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像一個瘋婆子,撲到樹上,青枝綠葉很快變黃了,飄飄浮浮地紛紛下落,撲向田野,尊貴的莊稼和孤零的小草立即像掐斷了脖子似的萎蔫下來。撲入城市,人們像刺猬一樣嚴嚴地把自己包裹起來。這時候,年才像古裝戲中的旦角一樣登場了。
李長順不知道年是個什么東西,只知道,冬天一到,它就像一張撒下的網(wǎng)一樣,無形地罩在人們頭上,輕輕一抖,所有的人都動起了百里千里甚至萬里的念想。
走出罐籠,長順把礦燈用窯衣袖子擦了擦,便鎖在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上。長順臨走時,又望了望礦燈,黑黑的電線安靜地躺在那里,似乎下井上來也有些疲倦了。
浴池的水很清,清得能望見池底。長順在淋浴頭下沖掉身上的煤塵,然后又用洗發(fā)液洗過頭發(fā),才慢慢地下到池里。
池水有點兒燙,但不是那種灼熱的燙,是那種鉆進肉里舒服在心里的燙。長順很喜歡這種感覺,每次下井上來,他都要躺到池里慢慢地燙,慢慢地感覺,慢慢地感受。
對面的電視墻上,那個齒白唇紅的女主持正在舞動地忽悠,今年是到娘家過年,還是到婆婆家過年?
長順閉著眼,躺在最里面的池角,雙手伸成個“一”字。旁邊一個班的弟兄猛地動了一下他的“命根”,說你寫的是“大”字還是“太”字。
長順嘴角動了動,朝他笑了笑,又把眼閉上了。
那弟兄看了看,說,今天好好洗洗,回家該吃肉了。
見他沒動靜,便轉(zhuǎn)過身和別人逗樂去了。
長順心里有個慌在擾他。
今年的年味兒從天上一飄下來,長順心里就感到特別地慌,這種慌,不只是在身骨上,還溢到心里面,把心慌得像長草似的,又像鉆進無數(shù)螞蟻似的,讓他說不出,卻實實地感覺到,甚至做什么都不沉心。
一
祥子兄弟念叨我了。長順從池水里濕淋淋地出來,對自己說。
走進區(qū)長的辦公室,胖區(qū)長正站在那里,左手夾煙,右手握話筒,鼓鼓的肚子一挺一挺的,一句一個是的應著??此M來,左手指指桌面上的煙盒。他順從地抽出一支,點著,站等著區(qū)長。
區(qū)長說,請領導放心,保證完成任務。區(qū)長的臉上有一種稱之為諂笑的東西。
胖區(qū)長剛分來的時候,長順就當班長。胖區(qū)長當區(qū)長了,長順成了工會主席。
上來了?胖區(qū)長放下話筒,椅子“吱”了一聲。下面情況怎么樣?
長順說,北六中部車場放第六輛時,提升鋼絲繩突然拉斷,造成放大滑,重車沖掉下口的繩檔,撞到停在下口彎道上的另一輛裝有溜槽和電纜的重車,兩車均翻倒,幸好沒傷人。
這個李太平,不擼了他的隊長不知馬王爺幾只眼。胖區(qū)長說,上一班,我就說,軌道絞車、安全設施安裝不規(guī)范,要嚴格執(zhí)行軌道使用交接制度。現(xiàn)在出事了,根據(jù)安全生產(chǎn)管理規(guī)定,對現(xiàn)場安全確認不到位、排查隱患能力不強的很整,要整得他心疼才行。
把工作說完,長順說,我想請幾天假。
胖區(qū)長的腚像被蜂蜇似的,立即彈了起來。這幾天,任務緊得放屁的時間都沒有,離春節(jié)就這么幾天了,誰也不得請假。
我想去那祥子兄弟家看看。長順低下頭,不看區(qū)長的臉。
礦上催得緊,放屁時間都沒有。胖區(qū)長坐下來,狠狠地吸幾口煙,任務這么緊。
過年了,也該去慰問慰問了。長順說,這幾天老做夢,白天左眼也跳。
這兩天,我也是左眼跳。這不,李太平小子惹事了。胖區(qū)長把煙屁股朝桌前的灰缸一摁,半天才說,得幾天?
