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消香斷有誰憐(外一篇)

　　 王重旭，遼寧鳳城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記者。現(xiàn)供職本溪文聯(lián)。 在《當(dāng)代》《草原》《散文百家》《隨筆》等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多篇。出版的著作有《讀書獻(xiàn)疑》 《讀史質(zhì)疑》《中國歷史的屈辱》《歷史如此這般》《如斯悟語》等，及與他人合著的《中國歷史的宿命》。
　　
　　 我這次來紹興魯迅故居，是第二次了，和第一次相隔了近30年。
　　 和上次一樣，紹興還是陰雨綿綿。但和上次不一樣的是，我不再關(guān)注魯迅的百草園了，也不再去分辨魯迅后園墻外的那兩株樹，為什么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了。
　　 我只是久久地站在魯迅故居的門前，望著那高高的墻，聆聽著從墻縫中慢慢地彌漫開來的那蒼老而又微弱的聲音：
　　 “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br/>　　 “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說這話的人，是朱安。
　　
　　1
　　
　　 我喜歡瞻仰名人故居，總想探究一下為什么他們就成了名人?？上ミ^的名人故居不多，沒有找到他們成為名人的必然，卻從這不多的名人故居中找到一個驚人的相似。
　　 在浙江奉化的溪口，蔣介石的故居豐鎬園里，曾生活著這樣一位女子，她叫毛福梅。
　　 毛福梅是蔣介石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蔣介石結(jié)婚的時候，她19歲，蔣介石14歲，兩人相差了整整5歲。這樣的婚姻，在今天很難找到了，但是在蔣介石那個年代并不奇怪，女孩大于男孩，可以把這個家操持得更好。
　　 但是，蔣介石畢竟還算年幼，不知是貪玩還是沒有把這個新娘放在心上，就是新婚之夜，蔣介石也沒有來到新娘的身邊。但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必須要遵循的，作為孝子的蔣介石，對這一點(diǎn)，非常清楚。
　　 其實，這位叫毛福梅的新娘，長得還算不錯，家境和蔣家也還門當(dāng)戶對。被冷落的新娘，并沒有對丈夫產(chǎn)生絲毫的不滿。沒關(guān)系，既然已經(jīng)成了夫妻，那就來日方長，何況丈夫年紀(jì)還小。在19歲的新娘眼里，14歲的丈夫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只要他努力讀書，只要他將來有出息，自己就有了依靠。
　　 不過，蔣介石的母親王采玉卻不希望兒子去讀書，而希望他去做生意。因為做生意可以賺錢，有了錢，在溪口就可以蓋大房子，有了大房子在溪口就有了地位，別人就不敢小瞧。但是妻子毛福梅支持蔣介石，還和他一起說服母親，這讓蔣介石很感動。于是，蔣介石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求學(xué)，有幾次還帶了妻子。
　　 5年后，19歲的蔣介石赴日留學(xué)，毛福梅便在家里一心一意伺候婆婆，操持家務(wù)。她和這個家融到了一起，婆婆離不開她，這個家離不開她。
　　 但是，留了洋的蔣介石，歸國后游走于上海、廣州等大都市，十里洋場，見多識廣。而這時的中國，也正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革，新思想，新潮流，也不斷地沖擊著年輕人的思想。接著，蔣介石參加孫中山的同盟會，成為了革命者。隨著他的社會地位的變化，他的婚姻也在發(fā)生著變化。
　　 蔣介石26歲的時候，娶了江蘇吳縣的姚怡誠為側(cè)室，這在那個時代，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34歲的時候，蔣介石與陳潔如同居，這是一個知識女性。兩人恩恩愛愛一起生活了10年。44歲的時候，因為革命的需要，蔣介石同上海富豪宋嘉樹的女兒宋美齡結(jié)婚，宋家的地位，不可能讓自己的女兒給人作小，況且，蔣介石已經(jīng)成為中國的領(lǐng)袖，國家需要蔣介石有一個體面的夫人。于是，蔣介石跟毛福梅解除了婚姻。
