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在我的認知里，1998年就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它將蔥頭哥整個童年都牢牢套在了灰色地帶里。痛苦的記憶總是疊加成陰霾的云，壓得蔥頭哥透不過氣來。他試圖擺脫這一切，但是卻辦不到。他的靈魂早已被套在了這個灰色地帶的最深處。
　　1998年是洪水泛濫連綿災(zāi)禍的一年。這場水災(zāi)在多年以后，依然給許多國人造成了今生都無法愈合的傷痛。彼時我還小，根本讀不懂大人神情凝重的臉色到底意味著什么。1998年，在我的記憶里，就是一場接一場無休止的雨，煩亂的雨。1998年的東北，四月的春天與六月的夏天相似得別無二樣，只不過太子河的水勢比往年漲了兩三倍，水很急很猛。我想起小時候的蔥頭哥，沒有悲傷沒有愁容，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不過在這一年，他卻徹底沒有了純凈的笑容。
　　1998年的洪水來得突然，來得異常迅猛，來得快到蔥頭哥剛站在橋上喊撐船的大蔥舅舅上岸時，無情的河水就將大蔥舅舅吞噬了，狂虐的大風(fēng)也把蔥頭哥吹啊吹啊，吹到了一個冰冷絕望的世界。那天伊始，蔥頭哥就再也沒有笑過。
　　市救災(zāi)小分隊趕來打撈大蔥舅舅的時候，我和媽媽一直陪在蔥頭哥身邊，生怕他也跟著出什么事兒。媽媽神情凝重地望著河面，又轉(zhuǎn)頭望著跪在河邊哭得稀里嘩啦的蔥頭哥，我知道母親心里是悲痛欲絕的，可是她的眼角卻無半滴眼淚。多年以后，每當(dāng)我回憶起這些事情，母親總對我說：“小江，你表哥命苦啊！你舅舅舅媽死得早，他現(xiàn)在性情很古怪，我和你爸現(xiàn)在活著還能呵著護著，萬一等我們老了死了那天，你可別丟了這個表哥不管啊！”
　　大蔥舅舅的尸體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淤泥糊了里三層外三層，根本看不著一個完整輪廓，小分隊隊長用白布將大蔥舅舅裹住，叫蔥頭哥節(jié)哀，要堅強。蔥頭哥沒有應(yīng)答，只是呆呆坐在父親尸體旁邊，靜靜地望著湍急的河面。
　　隊長說，小子，回家吧。你爹已經(jīng)走了，不能把尸體就這么一直放在這。我們還要打消毒水，然后把你爹送到太平間，讓尸體凈身晾干呢。等你爹出殯的時候，我們再叫你。蔥頭哥用鋒利的眼神瞄著小隊長，用沙啞的嗓子喊道：“俺爹早說上游的河堤該修了，俺爹早說過！”小隊長生氣地說：“你這倔小子，沖我嚷嚷什么??！有能耐你去找區(qū)長評理呀。再說這是天災(zāi)，人的命天注定，你爹已經(jīng)死了，你跟我嚷嚷你爹就能活嗎？”
　　蔥頭哥跳了起來，小手一揮就在小隊長的臉上劃下一條血痕。血滴從隊長的臉上一滴滴浸了出來，蔥頭哥卻突然笑了，笑得很詭異。站在一旁的母親趕緊制止住了蔥頭哥。母親狠狠扇了蔥頭哥一記耳光：“你這孩子咋不懂事兒呢？做啥妖兒啊，你爹都走了，就不能讓他無牽無掛的走?。　蓖郯?！蔥頭哥突然瘋狂地抱著大蔥舅舅的尸首失聲痛哭。爸爸開完會后，匆匆開車過來，生拉硬扯才把蔥頭哥帶回家?；丶液螅[頭哥就開始發(fā)高燒，整整兩星期沒有上學(xué)。等再上學(xué)的時候，全班同學(xué)，包括老師無一不覺得蔥頭哥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后來，蔥頭哥就一直住在我們家。整個小學(xué)時代，我和蔥頭哥形影不離，每天都是早晨一起上學(xué)，晚上一起回家。我門家住在太子河南岸，而學(xué)校在河北岸。每天過太子河那座橋的時候，蔥頭哥都會或蹲著或坐著，在橋邊望著河面發(fā)呆。每每此時，我都會靜默地站在他身后。陽光照在這個倔強少年的身上，給他的背影鑲嵌了一圈金邊。很多年以后，他的背影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警示。那個背影告訴我，于我們的生命而言，父母有多么重要，親人有多么重要，愛有多么重要。
　　初中的時候，我和蔥頭哥分到了兩個班。由于我的成績還不錯，被分到了每個年組只有+v6oGoZDe4yu6aho8s+YYA==一個別名為“宏志班”的班級，對于這類班級的學(xué)生，學(xué)校都配給優(yōu)秀的省級老教師來輔導(dǎo)，作為學(xué)校沖擊省重點高中的主力軍，而成績不如我的蔥頭哥被安排到了平行班，大概這樣的班級除了前幾名以外，剩下的學(xué)生能考到普通高中，就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的夙愿了。
