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子一眼就看見他了,趕忙迎上來說:宋大哥,好久沒來了。
想我了?他笑著回一句。她也得體地笑。他就朝六號桌走去。
這幾年,他只要來,就坐六號桌,已經成了習慣。
第一次來,是幾年前的事了。當時,梅子看到只有八號空著,就招呼他到八號去坐。他立馬沉下臉說:八號?不去!這一聲“不去”沖得梅子半天沒緩過氣來。
她哪里知道,這個城市的某條街上也有個八號。更不知道,這個八號卻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原來,八號是個拘留所。民國時期就是個監(jiān)獄,用來關押各種犯人。直到現(xiàn)在,里面依然滿關著一群犯了罪和可能犯了罪的人。據(jù)說,幾十年前,這里曾關過一個人,后來,這人就做了這個城市的第一任市長。市長早已作古多年,可最近聽說,他的孫子又被關進了八號,號房竟是老市長當年蹲過的那間。
即使八號空著,他也不會去坐的,于是就在旁邊等。還好,六號和四號的客人結賬走了。他就選在六號坐下,這一坐就是好幾年。
六號桌靠窗,窗外就是中山路。窗玻璃大而厚。玻璃這東西挺怪的,只讓各樣景色圖影透進來,卻把聒噪喧囂隔在了外面。
宋鵬飛剛坐下,梅子就托個盤子過來了。盤子里擺著兩包蘇煙。梅子是知道的,宋大哥只吸這種煙。每次來,都是先要兩包蘇煙,然后再說喝什么。
梅子拈起兩包蘇煙,微彎了腰,輕輕放在桌面上。宋鵬飛伸手摸過一包,并不拆,只整包送到鼻子底下嗅。嗅罷手一揚,煙就撂回托盤上,說了聲:換換。
梅子只好把兩包蘇煙托回去,然后按他的要求,換回一包紅杉樹。
宋大哥一貫只抽蘇煙的,怎么今天卻要紅杉樹?梅子不知道,宋大哥已經抽了很長時間的紅杉樹了。
梅子雖然搞不明白,宋大哥的煙為什么降了好幾個檔次,但她卻看得出來,宋大哥的情緒今天也降了好幾個檔次。以往他坐下來,常會踢踢她的腳,拽拽她的裙子,甚至伸手至裙子底下,輕輕掐掐她的腿。今天她還故意站得離他很近。為什么?是期待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她換了煙來,站在宋鵬飛面前問他要什么飲料時,才意識到,他今天竟然沒來掐自己。才又想,宋大哥今天怎么了?
知道宋大哥情緒不對,也就不敢造次,更沒敢自作主張地送卡布奇諾過來,而是怯怯地問:喝點兒什么?
他點燃了紅杉樹,抽一口,輕咳兩聲,然后說:來杯冰水。
冰水其實沒有冰,就是礦泉水。
今天怎么了宋大哥?梅子還是忍不住地問。
沒怎么。喝杯冰水敗敗火不行?
話不投機,梅子就沒敢再問,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她一邊顛兒顛兒地忙著,一邊偷眼望六號桌的這位。希望能望出個答案來。
答案自然是沒有的。也就不再勞神去想,只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誰的手機鈴聲?梅子回頭一看,宋鵬飛正把手機送到耳邊,嘴里還說著:我在咖啡館。
梅子又聽到宋鵬飛說了句:好,我馬上回去。又見他收了電話在包里,起身說:拿兩包煙。
梅子趕忙托了盤子過來。宋鵬飛見是兩包紅杉樹,說:換換,換換,換兩包蘇煙來。
二
電話是盛懷新總經理打來的。有老長一段時間,宋鵬飛沒接過總經理的電話了。
這是有原因的,一個下了崗的中層干部,原來的職務幾可忽略不計,何況只是個副科級。下來以后,無論是悶頭在家看電視,還是甩手走在街上,他都跟別的下崗工人沒什么兩樣。像這樣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閑人廢人,總經理找他干嘛?
下崗前,小日子過得不說有多紅火,倒也安安逸逸地近乎小康。媳婦紅云攥著宋鵬飛的工資卡,到日子了,把卡插進銀行的機器里,吱吱啦啦一串響,再拿起來看,卡上就多了一行數(shù)字,這數(shù)字好像在逗她,得意地在她眼前跳,跳得她眉眼溢笑。然后就笑著到柜臺取了錢,又笑著揣進包里,愛買啥買啥。想吃魚,買。想吃肉,買。想吃大閘蟹,買。吃大閘蟹時,還得弄點兒小酒喝喝。紅云喜歡喝紅酒,一喝臉就紅,臉一紅就讓宋鵬飛把她抱到床上去。然后就兩臂纏著宋鵬飛的脖子不松開。
宋鵬飛上班的時候,不單工資領得多,還時不時地有些外快。工資卡在紅云手里攥著,平時吸煙、喝酒、偶爾捎點兒東西回家,也不再向紅云要錢。紅云就覺得丈夫挺有本事,便樂得在家精心操持,細致打點,把個小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下崗以后,情況突變。工資少了一大塊,又沒了外快收入。吸煙喝酒就得朝紅云伸手。工資卡還是那個工資卡,打印出來的那行數(shù)字還是那個顏色,卻都呆呆地蜷縮在那里,再也沒有逗弄紅云的魅力,紅云的眉眼也就不再溢笑。紅云也是個普通工人,又沒有印鈔票的第二職業(yè),哪來錢供他吸好煙,喝好酒。有段時間,宋鵬飛竟至沒錢買煙了。這兒還有個風氣,會吸煙的聚到一起,總會掏出煙來互相敬著。一來煙酒不分家,再就是借此向人炫耀。掏出好煙來的,說話語氣和人家都不一樣。煙不好的,說話聲低,掏煙手慢,總覺矮人一等。那天,人家問宋鵬飛抽什么煙。他說,我現(xiàn)在抽遇煙。人家卻把遇煙聽成了玉煙。玉煙?玉煙是什么煙?玉溪嗎?他說,哪有什么玉溪?就是遇到什么煙吸什么煙。人家就笑,哦!呵呵!遇煙。你這是幾等吸煙的?
一等吸煙的有煙有火,二等吸煙的有煙無火,三等吸煙的無煙有火,四等吸煙的無煙無火。那段時間,宋鵬飛不知道,自己算是幾等吸煙的。
現(xiàn)在,宋鵬飛應該算是一等吸煙的了。有火有煙,而且是好煙。梅子先拿給他的那包紅杉樹,只吸了兩棵,就讓他順手丟給擦皮鞋的了。擦鞋的朝他道了謝,他也沒認真領謝,轉身掏出蘇煙,抽一支點上,招手攔了輛出租。
坐在車里,宋鵬飛長舒了一口氣,心里想,我宋鵬飛的春天總算又回來了!果然,臉上就有了春天陽光。的哥眼里最有水兒,看人一眼,就知道這人是個啥層次,此時是個啥樣的心情。他瞥了宋鵬飛一眼,心里便有了底兒,嘴里套著近乎,手中就悄悄啟動了小飛機。的哥差不多都有這東西,花錢不多,卻管用,它只要一啟動,車費就不按里程計算,而是按的哥的意愿來計算了。果然,付費的時候,宋鵬飛就發(fā)覺不對。他對司機說,平時這段路只是十五塊錢,今兒天氣好咋的?十九塊?的哥就笑,大哥你真是,反正能報銷,你較什么真兒?宋鵬飛嘴里說著,還是掏出二十塊錢,說別找了。的哥說:謝了!就撕了票給他。他接過一看,竟是三十塊錢的票,也不言語,塞票進包,就下了車。
三
盛懷新聽見敲門,說了聲:進來。宋鵬飛就推門進來了。
呦!這么快就來了。盛懷新開了茶葉盒,抖著手往紙杯里倒茶葉。
領導召見不快能行?宋鵬飛答應著進來,從盛懷新手中接過杯子,說:我自己來。就去飲水機接了水,又把盛懷新的杯子續(xù)滿了。飲水機里水減少了,就有空氣補充進去,一串氣泡咕嚕嚕泛上來,爆裂在水面不見了。熱水器的電源啟動,嘶嘶地響起。倆人都視飲水機如不見,卻不約而同地掏煙。見盛懷新已將煙掏了出來,宋鵬飛趕忙遞一支過去:抽這個。
盛總嘴里說著:一樣。手卻把煙又送回煙盒,順手扔在桌子上。他接過宋鵬飛遞過來的煙說:你這檔次不低呀。倆人就都吸著了。宋鵬飛又掏出那包沒拆的蘇煙,也往桌上一扔說:這包給你慢慢抽。這包煙就跟盛懷新的那包大貢并排在了一起。兩包煙在那里,像這屋里的兩個人,一個正處級,一個副科級。
盛懷新吸著宋鵬飛的蘇煙,說:我一直對這個案子的判決不滿意。你說,我們怎么就該輸呢?道理明明在我們一邊嘛。
宋鵬飛說,你覺得有理就一定能贏?