　　 此時的毛福梅還不算太老，她還不到50歲。毛福梅知道離婚意味著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不過，解除婚姻之后，她也沒有離開蔣家，她能到哪里去呢？她知道，蔣介石這一切，都是為了革命，都是為了中國，她做出點(diǎn)犧牲，也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在毛福梅的心中，雖然她與蔣介石的婚姻解除了，但蔣介石依然是她的夫君，她依然勤勤懇懇主持豐鎬房的一切事務(wù)。蔣介石回鄉(xiāng)，她要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蔣介石回到南京，她也常讓人把蔣介石喜歡吃的家鄉(xiāng)菜，送給蔣介石。她獨(dú)守空房，沒有任何怨言，一直到被日本飛機(jī)炸死。死的時候才58歲。
　　 好在毛福梅還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后來做了臺灣的總統(tǒng)，他叫蔣經(jīng)國。
　　
　　
　　２
　　
　　 在四川樂山沙灣鎮(zhèn)，郭沫若的故居，有這樣一位女子，她叫張瓊?cè)A。
　　 張瓊?cè)A是郭沫若明媒正娶的結(jié)發(fā)妻子，1912年，20歲的張瓊?cè)A和18歲的郭沫若結(jié)婚了。 郭沫若不滿意這樁婚事，但是，這是父母之命，郭沫若不能不從。然而，新婚之夜，新郎沒有去揭新娘的蓋頭，一個人去了書房，拿本書，一直讀到天亮。新娘默默地坐在床頭上，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一直流到天亮。
　　 她擔(dān)心的一切終于發(fā)生了，僅僅過了五天，這位新郎便不辭而別。
　　 許多文章說郭沫若主要是對張瓊?cè)A的相貌不滿意，而且是三寸金蓮。但是，我看過張瓊?cè)A和郭沫若母親的一張合影，應(yīng)該說，張瓊?cè)A雖不漂亮，但也還算端正。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那個時代女人的惟一選擇。張瓊?cè)A嫁給了郭沫若，就意味著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這個人，剩下的，一切聽天由命。
　　 然而她的命似乎并不太好。這位倔強(qiáng)的夫君和父母賭氣，去了日本。期間幾次給家中寫信，要求解除這樁婚姻。但是，在父母看來，娶到家的媳婦，怎么能輕易趕走，況且，這位小心翼翼的兒媳，并沒有什么過錯。
　　 郭沫若干脆在日本娶妻生子，過著幸?？鞓返纳睿浟死霞疫€有這么一個女人，那個真正屬于他的女人，他的妻子。郭沫若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愛上了那個叫佐藤富子的女孩，兩人結(jié)婚后，郭沫若還給她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安娜”。倆人一起生活了21年，生下了5個孩子。這一切，張瓊?cè)A都知道了，可是，即便是知道了，她又能怎樣呢？
　　 時光流逝，轉(zhuǎn)眼到了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這時的中國，群情激憤，一片抗日之聲。為了祖國，為了中華民族，郭沫若毅然舍下在日本的愛妻和孩子，回到中國，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日救國運(yùn)動之中，很快成為文藝戰(zhàn)線的領(lǐng)袖?？墒?，他依然沒有想起自己的發(fā)妻，很快，他便認(rèn)識了比他小24歲的青年演員余立群，兩人迅速墜入愛河。
　　 此刻的郭沫若，不但沒有記起老家的張瓊?cè)A，就連剛剛分手的安娜和五個孩子也漸漸地淡忘了。因為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他們，因為他要扛起中國的文化運(yùn)動的旗幟，因為他身邊有一個讓他愛不釋手的余立群。
　　 1939年3月，郭沫若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余立群回到四川老家。整整26年，張瓊?cè)A沒有見過夫君一面，她獨(dú)守空閨，如今，已經(jīng)人到中年。張瓊?cè)A有些激動，更有些緊張。整整26年，世界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丈夫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她自己也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呀。她不知道丈夫會怎樣對她，她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對待丈夫。
