山坡上,望著兒子離去的方向出神。妹妹順這個方向看去,哥哥的身影更加瘦小。他那小小的身影,向一個方向傾斜著,一步步地朝前蠕動。他就這樣上嶺下坡的,要背三十斤米,走三十里路。
妹妹說:“娘,還在看我哥呀?他都走出去老遠了!”
母親揉揉眼睛,說:“我看他干什么?我也看不見了。眼睛不中用啦。走吧,這里風真大,眼水都吹出來了!”
到校不久,很快就到了開飯時間。跟以往一樣,少年打好飯回到宿舍。同學們開玩笑時用錢來衡量人,條件最好的叫十塊頭的,他們往兜里隨便一掏就是十塊整錢;條件較好的叫五塊頭的,隨后是兩塊頭的和一塊頭的。少年不入等。這樣的同學不少。眼下,兩塊頭以上的同學都在食堂吃飯,一塊頭以下的則回到宿舍。他們一人一個角落,誰也不影響誰。
打開罐頭瓶,少年呆住了。那塊肉竟然還在里面,上面草草蓋著一些咸菜。撥拉開一看,除了肉皮被妹妹咬去以外,剩下的完好無損。
少年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在周圍細微的咀嚼聲中,整個宿舍顯得很靜。大家各自為戰(zhàn),沒有人知道少年的心事。沒有人。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