兩三天吧。
也代我問個好,胖區(qū)長從抽屜里掏出一疊錢來,數(shù)了兩張,遞給長順,說,順便你也在家慰問慰問弟妹。
長順咧了咧嘴,笑了笑,轉(zhuǎn)過身出去了。
二
冬日的風帶刺,一出了更衣室,風就像搔他似的,順著領口直朝里鉆,長順抬手捋了捋頭發(fā),頭發(fā)涼涼的,有種冰冰的感覺。風不會想到,此時的他,正需要這種冰冰的刺激,似乎只有這冰冰的刺激,才會驅(qū)遣那鉆入心底的慌。
長順的家在職工新村六棟六樓,上去爬七十二個樓梯,轉(zhuǎn)五個彎。
一見他進門,老婆忙跑進廚房端來早就準備好的飯菜,又拿出了一瓶酒,為男人倒了一小杯,然后坐在對面看著男人。煤礦的女人大都是這樣,男人下井苦累,說是八個小時的班,每次到家都差不多十一二個小時。那么深的井,那么長的時間,回到家即使自己不要喝,她們也都會勸男人解解乏,喝兩杯。
長順夾一塊牛肉先送到老婆嘴里,老婆很順從地張開嘴,嚼了幾下,說還好,我還一直擔心燒得不爛呢。
長順把一杯酒倒進嘴里,說孩子上學去了?
老婆嗯了一聲。
長順不說話,又把一塊牛肉送到老婆嘴里。
老婆順從地張開嘴,見他不像平時那樣歡喜,也不多問。長順又把一杯酒倒進嘴里,說,我請了幾天假。
老婆坐在那里,看著他,能好好地望著自己的男人也是一種享受。
我想回老家到祥子家看看。長順說。
老婆不說話,她知道這是男人心里隱隱的痛。從三年前的那場噩夢一般的事故以后,男人就變了。男人從醫(yī)院出來后,再也沒有以前的暴脾氣了,話語也比以前少了許多,做事也在理了許多。
長順說,時常做一個夢,夢中的自己被深深地埋在黑黑的井里,拼命地伸出被黑泥包圍著的雙手向井口抓去,可是不斷地掙扎卻不斷地下沉,到處都是黑的……
長順說,我的靈魂就這樣被自己深埋,我的事業(yè)就這樣被自己葬送,我的人生被自己畫上了一個句號。
明天去?老婆看著自己的男人,知道他想什么。
嗯,請過假了,長順又讓那辣味浸過嗓子,說胖區(qū)長拿了二百。
老婆走進臥室,一會出來了,手里多了一疊錢,說一千夠嗎?
夠了,長順看了看老婆,說我口袋里還有幾百呢,真難為你了。
什么話。老婆眼眶有些濕潤,說誰讓你是我男人呢,在咱礦,哪家的男人不是天?
三
睡足一夜起來,天上的太陽依然很燦爛的樣子。樓下磨菜刀的吆喝聲,在清爽的晨曦里,更顯得底氣十足。
老婆早已把早飯端上桌,那輛二手新的摩托也給擦得锃亮亮的。
還是農(nóng)村的空氣好呀。駛出工人村,長順長出了一口氣,放眼遠望,滿眼的綠,真真實實的綠,不像城市里,什么都感覺假假的,假假的花草,假假的男人,假假的女人。祥子在時常常說,那些漂亮的女人嘴唇抹得艷紅,胸脯挺得老高,其實,說不定滿嘴都是紅薯味兒,滿身一股乳膠味兒呢。
祥子要是能活著多好。長順搖了搖腦袋,把摩托的速度降下來。
祥子和他一批進的礦,一個宿舍住了五六年。祥子家里窮些,但他摳自己從來不摳朋友,朋友請客能不去的就不去,但他要是去了,一定會在什么時候還你的人情。就是這樣的好人,閻王老子卻早早地把他收去了。
那是去年年前的一個夜班,離春節(jié)也就這么幾天了,胖區(qū)長跟班。長順和祥子到一。四五工作面后,回完老塘支柱就開始裝藥放炮。第七組炮響過時,后頭頂板矸石突然冒落一大片,一下子把他們?nèi)襁M去了。冒落處正好是長順站著的地方,祥子猛地一搡長順,長順被推了出去,而祥子卻由于慣性,被冒落的矸石砸了一下,當即被砸得血身血臉。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地過去,等待援救的時候是漫長煎熬的。盡管他們堅信,外面一定正在想辦法救他們。