　　 然而，郭沫若對她卻視而不見，仿佛和她之間，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86歲的老父親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能不替兒媳說話了，他流著淚告訴兒子，就是這個兒媳，在郭沫若不在家的幾十年中，操持家務(wù)，盡兒媳孝道，侍候病重老父，默默承受，無怨無悔。
　　 終于，郭沫若的良心被父親觸動了，他轉(zhuǎn)過身，望著默默站在一邊的結(jié)發(fā)妻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讓張瓊?cè)A驚駭了，還能說什么呢？多少委屈和孤獨(dú)，頓時煙消云散。
　　 郭沫若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樂山。
　　
　　 1980年，張瓊?cè)A在孤寂中死去，享年90歲。
　　 張瓊?cè)A在這個世界上，獨(dú)自生活了將近70年。這70年的孤寂，這70年中的一個人的世界，我想象不出她是怎樣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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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湖南寧鄉(xiāng)的炭子沖，共和國主席劉少奇的故居里，有一位這樣的女子，她叫劉周氏。
　　 我們不知道劉周氏叫什么名字，只是因為姓周，嫁給了劉家，所以就叫了劉周氏，這樣叫，不會有錯。
　　 劉周氏嫁給劉少奇那年是17歲。17歲的女孩如果在現(xiàn)在，還是個孩子，可是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她憧憬著婚后的生活，想象著如何侍候公婆和丈夫，還要為他生兒育女。
　　 劉少奇兄妹6人，他最小。劉少奇的二哥曾參加過湖南新軍，見過世面，接受過新思想，對劉少奇影響最大。五四運(yùn)動爆發(fā)的時候，劉少奇正在長沙讀書，受進(jìn)步思想影響，劉少奇在長沙參加了學(xué)生運(yùn)動。
　　 這事情讓父母知道了，很為劉少奇擔(dān)心，他們想辦法要把劉少奇的心拴住。有什么辦法呢，父母想了想，干脆給他成個家吧。成了家，人就變得穩(wěn)當(dāng)起來，就不會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墒?，怎樣才能讓兒子回來？他們知道，如果直接告訴他，讓他回來結(jié)婚娶媳婦，兒子肯定會拒絕，不會回來的。于是，他們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們讓人捎信，說母親病重，讓他無論如何，要盡快趕回來。
　　 劉少奇回來了，但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家里正張羅著，為他迎娶新娘呢。劉少奇堅決不同意，但是，他實在拗不過父母，無奈之下，和新娘舉行了婚禮。
　　 新郎沒有說通父母，便試圖說服新娘。新婚之夜，這位青年學(xué)子把自己學(xué)到的新思想，一股腦地向這位一個大字不識的新娘灌輸。他告訴新娘，說我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婚姻，包辦的婚姻沒有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如果我們屈服父母的意志，就會成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我們應(yīng)該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就要反對和抵制父母包辦的婚姻，追求真正的愛情。
　　 這都是些什么呀，新娘一點(diǎn)都聽不懂，她所知道的，就是媒妁之言，就是父母之命，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而且覆水難收。至于這樣的婚姻是否幸福，那不是她所要想的，一切聽天由命。