是的,我知道,這里面的水深得很。我是外行,你是久病成醫(yī),打了幾年的官司,也算得上訴訟專家了,所以我才點你的將。他說完停下來,心里想著,這個時候,宋鵬飛應該說幾句感謝話的。
宋鵬飛卻端起杯子喝水,沒吱聲,他心里想,但凡能找到人,你也想不起我來。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卻把笑臉朝盛總揚了揚。盛懷新接過了笑,又繼續(xù)說,這段時間我也忙,沒來得及考慮這件事,我看再不考慮不行了,時效一過,我們再想打這個官司也是不可能了。所以得請你出山。你知道,我是一直堅持這事得由你來辦的。可是,那會兒我說了不算,老田非讓趙勇把案子接過去,卻讓你在家閑了一年多。
宋鵬飛見他提到趙勇,就說,田總跟趙勇的關系,誰不知道?再說,趙勇這人也行,這幾年歷練得也可以了,也算得上是專家級的了。
用人也不能光看專家不專家,也得看人怎么樣。好了,咱不說他了,還是說這個事兒吧。剛才電話中我也跟你說了,從現(xiàn)在起,這個案子就算正式啟動了。你直接對我負責。當然,我也得向企業(yè)負責。國有資產,雖說不是在我手里丟的,但我今天坐這位子,就有責任把它拿回來,挽回我們的損失。
宋鵬飛這時卻想,馬上發(fā)工資了,領了錢得抓緊把借人的錢還了。
見宋鵬飛不說話,盛懷新加重了語氣說:老宋,這事兒可都砸咱倆身上了,得失成敗我們可就榮辱與共了。
宋鵬飛就笑著說放心,我會盡力去做的。盛懷新又接著說,已經跟趙勇談過了。讓宋鵬飛抓緊同趙勇辦交接。
宋鵬飛說:交接我們都會,我倆又不是沒交接過。
這我知道,一個案子折騰了這么多年,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你們兩個跑。不過,我覺得,這個事情還是由你來辦我最放心。咱私下里說話,我這個觀點還有人不贊成呢,也不說是誰了,你知道就行了。
盛懷新見宋鵬飛點頭答應了,就接著說,我一直沒直接過問這個案子,你前前后后都清楚,就簡單把情況跟我介紹介紹。
四
紅云剛回到家,就接到好姐妹兒的電話。聽說自己的男人又吃上了官司,心里那個樂呀,就別提了。好姐妹兒說,聽說宋主任又回公司上班了,恭喜你呀紅云姐。紅云這時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就懶懶地說,哪有那么好的事兒。好姐妹兒又說,真的紅云姐,總經理正跟宋大哥談話呢。紅云這才信真了,心里就樂。就著急忙慌地往超市跑。還給宋鵬飛打了電話,讓他晚上早點兒回家吃飯。
宋鵬飛回到家,紅云已經做好了飯。菜不多,吸引他注意的是那四只大閘蟹。他一看,就知是用草繩把蟹腿蟹鰲捆牢了蒸的,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白瓷盤子里臥著,蟹殼紅得像團火,竟顯出了那瓶紅葡萄酒的黯淡來。
宋鵬飛心里美著,有好長一段時間,紅云都沒有今天這樣的情緒了。好情緒壞情緒都會互相感染。這時,倆人情緒的律動就被紅云給調到了一個頻率上。
呦!好豐盛!也是久違了的好聲氣。倆人就坐下吃蟹喝酒。
紅云好鬧,喝酒時愛劃拳。宋鵬飛說,劃拳是男爺們兒的把戲,一個女人家,劃個什么拳。紅云不依,說,又不是在外面,在家里,怕啥?宋鵬飛想,也是,兩口子在家,干什么不干什么,誰管呢。對面樓的那扇窗戶里,還經常有人光著屁股跑來跑去呢,也沒見警察把人抓了去。于是,一逢紅云高興了說劃拳,宋鵬飛就陪她劃著玩兒。一般來說,吃蟹、喝酒、劃拳過后,往往都有更好玩兒的。所以,他也蠻有積極性。
紅云這會兒說要劃拳,宋鵬飛就說,好,來老虎杠子?不。那就來啞巴拳?不。高高山上一頭牛?紅云沒說不,卻拿筷子敲敲蟹殼說,就來這個。宋鵬飛知道她要劃螃蟹拳,連忙答應說,好,好,就來螃蟹拳。
于是,都放下了筷子,臉對臉地劃起了螃蟹拳。
倆人同時喊:一只螃蟹八只腳,兩個眼睛這么大的殼,掰上殼,砸下殼,倒醬油,撒姜末。
緊接著,紅云伸出兩個手指,喊:倆——好,攤誰喝?宋鵬飛同時伸出四個手指,喊:五魁首,攤誰喝?倆人的手指加起來卻是個六。沒有輸贏,接著再劃。紅云喊:三星高照攤誰喝?宋鵬飛喊:六六大順攤誰喝?紅云這一次伸出個三,宋鵬飛也伸出個三,加起來是個六。這一拳就贏了紅云,于是收了拳對紅云說,喝吧。六六大順攤你喝。
紅云笑著喝口紅葡萄酒,放下杯子說,接著來,看我怎么贏你。
這螃蟹拳劃起來挺有意思,嘴里喊著什么,手上也得跟著比劃什么。喊:一只螃蟹八只腳,就用拇指和食指先后比劃出一和八字來;喊:兩個眼睛,就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圈成個圓圈表示蟹的兩只眼睛;喊:這么大的殼,就雙手在胸前比劃一個大大的圓來表示螃蟹的殼。緊接著就喊拳的點數(shù),并伸出手指。如果倆人的手指加起來剛好和誰喊出的拳數(shù)相等,誰就算贏,輸了的就得喝酒。雖然紅云的嗓門挺高,但還是輸多贏少。又加上今兒高興,忽略了紅酒的度數(shù),就喝得有點兒高,晃晃悠悠地想站起來,卻身子一歪,倒在了丈夫的懷里,瞇著醉眼,嚶嚶地說,抱,抱。宋鵬飛就抱著她,起身進了臥室。
五
盛懷新是公司的老人兒了。從副科級、正科級、副處級,一直干到今天的總經理。所以,他對這個案子也是知道的。由于過去沒直接管過,也僅知道個大概。今天輸了,明天贏了,這些他都知道。但是,輸是怎么輸?shù)?,贏又是如何贏的?那就不十分清楚了。官司打了這么多年,到了關鍵時刻,都估摸著能最后勝訴,不料又輸了。判決書一下來,他的前任田總經理就灰溜溜地退了二線。盛懷新想,我就不信這個邪,明明有理,就打不贏這個官司?也就暗暗下了決心,要把官司繼續(xù)打下去。他要打贏這場官司,然后風風光光地退下來。他想的還不僅僅是自己的風光,還有更深一層意思。這個官司還關系著幾百口子職工的切身利益。能在退下來之前,贏了這場官司,為職工辦件好事,也不枉為官一任。
盛懷新的前任田總經理賞識趙勇,所以,有一段時間就由趙勇跑這個案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官司不僅輸在田總手上,也是輸在了趙勇的手上。就是這一點,成了他下決心換掉趙勇的理由。他一直不喜歡趙勇。為什么?他沒說,也沒人問。
他讓宋鵬飛重新接手這個案子,并不是十分喜歡宋鵬飛,而是除了宋鵬飛,再沒有第二個人了。于是,就讓宋鵬飛把案子接過來。
宋鵬飛就把這個案子的前前后后,向盛懷新作了詳細匯報。當然,匯報時也夾雜了自己的分析判斷和預測展望。經他這樣一介紹,盛懷新就更增強了打贏這場官司的信心。
盛懷新說:你這樣一說,我心里就有底了。道理在咱這兒嘛,怎么就不能贏呢?
宋鵬飛卻意味深長地說:功夫在詩外,是咱詩外的功夫不到家呀。
還不到家?你知道咱為這個官司花了多少錢?說出來嚇你一跳。
要是官司接著打,這錢還得繼續(xù)花。
花,花到拿了咱錢的那些人不好意思為止。我就不信,咱這詩外的功夫做不過他們!
照你這樣說,咱打這個官司還值得?
值!怎么不值?我們不能只算經濟賬,要算政治賬。這么一大塊國有資產,在咱手里丟了,咱就是千古罪人。
宋鵬飛說,是啊,國有資產是一個方面,關鍵咱還有幾百口子職工,官司的輸贏都關系著他們的切身利益。
對,對。你能有這樣的認識我很高興,咱們想的一樣,高管層也是統(tǒng)一了這個思想的。有了這個思想基礎,咱們的工作也就有了根基,有了方向??偟囊痪湓挘鄣孟朕k法挽回這個敗局。盛懷新說到這里,起身為宋鵬飛續(xù)了水,又給自己的杯子也續(xù)上。然后坐回黑皮轉椅上,望著宋鵬飛,等著宋鵬飛說挽回敗局的辦法。
宋鵬飛沒有立即說話,卻掏煙遞過去,點上,然后坐回去,自己也點了,吸一口,又吐出來,說:這次中院判決可是終審判決。
終審判決怎么了,不是還有省高院嗎?
有省高院不假,但是,省高院不會受理中院終審判決案件的。
就沒有辦法了?
說不好。目前看,真還沒有好辦法。剛才接了你的電話我就想這事,到現(xiàn)在也沒想出好法兒來。再找中院肯定是不行了,他能自己否定自己?他不可能自己推翻自己的判決。
盛懷新說:我知道,難度肯定有,但是,這些年的經驗讓我堅信一條,辦法總比困難多。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你努力,沒有不可能的事。不是說功夫在詩外嗎,我們也要做好詩外之功。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全力以赴,我就一條要求,讓省高院過問這個案子。我就不信了,心誠則靈,工作做到家了,還有辦不成的事兒?
六
那年,化工公司在解放路弄了塊地,要建宿舍樓。公司下屬的企業(yè),都摩拳擦掌地想沾光。麒麟化工廠就爭取了三座宿舍樓的指標。
這三座樓也怪,乍看是品字形排列的三座樓,最底一層卻是連在一起的。整組建筑像個三條腿的板凳,只不過三條腿都朝了天。怎么說呢,這么個怪模樣,你說它是一座樓也行,說它是三座樓也行。樓沿街,底層可用來開商店。麒麟化工廠就是看中了這點,才選定了它。有人戲說,花三百萬買個大板凳,看你總經理怎么坐(做)?總經理說,板凳腿上住人,板凳面子我開商店,搞產品陳列,搞商品銷售。一個小小的化工廠,能有多少產品陳列?算起來,這個板凳面子有兩千多平米,你得有多少東西能擺滿嘍?一聽這話,就知說話的人眼光淺了??偨浝砭驼f:我不能開商店?我做生意,安置待業(yè)青年,安置下崗職工,行不行?再不然我就出租,賺租金發(fā)獎金,行不行?于是人們不再反對。麒麟化工廠就同化工公司簽訂了委托建房協(xié)議。也陸續(xù)打錢到化工公司賬上。
工程終于竣工,問題卻來了。三條板凳腿陸續(xù)交付使用。兩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兒卻遲遲不能移交。不能移交的原因,是化工公司欠建筑公司的工程款。化工公司卻說麒麟化工廠的資金也沒全部到位。
麒麟化工廠說:我什么時候少你的錢了?
化工公司說:你什么時候給足了錢的?
兩家就扯皮。那時,兩家還是媳婦和婆婆的關系。扯皮耍賴都屬正常。再加上那幾年管事的人換來換去,兩邊各有一本糊涂賬。誰也說不清楚該給多少錢,已經給了多少錢,到底還欠多少錢。甚至還有人趁機攪渾水兒,壓根兒就不想把賬說清楚。說不清楚怎么辦?繼續(xù)扯唄。建筑公司不愿扯,也扯不起,就堅持一條,你不給我錢,我就不給你房。趁兩家扯皮扯得熱鬧,建筑公司就把這板凳面兒租給人家開了商店。一邊吃著租金,一邊冷著眼看兩家繼續(xù)扯皮。
麒麟化工廠原是化工公司的下屬企業(yè),都是國有性質,說白了該是一家,什么你的我的,也就是這個口袋跟那個口袋的事兒。后來,市里號召招商引資,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
麒麟化工廠引來了厚厚一疊美元,工廠就改成了中美合資企業(yè),名字也改成美麒麟化工有限公司。而化工公司也小孩兒搭積木似的,進行資產重組,變成了化工集團公司。
這下兩家就不再是媳婦婆婆的關系,而成了各自獨立、互無干系的兩個企業(yè)。既然變成了兩家,這官司也就撕開了臉兒地打起來。
這一打就是十年。十年間,今兒你輸我贏,明兒我輸你贏。雙方總能在輸?shù)艄偎疽院螅僬业接欣谧约旱淖C據(jù)。證據(jù)呈給法官,法官也挺高興。為什么高興?有事做了。巴不得兩家抓得血頭血臉,他好居中調停,也能顯示出他的重要來。于是,就在兩家爭執(zhí)不下時,法官一臉嚴肅地端坐天平前,這邊抓點兒放那邊,那邊又抓點兒放這邊。就這樣認認真真,又消閑自在地找著平衡。告人的和被告的,無論怎么著急,法官都是不急的,所以,官司才打成了這樣。
官司打到今天,要擱一般人,早就不打了。盛懷新卻堅持說要繼續(xù)打下去。他說花再多的錢,這官司都值得打。
怎么不值得?當初,這個兩千平米的板凳面兒,也就值個七八十萬,現(xiàn)在呢?遠不是這個數(shù)嘍!
打官司的這些年,解放路往外延伸了三公里。這個三條腿的板凳,就像被誰搬到了城里,又恰恰被放在了十字路口。處在這么顯要的位置,周圍又建了幾個大商店,商業(yè)氣氛日益濃厚,房價也就順理成章地飆升。對面的樓價早已過萬,正努著勁兒往兩萬上走。讓你說,這兩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子,究竟能值多少錢?這官司還不值得打?
宋鵬飛說,打!堅決跟他打!你放心盛總,有你在后面掌舵,我就不信咱贏不了這官司!
七
宋鵬飛同趙勇辦了交接,就準備到省城去。那幾年跑這個案子,他結識了省城的一些朋友,得盡快把這些關系再接上,這可都是些寶貴的人力資源哪!當然,為建這個人力資源網,也是花了不少代價的。
趙勇對宋鵬飛說,工作交給你了,我無差一身輕,閑來無事,陪你省城走一趟,也把我的關系給你引薦引薦,說不定能用得著。
宋鵬飛說,好哇,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先謝了。
別卸了,整掛吧。
整掛?掛著賣給人烤全羊?還是烤全驢?