祥子身上還在流血。
他們都感覺很餓很餓的時候,祥子開始在膠殼帽里費力的寫畫。后來才知道,他把借弟兄的錢款都寫在了上面。
祥子的聲音越來越弱,他躺在長順的旁邊,攥著長順的手,說,兄弟,我不一定能撐得出去了。你要出去,有空代我看看父母吧。
什么話,只要有一口氣,也要背你出去。長順攥著祥子的手,明顯感覺到?jīng)鲆狻?br/> 祥子把一只胳膊伸給他,說長順,我怕?lián)尾坏綍r候了。這幾年欠的錢,都寫帽里了,我沒了,賬不能沒了。
兄弟,長順緊緊攥著祥子說,從現(xiàn)在起,不準再說喪魂的話,礦上一定在想辦法救我們,我們要保存力氣,活著出去。
長順把頭上的燈打開,照照祥子,祥子眼閉著,不再說話了。
等他在醫(yī)院里醒來時,才聽說,祥子因為失血過多,早已手腳冰涼了。
后來聽說,那次事故后,井上、井下,立即亂成了一鍋粥。被埋在井下的還有其他隊的五個弟兄,無一生還……
四
長順和祥子的老家,在一個遠近有些名氣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不大,年代久遠的是一條石板街,青色的石板,被歲月磨得透亮光滑,老街的房屋多是磚瓦和木石的混合式結(jié)構(gòu),屋瓦多是青色的,和皖南的民居有點兒類似。瓦片上長出的狗尾巴草,大都枯黃了,微風一吹,首搔舞擺的。新開的街道,兩側(cè)是一家家的店鋪,店鋪都以經(jīng)營服裝為主,遠遠的望不到盡頭。老街的兩邊都是店鋪,經(jīng)營著食品、衣服、銀飾、佛像、布匹等雜貨,時不時地夾有一兩個藥店、小飯館。
祥子媳婦手機里說,轉(zhuǎn)三個彎兒,就到了祥子的新家。
長順隨著電話,走到了祥子的新家,原來是一家“家家佳”的平價眼鏡超市。
祥子媳婦站在超市門口,見了長順像男人回家似的臉上溢著笑。
這是你家的超市?長順看著三四間房寬的門面說。
是呀,去年年底開的。祥子媳婦一邊說一邊把長順朝超市里面請。
超市里面更大。
祥子媳婦說,祥子的賣命錢都在這兒呢。
長順問,超市生意如何?
祥子媳婦說,還行。改了傳統(tǒng)眼鏡店的模式,減少流通環(huán)節(jié),實行直銷經(jīng)營。
現(xiàn)在的眼鏡店也不少,做好不容易。長順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顧客真不少,有白發(fā)的,有十多歲的,將店面擠得滿滿當當。
就忙朝屋里讓,三個孩子一見,一邊叔長叔短地喊,一邊搬凳子,看到長順手里的吃物,歡歡喜喜跑一邊分去了。
長順說,嫂子,有什么事,你說。
祥子媳婦說,在這礦上,咱一個村的,多累你了。
有事盡管說。長順說,本來,早想回來,這段時間上頭壓住頭讓出煤,也沒顧得。
知道忙。祥子媳婦說,家里也沒什么事。
長順心里有股說不清的滋味,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當年要不是娘從中作梗,這女人就是他長順的媳婦。娘說她長著一張克夫的臉,說啥也不同意。祥子出事后,娘還對他提這事。
提到祥子,祥子媳婦眼紅了,說他一甩手走了,可害苦了我們娘兒幾個。
祥子媳婦不再朝下說,話題轉(zhuǎn)向了工作上。歪子媳婦現(xiàn)在在街后的綠化隊上班,天天打掃小區(qū)的衛(wèi)生,早晨四點多就起床。
下井一定要注意安全,錢少了沒啥……祥子媳婦又想起了祥子。祥子就是要錢不要命的人。臨出事前那次回來,祥子對媳婦說,井下條件差得很,頂板總是掉矸石,跟隊長長順說多少回,長順就是不讓停。