　　 劉少奇明確告訴劉周氏，說他有自己的事業(yè)，說他們今后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希望她能夠找到一個更好的出路。劉少奇見說不通這位固執(zhí)的新娘，便獨(dú)自睡去了，劉周氏沒有想到自己的新婚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她潸然淚下。她理解不了丈夫的那番話，她只認(rèn)定一個理，生是劉家的人，死是劉家的鬼。
　　 第二天，她的丈夫便離開了家，后到長沙，從此獻(xiàn)身革命，成為職業(yè)革命家。
　　 劉周氏沒有聽從劉少奇的勸告，沒有和劉少奇解除婚約，更沒有離開劉家。她知道，丈夫去意已定，她無力回天。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待劉少奇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送給她一個，讓她來撫養(yǎng)，這樣，她就不會被劉家所拋棄，這樣，她也會老有所依。
　　 劉少奇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1922年，24歲的劉少奇在長沙毛澤東的家里，認(rèn)識了青年學(xué)生何葆珍，從現(xiàn)存的照片上看，20歲的何葆珍，清秀俊美，充滿朝氣。半年后兩人結(jié)婚。具有新思想，追求自由戀愛的劉少奇，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幸?；橐?。一年后，他們的長子劉允斌出生，也許是兌現(xiàn)承諾，也許是革命斗爭的需要，劉允斌被送回老家，由劉周氏撫養(yǎng)。
　　 劉周氏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她的孤寂的生活被這孩子的哭聲變得充實起來?？墒?，僅僅過了6年，1930年，劉周氏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
　　 也許是因為沒有名字，漸漸地，劉周氏便被人們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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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浙江紹興的魯迅故居，有這樣一個女人，她叫朱安，1878年出生，如果活到今天，該是133歲了。
　　 朱安出生在一個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祖上還曾做過知縣。所以，家道衰敗的周家看中了這門親事。而且朱安生性溫順，這讓魯迅的母親好喜歡。可是，此時的魯迅正在日本讀書，母親知道，留洋的學(xué)生都追求新思想，向往婚姻自主，自己給他定下的這門親事，他會同意嗎？
　　 母親不想就這樣錯過自己看中的媳婦，她想出一個辦法，她讓人給魯迅拍去電報，“母病速歸”。她想，只要魯迅回來，即便兒子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但生米煮成熟飯，一切也就如她的意了。魯迅是長子，父親已不在人世，所以，為兒子張羅婚事便是母親最大的愿望了。
　　 正在日本讀書的魯迅，接到母親病重的電報，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匆匆從日本趕回紹興。沒想到，竟是虛驚一場，母親本沒病，不過是以病為借口，讓兒子回來完婚。
　　 魯迅愛他的母親，父親去世后，是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操持這個家，他沒有理由讓母親傷心。他是長子，他要為兄弟們做出孝道的表率。魯迅沒有反抗母命，他乖乖地和朱安成了親。但是，朱安很讓他失望，因為朱安的相貌，因為朱安的小腳，魯迅很無奈，但這是“母親的禮物”，他無法拒絕。新婚之夜，魯迅無論如何也無法強(qiáng)迫自己和這個女人一起上床，面對新娘，他沒有絲毫的沖動，他不喜歡她。魯迅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新房。可憐的朱安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做，她惴惴不安，不知所措。這一年，魯迅26歲。
　　 幾天后，魯迅便回到了日本。臨走，也沒有向朱安說句什么。
　　 朱安終于明白了，她知道魯迅對這樁婚姻很不滿意。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了，她要用自己的一生，照顧好婆婆，扶持好丈夫，等待他的回心轉(zhuǎn)意。