倆人就笑,又都掏出煙來,趙勇的煙比宋鵬飛的好,宋鵬飛就收回自己的蘇煙,接過趙勇遞來的,又捂著火給趙勇點上。
從趙勇抽的這煙,就知道他如今發(fā)達了。其實,他原先也就是個業(yè)務員,立了一次大功,才贏得田總經理賞識,做了副科長。
那一年,麒麟廠產品滯銷,田總經理頭都要愁白了。江西有個化工廠,一直用麒麟廠的貨,后來也不打算用了。銷售科長親自出馬,也沒把合同簽下來。趙勇說,我去試試。
他就到了江西,悄悄打聽才知道,負責采購的是張副廠長,已經收了山東一家銷售員的厚禮,正打算進山東的貨。他就想,現(xiàn)在再去送禮也晚了。再說,這情形,即使送了,張副廠長也未必能收。不收禮,事就不好辦。趙勇在旅館里想了一夜,辦法還真叫他想出來了。第二天晚上,他一手提四瓶茅臺,一手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依次敲開了除張副廠長以外的所有副廠長、副書記、工會主席的家門。人家一開門,他就說,你好!我是山東某某化工廠的,想來看看張副廠長。見有人提了東西來,人家先還暗喜,待聽說是找張副廠長的,心就涼了半截。心涼話也難熱,就冷冷地說,哪個張副廠長?不認識!砰地把門關了。趙勇被砰砰砰地關在門外幾次,就偷偷地笑了。然后提著茅臺和大包裹,敲開了主管廠長的家門。人家一開門,他不再假說是山東的,而是直說是麒麟化工廠的,專程來拜訪廠長。
在研究采購計劃時,所有參加會議的副廠級領導,一致反對進山東那家化工廠的貨。主管廠長最后拍板,說麒麟化工廠是多年的貨源單位,質量信用都好,就不要再開新的貨源了。
趙勇順利簽了合同,就憑這一紙合同,趙勇立馬被提為副科長。
八
省高院在一條寬闊的大街旁。建筑不是繁華耀眼的那種,卻十分壯觀威嚴。主樓正門前有幾十級臺階,站在階下,須得仰視才見得人在門口出入。兩邊的輔樓又矮下一些,卻形似主樓的臂膀自兩邊伸出,攬來此尋青天的人在懷里,給他們溫暖的感覺。若是犯下什么事兒的人來了,這樓的格局,就變成一只巨大的銬子,仿佛隨時會咔嚓一下閉攏了。讓人不寒而栗。
離這兒不遠,有條繁華街道,如今,越發(fā)地熱鬧了。一家飯店像是剛開業(yè),門前擺著花籃,籃里的花還鮮艷著。墻角處,仍可見沒掃凈的鞭炮殘體和紙花的碎屑。
宋鵬飛跟著趙勇繞過花籃,來到另一家飯店前。門楣上方,懸一橫匾,寫著:清風嶺飯莊。宋鵬飛看了,知道也是開張不久的。趙勇說了聲看看里面有沒有座,就快步進了飯店。宋鵬飛也趁機看了這一帶的變化。其實,大的格局沒變,只是賣服裝雜品百貨的少了。飯店、旅館、打字復印、煙酒店卻多了。有的店門前還懸了牌子,寫著法律咨詢、訴訟代理、代寫訴狀、婚姻調查、律師服務等五花八門的廣告。他還注意看了,煙酒店前還立了一塊寫有“禮品回收”的牌子。宋鵬飛覺得這世界變得太快了,這么幾天不來,竟多出這許多花樣來。
趙勇出來說有座,就領他進了一個精致的小房間。有人進來泡了茶,又有人送了酒菜上來,倆人邊喝邊聊。
宋鵬飛說,這個清風嶺像是新開的。
去年五月十八號開的業(yè)。
宋鵬飛說,咋記得那么清楚,這店是你開的?
趙勇連連說,別,別,別。我能開得起這飯店?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說選這個五一八,就要的“我要發(fā)”這個諧音。
也真是哦,要在咱們那兒,是不會選帶八字的日子的。這里竟不一樣,卻喜歡八。
咱那里是因為有個八號,就覺得八晦氣,這里沒這個講究。不僅沒有八的忌諱,還格外喜歡八,你知道為什么?外面這條大街上,高院的對面就有個八號,干啥的你知道嗎?銀行。民國時期就是銀行。一直是錢最多的地方。這里人喜歡八,是八跟發(fā)諧音,要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想,誰做生意不想發(fā)?
宋鵬飛說,我看你都快要成精了,天下就沒有你不知道的事兒。
唉,你還真說對了,天下事除了不知道的,剩下的我全知道。
宋鵬飛就笑。倆人喝著聊著。飯畢趙勇說,咱先住下,明天我約省城的幾個朋友你見見,今后有事找他們,沒有不成的。
宋鵬飛心想,我也不是沒有省城的關系,隨便拿出一個來也不比你的差。嘴上卻說,好呀,你的路子廣,認識的人定是高層次的,說什么也得見見。
這時,就有人在外面朝趙勇招手,趙勇以為宋鵬飛沒看見,說了聲我去洗手間,就出去了。宋鵬飛聽見外面那人說:趙律師,我等你三天了,把我急死了。又聽趙勇說:我跟你說過了,能不來嗎?你別急,我包你沒事的。
宋鵬飛暗自發(fā)笑,你趙勇行啊,成趙律師了。
飯后,去找住的地方。旅館不大,倒也干凈。宋鵬飛過去是不住這種地方的,至少也得住三星。他覺得,住得太寒磣,人家會輕看了。他不明白,趙勇怎么會住這樣的地方。又忽然想,我這趟來是咋了?怎么老是跟在趙勇后面跑?跟他下車買茶葉蛋,跟他去清風嶺飯莊吃飯,現(xiàn)在又跟他來到這么個地方。明天還要我見他那些關系。我怎么總是被動?在怨自己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起趙勇來。趙勇雖比自己差幾歲年紀,卻顯得更加老到。一樣都是公司副科級,人家如今混的,又是私家車,又是新城區(qū)的陽光公寓。不要說這些,就是吸煙,咱也比不了人家。
宋鵬飛想著自己的心事,趙勇就把房間安排好了。
這一夜,把個宋鵬飛驚得一身一身的出冷汗。也就明白了,趙勇為什么要揀這樣的地方住。
九
宋鵬飛原打算在省城多住幾天,紅云卻打電話來說,他的親戚來了,說有急事,要他趕緊回去。他就別了趙勇,說我先回去了。
紅云說的親戚,是宋鵬飛的表弟,原是百里外的一個農民,來這里打工,干了幾年,也沒賺多少錢,卻找到了一條賺錢的路。開始搞金屬加工,不幾年,就有了自己的工廠,手底下也雇了一大群工人。在這個行當里,掙錢不算多,每年也有個十萬八萬的,對他來說,這就不算少了。平時,表兄弟間走動也少,又因表弟生意做得順利,也沒有什么事情要來麻煩這個表哥。今兒來了,說求表哥一定救救他。
把個宋鵬飛說得直看著表弟笑,說我有多大能耐,怎救得了你?
聽表哥如此說,表弟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他說表哥你發(fā)發(fā)菩薩羅漢釋迦摩尼心吧,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原來,表弟開個廠,平時也沒少應付方方面面的大小麻煩,只是事兒都不大,吃吃喝喝,送兩條好煙,或約去釣個魚,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只是這次不同,偷稅漏稅,賬面不利索,事就出來了。剛剛接了個電話,讓他到檢察院去一趟。他進城幾年了,也大致知道檢察院是干啥的,心就沒了底。
不是誰惡作劇吧?宋鵬飛說,你要是有事兒,檢察院直接就把你帶走了,還用打電話先通知你?你說說,到底有事沒事?
表弟頭一低,說有,沒有事兒我害怕個啥。
宋鵬飛就說,你先在我這兒躲著,我問問情況再說。
電話的確是檢察院打來的,人家掌握了偷稅的證據(jù)。宋鵬飛想,既然掌握了證據(jù),為何不直接把人帶走,卻用電話通知當事人?檢察院的人宋鵬飛都不熟,想打聽個準信兒都難。這時,就想起了逄律師。
逄律師開著個律師事務所,業(yè)務做得不錯。曾代理一件誰看誰說不能贏的案子,最后,竟讓他把這官司贏下了。逄律師從此名聲大震,業(yè)務也就越來越多,車子也從吉利換成了寶馬。雖只是5系寶馬,也頗值些銀子。宋鵬飛因公司那個板凳樓官司同逄律師有過合作,私下里處得也不錯,他就找到了逄律師。
逄律師說,這事我知道。然后就叮囑宋鵬飛,千萬別叫表弟去檢察院,只要去,準就回不來。宋鵬飛就說,可不能讓表弟進去,他要一進去,這廠子毀了不說,我那老舅、舅媽非急死了不可。他還有老婆孩子,都不能安生了。逄律師答應說,老宋你放心,咱倆誰跟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表弟就是我的表弟,我能把自己的兄弟往八號里送?宋鵬飛說,我就不說謝了。逄律師說,啥也別說了,我去問問檢察院那邊的情況,然后我找你,下一步怎么辦,咱再商量。
逄律師很快就打聽清了情況,約了宋鵬飛過去。宋鵬飛知道這里的彎彎繞繞,但這樣的事也沒直接經驗過,覺得自己一人包辦了不好,就帶了表弟一塊兒去見逄律師。
逄律師介紹了檢察院那邊的情況,問宋鵬飛的表弟:你真有事兒對吧?表弟一臉難堪地點了頭。逄律師又說,咱要沒有事兒就別理他,要是真有事兒,還真不能不認這壺酒錢。我了解過了,他們的意思,是要當個案子辦,正準備立案。這還真有點兒麻煩,你這案值也不能算小,較起真兒來,關你個三年五年都說不定。
表弟的臉立馬就變了,這怎么辦?這怎么辦?我不能進去,說什么我也不能進去。他知道,比他早來幾年做生意的一個老鄉(xiāng),也是犯了事進去了,再出來就沒有了人樣。他一想起那個從八號里出來的老鄉(xiāng),就心驚肉跳。這時,他不僅心驚肉跳,端在手里的茶水灑了一地也沒察覺。嘴里直說:逄律師,你得救救我。
逄律師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說,幸虧檢察院那邊有咱的人,否則,就難辦了。這樣吧,這事由我來協(xié)調。不過,話咱得說明白,事兒能辦到什么程度,我也沒十分的把握。再說,行行有道,道道有門兒,這里面的規(guī)矩我想你們也知道。既然我和老宋是這樣的關系,你又是他的表弟,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就照直說了。
表弟忙說,那是,那是,你說,你就照直說。
你得破費點兒。
應該的,應該的。
宋鵬飛接過話說,得多少錢?
逄律師并不直說,只說那邊有兩個人,一個具體辦事的,還有一個是這人的頭兒。多少錢我也說不好,你們自己看,掂量掂量你這事兒有多大,再看自己能出多少錢。
宋鵬飛略一沉思說:一人一個數(shù)?