祥子媳婦說,那你就注意些,咱不要那個錢。祥子說,再上三個班分兒就翻番,錢就多一半,他長順能上咱就能上,等分翻番了,我再停。
祥子說,長順也挺難的,礦上的領導像催命鬼似的,一再加產(chǎn)量。年底礦領導好拿幾十萬的獎金。
沒等到錢翻番,祥子的命就翻番了。
長順認為,祥子的死與自己是有關系的。
一個農(nóng)協(xié)工被聘為隊長的文件,讓長順的心猛顫了好一陣子。對農(nóng)協(xié)工,能干到隊長就是星滿天了。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點子,把農(nóng)村來淘金的叫農(nóng)協(xié)工,顧名思義農(nóng)民協(xié)議工,就是礦上和你簽上八年協(xié)議,干滿你就走人。若簽十年或更長一些,按照《勞動法》,礦上就得和你簽無固定期限的合同,就是說農(nóng)協(xié)工就成了正式固定工了。礦上為了留住生產(chǎn)骨干,每年最多把百分之五的農(nóng)協(xié)工轉(zhuǎn)為正式固定工。
長順干了六年了。長順想,以前不敢想也不愿想,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掘進三區(qū)的當?shù)藐犻L,自己怎么就當不得。
長順知道,只要自己被聘為隊長,就自然而然地轉(zhuǎn)為正式固定工。在心里把隊長的人選比劃一下,覺得自己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長順用三個晚上的時間把思路理清晰,他知道,光指望干工作還不行,還需要有關系,需要能和區(qū)長處好關系。想和區(qū)長處好關系,首先得把工作干出彩。
從那時起,長順心里就有了一個強烈而又清晰的愿望,那就是努力當上隊長。
長順所在的工作面地壓大,瓦斯重,屬于高突煤層,頂板破碎的可能性比一般的工作面要大得多。長順知道,安全對煤礦來說,是天字號的大事,要是安全有點兒差錯,一切都玩兒完,所以,只要一到工作面,長順就比別人多一份細心和耐性。那天,長順突然聽到了“啪啪”的聲音,抬頭看看頂板,沒想到……
長順說,我想去看看祥子。祥子媳婦臉紅了紅,說,我收拾收拾陪你去。
五
離小鎮(zhèn)三里多路,是一座名字叫鳳凰的山。鳳凰山不高,一二百米的海拔,在群峰羅列的地方不顯色,但在千里寬泛的平原,就是一片靚麗的風景。據(jù)當?shù)乜h志記載,傳說是鳳凰棲息之地,是天然的動植物公園,由顛連起伏的幾座峰巒組成,整個山勢,由東南向西北方向遠遠望去,峭壁迭起的南峰酷似鳳首高挺,而東北、西北兩峰兩側(cè)舒展,極像鳳凰的兩道振翮翩翩的翅翼;為此,得美名“鳳凰山”。
祥子就埋在了半山腰。祥子墳墓不大,都是由小塊的山石圍成,和周圍的墳相似,只是墳前的一塊石碑有些不同,典型的外地石質(zhì),碑上簡單的五個字“李成祥之墓”,既無立碑人,也無生平簡介。
坐在祥子的墳前,長順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長順和祥子,常常喜歡結(jié)伴去那家“喜再來”的酒館?!跋苍賮怼钡沫h(huán)境很好,一間房辟兩半,中間用磚墻隔開,那邊聽不見這邊說話,這邊也聽不見那邊吵鬧,這很合長順和祥子的心意。潛意識里,還有漂亮的老板媳婦像只花蝴蝶飛來飛去,如一碟調(diào)料,勾人食欲。
一盤狗肉,一盤素拼,兩盤炒菜,兩個砂鍋,拼成桌上的風景。一瓶景陽崗酒,給兩位哥們渾身的熱勁,還有一仰脖一滿杯的興奮。
長順說,祥子,咱哥倆就是有緣分,同一天進礦,同一個寢室,同一天提班長,同一月提隊長。