　　 她等待著，魯迅從日本回來了；她等待著，魯迅把母親和她接到了北京；她等待著，魯迅成了著名的作家和教授；她等待著，等待著魯迅對她說一句溫存的話；她等待著，等待著有一天，她的丈夫會走進(jìn)她的房間。
　　 可是，這一切，婆婆并不知情，她甚至責(zé)怪朱安，為什么這么多年了，卻不給她生個孫子？朱安一肚子的委屈再也不能隱瞞了，她告訴婆婆：“大先生不和我在一起，怎么生？”母親知道了原委，可是，她又能把兒子怎么樣呢？
　　 在魯迅把母親和她接到北京的時候，她的丈夫已經(jīng)是中國新文化運(yùn)動的名人了。家中常有客人，客人叫她師母，這讓她多少有些安慰，因為雖然自己和魯迅的婚姻僅僅是一種形式，但至少在外人的眼里，她是魯迅的夫人，他們認(rèn)可了朱安的名分。
　　 后來，魯迅的學(xué)生經(jīng)常來到家里，這個死氣沉沉的家，開始有了笑聲。盡管朱安極力想從后臺走到前臺，哪怕是端茶送水。但是，此時的魯迅，卻不希望新潮的學(xué)生們感覺到這個小腳女人的存在。
　　 還有一個名字叫許廣平的學(xué)生，后來就住在魯迅的家里。雖然他們沒有住到一起，但是，朱安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非常密切的。1926年，魯迅攜許廣平離開北京，南下福建廈門。這一年魯迅46歲。至此，朱安和魯迅的婚姻整整過去了20年。
　　 4年后，魯迅和許廣平的兒子海嬰出生，他們?nèi)谌藲g歡喜喜地照了一張合家歡，寄給了母親。母親終于有了孫子，魯迅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真愛，可是，朱安的生活依然如舊。
　　 1936年，魯迅先于母親去世了，終年56歲。魯迅逝世前，曾留下過遺囑，遺囑上一共有七條。魯迅說，這些“都是寫給親屬的?！笨墒牵瑹o論我們怎樣辨認(rèn)，這7條中，竟沒有一條是寫給朱安的?？磥硭娴陌阎彀步o忘記了，或者，朱安在他的心目中，壓根沒有半點(diǎn)位置，不值得也不需要哪怕給她留下一個字。
　　 其實，即便他們長期身處兩地的時候，魯迅的家信也只是寫給母親，從來在信中沒有提到過朱安一個字?？墒牵看未笙壬鷣硇诺臅r候，盡管她知道大先生不會寫給自己一個字，但她卻掛念著在外的魯迅，因為他是自己的丈夫。魯迅的文字夠吝嗇的了，他絕不給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人寫下一個字。
　　
　　 當(dāng)朱安對自己的婚姻和愛情都失去希望的時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當(dāng)她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愿望也破滅了的時候，她的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死后葬到大先生之旁”。但是，朱安的這個愿望最后也沒有能夠?qū)崿F(xiàn)。1947年6月29日凌晨，在為魯迅空守閨房41年的朱安，靜靜地走完自己69個春秋。她葬在北京，葬在她的婆婆，魯迅的母親魯瑞的墓旁。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因為魯迅的母親喜歡她，因為魯迅母親的生前就一直由她陪伴。
　　 朱安對自己的一生似乎沒有什么怨言，甚至臨終的時候還說：“大先生對我很好，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
　　
　　5
　　
　　 上世紀(jì)20年代，挪威的戲劇家易卜生在中國紅極一時，他的《玩偶之家》在中國久演不衰，以致掀起一場激烈的爭論。
　　 劇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為追求真正的愛情，做一個獨(dú)立的、自主的、自由的、真正的“人”而離家出走。出走的娜拉關(guān)掉大門時的那“砰的一響”，極大地震動了中國的知識青年，他們也要反抗那沒有愛情的婚姻。
　　 然而，在那場爭論中，魯迅卻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1923年12月26日，魯迅以《娜拉走后怎樣》為題，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作了一次精彩的演講。