逄律師顯然是聽到了,卻沒說話,而是端起杯子,走到飲水機前,呼嚕嚕往杯子里放熱水。表弟腦子轉得快,就知道一人一萬是嫌少了。趕忙說,那就一人兩萬。
逄律師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說:這樣吧,你去準備,我先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先不要立案,要不然,案子立起來,再撤就難了,到時怕是十萬你也買不來平安無事。
倆人趕緊回來準備了錢,一共五萬,報紙包了兩個兩萬,又另包了一個一萬,這個一萬是為逄律師準備的。
他原打算同逄律師一道去見檢察院的人,想趁這個機會結識這方面的朋友。逄律師卻說,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要信我,這事就由我辦了。你去了反而不好。
宋鵬飛趕緊說,我本也沒打算去,我才不想見這些臭孩子。那就辛苦你了,我替表弟先謝了。
十
宋鵬飛在省城雖見到了蔡律師,卻沒談出個結果來。蔡律師說,這樣的案子中院就是終審法院,它的判決就是終審判決,是死是活就此定了性的,誰也翻不了。宋鵬飛感到非常失望。他對蔡律師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也估摸蔡律師會幫這個忙。來的時候,盛懷新總經理也表了態(tài),只要官司能打到省里去,花再大的代價都行。因此,他也暗示蔡律師,只要事情成了,不會虧待他的。蔡律師卻說,不是我不幫你這個忙,是我確實幫不了你。
蔡律師是宋鵬飛的同學,宋鵬飛高考落榜,他卻考上了省城的政法大學。畢業(yè)后,就當了律師。他的水平高,能量也大。他跟逄律師比起來,就是小泥鰍遇見了大鲇魚。這個大鲇魚也是幫過宋鵬飛的,案子二審時,就是蔡律師幫著打贏的。后來,對方又申訴,官司還得接著打。原打算繼續(xù)由蔡律師代理。不料,蔡律師卻代理不成了。有個去美國講學的機會,他就丟下案子去了美國。公司只得讓趙勇推薦的律師代理。
宋鵬飛心里想,律師換就換吧,接著跟新聘的律師忙乎就是。豈料算路不打算路來,他竟在這個時候被調去黨校學習了。誰都知道,黨校學習過的,都是有希望提拔的。既然領導決定了,又是從自己的前途出發(fā),怎能不服從呢。后來的發(fā)展,卻讓宋鵬飛看不懂了。遠不是原來想象的那樣,所以讓他去學習,不過是田總經理的一個小計謀。讓趙勇接手這個案子,才是田總經理的真正目的。果然,他自黨?;貋恚驮贈]人想起提拔的事兒了。這還不是最糟的,接踵而來的才讓他感到更加窩囊,他下崗了。公司效益下滑,有識之士分析是人浮于事,那就得裁人。他原任著副主任,幾乎整天在外面跑,除了這個板凳樓官司,凡是涉及打官司告狀之類的事,都由他跑,也包括催個債、要個賬什么的?,F(xiàn)在,這些業(yè)務全都歸在了趙勇名下,他只頂個副主任的虛銜,卻沒有具體工作,每天來到就是喝茶看報,連自己都覺得無聊,所以,宣布他內退時,他也自認退得合情合理。
沒退的時候,想象不到退下來會是什么樣子,待紅云去銀行吱吱啦啦打印出一串數(shù)字后,他才知道退下來的嚴重性。工資少了一大塊不說,出差的機會沒有了,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捎東捎西的了。煙也不再是蘇煙,而換成了羞于見人的那種牌子。自然,大閘蟹也沒得吃。沒大閘蟹佐著,紅葡萄酒還喝個什么趣兒?不喝酒也就不再“一只螃蟹八只腳”地劃拳,紅云的臉也就難如蟹殼一樣的紅。臉不紅,哪還有心情讓宋鵬飛抱她到床上去。總之,宋鵬飛內退以后,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這變化了的一切,都是因他脫離了那個官司。如果官司在手上,并且打得正熱火,也不會輕易把他撤下來。那時他想,這些年,家里紅紅火火,外邊風風光光,全是因為公司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掰開了揉碎了說,這幾年竟然都是吃的這場官司。想到這里,宋鵬飛也笑了,哦!官司還有這么個吃法。
官司在他手里贏了,卻又輸在了趙勇身上。也許,就是因為趙勇輸了官司,才有了自己再次出山的機會?是不是呢?也許吧。
不管怎么說,宋鵬飛算是又吃上了官司。吃上了官司,也就立即恢復了家里的紅火和外面的風光。
宋鵬飛做事一向認真,接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一門心思拉關系找熟人,希望盡快找到突破口,目標當然是讓這個案子起死回生。這時,卻出了表弟偷稅這么一檔子事兒。他便急如星火地趕回來,還好,事情總算解決了。逄律師接了錢后如何操作的,他就不知道了。結果卻不錯,表弟的事就沒人再提,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表弟虛驚了一場。待驚魂稍定,趕忙安排會計把賬做圓了,免得再生枝節(jié)。接著就來看這個救了他一命的表哥。
和以往來時不同,這次是大包小包地提了來。像知道表哥表嫂秘密似的,竟有一包裝著口吐白沫的十只大閘蟹。這讓紅云又是驚又是喜。驚的是這個表弟從沒這樣大方過,喜的是那十只個頭碩大的蟹。表弟也興奮得很,又是夸表嫂熱情,又是謝表哥仗義,還堅持讓表哥去約逄律師,說要擺場酒,專門感謝這位大律師。
逄律師也挺給面子,一請就到。還帶了他的幾個朋友。逄律師跟宋鵬飛說,今天只喝酒,不談任何具體事,尤其不要談你表弟的事情。那事就算過去了。
十一
宋鵬飛向盛懷新總經理匯報了省城一行的情況,自然有果然不出所料,這事真不容易等語。然后,就同總經理商量下一步怎么辦。
目標只有一個,把官司打到省里去。這看似簡單,實則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不過,憑盛懷新總經理的直覺,路肯定是有的,只不過暫時還沒找到。他說,當今社會,只要想辦,還有辦不成的事兒?宋鵬飛開始還挺有信心,他的信心來自蔡律師。沒承想,卻遭到了蔡律師的拒絕。這一拒絕,就把他的信心拒得無影無蹤了。他也挺著急,好不容易又重新上了崗,如果官司打不下去,結果就是再次下崗。想想下崗的那段日子,他便心驚肉跳,就在心中暗自禱告,希望能找到起死回生的辦法。
真的就無路可走了?
盛懷新總經理說,省城你還得去,蔡律師的工作繼續(xù)做,鐵棒磨成針,功到自然成。是不是咱的力度還不夠?真的就抱著豬頭撞不開廟門?
宋鵬飛答應著,說你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把家里安排安排就動身。然后又說,這次從省城回來,順便捎了點兒土特產,晚上我給你送家去。盛懷新說,你留著唄,別往我那兒送了。接著宋鵬飛就拿出一疊發(fā)票讓盛懷新簽字,說是這次去省城的費用。盛懷新大致翻看了幾張,就在報銷單上簽了字。這些費用里面,自然也包括了買土特產的費用,還有吃飯住宿、乘車打的、請客送禮,甚至還有梅子拿給他的兩包蘇煙的費用。盛懷新看到這張發(fā)票,就想起那天宋鵬飛扔給他的那包蘇煙來,于是就在報銷單上簽了字。
回家的路上,宋鵬飛又拐進超市,買了一盒茶葉、兩包蘇煙、二斤排骨、一斤木耳、兩包香菇、一瓶護膚霜,這些都是日常所用之物,尤其這護膚霜,正是紅云喜用的那種牌子。他就提著這一大包,到超市服務臺,拿出購物小票換正式發(fā)票。服務小姐問:怎么開?
就開食品吧。
宋鵬飛提著這包統(tǒng)稱為食品的東西回到家,紅云一邊翻看著一邊說,下次帶點兒洗衣粉、肥皂、牙膏什么的,都快用完了。
宋鵬飛答應著,就去洗了手,坐到沙發(fā)上,摸過遙控器,對著電視機找臺。紅云過來坐在旁邊說,逄律師打電話來,約你明天去釣魚。
十二
宋鵬飛不怎么喜歡釣魚,但是也得去,尤其是逄律師邀請。
逄律師開著車子,接了宋鵬飛往郊外去。半道上,逄律師接了個電話。宋鵬飛聽出是趙勇打來的,就問:是趙勇吧?
是。這家伙腿快,已經到魚塘了,窩子也下好了,就等咱了。
趙勇站在塘邊,竿子伸向水面。絲線細細的一條,穿了彩色的浮子,幾只橫漂在水面,一只被魚鉤墜進水里立著。鉤是看不見的,不僅人在岸上看不見,就是水下的魚兒也看不見,那鉤被餌緊裹住了。魚本來是有些警惕的,但見了香餌,也就失卻了警惕,釣者成功的關鍵,全在這餌上。怪不得人說,會不會釣魚,全在這制餌的功夫上。
趙勇旁邊,還有個生面孔,逄律師介紹說:這是徐檢。宋鵬飛急忙上前,把那人手握住了,問:在哪兒高就?那人說:楚山區(qū)。又問:區(qū)委還是區(qū)政府?逄律師就接過話來說,都跟你說了是徐檢,還問在區(qū)委區(qū)政府,在檢察院呀。這下宋鵬飛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他還以為叫徐簡呢。知道是位檢察官,就格外鄭重起來,連說,幸會幸會。又用力握了一次徐檢的手,為剛才的誤會表示歉意。
宋鵬飛的心思不在魚上,雖拿著魚竿,眼也望著魚浮,腦子卻開了小差兒。直到趙勇在旁邊喊:起!起!老宋快起竿!這才回過神兒來。用力甩起魚竿,沉甸甸的,果然有魚咬鉤。由于用力過猛,魚竿咔地一聲斷了。竿梢兒迅即沉入水底,連同魚鉤、魚線、魚浮,全沒了蹤影。
他扔了半截魚竿,轉身上岸,點了支煙,向魚塘旁的小房子走去。
魚塘是私人承包的,還在塘邊開了飯店。飯店簡陋,卻挺方便。宋鵬飛扔支煙給魚塘主,說:中午在你這兒吃飯,你弄幾樣拿手的。
在這兒吃飯,圖的就是綠色環(huán)保,鮮魚、時蔬、土雞、柴蛋,都是農家菜肴。魚又是現(xiàn)撈,雞又是現(xiàn)殺,就連燒雞燒魚的蔥蒜,也都是地里現(xiàn)拔來的。有道好菜,地角皮炒雞蛋,每次來是必吃的。地角皮黑里透綠,柴雞蛋又黃又白,再配上一青二白的鮮蔥,外加紫花椒、干紅椒,這菜肴就不僅好吃,而且也好看。旁邊又支了鏊子,魚塘主的妻子,烙饃是把好手,新烙饃將地角皮炒雞蛋卷了,好吃得就沒法說了,逄律師最愛這道菜,所以宋鵬飛特意強調了,一定要上這個。又聽逄律師在那邊喊:老宋,再來個干煸馬蹄鐵。干煸馬蹄鐵?轉身問:有干煸馬蹄鐵嗎?說有。
酒過三巡,原來不熟的也就熟得如老友。這種場合,趙勇最活躍,說著說著,就拿宋鵬飛打起趣來。他說老宋的膽兒太小,還沒個小雞兒的膽子大。宋鵬飛就知道,趙勇是指在省城的那事兒說的。就嘴里胡亂地應付著,腦子里卻又閃現(xiàn)出那晚的情景來。
那天還真把他嚇得不輕。那么小的女孩兒,敲開門進來,坐下就不走了,弄得宋鵬飛心亂如麻又手足無措。只得掏了兩張大票,打發(fā)女孩兒離去。女孩走后,他再也睡不著了,三張女人臉在腦海里輪番閃現(xiàn)。一張是剛剛被趕出去的女孩兒的臉,白白凈凈,稚氣未脫的樣子;另一張臉自然是紅云,這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第三張臉閃現(xiàn)的時候,讓他大吃一驚,竟然是梅子,文文靜靜,像個大二的學生。
三張臉折騰得他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趙勇見了他就笑。他知道趙勇為什么笑,也不理會,只埋怨趙勇做事荒唐。
趙勇看著宋鵬飛神思恍惚的樣子,知道他沒生自己的氣,就借著酒勁兒又說:老宋,說你膽小你別不服氣,就那點兒破事兒,算什么?你也思想解放解放,睜眼看看眼今都什么朝代了。這年頭,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就你這樣,連個小娘們兒也辦不了,你說你還能辦成啥?
逄律師就打趣說,趙勇你也小心點兒,別整天不管不顧地鉆窟窿打洞。那洞眼眼你看著小,可深著呢!我提醒你,可得小心點兒,別掉進去爬不上來。
在這種場合,宋鵬飛也只能佯裝臭味相投的樣子,跟他們虛與周旋著。他知道,這個時候,你越正經,他們就越拿你當笑料。宋鵬飛說:你趙勇也是,知道我是個沒經驗的,也該找個業(yè)務熟的給我,你弄個青柿子來,讓我怎么辦,還得讓我教她?
趙勇說:算了吧老宋,我給你安排的可不是什么青柿子。你連嘗也沒嘗,就斷定人家是青柿子,也太武斷了吧。我給你選的那位,可是個手段老到的辣娘們兒。你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呀。
別胡說了,我看就像個中學生。
別管她像什么,開了封的都是娘們兒。
徐檢就插進來說:趙勇你經常跑省城,那兒開個封得幾兩銀子?
那得看你開什么樣的。這可是一分錢一分貨。你有興趣?有興趣我給你安排安排?
喝著,說著,笑著,兩瓶酒就見了底。徐檢說,到此為止吧。
宋鵬飛就讓魚塘主去塘里撒了兩網,把撒上來的魚分成幾份,讓各人提上走了。
宋鵬飛仍坐逄律師的車子回去。在車上,宋鵬飛就說起公司的案子,又向逄律師討主意。逄律師說,你們盛總是個干事的人,他看問題也深,他的話沒有錯。宋鵬飛就問,你說他的話沒錯,他的哪句話沒錯?他說的話多了。
鐵棒磨成針,功到自然成呀。啞巴燒香,心到神知。
我也懂這個道理,可是,我現(xiàn)在是抱著豬頭找不著廟門呢,我想燒香,可神在哪兒?
