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老公

　　 蘇蘭朵，本名蘇玲。1971年出生于吉林松原，1993年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理事、簽約作家。2005年開始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200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刊發(fā)于《詩刊》《美文》《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山花》等雜志。作品多次被《詩選刊》《散文選刊》《雜文選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雜志轉(zhuǎn)載。曾獲遼寧文學獎詩歌獎、散文獎、短篇小說獎。出版有詩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長篇小說《聲色》?，F(xiàn)供職于鞍山新聞廣播電臺。
　　
　　 美玲和別人的情況不同。美玲是有老公的人。
　　 據(jù)說，美玲的老公在離城30公里的部隊上，是個炊事班長，做得一手好菜。
　　每個月休息的那一天，美玲都坐小客車去看她的老公，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將長發(fā)散下來，直直地披在肩上。在將要出門的一刻，回過頭來，對大家擺擺手，嘴角好看地翹著，說聲拜拜。
　　 這時刻，小蘭和安妮的心里是復雜的。當然，除了老公，小蘭和安妮在美玲面前還是有優(yōu)越感的。
　　 小蘭長得小巧玲瓏卻胸部堅挺。這個身高和體重的女孩子，胸長得這么豐滿的，實在少見。安妮是身材高挑型，腿瘦而長，眼睛大大的，表情冷漠，像T臺上的時裝模特。比較起來，美玲的容貌、身材都要遜色一些。
　　 這還不算，小蘭有個LV包，是一個老板送的。她給在皮具店當服務(wù)員的小表妹看了，就算不是真品，也絕對是超A，怎么也值個三四千。化妝品，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用著資生堂，都是在商場專柜買的。裝入化妝包，鎖在自己的抽屜里，早晚洗漱時拿出來用。在洗手間狹窄的洗手臺上，洗面奶經(jīng)常站立不穩(wěn)，一栽，掉在水盆里。安妮站在后面，一邊用梳子梳頭，一邊冷冷地瞥一眼洗面奶。她手里握著的，是一瓶倩碧。美玲似乎從來不關(guān)心這些，她用的東西都是雜牌子，比如她用的護膚霜，翠綠色塑料瓶子上印著SK兩個字母。小蘭和安妮曾經(jīng)趁她上廁所的空當，拿圓珠筆在SK后面劃了兩條長長的豎杠。然后就忍不住笑成一團。美玲上完廁所回到屋里，看著她倆的樣子，迷惑地問，笑什么？兩人手里舉著她的護膚霜，從笑聲中費力地擠出SKII的發(fā)音。美玲搶過洗面奶，看了看，也跟著笑起來。
　　 美玲賺的錢比小蘭和安妮少。但是美玲有老公，小蘭和安妮沒有。
　　 有一段時間，小蘭也宣稱她有老公。隔三差五出去住一宿，第二天上班前，被一輛帕薩特送回來。每一次，都把車門使勁一摜，砰地一響。那段日子她特別愛笑，隔著房間，也能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她把老公送的新裙子展示給安妮和美玲看。臨睡覺之前，穿上，在房間里走貓步。走兩個來回，再脫掉，露出里面的內(nèi)衣，接著走，擺出性感的姿勢。內(nèi)衣是愛慕的。老公陪著小蘭在專柜親自挑的，紫色，聚胸效果明顯。安妮忍不住摸了一下，夸張地贊道，波霸！美玲微笑地看著，也跟著說，好看。
　　 果然，沒過多久，帕薩特就不來了。有一天，美玲睡到半夜醒來，聽到安妮的聲音從小蘭的床上傳來。不能這么便宜他！小蘭在抽泣。她翻了一個身，兩個人都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安妮嘆了一口氣，她倒是命好。
　　 小蘭不再說老公的事，愛慕也被收了起來，不穿了。美玲沒再問，并且盡量不提自己的老公。
　　 然而老公在美玲的世界里存在著。他個子高，面容英俊，長得有點像劉德華，穿上軍裝帥得不行。但是最近一年，他胖了，看著似乎也沒那么高了。他的笑容柔軟起來。美玲覺得他離自己更近了。其實老公會不會做菜并不重要，給心愛的男人做菜，是一件幸福的事。美玲的菜做得一點也不差。之所以告訴她們，是因為她們總是刨根問底。她們對這個答案似乎很滿意，一致認為，男人會做菜是女人的福氣。