　　 先生說：“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否則，就得問：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zhǔn)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br/>　　 這時的魯迅43歲，和朱安結(jié)婚卻各自獨(dú)守空房整整17年。魯迅沒有趕走朱安，因為他知道朱安為什么不能走。
　　 然而，娜拉沒有出走cY7HfV/kN4Qm3Eksn2kGbQ==，僅僅是因為錢嗎？
　　 翻看《魯迅全集》的時候，偶然翻出先生的《狂人日記》來，先生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我不知道先生在寫完這句話的時候，是否想起那位在先生面前瑟瑟發(fā)抖，連頭都不敢抬起的朱安，她是被誰所吃？
　　 哦，還有毛福梅、張瓊?cè)A和劉周氏……
　　 曹雪芹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女人心思的人，也是最同情女人命運(yùn)的人。他在《紅樓夢》中借林黛玉的口，吟出了讓人落淚的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花落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br/>　　 今天，當(dāng)我再次讀起這樣的詩的時候，想到的怎么能僅僅是林黛玉呢？
　　
　　
　　
　　
　　
　　 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有這樣兩個聞名世界的女人：
　　 一個叫川島芳子，
　　 一個叫綠川英子。
　　
　　1
　　
　　 川島芳子是誰？
　　 川島芳子是中國清朝皇室肅親王善耆的女兒。
　　 這位善耆又是誰呢？
　　 善耆是清末重臣，中國歷史上第一任民政尚書。1910年汪精衛(wèi)因刺殺攝政王而被捕入獄，這位善耆王爺不但沒有迫害與大清為敵的革命黨人，反而欽佩有加，多次入獄與汪精衛(wèi)暢談，并免汪一死，后予釋放，這在清朝歷史上可謂破天荒。這位清室王爺，辛亥革命之后，積極參與清朝復(fù)辟活動，但均告失敗，后死于旅順。
　　 川島芳子便是這位肅親王第14個女兒，原名愛新覺羅·顯■，漢名金壁輝。她3歲的時候被父親過繼給日本駐華外交官川島浪速，改名川島芳子。川島芳子6歲的時候，隨養(yǎng)父去了日本，入了日本國籍。據(jù)說走的時候，她大哭，不肯離開中國，不愿成為日本人。但是，由于川島浪速的培養(yǎng)，和日本法西斯思潮的熏陶，川島芳子雖外表窈窕嫵媚，如出水芙蓉，骨子里卻放浪不羈，瘋狂粗野，甚至經(jīng)常女扮男裝，騎馬跨槍，英姿颯爽。作為一名日本間諜，她參與了當(dāng)時中國發(fā)生的許多重大事件。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川島芳子本可以回到日本，但她拒絕離開，于1947年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逮捕。國民政府對她起訴的罪行主要是：“金壁輝，即川島芳子，亡清肅親王之女，成長于日本；九一八事變后返國，往來于平、津及敵國、滿洲之間，從事間諜活動；曾任偽滿皇宮女長官及偽滿留日學(xué)生會總裁，溥儀游東京時負(fù)責(zé)接待；組織偽安國軍；七七事變后，向敵建議利用汪精衛(wèi)組織偽南京政府，反抗祖國，延長戰(zhàn)禍；在日本用文字和廣播，發(fā)表我軍政內(nèi)情；圖謀復(fù)興滿族，統(tǒng)一中國，唆使偽帝溥儀遷都北平等。”
　　 但是，如何對川島芳子進(jìn)行判決卻是一道難題，這難題就是如何確認(rèn)她的國籍。如果認(rèn)定她是中國人，那么將以叛國罪判處死刑；如果確認(rèn)她是日本人，那么她的罪行則在減免之列，因為她沒有直接殺害平民。據(jù)有關(guān)法律專家說：“以日本戰(zhàn)犯審判的案例來看、除少數(shù)一級的司令官以及在交戰(zhàn)中直接殺害平民的下級軍官被判刑之外，其它的日本軍人和僑民基本上都放回去了，即使那些作惡多端的憲兵隊后來受到懲罰的也很有限?！?br/>　　 但是，川島芳子還是被認(rèn)定為中國人，理由是，“被告雖有中國和日本雙重國籍，但其生身父親為肅親王，無疑是中國人，應(yīng)以漢奸罪論處。”1948年3月25日，川島芳子被執(zhí)行死刑，終年42歲。