十三
宋鵬飛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一籌莫展過。在當初嚷嚷要買這個板凳樓時,宋鵬飛說什么也想不到,就這一怪胎模樣的板凳樓,竟會同自己有割扯不斷的聯(lián)系。
當初,宋鵬飛是反對買樓的,但他人微言輕,影響不了領導的決策。但也免不了發(fā)幾句牢騷:這么個怪模怪樣的板凳樓,還腿朝著天,誰買了它,都難坐穩(wěn)當嘍!你們照我的話來,將來這就是個禍事婁子。沒人理會他這烏鴉嘴,板凳樓就買下了。
再往后,圍繞板凳樓發(fā)生的是是非非,宋鵬飛都是知道的。比如,建筑公司承包了工程,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就再次轉包。轉包的過程中,又出了岔子。本來已選了一家施工隊,化工公司的領導又介紹一家來。問題也就跟著來了。到底讓誰干?經過幕前討論協(xié)商,又經幕后討價還價,就決定由一家負責三條板凳腿的施工,另一家就負責板凳面子。兩家分清了施工范圍,也各自拿到了施工圖紙。圖上標明,三條板凳腿分別編號一二三號樓。但這三座樓均不包括最底層的大廳。因這大廳是連在一起的,就被暫定為四號樓。這本是劃分兩家施工范圍的權宜之計。沒想到,卻為日后的糾紛埋下了禍根。而最終判對方勝訴,也就是以這個四號樓為根據(jù)的。
化工集團公司說,當時賣給麒麟化工廠的是一二三號樓,這是合同上寫明的,明確顯示不包括四號樓,所以這個四號樓應該判為化工集團公司所有。
麒麟化工廠不接受這個觀點,說一二三號樓都沒有一層,這樓是建在空中嗎?
化工集團那邊,也有一位宋鵬飛這樣的角色,原是集團企管部的副部長,后來就專門負責打這個官司。因此,也同宋鵬飛非常熟了。其實,他們本就是一個單位,相互之間也處得不錯。后來分了家,說話做事就得站在本單位的立場上各為其主。即使這樣,也不影響他們之間的友誼,平時依然非常友好地相處,常常庭上吵得兩嘴白沫,庭下又聚在一起喝酒。還得說只喝酒不談案子。喝著喝著,就又扯到了案子上,于是便吵。宋鵬飛說:你說說,我這樓都在半空懸著嗎?三座樓都沒有一層,合乎常理嗎?當然,對方也有對方的理由,于是就吵。對方吵不過,氣得抓起包就走。宋鵬飛一邊說著有理擺理,跑什么?一邊就追了出去。剛追到飯店門口,就被攔住了。先生你不能走,你們還沒買單呢。宋鵬飛說,買什么單?今天是他請我!我們不管誰請誰,既然他走了,這單就得你來買。只得掏錢買單,然后再去追。
對方贏就贏在這四號樓上,也都知道這的確有點兒牽強。但是,法院就這么判了,而且又是終審判決,誰又能怎么著呢!
宋鵬飛著急,總也想不出撬開省高院大門的辦法,怎么辦呢?
來到咖啡廳,梅子依然那樣熱情,笑著叫宋大哥,叫得宋鵬飛渾身不自在。他不明白,怎么會有這種感覺。過去,即使掀了裙子掐她的腿,也沒有這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今兒是怎么了?原來,此時的宋鵬飛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省城那個夜晚的情景。三張女人臉又輪番在眼前閃現(xiàn),兩張?zhí)摶?,一張卻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是梅子。
十四
宋鵬飛看到煙缸里有幾個煙頭,問:誰來了?
表弟。紅云答應著。倒一杯水遞給他。
即使紅云不說,他也知道來的人是表弟。表弟抽煙有個習慣,一支煙抽到一半,就掐死扔了。因此,只要一看這長長的煙蒂,就差不多知道是誰,再看煙的牌子,就能確定是誰。宋鵬飛往煙灰缸里瞅瞅,果然是表弟抽的那種牌子。
紅云在他旁邊坐下,絮叨著說表弟來了,要謝謝表哥,哪天請去吃西餐。說到吃西餐,紅云就說,你還沒帶我吃過西餐呢。宋鵬飛說,西餐吃個什么趣兒,哪如中餐吃起來過癮。其實,更好吃的是家常飯,最好吃的是咱家的飯,極好吃的是紅云做的飯。說得紅云臉上開了花一樣。你就是個嘴兒。紅云說著把準備好了的飯菜端上來,又問宋鵬飛,還喝點兒不?宋鵬飛說,不喝了,今兒不想喝。紅云就把拿在手上的紅葡萄酒瓶又放了回去。
一邊吃著,一邊聽紅云在耳邊絮叨。一會兒說表弟的工廠生意做得好,產品都賣到了新疆、青海什么的。一會兒又說趙勇現(xiàn)在發(fā)了,在省城開著大飯店。又說見到趙勇的媳婦了,脖子上戴根鏈子,粗得拴條藏獒都不帶掙斷的。
宋鵬飛就笑,你就是這樣說她的?
是的,我就是這樣說的。不怕,我們說笑慣了,不會有事的。
她不生氣?
沒生氣,卻說我是戴不上金鏈子急的,才這樣損她。
宋鵬飛就說,你不是有一條嗎?
紅云嘴一撇說,虧你說得出口,那算什么,十克不到,還是18K的。人家趙勇媳婦的是足金,有二百多克,我的娘來,筷子這么粗。
宋鵬飛聽著紅云絮叨,腦子卻又開了小差兒。又是三張女人臉在眼前晃動,兩張?zhí)摶?,一張真實,這真實的一張現(xiàn)在是紅云。
紅云依舊興奮地說著表弟的工廠、趙勇的飯店、趙勇媳婦的金鏈子,正要說趙勇媳婦跟著男人吃西餐和要換車的事兒,卻見宋鵬飛倒拿著筷子去夾菜,就驚呼,老宋,你今天怎么不對勁兒?
宋鵬飛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常,就說,沒事兒。
紅云想,丈夫大概是為了官司的事在發(fā)愁,就沒多想,只說,去陽臺抽根煙歇歇吧,我看你是累了。
宋鵬飛去了陽臺。紅云收拾碗筷去廚房洗刷。
宋鵬飛抽著煙,紅云剛才說的什么金鏈子、飯店、西餐、汽車什么的,又在耳邊響起。是的,他曾說過要帶紅云吃西餐的。那是陪蔡律師吃罷西餐以后,回家說給紅云的。紅云就說,咱也沒吃過西餐,哪天咱也體驗體驗西方女人的生活。宋鵬飛當時就答應:好,等得閑了,我西裝革履,你油頭粉面,帶你去吃西餐。紅云對油頭粉面四個字不甚滿意,說:什么話?油頭粉面是什么你知道嗎?臭嘴!宋鵬飛也覺出這四個字的不雅來。紅云雖俗點兒,但卻與這四字不沾邊兒。就說:該打。然后左手在腮邊狠拍了右手一下。啪地一聲脆響,拍出了紅云的笑,才算過了這危機。
終也沒帶紅云吃上西餐,下崗以后,公款吃的機會沒有了,私款又吃不起?,F(xiàn)在好了,官司又上了手,倒是可以考慮兌現(xiàn)這個諾言了。
紅云說趙勇要換車,宋鵬飛不太相信,他知道趙勇的老婆好顯擺,屎不出來屁出來的事也是有的。但是,開飯店的事是真是假,他也拿不準,或許是真的?省城那家清風嶺飯莊是趙勇開的?
這些事宋鵬飛懶得去想,只為案子發(fā)愁。盛總這樣信任自己,工作沒有進展,仿佛對不起盛總似的。
省高院怎么辦呢?蔡律師不愿幫忙。工作的力度不夠?
電話響了,他以為是逄律師打來的,逄律師答應幫他尋路子,大概有了消息。他趕忙拿起電話,看了來電顯示,竟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紅云卻拿件衣服過來,說:別著涼了,披上點兒。
十五
在上海一條弄堂旁,有個小飯店,店也不大,卻干干凈凈,里面也有幾個包間,他們揀個安靜的坐了。宋鵬飛說,蔡律師,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一看是個陌生電話,本不想接的,但還是接了,想不到竟是你。宋鵬飛說完,又學著范偉的腔調來了一句:緣分哪!
蔡律師嘴角往上翹了翹,無聲地一笑,說:我用的是賓館的電話,所以你覺得陌生。我就是想試試,看這事能不能干。我想,要是你接了這個電話,就是上蒼安排我非幫你不可;要是你不接,那就是上天不讓我?guī)湍悖簿碗S他去了。你還是接了。然后也來了一句:緣分哪!腔調也有幾分像范偉。
倆人都笑。笑罷,宋鵬飛接著說:老蔡,不瞞你說,我多年前找人算了一卦,那人說我這一生都不順。但是,也沒有大災大難,總會在關鍵的時候遇貴人相助。蔡律師啊!你就是我的貴人啊!
可別這么說,可別這么說。蔡律師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一邊為宋鵬飛杯子里續(xù)著水,一邊客氣著。
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不是嗎?這個官司今天輸了明天贏了地折騰,哪次不是贏在你的手里?你就是我的貴人嘛?,F(xiàn)在,正愁著過不去這道坎兒,你的電話就來了。我原以為又是個詐騙電話,本不想接的,可還是接了。我原想接過來就罵幾句,出出我這胸中郁悶之氣。不料卻是你的電話。我當時就想,好!貴人來了!
蔡律師說,你先別得意,我也沒有絕對把握,只是覺得可以試試,能成不能成,也是兩說著。我想先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具體情況再坐下談。這個邱玉祿是我的老師,路子廣得很。前年,我手里有個案子,也如你這案子一樣,走進了死胡同,眼看沒希望了,跟他一說,他就幫我運籌一番,官司還真就繼續(xù)打下去了,而且結果也不錯,由死刑改為十五年。
宋鵬飛啊了一聲,說:這人的道業(yè)不淺哪。
說著,邱玉祿就來了。吃飯的時候,宋鵬飛就把案情介紹了,邱玉祿幫助分析了案情,然后說,你們要想接著打下去,就把這事交給我——如果你們信得過。
宋鵬飛說,您這是什么話,我跟蔡律師關系還用說嗎,你又是他的老師。啥也別說了,今兒我算遇到真神了。
正事說完,就扯閑篇兒。蔡律師同邱玉祿一樣,都是知識淵博得能令宋鵬飛目瞪口呆的仙人。倆人滿口之乎者也,宋鵬飛大多聽不懂。他們又都健談,但說業(yè)務不多,卻是許多的詩詞歌賦,也讓宋鵬飛沒有插嘴的機會。邱玉祿說蔡律師:聽說你業(yè)余時間在研究楹聯(lián)?蔡律師說:哪里是研究,也就是隨便翻翻,權當休息休息,換換腦子。邱玉祿說,我出個上聯(lián),你對對看?蔡律師忙說不敢弄斧。老師見桌上的盤里還有沒吃完的銀杏,就說:就以這銀杏為題,出個上聯(lián)你對對?然后略一沉思,便說:發(fā)青黃葉,結白果,卻叫銀杏。蔡律師立即說,老師你這上聯(lián)妙極!
宋鵬飛卻沒聽出妙在何處,卻知道他說的也有道理,家鄉(xiāng)到處是銀杏,春夏葉子青綠,秋冬又變得金黃。就佩服得啥話也說不出來,只掏出煙來給兩位學究上了。倆人接過點著,蔡律師就接著說:邱老師,你這上聯(lián)妙就妙在用了三個表示顏色的詞,我對起來可就難了。那就試著對一個吧。接著便說出了下聯(lián):處西北地,是南京,又稱金陵。話一落音,宋鵬飛還沒反應過來,邱老師就拍了桌子說:好!妙!你這更好更妙!然后就沖宋鵬飛說:宋主任,你知他這下聯(lián)妙在何處?我上聯(lián)用了三個表示顏色的詞,他下聯(lián)對了三個表示方向的詞,這南京也恰好在上海的西北方向,這不是很妙嗎?更妙的是這個金陵的金字,正對了上聯(lián)銀杏的銀字,你說妙不妙?