　　 沒過多久，小蘭就把帕薩特老公給忘了。下班后，安妮有時候帶小蘭出去吃宵夜。兩個人在洗手間邊補妝，邊嘻嘻哈哈笑鬧個不停。只言片語從門縫里飄出來。涂紅點，越紅，老爺爺越興奮。該下去了吧？急什么，讓他多等會兒。兩人收拾好出來。小蘭有點不好意思，看看美玲，又看看安妮，要不……美玲也一起去吧。安妮一把拉住小蘭，說什么呢？人家可是有老公的人。美玲坐在床上笑笑，你們?nèi)グ桑也火I。
　　 美玲一個人在窗前站了一會。城市被燈火化上了濃妝，看不清楚什么。她走到洗手間，洗衣服。邊洗，邊想老公。這件襯衫，是老公買的。有一次，她去看老公回來，從包里拿出來給小蘭和安妮看。樣子太土了。安妮說，你老公真沒品。美玲不急，將襯衫從里面翻過來，墊肩。她指著，說，我老公知道我有肩周炎，特意買的。安妮不再吭聲。小蘭的手在墊肩處摸了一下，若有所思。
　　 美玲洗完了衣服，又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準備睡覺。但是睡不著。最近，她有點煩惱。小蘭有一天問她，美玲，你老公怎么從不來看你?。克滥阕鲞@個嗎？美玲當時不知說什么，想了半天，說了句，我老公信任我。小蘭奇怪地看著她，撇撇嘴，走了。
　　 在小蘭和安妮的眼中，美玲是有些奇怪的。比如，她不用手機。小蘭問她，你老公怎么找你?。棵懒嵴f，我們寫信。每個月見一次面，寫一封信，這就是美玲和老公的愛情生活。小蘭也確實看見過一次郵差送來的信，那次美玲正在工作。小蘭端詳了一會兒信封，字很工整秀氣，有點像女人寫的。最近安妮換了一款新的索愛手機，她拿著舊手機走到美玲跟前。便宜賣你，要不？美玲看了一會，似乎有點猶豫。小蘭在旁邊幫腔，要吧，這一款，新的八百多呢。美玲最終還是放棄了。安妮說，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個老公到底有什么好？你看看你，穿的，用的……小蘭跟著說，還沒登記呢吧？我看他對你不行。你就別守著了，傻不傻？美玲的臉紅了，急急地辯道，我老公，攢錢買房子呢。我們……就快登記了。
　　 美玲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直到小蘭一個人開門回來，她才把眼睛閉上。
　　
　　 這一天晚上，八點多，老常來了。美玲笑著迎上去，有日子沒來了。唉！最近老媽住院了。果然一臉憔悴。美玲將熱毛巾遞給他，今天我力大點，讓你好好解解乏。老常嗯了一聲，脫掉外衣，躺到按摩床上。美玲將手伸到他的脖子下面，順著頸椎一搓，老常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呻吟。美玲，你按得真好，要不是老崔告訴我，還真不相信這家店里有你這么好的按摩技師。謝謝常哥。最近好像睡眠不好吧？你在這好好睡一覺吧。人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行咯！哪里話，這個年紀，常哥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老常用手拍了拍美玲的胳膊，閉著眼睛送給她一個微笑。老太太什么病啊？食物中毒，說起來我就有氣。怎么會食物中毒了呢？她80多了，牙口不好，就愛吃涼拌脆豆芽。上個禮拜，我去早市，看到一份賣豆芽的，水靈靈，比別人家的都大?？茨菢?，肯定能好吃。誰知道我媽吃完了就開始拉肚子，拉了一天一宿，結(jié)果身體扛不住，腦血栓犯了。太坑人了！得找那個賣豆芽的算賬去啊。找什么呀，早都沒影了。要是能逮著他，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美玲一邊按摩，一邊和老常聊天。老常時而閉目養(yǎng)神，時而睜開眼睛，將目光迅速從美玲的胸前掃過。
　　 按到大腿的時候，老常的短褲又變得鼓脹脹的。美玲已經(jīng)習慣了。老常也不像剛來時那么不好意思。有點自嘲地說，還這么沒出息，呵呵。美玲沒接話，只是把雙手移動到他的小腿上，用力按著。直到按摩結(jié)束，兩人都沒再說話。
　　 老常坐起來，舒展了一下筋骨，真舒服啊。美玲，你有一天要是不在這干了，想換地方，一定得告訴我一聲?，F(xiàn)在，找個稱心的按摩師太難了。