　　從那時開始，我與蔥頭哥變成了交叉的直線，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他的身影湮滅在我眼前，又或許是我背對著他走在另一條路上，而且在這條路上我越走越遠。
　　蔥頭哥從上初中的時候開始，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吸煙喝酒，打架斗毆，沾染了各種各樣的壞習(xí)慣。他在年組立棍稱老大，整個年組的同學(xué)都怕他。到了初二的時候，蔥頭哥就跟校外所謂的大哥終日混在一起，上學(xué)也是今天到，明天逃。那時電影《古惑仔》很流行，蔥頭哥就學(xué)電影中陳小春扮演的山雞，把頭發(fā)染成黃色，因為買不到砍刀之類法律管制的器具，手上就總愛把玩著一把小甩刀。雖然兇狠多了，但他對我還是疼愛有加，也因為他的緣故，學(xué)校里無人敢欺負我，當(dāng)然我也從來不惹什么事兒。
　　每次我在校門口看到他，他都會一只手摟著個女生，另一只手把玩著小甩刀。我試圖勸他安心上課，他卻不冷不熱地說:“滾蛋！去把你自己的書讀好就OK啦。你哥我這種人，這輩子沒什么前途了?；钜惶旎煲惶鞓芬惶欤矝]啥不好。”
　　活一天混一天樂一天，也沒啥不好。真的是這樣嗎？可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站在橋邊望著太子河河面的倔強少年。其實蔥頭哥心里的苦，爸爸媽媽還有我，又怎么會不清楚呢。只是爸爸本來就對蔥頭哥古怪的性情打怵，而且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太多。母親倒是對我和蔥頭哥嚴(yán)加管教，可是蔥頭哥雖然從不跟母親頂嘴，但也從不和母親多交流，能躲則躲能避則避。母親時常跟我講，她一想到蔥頭哥生下來母親就難產(chǎn)去世，父親又被洪水淹死了這些事兒，就覺得作為一個姑姑，她沒管教好蔥頭哥，心里很愧疚?？吹绞[頭哥一副小混混的模樣，母親沒辦法聽之任之。母親說，她不指望蔥頭哥有多大出息，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她也就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大蔥舅舅，還有那個我只在照片里見過的舅媽了。
　　我與蔥頭哥的家長會，從小到大，都是父親負責(zé)給我開，母親負責(zé)給蔥頭哥開。初三的時候，學(xué)校開了一次關(guān)于學(xué)生中考升學(xué)最后沖擊的家長動員大會。這次會議很關(guān)鍵，家長的來與不來能給班主任及授課老師一個明確態(tài)度：家長不來，老師則認為家長疏于對孩子的管理，連家長都不對孩子盡百分之百的關(guān)注，又何談讓老師盡百分之百的努力呢。所以那次家長會之前，我特意叮囑父母，一定要有一個人及時趕到。而恰恰在開會那天，父親要到省城去，這也意味著母親只能給一個人開會。那次家長會，“宏志班”當(dāng)然無一缺席，很多學(xué)生的家長是父母雙至，不停地給老師賠笑臉說好話，而那天，蔥頭哥的座位空座了。
　　第二天，蔥頭哥的班主任讓昨天一干家長未到的學(xué)生站起來，他開始發(fā)飆了。班主任一個接一個地訓(xùn)斥著，說到蔥頭哥的時候，他質(zhì)問道：“你的家長為什么沒來開家長會？”蔥頭哥心里清楚，母親是給我開會去了，他對這些心里倒是沒什么想法的，家里人這些年對他如何，蔥頭哥比誰都清楚。不過依照他的脾氣，是看不慣老師在他面前“耀武揚威”，所以蔥頭哥就不冷不熱地說道：“我學(xué)習(xí)又不好，不需要人來管?！辈涣?，班主任毫不留情地說了一句：“我看你就是個有爹生沒爹教的混賬！”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蔥頭哥。他一下子把面前的課桌掀翻，前面的同學(xué)嚇得趕忙跑到離蔥頭哥較遠的位置，其他的同學(xué)都嚇傻了，雙眼直愣愣地盯著蔥頭哥。班主任怒火中燒：“你還想造反不成？”那天，他們班的聲音特別大，我忐忑地等下課鈴聲響了后，跑到蔥頭哥的班級門口，然而現(xiàn)場的情景把我嚇傻了。只見班主任用手捂著血淋淋的額頭，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學(xué)生的攙扶下去往醫(yī)院，而兩名民警就這樣帶著蔥頭哥從我面前走過。蔥頭哥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他斜著頭對我說，回去上課吧。我沒事。