你的隊長。祥子笑說,我的副隊長。
長順把一塊狗肉送進嘴里,說在新工人培訓時,那時候咱們的想法多簡單,就想積極表現(xiàn),分個好工種,后來才明白,人家招咱來就是挖硐子的,再積極鳥用不管。
祥子笑,說前陣子,任務緊,我兩個多月沒回家。媳婦攆到礦上,勸我說只要能囫圇著回家,比啥都好。
醉眼看著祥子,長順不曉得祥子是否知道以前的事。估計祥子不曉得,不然不會和他這樣熱乎。連忙端起酒杯說,喝,喝,這話實在,囫圇著回家,比啥都好。
他倆都不愿提起,他們曾經(jīng)一個宿舍住著的歪子。
提起歪子,倆人都有些傷感,每次見了歪子娘,眼里都濕漉漉的。去年,歪子在井下……歪子的人沒了。
長順將一杯酒倒進嘴里,說歪子的媳婦和孩子都轉(zhuǎn)到礦上,礦上又給解決了房子,也算遂了歪子的心愿。
祥子說,人都沒了,那有鳥用。每次從家里回來,娘硬要送到村口,媳婦都是送到車旁,什么時候車開了,還站在那里望呀望,望得我心酸酸的。
長順說,四塊石頭夾塊肉,說句打嘴的話,今天哥兒倆能在這兒喝,明天還不知能不能喝上呢。
祥子站起來,傻說什么呀,喝,喝。
長順說,咱哥兒倆今天怎么啦,本來是想痛快痛快的。
一瓶下去,倆人都有了醉意,祥子說,抽時間咱去歪子家看看吧。
長順說,過了這段再說吧。這段時間任務緊得放屁的工夫都沒有,天天打連勤。
長順瞞了前幾天去過一次的事。
從小酒館出來,一天的星星亂晃悠,路也有些飄搖不定。風倒爽心,吹得頭發(fā)根絲絲地涼。祥子說,我們這個月可以,提前五天完成任務,工會又要敲鑼打鼓送喜報了。
長順說,比上個月好,碰上了全巖,天天矸子石,鬧得心都成石頭了。
誰想過了一個星期,祥子也走了歪子的路。
想到祥子,長順抬頭望望天,又轉(zhuǎn)身望望祥子媳婦,一股蒼涼感從腳底爬上來。祥子忍不住地把右手握成拳頭,狠狠地朝天空一捅,罵了一句,媽的,一個八毛錢的夜班。
六
下山的時候,夕陽軟軟地發(fā)出懶散的弱光,給眼前的樹林染上古銅色的哀愁。
山里很靜,山里很靜,微風從山坡吹下,吹來陣陣的清香。一身素服的祥子媳婦,在晨昏斜陽中,給人一種遺世獨孤的感覺。長順不由在心底慨嘆,可惜了好人!
祥子媳婦說,山里很好,黃昏暖人,正像我這樣的女人。長順說,你要有什么問題,以后就和我說。
祥子媳婦望了望長順,眼望著旁邊的一棵松樹,松葉青綠,松枝稠密,夾雜著許多黃葉枯枝。
祥子媳婦說,你知道這樹為何這么枯黃?
長順不解,說到冬天了。
松樹冬天不落葉的。祥子媳婦說,是因為缺水滋潤。
長順走近松樹,輕輕地折一枝下來,仔細瞅了瞅,又看看樹下,沒看出松樹缺水。
祥子媳婦說,山野很靜,樹木茂盛,比人活著輕松。
長順說,以后有何困難,盡管吩咐。
祥子媳婦大笑,說有困難自己克服,再說有了困難,你也不一定能幫助解決。
長順說,只要用得著我的,并且我能做的,你盡管說。
祥子媳婦大笑,問真的?
長順停下來,看了看祥子媳婦,說真的。
祥子媳婦停住笑,走近兩步,很神秘地說,祥子走后,我就沒有男人碰了,你能幫嗎?
長順的臉“刷”地紅到了耳根。
祥子媳婦笑了笑,徑自朝前走去。
距離拉開老遠,祥子媳婦轉(zhuǎn)過身來,大聲說,我喜歡在茶樓里喝花茶,欣賞黃昏,在那里我能得到我需要的感覺。欣賞黃昏,是我每天做的事情,黃昏那濃重的色調(diào),像花茶一樣富有味道,帶著鄉(xiāng)土氣息,又摻雜著城市汁味,在那個時候,我能忘卻過去,置身于煩惱之外。
長順站下,望著遠處,有些茫然。
天黑下來,黃昏太陽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