　　 美玲出去接了一杯水回來，老常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他接過水杯，抿了一口，放下。想了想，把手伸進兜里，摸索了一會，掏出30塊錢來。美玲，這個，小費。美玲接過錢，謝謝常哥。老常沒有走的意思，站了一會，那個事，你再想想。我知道，你有老公。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樣。我是……我是真挺喜歡你的。美玲眼睛望著地面，沒說話。老常等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當他的手碰到門把手的時候，聽到美玲低低的聲音傳來，常哥……
　　
　　 二十分鐘后，美玲送出來一份水單，上面寫著，按摩：40、推油：80。按摩師：7號。老板娘驚喜地看著美玲，親熱地推了她一下，我就說嘛，早就應(yīng)該想開了。美玲咬了咬下唇，一個熟客，別人不做。
　　 送走老常，美玲快步走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把一雙手放在冰冷的水中，揉搓起來。她一遍一遍地打著香皂，把每個指甲縫都仔細摳過。
　　 老常來得明顯比以前勤了。老板娘每次都夸，常老板越來越年輕了！老常咧咧嘴笑笑，并不說話。老板娘朝里面喊，7號點鐘。
　　 有天早上洗臉的時候，安妮站在后面，突然問，聽說你做推油了？美玲的手頓了一下。安妮繼續(xù)說著，這就對了，干嗎那么辛苦？老了，一身關(guān)節(jié)炎。美玲轉(zhuǎn)身去擦臉。小蘭從坐便上站起來，修女終于想開了，去他媽的老公，錢才是我們老公，說著拍了一下美玲的肩膀。美玲沒吭聲。
　　 兩個月后的一天，推油結(jié)束，老常邀請美玲下了班去吃宵夜。美玲面無表情地拒絕了。老常訕訕地站了一會，從兜里摸出一個小絨布袋子。美玲，這個，你收下。美玲疑惑地把手伸進袋子，摸出來一個手機。她慌忙把手機塞回老常手里，不要。老常急得臉通紅，說話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我沒……別……別的意思，就是……喜歡你嘛！美玲的面色緩和了一點，你都花錢了，我不能欠你人情。這不說遠了嗎？老常將手機放在床上。算我……借你用吧，里面的卡都裝好了。說完，不等美玲反應(yīng)過來，就迅速出了門。
　　 隔了兩天，美玲接到了老常一個電話。他說，單位出差，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回去。美玲說，常哥，等你回來，還是把電話拿走吧。老常說，你先用著吧，都已經(jīng)用了，沒事的時候，陪哥說說話。
　　 于是三兩天，老常會打來一次電話，和美玲聊上一會。時間都是上午，美玲不忙的時候。老常一般都會說他家里的事，媽媽病好出院了，可是體質(zhì)每況愈下，經(jīng)常感冒。老婆伺候得很不耐煩，總惦記把老太太送到他姐姐家里去。他一回到家，就感覺憋悶。美玲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勸上一句。有時候，老常也會發(fā)一些笑話、段子的短信，美玲看看，笑幾聲，從來不回。后來，老常就總是提到請美玲出來玩，問她喜歡看電影還是喜歡唱歌，又問她喜歡吃什么。美玲一開始不說，問得次數(shù)多了，就三言兩語地回答一點，但是始終沒有答應(yīng)跟老常出來。
　　 小蘭看見她在宿舍接電話，叫道，安妮，美玲買手機了。安妮走過來，做出驚奇的表情，語調(diào)怪怪的，我當多么純潔呢，還不是跟我們一樣。美玲結(jié)束通話，說道，這是別人的手機，馬上要還的。安妮臉上爬上一絲冷笑，裝得過頭了吧？轉(zhuǎn)身走開，嘴里咕噥著，當婊子立牌坊。美玲忽地沖過去，一把拽住安妮的胳膊，你說誰是婊子？安妮轉(zhuǎn)過臉來，就他媽說你呢，怎么著？美玲忽地抬起手，一個巴掌落在安妮臉上。兩人廝打起來。小蘭忙去拉架，一邊拉一邊嚷著，都是自家人，打什么嘛！
　　 打架事件之后，美玲結(jié)束了給老常的推油服務(wù)，也不再和安妮說話。每天，使出力氣干活，下班之后，全身像要散了一樣疼，倒在床上，不一會就能睡過去。
　　 老常站在美玲面前，問道，為什么呀？美玲說，不為什么，不想做了。是我做錯什么了？和你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是有老公的人。要不，我們?nèi)ネ饷孀觯空l也不會知道的。美玲把手機塞給老常，常哥，咱們還和從前一樣，我給你按摩，好好按。老常有點急了，我送出的東西，怎么能拿回來呢？你要是不想要，就從窗戶扔出去。美玲無奈，又把手機收回來。