妙!妙!宋鵬飛說,今天能見到你更妙,要不然我就死定了。還好,我們總算又有活路嘍,邱主任,這事我就全仰仗您了。
十六
官司終于有了重大突破,盛懷新總經理非常高興,就讓人在墻拐角酒館訂了張桌子,專為宋鵬飛接風,還派了自己的車子把宋鵬飛直接拉到了酒館。
墻拐角只是個酒館的字號,并非真的就在墻拐角。這個地方原是舊城墻的拐角處,城墻拆了,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墻拐角這個地名卻留了下來。現(xiàn)在,這個名字不僅是人們對逝去的歷史的一種緬懷,而且,有識之士還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商機。如今,酒店名稱叫得越來越嚇人,什么帝豪、帝都、環(huán)宇、天廈、義大利、美麗間,還有什么天霸、地霸、海霸、巨無霸等等。而這家主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只往小里說,偏偏叫個墻拐角。也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卻引來了八方食客,生意也就越做越紅火。
盛懷新聽宋鵬飛在電話中說,邱律師能幫著把官司打到省高院。還說只要到了省高院,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勝算。這消息太好了,太及時了,太重要了。所以盛總今天高興。
盛總一高興,喝酒就出花樣。猜拳行令不用說了,唱唱歌,跳跳舞,怎么高興怎么來。有時也玩點兒別的花樣。比如今天,他就問服務小姐:有什么新鮮的玩意兒?能讓我們這個大功臣高興了,我就賞你。小姐說:我們正在搞促銷,有個就餐抽獎活動。
那好,什么獎品,汽車還是別墅?
小姐笑了,說沒有,先生。不過,獎品還是蠻好的,一定會讓您滿意。說著一招手,叫來個女孩兒。女孩兒懷里抱著個紙箱子,箱子糊了紅紙,上面黃字寫著:祝您好運。
大家就輪流伸進手去摸好運。摸出的卻是一張小紙片。小姐展開來看了,說:恭喜您先生,您中的是三等獎。三等獎是什么?喝水的杯子。于是,就有人送上一只漂亮的不銹鋼保溫杯。宋鵬飛看了看杯子,知道這種杯子在超市里要賣一百多。又有幾個人抽了,卻是打火機之類的小玩意兒。輪到盛總了,也摸出一張紙片來。小姐激動地說:先生,您的手氣真好!是個二等獎。您是這兩個月中摸出獎項最高的一位,恭喜您啦。就有人急著問:什么獎品?小姐說:是一雙價值五百八十元的皮鞋。聽說是個二等獎,立即有人提議,要為盛總的二等獎干一杯。于是大家舉杯起立,喝干了表示祝賀的杯中酒。
放下杯子,盛懷新說,好,好,為了表示我中獎的激動心情,明天晚上,我們還在這里,還是這些人,我再擺一場,大家都得來,誰不來我讓司機開著車子到誰家門口等,而且還得不停地摁喇叭,直到周圍的鄰居罵你為止。
最后摸獎的是宋鵬飛,竟是個一等獎。大家再次舉杯祝賀。
酒罷人散,盛懷新留下宋鵬飛,詳問了上海之行的情況。宋鵬飛一一仔細匯報了。說到了費用,盛懷新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這么多錢,他們敢拿?
這些人,個個人精似的,還要咱操心?你只說這事辦不辦吧?
盛懷新沉思了一會兒說:老宋,你看啊,我是這樣想的,按說呢,咱這個官司是應該打贏的,可是,咱卻輸了,你也知道這是為什么。逼到墻根了,咱再不下這個決心,前面的工作就白做了,花出去的錢也沒人給你補回來。如果咱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那個兩千多平米的板凳面子,現(xiàn)在都什么價了?且不說還得繼續(xù)升值,就按現(xiàn)在的價,也值兩千多萬了。就為這兩千多萬,咱花點兒錢也值。
我也是這樣想的,要是我自己的事兒,我當時就答應了。這不是一大筆國有資產嗎,所以得你這個國有資產的代表拿主意。你說吧,只要你說干,我就全力以赴;要是不行,官司也就死到這兒了。
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釣魚還得下窩子哩。
宋鵬飛說,你可想清楚嘍,這一窩子,可得好大一把小米兒呦!
十七
紅云去超市買了大閘蟹,卻聽說宋鵬飛被接到墻拐角酒館了,就有點兒不高興。她在電話中說:我看你宋鵬飛的心是越來越野了,你就住在酒館吧,別回來了,等我把戶口給你遷過去,咱家就當沒你這個人兒。宋鵬飛知道,紅云這話是半氣半玩的。也就用玩笑的口吻說:現(xiàn)在還要什么戶口,只要有錢,帶著身份證,走哪兒吃哪兒,連糧票都不要。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飯吃到一半,宋鵬飛腦子就開了小差兒,覺得有點兒愧對紅云,經常在外跑,丟她一個人在家,現(xiàn)在人雖回來了,又一頭扎進了酒館。想想也覺有些歉意,就假裝去洗手間,躲到外面給紅云打了電話。宋鵬飛問:怎么樣?大閘蟹吃完了?紅云說:吃完了。宋鵬飛驚問道:吃完了?四只大閘蟹你都吃完了?紅云就說表弟來了,四只蟹表弟吃了一只,自己吃三只。接著就說,你快回來吧,表弟聽說你今天回來,專來看你呢。宋鵬飛嘴里答應著,心里想,專來看我?怕是又有什么麻煩事兒,自己擺布不開,讓我給他收拾殘局來了。
宋鵬飛回到家,果然印證了自己的判斷,表弟真的有事。
宋鵬飛一進門就問:表弟呢?
紅云說,剛走,接了個電話,著急忙慌地就走了,說明天一早再來。紅云說著從宋鵬飛懷中接過手提袋,問:什么?
西裝。
西裝?說罷掏出西裝來,呦!還是名牌!宋鵬飛,你如今長進了,從來沒為自己買過衣服,今兒是咋了?
有你這個購物專家,我一輩子也不會有什么長進。摸獎摸來的。
紅云覺得奇怪,一頓飯讓人摸了那么多獎去,酒館不虧大了?
你豬腦子?開酒店的那些人,個個精得跟猴兒似的,吃虧的事他能干?羊毛能出在狗身上?然后就說了其中的奧秘。紅云這才知道,表面看,是酒館搞摸獎促銷,實際獎品的錢都打在飯菜里了。
宋鵬飛對今晚盛總的安排有點兒受寵若驚。心里想,盛總這人真講究,知道下屬的辛苦,工作有了點兒成績,馬上就看到了,還用這種方式表示肯定和嘉許。紅云也說盛總人不錯,關心下屬,是個好領導。
宋鵬飛就問表弟來有什么事兒。紅云就說,大概是他家的什么人犯了事兒,在八號里蹲著,還說身上正生著病,怕在里面經不住折騰,想找關系把他弄出來。紅云說著又指指墻角一個提包,告訴宋鵬飛是表弟帶來的。宋鵬飛看了看包說,你就會多攬胡蘿卜蒿子。紅云也回了一句說,那是你表弟,來找你,你又不在家,我能拿棍往外趕?
宋鵬飛也覺出自己的口氣不對,就緩了緩說,這事不怪你,我是說表弟這個人,也不知從哪兒攬來的麻煩事,自己辦不了,給我找事干。行了,不說他了,等明天我問問情況再說吧,我不能讓你為難,東西你都收下了,總得給人家有個交代。
宋鵬飛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不喜歡這個表弟,但是,有著這層關系,又能怎么樣呢,就如紅云說的,總不能拿棍往外趕吧。
表弟的事倒不十分難辦,不過是找個人,又花了點兒錢就解決了。樂得表弟又提了禮物來,說要謝這個表哥。這樣的事兒對宋鵬飛來說,雖不是太難辦的事,但也不愿在這些事上多花工夫,他的心思全在公司的官司上。
十八
盛懷新把宋鵬飛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說,就按你們商量的辦吧。合同在哪兒簽?是他們來?還是咱們去?如果他們不方便,咱過去也行。
宋鵬飛聽出來了,盛總是想過去。就打電話給蔡律師,讓他跟邱律師約好在省城會面。
倆人就去了省城。事情辦得很順,只是中間出了點兒彎兒彎兒,讓宋鵬飛感到納悶兒。怎么回事兒?不是說好了二百五十萬嗎?咋又變成二百八十萬了?宋鵬飛在上海同邱蔡兩律師見面時,邱律師提出要二百五十萬風險代理。宋鵬飛當然不敢作主,就向盛總進行了匯報。他原以為,盛總這次跟著來,怎么也得還還價,人家或許看了總經理的面子,讓個十萬八萬也是有可能的?,F(xiàn)在不僅沒讓,反又增加三十萬。宋鵬飛不明白,也不便問。盛總卻主動說:開始你們談的二百五十萬,人家是不保你能不能立案的,增加了三十萬,就能保證立案。只要省高院立了案,咱的官司就贏定了。你知道,那個板凳面子只要判給咱,那就是兩千多萬,你說,多花這三十萬不值嗎?
在宋鵬飛的印象里,邱律師一開始就是這樣說的,二百五十萬包立案。現(xiàn)在,他也只能信盛總的話為真了。他也知道官場的規(guī)矩,一旦與領導的意見出現(xiàn)分歧時,領導的意見總是對的。
事情既然辦得順利,盛總就有理由高興,他說在省城多住兩天,家里亂七八糟的事兒吵得腦子疼,權當在這兒休息休息。宋鵬飛也樂得奉陪,就說要陪領導好好玩玩。
天趕地催,竟然又住進了趙勇帶他住過的那家旅館。他知道盛總的愛好,也就有了投其所好的打算。
盛總卻說:你把我拉到這里來,也不怕失了我的身份。
宋鵬飛知道盛總這是玩笑話,也就跟他開起了玩笑:你掉茅坑了?一身都是糞?見盛總笑了,又接著說:我斗膽勸領導幾句,也別整天都是精米細面,早晚兒吃點兒粗茶淡飯,換換口味也有益健康。住宿也是,別老盯著大賓館,大賓館有大賓館的優(yōu)勢,小旅館有小旅館的妙處。
這兒能有什么妙處?
妙處自然是有的。聽見有人敲門,宋鵬飛就去開了,進來的又是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兒。他就說你來干什么?女孩兒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望著宋鵬飛說:你還能再把我趕出去?
宋鵬飛定眼一看,覺得好像見過,忽然想起,原來眼前這位,就是趙勇曾給他安排又讓他趕出去的那位。就笑了,說,看來咱們真的是有緣了。
可不就是有緣嗎!
有緣,有緣。宋鵬飛就笑。
女孩兒說熱,就把外面的衣服先脫了……
第二天,旅館老板對宋鵬飛說,你們那位真厲害,這里最厲害的姑娘沒能收拾了他,非讓我再送一個過去。宋鵬飛就笑:那當然,級別在那兒擺著呢。
十九
回家第二天,宋鵬飛醒得晚。睜開眼,已不見了紅云,猜她去買早點了,就起來點支煙,坐在沙發(fā)上噴云吐霧。也只有紅云不在家的時候,他才能坐沙發(fā)上抽煙,紅云在家的時候,他會自覺到陽臺去抽。
昨晚折騰得厲害,小別勝新婚,紅云像頭母豹,那精神頭兒,簡直讓宋鵬飛吃驚,怎么比小旅館的那個中學生模樣的女人還歡?床頭柜上的臺燈被碰翻在地上,旁邊的凳子,翻了幾個跟頭后倒在墻角處,稀里嘩啦的響聲像是為他們加油助威。
電視重播著昨晚的新聞,說那個被關進八號的前市長的孫子,企圖逃跑,被獄警開槍打死了。這事他前幾天就聽說了,但他聽說的跟電視里說的不一樣。有的說,外面的人怕他在里面亂咬,買通了里面的人把他打死了。有的說,他不放心家里的妻子兒女,想往外跑,翻墻時觸到了電網。還有的說,洗冷水浴時心臟病犯了。說什么的都有,宋鵬飛不知道該相信誰,但最讓他覺得沒譜的是洗冷水浴,大冬天的,洗什么冷水浴?