　　 臨死前，川島芳子留下一封長信，她寫道：“我真的成了小丑，天才的小丑。報紙說，有人建議賣門票，把我當(dāng)作玩物供人觀賞，將收入用來救濟(jì)貧民。監(jiān)牢是人生的篩子，篩選出來的人就是偉大的人。像我這樣被世人誤解的人是很少的。人在臨死之前，會變得非常了不起……再過5天就是新年了，我真想吃年糕、年糕菜湯和年糕小豆湯。我不愿意同人埋在一起，可以和猴子埋在一起，猴子是正直的動物，狗也是正直的動物。公審那天，法官問我為什么回到北平，我說因為我養(yǎng)的猴子得了痢疾病，大家哄堂大笑。這個庸俗的世界，沒有人能理解我珍愛如命的就是猴子。那些要死而沒有死成的人，應(yīng)該成為世上的偉人、圣人，并由他們來進(jìn)行統(tǒng)治，所以，人們應(yīng)該常常經(jīng)歷一下內(nèi)心的死亡線……”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是，作為叛國罪即將被判處死刑的川島芳子，對自己的罪行卻沒有半點(diǎn)的悔悟。
　　 她真的這么堅強(qiáng)嗎？
　　
　　
　　
　　2
　　
　　 綠川英子是誰？
　　 綠川英子是一個真正的日本人，原名長谷川照子，1912年3月7日出生于日本。和川島芳子不同，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都是真正的日本人。
　　 綠川英子在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非常有名，可是我知道她的名字卻很晚。2010年我陪一位作家到本溪市平山區(qū)橋頭鎮(zhèn)采訪，偶然路過一農(nóng)家，在這農(nóng)家的后院，有一處搖搖欲墜的老屋，區(qū)文化局的同志說，這是劉仁的故居，他的妻子就是綠川英子。
　　 劉仁是誰呢？劉仁原名劉維藩，他就出生在本溪橋頭的這幢老屋里。1928年，劉仁考入東北大學(xué)預(yù)科，兩年后轉(zhuǎn)入東北大學(xué)政治系。1933年，劉仁到日本留學(xué)，留學(xué)期間，與綠川英子相戀，結(jié)為伉儷。
　　 1937年，綠川英子隨劉仁來到中國，作為一個日本人，綠川英子立刻加入到中國人民的抗日斗爭中去。“8.13”事變后，日本攻占上海，綠川英子和劉仁一起來到武漢，受到郭沫若的熱情接待，并推薦她到第三廳國際宣傳處，從事對日廣播。有人這樣描述：“她以綠川英子的名字參加了對日本的日語廣播，她站在中國抗戰(zhàn)的麥克風(fēng)前，用流暢的語言，來揭發(fā)日軍侵略罪惡和戰(zhàn)爭暴行，為爭取普通士兵反戰(zhàn)起到了重要作用?！?br/>　　 武漢失守后，綠川英子來到重慶，在抗敵文化工作委員會工作，和劉仁一起擔(dān)任了“對敵宣傳與敵情研究組”的成員，繼續(xù)從事宣傳與敵情研究工作。因為綠川英子對世界語有研究，所以她還為世界語刊物撰寫了大量政論文章以及散文、詩歌等。
　　
　　 一個日本人，來到中國，和中國人站到了一起，去反對這場侵略戰(zhàn)爭，在日本人看起來，這無異于出賣祖國，所以，日本國內(nèi)的輿論界攻擊她是“嬌聲賣國賊”。她的父親甚至還收到了軍國主義分子的恐嚇信，受到極大的壓力。
　　 但是，綠川英子在中國卻贏得了巨大的贊譽(yù)：
　　 周恩來贊揚(yáng)綠川英子是“日本人民的忠實兒女，是真正的愛國者?！?
　　 郭沫若寫詩贊綠川英子：
　　
　　 茫茫四野彌■暗，
　　 歷歷群星麗九天。
　　 映雪終嫌光太遠(yuǎn)，
　　 照書還喜一燈妍。
　　
　　 抗戰(zhàn)勝利后，綠川英子和劉仁一起，隨革命隊伍來到佳木斯。這時，綠川英子已經(jīng)懷孕，為了不影響革命工作，他們決定墜胎。但手術(shù)時綠川英子不幸感染，于1947年去世。她的丈夫劉仁悲痛萬分，3個月后便也離開人世。
　　 中國人民愛戴這位為了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作出巨大貢獻(xiàn)的日本朋友，經(jīng)中央批準(zhǔn)，綠川英子被追授為國際主義戰(zhàn)士，佳木斯市人民政府還為他們夫婦修建了合冢墓。
　　 1973年，在日本舉辦的第60屆世界語大會上，中國代表團(tuán)團(tuán)長葉籟士在大會上高度評價了綠川英子，他說：“為日本和中國真正的和平共存而作出貢獻(xiàn)的人，以歷史上曾有記載的為限，為數(shù)是不少的。但到近代，在不幸的日中關(guān)系中，獻(xiàn)身兩國親善事業(yè)的就少了。何況，反抗祖國日本，為日中人民真正友好而進(jìn)行活動，甚至把自己的骨頭都埋在中國的日本女性，除了綠川英子外，再沒有別人了。對于這樣一位同中國人民并肩戰(zhàn)斗整整十年之久，為中國人民的解放，為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獻(xiàn)出自己青春的人，中國人民永遠(yuǎn)不會忘記?！?br/>　　 生前，綠川英子在《新華日報》上曾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綠川英子說：“我愛日本，因為那里是我的祖國，在那兒生活著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和親戚朋友，對他們我有著無限親切的懷念，我愛中國，因為她是我新的家鄉(xiāng)，在我的周圍有著許多善良和勤勞的同志?！?br/>　　