　　 老常在按摩床上坐下，妹子，我可沒拿你當和她們一樣的人。你說說，我來這么多次，碰過你嗎？美玲低著頭，我知道，常哥是好人。你若真不想做，哥也不逼你。哥是真喜歡你。哥喜歡個女人有什么不對嗎？就算你不在這上班，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你，說出來，也沒什么錯吧？現(xiàn)在的社會，男人三妻四妾的，女人出賣身體的，那不是太多了嗎？你不知道那些做官的、有錢的、有地位的人，做出來的事有多惡心！美玲抬起頭，目光中交織著感激和困惑。
　　
　　 美玲又去看老公了。她把臉洗得干干凈凈的，把長發(fā)梳了很久。
　　 這是個初秋的日子，陽光很明亮，照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走了十分鐘，到車站等公共汽車。一對夫妻帶著個小男孩也在等車，男孩跑來跑去，發(fā)出快樂的笑聲。美玲的目光追逐著他。
　　 上了車，坐五站，在景子街下。這是鐵東區(qū)的商業(yè)中心，兩百米以內(nèi)聚集著五六家珠寶店。美玲走進了最近的一家。她在賣鉆戒的柜臺看了一會，服務(wù)小姐馬上湊過來，問她需要哪一款，可以試戴。美玲沒說話，又向里面走去，鉑金、寶石、玉石，依次從眼前閃過。最后，她在黃金柜臺停下。
　　 美玲仔細地把每一款戒指的價錢看過，挑出兩款中意的，分別試戴了一下。然后，去下一家。直到把這幾家珠寶店的黃金柜臺全都看過，兩只眼睛都快變成金色的了。她在最后一家珠寶店門前的椅子上坐下，回憶著剛才挑選過的這些戒指。權(quán)衡再三，決定把身上的錢都花掉，買那款1200元多一點的，老公買的嘛，不能太寒酸。她站起身，返回第一家店。
　　 當服務(wù)小姐把戒指幫她戴在無名指上的時候，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溫暖。真漂亮??！她反復端詳著自己的手。此刻，她甚至愿意為了一枚戒指，期待成為新娘的那一天。
　　 在收銀臺付款的一刻，她把錢又點了一遍，沒錯，自己帶了1261塊錢，1塊錢坐車，交完款，還能剩40多塊錢，買糖肯定夠了。嗯，還可以買一盒煙，小蘭和安妮都會抽煙。要是錢夠，就買兩盒，一人一盒。有一瞬間，手部的動作讓她想起了為老常服務(wù)的情景。她迅速將錢塞進收銀口，松開手的剎那，心中有種輕松的感覺。
　　 當美玲右手無名指戴著戒指，提著一大包糖果和兩盒雙喜香煙回到宿舍的時候，安妮和小蘭正在吃午飯。小蘭有點吃驚，這么快就回來了？哦，美玲露出笑容，今天沒去他那里，我們一起出來，去登記了。來，吃糖。說著，把糖放在她倆中間。安妮的目光剛巧落在她的戒指上，沒吭聲。真的呀？小蘭提高了嗓門，眼神中明顯瀉出藏不住的羨慕。美玲點點頭，伸手到袋子里抓糖，分別塞在兩人手里。安妮，你也吃吧。我還買了兩盒喜煙，也不知你們抽不抽這個牌子。安妮拿著糖，一個嗝頂上來，慌忙跑去喝水。喝完水，她說，等一下，匆匆出了門。過了五六分鐘，安妮手里提著半打啤酒進來，招呼著，來，喝酒，為美玲祝賀一下！小蘭驚呼一聲，好??！跑到廚房拿碗。
　　 倒?jié)M酒，安妮端起碗，美玲，為你高興，真高興，來，干了！小蘭補充道，為了你老公！對，為老公！也為你們將來的老公！三只碗撞在一起，泡沫濺了出來……
　　 安妮后來哭了。小蘭說，我還是頭一次見安妮哭。
　　
　　 美玲在第二天辭職了。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將那十幾封信整整齊齊捆扎好，放進旅行包。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親手寫下的。里面有她的過去，還有未來，當然，也有老公。她要等到很多年后，拿出來，和老公一起看。
　　 她把老常的手機放在前臺，委托老板娘還給他。并站在那，逐一地消去了手機里所有信息。
　　 走在街道上，她覺得空氣中充溢著一種明亮的東西，有希望的氣息。伸出手，放在陽光里，戒指閃動著金色的光芒，像一枚秋天的果子。她小心地，把戒指從無名指摘下來，戴到中指上。用羽毛一樣輕的聲音對著空氣說，老公，讓我快點遇到你吧。
　　 一個小女孩掙脫了爸爸的手，在她不遠處，跑來，跑去……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