離開十幾天,家中一切如常,沒看出什么變化來。忽然,一個小玩意兒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只小鳥,不是真鳥,是用螃蟹的大螯變幻而成的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鳥。這種鳥他見過,是一次在酒桌上看人家現(xiàn)場制作的。也很簡單,把個毛茸茸蟹螯掰開再倒插在一起,一只小鳥便有嘴有腿兒,有翅兒有羽兒地鮮活了。
正欣賞著小鳥,紅云也買了早點進來。宋鵬飛問:誰這么能?看這小鳥多漂亮!
表弟。紅云順口說。
表弟?他什么時候來的?
上次。
上次是哪次?
紅云愣了一下說,十幾天前吧。
剛還摸著鳥的羽毛是濕的,會是十幾天前?心中疑惑,卻沒深究。
紅云就催他刷牙吃飯。刷牙時,又瞟見紅云拿了什么東西塞進吊櫥。也裝作不知,卻待紅云不注意時,悄悄開了櫥門,看到的是半瓶紅葡萄酒。很知名的那種牌子,也是想買未買的那種高檔貨。
宋鵬飛坐下吃飯,小鳥卻在眼前飛,半瓶紅酒也在眼前咣當,咣當?shù)盟麤]了胃口,就放下碗筷說不吃了。紅云偷看他的臉色,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來,就收拾了碗筷去廚房洗。宋鵬飛說了聲出去轉轉,便拉開門出去了。
在走廊上,宋鵬飛看到了樓下住著的胡師傅,熱情地打了招呼。胡師傅站住了,宋鵬飛看出他有話要說,也站住了,掏出煙來,笑著遞過去。胡師傅用手一擋說,我早戒了。然后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宋鵬飛替他著急。
胡師傅你有事兒?
也沒什么事兒,就是吧,我這兩年失眠,總也睡不好覺,夜里不能聽一點兒動靜,只要驚了困,一夜都難睡著。
宋鵬飛不明白胡師傅這話是什么意思,就疑惑地望著胡師傅。胡師傅看他不明白,就說,我就直說了吧,你們年輕,我能理解,可是,你們也不能天天夜里弄得稀里嘩啦響,我這七八天都沒睡好覺了,你看我這眼泡兒腫的。說著手指著眼泡讓宋鵬飛看。
宋鵬飛像是聽明白了,只朝胡師傅傻笑。
胡師傅也賠著笑說,小宋啊,我說話太直,你可別往心里去。
哪能呢,胡師傅,對不起了,對不起了。說著又掏煙。
宋鵬飛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胡師傅說,他能跟他爭辯嗎?說自己昨晚才回來,這七八天夜里的動靜與自己無關,胡師傅信嗎?
來到街上,宋鵬飛就笑胡師傅。笑著笑著,就笑不起來了,然后就琢磨胡師傅的話,這一琢磨,就琢磨得他頭皮一激靈。胡師傅說七八天了,天天弄得稀里嘩啦。不對呀,我不在家,紅云自己在家鬧動靜?
他想不通,也就不去想,胡師傅的話卻總在耳邊縈繞,蟹螯鳥兒也在眼前飛來飛去,還有那半瓶紅酒,咣當?shù)盟麜灂烌v騰,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聽到人叫宋大哥,魂兒才又附了體,一看竟是梅子,才知道來到了咖啡館。
梅子說,正要給你打電話,你就來了,真巧。
宋鵬飛看她說這話時興奮的樣子,不解地問,有事兒?
沒事,原以為離開之前見不到你了,你就來了,真是太好了!
離開?你要去哪兒?
我要回家去了,老在這兒也不是辦法。梅子說著,卻發(fā)現(xiàn)宋鵬飛神情不對,就問他怎么回事。
沒事兒,等你下班一起吃個飯?
行。梅子答應得很爽快,然后又問還有誰。
沒有誰,就你。
梅子先是一愣,然后就說,好。
二十
按說呢,中院終審的案子,那就是板上釘釘,根本沒有翻案的可能。盛懷新卻說,如今的事兒,還有什么不可能?就看你有沒有信心智慧和膽量,假如你連嘗試的膽量都沒有,你能有成功的機會嗎?
宋鵬飛聽蔡律師說,邱律師認識省高院的俞副院長,只要搭上這個關系,官司就有希望。這個對宋鵬飛來說太重要了。于是他就認準了這條道,盛懷新完全贊成宋鵬飛的判斷,也就大膽決策,把走通俞副院長關系的事兒全托付給了邱律師。邱律師開著一家律師事務所,二百八十萬打進律師事務所的賬上,剩下的事情就由邱律師去辦了。美麒麟公司又跟蔡律師簽訂了委托書,具體的訴訟活動便都由蔡律師代美麒麟公司出面。
很快就有了好消息,俞副院長傳話來說,讓美麒麟公司以不服終審判決為由,寫一封上訪信,直接寄到省高院。信就寫了寄出去。俞副院長就以處理來信來訪的名義,調閱這個案件的全部卷宗。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說這是一宗錯案。就督促中院糾正錯案。省高院定性為錯案,中院也只能再把案子翻出來。
二百八十萬帶來這樣的結果,把個盛懷新樂得不行。盛懷新也就格外地賞識起宋鵬飛來,常常當著外人的面,毫不避諱地表揚宋鵬飛。還私下許諾,公司將成立一個專管打官司告狀、催款要債之類事務的部門,叫個什么名字還沒想好,只要這個部門一成立,就讓宋鵬飛負責,這樣一來,宋的副職就可以磨正了。這一點最讓宋鵬飛動心,努力多年,就是想謀個正職,可在田總經理執(zhí)政時期,他不僅沒能磨正,反而讓他下了崗。盛總一上任,宋鵬飛的好運立馬就來。宋鵬飛對盛總簡直是感激涕零,人前人后也常念盛總的好。
盛懷新說,做領導的,不能只想著讓下屬干活兒,還得想著他們的利益,不然,誰給你賣命?說得宋鵬飛心里直怦怦,啊呀!這樣的領導哪兒找去?
盛總還時常說,你最辛苦,我今天得請你,說完就帶了宋鵬飛去墻拐角酒館喝酒摸獎。酒罷就讓宋鵬飛埋單,然后拿回公司報銷。
又該報銷了,宋鵬飛手上已壓了厚厚一疊發(fā)票,就找了糨糊,把發(fā)票一張張貼好,前面又敷了報銷單據(jù),后面又跟了張明細。盛總簽字的時候,隨便翻翻,走個過場,也是對宋鵬飛信任的表示。他先簽了字,然后才漫不經心地看明細,他發(fā)現(xiàn)明細上有一項寫著:床上用品。就順口念叨出來:床上用品?然后抬頭看看宋鵬飛。宋鵬飛知道他想問這項開支的情況。但他卻不說話,只是笑。盛懷新說,你笑啥?這里有鬼?
有鬼,還真的有鬼,是個女鬼。
盛懷新還是不明白,什么女鬼?這與床上用品有什么關系?
宋鵬飛就跟他解釋了什么是女鬼,以及女鬼與床上用品之間的關系。盛懷新聽后笑得合不攏嘴。笑夠了就說:也真有你的呀,宋鵬飛,虧你想得出來,女鬼,床上用品,有意思,有意思。
女鬼一詞是他剛剛接著盛懷新的話順嘴說出的,床上用品一詞,卻是他那天靈機一動想起來的。那天在小旅館,那個中學生模樣的女人進來后,先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條窄小的短褲,又來把他的衣服也扒光了。那一夜,宋鵬飛便有了全新的感覺和體驗。也就相信了趙勇說過的話。眼前這位像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女人,果真是個經驗老到的小女鬼。
這樣一位小女人,加上盛懷新要的兩個不知什么模樣的女人,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發(fā)票就成了問題,怎么開?總不能開小姐三個,銀兩幾許吧。當他站在商店的柜臺前,人家問他發(fā)票怎么開時他突然靈機一動說:床上用品。人家寫這幾個字的時候,宋鵬飛還偷偷地笑,笑過以后,很為自己的聰明腦瓜高興了好一陣子。
盛懷新說,怪不得趙勇以前報銷時,經常有床上用品的費用。他那時聽人議論過床上用品,但不知怎么回事兒,現(xiàn)在知道了,先是笑,笑過以后就對宋鵬飛說:下次不能這樣開了,要不然就露餡兒了。
二十一
官司又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雖然省高院說是錯案。但要糾錯也非易事。對方不肯輕易繳械。這么多年,化工集團公司花在官司上的費用,也不比麒麟公司少到哪里去。何況,還有一些人的前途命運都與這個官司聯(lián)系著。因此,兩家在法庭內外的較量都達到了白熱化。這就很難辦了。省高院的俞副院長僅僅答應把這個案子重新啟動,至于最后誰輸誰贏,就不是他管的了。誰管呢?蔡律師既然代理了這個官司,那就是蔡律師的事兒。當然,還有宋鵬飛的緊密配合。于是,兩個人頻繁接觸,東奔西走,北上南下。就這樣,時間又耗去了許多。當然,耗去的還有大把的真金白銀。
宋鵬飛在跑這個官司的同時,還管著公司類似的事務。比如,公司欠人家的錢,人家告到了法院。又比如,人家欠公司的錢,要不回來,又把人家告到法院。再比如,公司內部,工人與公司之間的工資糾紛、工傷待遇糾紛等等,有時也會弄到對簿公堂的地步。原則上說,只要事情鬧到了法院,就歸宋鵬飛管了,所以,他就整天腳不沾地兒地忙。
還不光這些,這些年,職工上訪成風,到市里,到省里,甚至到北京。到市里不怕,怕的就是到省里或到北京。這一招很厲害,弄不好,就有哪位領導因此丟了烏紗帽。上訪的人想,即使我的問題不解決,你的日子也別想好過了!所以,有些人上訪并不真的希望問題能夠解決,只是覺得有人陪著自己不舒服,心里也就舒服了。
公司對職工上訪是非常重視的,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去了省城或北京,立即派人,連哄帶勸地把人弄回來。不信哄不聽勸的,就強拉硬拽地弄上車拉回來。這幾年,這類的事情宋鵬飛沒少干。辛苦是肯定的,但成績也讓領導看在了眼里并記在心里。特別是盛總,他對宋鵬飛的工作更是格外地贊許。他說,宋鵬飛的工作大家都看到了,他這工作的重要性大家也都有了認識。應該成立個專門的機構,我建議就由宋鵬飛同志負責。沒有人公開反對他的意見。眼下到處起火,有個專門負責滅火的當然好。再說,哪兒找宋鵬飛這樣的滅火隊員去?還有,一把手的意見,誰敢站出來反對?腦袋進水了不成?