　　母親馬不停蹄地趕到公安局。因蔥頭哥是未成年人，而且作為監(jiān)護人的母親，也能為蔥頭哥的行為對受害人進行賠償，警方便不予追究。倒是學(xué)校方面明確表示要開除蔥頭哥。母親又忙著給多方賠不是，并且向校方講出了蔥頭哥的身世，周旋調(diào)節(jié)許久，校領(lǐng)導(dǎo)終于同意讓蔥頭哥以留校察看的身份回來上課。對于這件事，母親沒有打罵蔥頭哥一次，卻也不愿和他說話。蔥頭哥也知趣，沉默了好一陣子，出奇般的每天都會乖乖上課，頭發(fā)染回了黑色，沒有再到外邊和那些所謂的大哥一起廝混。
　　
　　轉(zhuǎn)年中考結(jié)束，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nèi)缭缚嫉搅耸≈攸c高中。而蔥頭哥雖然從那次打老師事件后，初三一整年回來上課，但畢竟前兩年荒廢了學(xué)業(yè)，最終連普高也沒考上。他的成績過了擇校線，也就是可以拿一定數(shù)目的錢，自費上高中。擇校費一萬八，父母在商量后決定讓蔥頭哥繼續(xù)上學(xué)。但是令人想不到的卻是他說要放棄，要自己出去打工，不想再花家里的錢。母親知道了蔥頭哥的想法后沒有說什么，父親一向主外，家里的事一直由母親處理。母親在一次單獨把蔥頭哥帶進屋子里談話后，終于同意蔥頭哥出去打工，只是蔥頭哥跟母親出來的時候眼眶都紅紅的，我和爸爸知道他倆哭了，但也不好說什么，只裝作沒看見。
　　我上高中之后，蔥頭哥去了南方打工。聽他說去了很多城市，廣州、深圳、珠海，至于做什么工作誰也不曉得。他很少給家里人打電話，即使打了也是報喜不報憂。我讀的高中是封閉寄讀式學(xué)校，每個月月末放假回來，母親都會給我?guī)装賶K錢，說：“這是你表哥給你郵的錢，叫你買些課本書籍。告訴你好好學(xué)習(xí)，別像他在外邊打工很難的?！?br/>　　除了上高二時的春節(jié)蔥頭哥回來過一次，我就再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后來，我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一些課時，成績驟然下降，高考的時候發(fā)揮不是很好，只得上了一所?？拼髮W(xué)。大一剛?cè)雽W(xué)，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竟然是蔥頭哥，心中很驚喜。電話那頭，他說話的口吻有一種成熟男人的味道，使我無法將之與曾經(jīng)手里把玩甩刀的那個冷漠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
　　蔥頭哥告訴我：“在學(xué)校要好好努力，?？票究茻o所謂，重要的是你學(xué)會了多少，努力了多少，隱藏的潛力挖掘了多少。只要你自信的邁著腳步，路總是向前的?！?br/>　　這該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與我做這樣的情感交流。
　　寒假回家，母親告訴我，蔥頭哥如今是中鐵九局的筑橋工。雖然錢掙得少些，但起碼是鐵飯碗，可以此為生計，以后養(yǎng)家糊口。我知道后很高興，按照母親的指點，找到了太子河上游筑橋的工地。我們倆兄弟能見面，彼此都很激動，感慨萬千。
　　蔥頭哥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啦，別哭了，大男人哭得沒完沒了，羞不羞呀？
　　我擦著眼淚指著對面的一片沙地，脫口而出：“當(dāng)年你在那兒比我哭得還洶涌呢?！?br/>　　我原以為勾起了蔥頭哥的傷心往事，他會很生氣，沒想到蔥頭哥只是平靜地笑笑，說：“那時還小嘛，不懂事的?！笔[頭哥笑了，雖只是淡淡一笑，但是那種笑確是由心底而發(fā)。我想，他是終于走出了少年時的灰色地帶。
　　蔥頭哥笑著對我說，小時候真的很不懂事。只想著自己有多苦，命運多曲折，卻沒想到愛我的人會傷心，他們的痛苦是成倍增加的。總覺得自己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現(xiàn)在才懂得，我有一個多么溫暖的家，只是那時不懂得珍惜??！
　　說到這兒，蔥頭哥問我，你知道初三畢業(yè)后當(dāng)我決定要打工，母親把我叫到房里單獨跟我談了些什么嗎？
　　我搖了搖頭，示意他講下去。
　　蔥頭哥眼角流出一滴熱淚，他說：“母親說，‘我從來就沒把你當(dāng)侄子看，我一直把你當(dāng)我的兒子。你本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出去闖闖鍛煉下自己也好。要是在外邊呆不下去就回來，這還有家，有你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呢?！?br/>　　我和蔥頭哥抱在一起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