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出版長篇小說《北京甜心》等著作十本。曾獲首屆全球華人少年寫作大賽“少年美文大獎”,在《美文》開設專欄“壞孩子的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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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后的第十九個年頭,滾滾的濃煙撲面而來,銹跡斑斑的綠皮火車一口把我吞下,連同一臺小型的手持攝像機,兩個情深意切的素描筆記本﹑三四部與電影有關的大部頭著作和零星幾件不畏長途的外套,沿著夢鉆進鋪就的白花花的鐵軌,朝隆冬的北京城奔去。
在微顫的顛簸中,我把跌宕起伏的行李和心情安頓好,就躺在潔白的下鋪床單上打量其他五位旅伴:兩位進京打工的青年,一對還在上大學的同性戀人,一個喜歡上躥下跳把棉花糖做飯吃的小學生。很快,我就跟對面床鋪的小朋友打成一片。他像一只踏雷的麒麟,大喝一聲,跳到我的身邊。我一面用攝像機記錄被他攪動的時間,一面向他位于隔壁的母親介紹我前途未卜的藝考行程。
藝術考生就像是個蘑菇,我說,得長在任何需要專業(yè)考試的地方,頭上還頂著全部“家當”。當她聽到專業(yè)考試繁雜和層疊的設置時,便像望穿災難一般,對我投之以同情的目光。那意思似乎是: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兒子以后去考藝校,他可不能把命運當彩票,以后還得找個正兒八經的好工作。然而,彼時的我還未對人生種種運籌帷幄——我沒有什么可以憑依,只有一副好身體;沒有細碎冗長的不舍,只有由晨露凝成的夢鄉(xiāng);沒有舒適享樂的目的地,只有一頂陪我流浪的棒球帽。
翻開素描本,我就能用細密的線條打發(fā)掉百無聊賴的慵懶,把瞪著圓潤的眼睛﹑抱著白兔玩具的小朋友的時間拉長,畫出他十年以后的樣子。他是醫(yī)學院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或許是律師事務所年輕有為的新人,又或許是政途大好心地善良的公務員……這些形象一個個滑落在筆尖的白空。
停歇時分,我就讓目光與風景銜接。湖泊﹑丘陵﹑平原﹑山谷﹑荒草以及冬日的蕭索,迅速地從眼前掠過,仿佛被一只俯沖的枯鳥長爪帶走。這些時刻,我并不在乎它們要去哪兒過冬,因為我的心里堆滿了電影般人生。我望著夾在素描簿里的北京電影學院的報名表,想象著坐在傳說中奇妙封閉的電影圖書館里,飽覽一部部早已失去音信的電影,然后它們的生父生母,帶著大師的光輝,從迷蒙歲月里,輕輕的向我耳語電光幻影的秘密。我的心已經泊在那里,我的啟程正是為了接它回家。待我從雙手抱頭的姿勢立身坐起,落日已經像一架紅色的車輪,滾滾向西燃盡。
白天稍不留神就被翻了過去,夜晚擰緊風干,隨車燈一起打開。我像一個逐漸失明的老人,一邊繼續(xù)容納著電影的沸騰,一邊垂釣所剩無幾的窗外景色。內心的喧囂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我把失眠的困擾暫時收好,坐在空無一人的列車走廊。盡頭的燈光搖搖晃晃,火車像是凌空飛起,沖向星群,偶爾經過的列車員,則如巨大的黑夜蝙蝠,側身消失在燈光深處。那時,唯一能見的夜間景物是借由車燈和月光照見的鐵路,每到軌道交叉的地方,它們就交織縱橫,暴露出黑夜的骨骼。這些銀光帶給我驚奇的美,讓我久久不能回神。這種美來自于鐵路本身,而不是它何去何從。
那時,我也是一個思想里布滿鐵路的青年,那種美喚醒了更深刻的美,那便是在壯闊的人生之海上迎著颶風和雪暴勇往直前的冒險精神和逐夢理想。我并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翻山越嶺之后也許只會得到一個空盒子,但即使這樣,我還是鼓足心氣,像一個帶著寶劍的少年,踏上征途。
鐵軌,鑲嵌月色的光環(huán),如大地的燈軸,穿透萬水千山。無論是在往來北京的動蕩車廂,還是隨后襲來的備考浪潮,形形色色的鐵路,攜帶著與之呼應的風景,都沉淀為莫名的激動人心,生長在十九歲的那一年里。碎屑的小事或困惑的大事,也都被鍍上一層淡金的韻色,宛如早晨的海光。生命本身就是目的,所有的定語都失去效用,只能看見閃著光點的無盡延伸的旅途。高考填報志愿的當日,我義無反顧的寫下“北京電影學院”。我走到有人歡喜有人憂,裝載著寬慰和淚水的人群里,在生活還沒有被生存侵蝕以前,把一張沉重的紙片,交到班主任的手里。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忘記義無反顧的知覺,它成為惱人的智齒,瞬間脫落或被人狠狠拔去。
但在那一刻,至少那一刻,我們是義無反顧的。
如今,我們身處在一個以快為美的時代,美被越來越快的批量生產和制造出來。飛機以高效和冷漠的速度讓長途旅行瞬間終結;汽車在高速公路的廣告牌襯托下,形象無比高大;火車,也像是一個拼命提速的年輕人,對著有形或無形的獎牌趨之若鶩。但是我還是懷念提速以前的火車時代,因為只有在那時,它才像一個對生命的諸多事物充滿疑問的小男孩,以探索的速度和貪玩的童趣,讓鐵軌上奔騰的并不是一個地點,而是宇宙奇趣。
也正是如此,十九歲的鐵路,四通八達,博古通今,能到世界上任何的處所,也能抵達心靈浮灰的角落。然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總有到站的一天。我們會漸漸長大,找到一個為之休戚與共的站臺,它布滿日落的安詳和溫柔,我們不愿再動身遠離。羈旅的重殼被一勞永逸的摘下,你變得越發(fā)柔軟,也難免脆弱。十九歲的冬天,我生命中最美麗的景色之一,是提著一個棕色的旅行箱,穿過北京白氣彌漫的晨靄,沿著電影學院幽暗的樓梯口拾級而上,南方的小男孩輕輕叩響了那扇巨大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