　　3
　　
　　 每一個人都熱愛自己的祖國，但愛的方式各不相同。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祖國與正義的選擇，而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會有所不同。
　　 從川島芳子和綠川英子身上，我想到了許多問題。
　　 一個人，究竟應(yīng)該為國而效忠還是應(yīng)該為正義而獻(xiàn)身呢？
　　 作為川島芳子，她肯定是在為國效忠了。但是她的國，卻不是共和之后的國，而是大清帝國。她忠于那個血脈相連卻已經(jīng)滅亡了的帝王，她想通過自己的力量，讓這個僵尸復(fù)活起來。如果僅僅如此，那她還算不得漢奸。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行，她知道大清的遺老們力量不行，于是便借助了日本的力量，甚至不惜在國難當(dāng)頭時，和日本侵略者聯(lián)起手來，忘記了自己是中國人。
　　 作為綠川英子，她選擇的肯定是正義，盡管她一再表白她愛自己的祖國，盡管她時刻思念遠(yuǎn)在大海那邊的父親和母親。但是，當(dāng)她的祖國被法西斯和軍國主義所改變的時候，她便堅定地和被侵略的國家站在了一起，成為了一名國際主義戰(zhàn)士。但是，她的這個國際主義卻是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因為當(dāng)一個人愛正義的時候，常常會作出背叛祖國的事情。而無論你如何愛這個祖國，無論你的祖國在做什么，只要你背叛了他，你就是叛徒。
　　 在祖國和正義面前，人們倡導(dǎo)的首先是愛祖國，而不是愛正義，因為在祖國利益面前，正義永遠(yuǎn)都是微不足道。況且，作為一個普通百姓，你無法判定何為正義，何為非正義。所以，你別無選擇，惟一的，就是愛你的祖國。
　　 有網(wǎng)友對川島芳子評價說：“對中國人民而言，她是助紂為虐的叛徒；對反動的滿洲貴族而言，她是愛新覺羅·顯舒，是復(fù)興祖業(yè)的英雄；對日本而言，她是陸軍少佐金壁輝，是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理想的功臣；對國民政府而言，她是一名犯有漢奸罪的罪犯；對她自已而言，她是一個未能完全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人。”
　　 有網(wǎng)友對綠川英子評價說：“即使她做了有助于中國的事情，還是鄙視。是中國人就對中國效忠，是日本人就為日本效力，鄙視一切叛徒，無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雙重標(biāo)準(zhǔn)。對任何叛國者的贊揚(yáng)，都是對愛國精神的潛在威脅。如果中國和日本開戰(zhàn)，一個中國人為日本人宣傳，用中國話廣播來瓦解軍情，我們會怎么看待她？”
　　 網(wǎng)友對川島芳子的評價似乎比較中肯，對綠川英子的評價，似乎很有道理，但我卻不愿接受。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日本人對這兩個人是如何評價的。但無論如何，在我的眼里，川島芳子和綠川英子都是兩個英雄的女人，她們所做的一切都驚天地，泣鬼神。盡管她們對自己所走的路，無怨無悔，但是，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卻是一個流芳百世，一個遺臭萬年。
　　 其實，一個人在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的時候，還是挺難的，特別是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一個人有堅定的信念，并為之奮斗是可敬佩的事，同時也是一個挺可怕的事，流芳百世和遺臭萬年并非處處涇渭分明，有時就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