多年的副職馬上就要磨正,宋鵬飛當然高興。消息也很快傳開。紅云立即打電話說:老宋,我都知道了。你下班抓緊回家,我去超市買大閘蟹。宋鵬飛懶懶地答應著,并不如紅云那樣興奮。如果紅云不說大閘蟹,他也許能興奮興奮,但是她說了大閘蟹。過去,紅云只要說到大閘蟹,他也會很興奮的。他知道,只要有了大閘蟹,就得配套地弄瓶紅葡萄酒,而紅云一喝紅葡萄酒臉也就紅撲撲的,臉一紅她就會站立不穩(wěn)地倒在他的懷里,然后讓他抱著去臥室,把她放在床上的時候,她的手臂也會緊纏著不松開??墒牵裉焖麉s很冷淡,冷淡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紅云說到大閘蟹時,他產生了比大閘蟹吐出的泡沫還多的聯(lián)想。先就想起了那只蟹螯制成的小鳥,又想起了紅云匆忙藏在壁櫥里的半瓶高檔紅酒,還想起了樓下的胡師傅,胡師傅說他失眠,一連七八天了沒睡好覺……
二十二
宋鵬飛竟然徹夜不歸,而且手機也不開。紅云生氣、著急。她不知宋鵬飛去了哪里,也不知宋鵬飛在干什么。又出差了?不會吧,以往接到出差任務,都是先回家。換洗的衣服,常用的物什,都由紅云幫他打理。收拾妥當了,他拉著箱子就走,保管需用的東西一樣也不會少。
近來,宋鵬飛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紅云看在眼里,心里著急,也不敢問。其實,不問她也知道為什么。怎么辦呢?該發(fā)生的已經發(fā)生,覆水難收了。她有時想,趁宋鵬飛回家,撲通跪在他面前,來個竹筒倒豆子。然后是死是活,要殺要剮任由宋鵬飛了。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她不能預料這會帶來什么后果。于是,就整天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看宋鵬飛的臉色,生怕哪里不小心惹了他。
紅云想,又是哪里惹他不高興了?馬上就要磨正了,應該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呀?紅云想不通,宋鵬飛這時能到哪里去呢?跟朋友打牌了?喝酒喝多了?遇上壞人了?讓車蹭著了?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而她又非常想要個答案。于是就打電話。先打給趙勇,趙勇說不知道,還安慰她,讓她別著急,說跑累了就會歸窩的。又打給盛懷新總經理,盛懷新說,不會有事吧,從我這兒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呀。然后就勸她放心,說不會有事的。紅云再把電話打給表弟,打這個電話她是猶豫了一會兒的,最終還是打了。表弟說,你別急,我這就過去,商量商量一起找,看看他能去哪里。表弟很快就來了,紅云本不愿再見他的,那次她藏紅酒被宋鵬飛發(fā)現(xiàn)了,她就不想跟表弟再聯(lián)系了??墒乾F(xiàn)在,她實在沒有辦法了。表弟說,你別急,我讓朋友幫著找。于是就打電話,讓他的朋友分頭找,去全市所有的大醫(yī)院,看看有沒有車禍住院的,如果有,再看是不是宋鵬飛。又讓一部分人到幾個派出所,看是不是讓人當吸毒賭錢嫖娼的給抓起來了。
天亮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宋鵬飛,你在哪兒呢?你這樣折磨我倒不如殺了我!紅云急得要發(fā)瘋了。
但是,她不知道,宋鵬飛已經在一個狹小房間里熬過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宋鵬飛沒睡,他在想一個問題,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待著。自從他知道有這么個地方,就沒想過自己與這個地方有什么關系?,F(xiàn)在,他卻實實在在地被拘在了這里。這是怎么回事?
由于事發(fā)突然,他一下子還想不清楚在這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就把昨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捋開了看。
好像是這樣的。先是盛懷新說要成立法律事務部,要他負責。再就是紅云說要去買大閘蟹,要他回家。他不想立即回家,卻直接去了咖啡館。原想把要磨正的消息告訴梅子就回家。梅子卻說要請他吃飯,慶賀慶賀。就去吃飯,還喝了酒,吃了大閘蟹。他高興了,又教梅子劃拳。肯定不是螃蟹拳,而是高高山上一頭牛。他先給她示范:高高山上一頭牛,兩個角,一個頭,四個蹄子分八瓣兒,尾巴長在腚后頭。哥倆好,腚后頭;八匹馬,腚后頭;六六大順腚后頭。示范的時候,當然是帶動作的。說高高山上一頭牛時,就將手伸高表示高高的山,然后又豎起一個手指表示一頭牛;說兩個角,一個頭時,就把兩個食指豎在頭頂表示兩只角;說四個蹄子分八瓣兒時,就伸出手指表示這兩個數(shù)字;說尾巴長在腚后頭時,就伸手在腚后,擺動成牛尾巴的樣子。梅子沒見過這樣劃拳的,見宋鵬飛比劃得滑稽,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嬌喘吁吁了。倆人都喝高了。他不放心梅子一人回去,就要送她。半道上,梅子說,她和一個小姐妹兒合租的房子,回去說話不方便,不如找個地方說話。還說就想聽宋大哥說話的聲音。他就說,我的聲音有什么好?梅子就說,聽不到你的聲音,心里慌慌的;聽了你的聲音心里也慌慌的。宋鵬飛說,真的?梅子說,真的,不信你摸摸,現(xiàn)在正慌慌地跳呢。宋鵬飛認真地摸摸,證實了梅子沒說謊,自己的心卻也慌慌地跳了起來。然后就看到一家小旅館,倆人就歪歪斜斜地進去了。
梅子躺在床上,說宋大哥,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可是老天有眼,還是讓我又看到了你。
你這是什么話,咋就見不到我了?
我明天就回去了,這一回去,哪還有再見的機會?
宋鵬飛知道,梅子家在省城,就知她要回省城去。梅子說想跟男人離婚,男人不同意,她才在這里躲了幾年。現(xiàn)在,男人熬不住了,捎信來說同意離婚。她就是想回去把婚離了。
宋鵬飛聽后,很為梅子心酸了一陣子,一個女人孤身在外,也真是不容易呀!
梅子今晚高興,她說,宋大哥,怎么老天就讓我遇到了你呢?
我們有緣。是的,我們真的有緣。
梅子就笑。然后哀凄凄地說,宋大哥,今兒能見你,我沒什么遺憾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我不能讓你死,我得讓你過得舒舒服服的。你回去后,把離婚的事料理清了,我?guī)湍阍谀抢镩_個小商店,我沒有能力像趙勇那樣開個像樣的酒店。唉,你知道嗎?在省城,趙勇有個酒店,就在離省高院不遠的一條街上,叫什么清風嶺飯莊。我開不起那樣的飯店,但弄個小一點兒的門面,賣點兒小東小西的我能做到。小是小了點兒,但有小不愁大。我看那些店也都不大,但聽說也是不少賺錢的。只要將店開起來,又是靠近省高院,生意肯定好。你沒見那些煙酒店,那些打官司告狀的,需要托托關系,走走門子,好煙好酒地買了送出去。說起來你不一定信,那些收了好煙好酒的又悄悄把煙酒帶了來,再退給煙酒店,打個六折七折收了,再加錢賣出去,挺賺錢的。有時一條好煙能來回折騰好幾圈兒。
宋大哥能把她回家后的生活路子都想好了,讓梅子也挺感動的。她說,宋大哥,你是我的貴人啊!你可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怎么辦呢!
看你說的,我能有什么事呢?
就在他說了這話不多會兒,他的事就來了。
倆人分手后,他掏出煙來點上。就看見兩個人朝他靠過來。你是宋鵬飛嗎?他答應說是。倆人便把他夾在了中間,一輛小車開來,車門打開,倆人就把他塞進車里。
嘩啦一聲,鐵門關閉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說這是什么地方?
大蓋帽說:左邊七號,右邊九號,你說是什么地方?
宋鵬飛從未想到,自己會跟八號有什么關系,可他偏就進來了。
這里,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一個神秘感非常強的地方。同樣,對于宋鵬飛來說,這里也充滿著無限的神秘。曾多次從這個叫作八號的門前經過,但他始終想象不出里面會是什么樣子?,F(xiàn)在,他就置身這個神秘所在之中了。卻也無暇研究探討這里的陌生和神秘,只在腦海里思索著一個問題:怎么會到這個地方來呢?一時也沒有個答案。卻讓這里的人幫他找到了答案。這里的人總能想方設法讓你按他們的意愿說出真話或假話來。這些真話或假話,最終便成了法官定罪的一部分證據(jù)。按說,宋鵬飛也算得上一條漢子,年輕的時候跟人打架,幾個人圍著他打他也沒含糊過??墒莵淼竭@里,他就體會到了難以忍受這幾個字的含義。開始他還扛著,慢慢就扛不住了,該說的也就照實說了。先還有心理障礙,后來就想通了,面對政府還是該實話實說。掃清了這個心理障礙,就陸陸續(xù)續(xù)說了一些人家想知道的情況。甚至連什么是床上用品也作了交代。問他:二百五十萬變成二百八萬是怎么回事?這他就不完全知道了,他就說了這件事的過程,并一再強調,真的不知道多出來三十萬是怎么回事。該說的都說了,他以為可以得到寬大,就仰著臉問:我能回去了嗎?就有人回答說,就你說的這些事兒,自己掂量掂量,你還回得去嗎?
一年有期徒刑,還是考慮了他的認罪態(tài)度判下來的。
二十三
一年也挺快,只要能安心接受這個現(xiàn)實,就不會覺得慢。
來接他的除了紅云,還有趙勇。趙勇對紅云說,嫂子你先回家,我約了幾個朋友為宋大哥接風,吃了飯就送他回家,不耽誤你們小兩口兒吃大閘蟹,喝紅葡萄酒。
趙勇和宋鵬飛一年多不見,免不了唏噓感嘆一陣子,然后趙勇就問: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我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原來跟著盛懷新,覺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現(xiàn)在靠他是靠不上了。你一向挺好的?
好個屁!我他媽的差點兒沒把命丟在里面。三天三夜沒讓我合眼,幾個家伙變著花樣地折騰我,把個方凳子翻過來四腿朝上,讓我四條腿蹲在上面,你想,那東西晃晃悠悠能讓你蹲穩(wěn)嘍?再加上我困得睜不開眼,就迷迷糊糊地栽了下來,你看我這兒。說著指指自己的額頭。宋鵬飛看到了他額頭上的那塊疤。趙勇又接著說,我他媽的眼看快撐不住了,心里想,別受這個罪了,都招了吧。但是,我又想,不能招,一招就全完了。我就咬緊了牙,給他來個徐庶進曹營。我不說話,他能把我怎么樣?
這樣就把你放了?
哪能呢,要說也虧了田總,要不是他在外面張羅,說不定我就把小命擱里面了。田總這人行,我這一輩子都得感謝他,平時對我不用說了,我在里面,他把省里的關系都用上了,這才撿回我的一條小命。
宋鵬飛就想,還是趙勇運氣好,有個田總在外面拼命撈他。我的運氣咋就這么差呢?有個盛懷新,可他自己也一腚雞屎不干不凈地進去了,還有誰能撈自己出去?表弟?那個熊東西……呸!宋鵬飛吐一口粘痰在地上,然后就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這一年不也熬出來了。盛懷新不是更慘嗎,十年有期徒刑。想到盛懷新,宋鵬飛又覺得有愧,其實盛懷新對自己還是不錯的。但轉而又想,一碼是一碼,一人做事一人當,自己這些年利用這個官司撈了點兒好處,但是比起盛懷新來,又算得了什么?他一下子就撈了三十萬,就這,十年也不冤他!
趙勇看宋鵬飛老是走神兒,就掏出煙來遞過去,又為他點上,然后說:要不這樣吧,你跟我去省城,有我一碗就有你一碗,我不信離了單位能餓死咱。你去了,我給你找個事兒先干著,你看行不行?
我這個樣子能干啥?
省城那兒有個飯店,現(xiàn)在也有人管著,那人不行,我想把他辭了。你過去,幫著打理打理。不會比你那個副科級差。
宋鵬飛瞧了瞧趙勇,你是說那個清風嶺飯莊?
這你知道。
宋鵬飛輕輕笑了笑說,我就不明白了,你趙勇咋就有這么大的本事,開著那么大一個飯店?
趙勇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說:老兄,我實話跟你說吧,就這個飯店,外觀都說是我趙勇的,你想,就我這一堆一塊的,能有那么大本事?只不過名義上是我的,其實,我占的股份少得很。你看我這樣子,像個有錢的人嗎?
宋鵬飛哦了一聲說,先這樣說著吧,飯店那玩意兒我也不懂,也不是一句話說去就去的,別你正干得好好的,我一去再把你的生意給攪乎毀了,再說吧,再說吧。
二十四
宋鵬飛終沒答應趙勇,他不愿去清風嶺飯莊,認為給趙勇這樣的人打工有點兒掉價。他說趙勇不實在,肚里能有一百個轉軸子,小眼睛一眨就是一個鬼點子,跟這種人攪和在一起太累。不愿為趙勇他們打工,又早與美麒麟公司解除了勞動關系,現(xiàn)在的宋鵬飛真正成了醬菜店的伙計——咸(閑)員一個了。不是公司的人,公司的事情也就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了。畢竟在這個公司干了那么多年,青春年華都耗在了里面,現(xiàn)在說沒關系就沒關系了。他覺得自己像個棄兒,雖也知道爹娘是誰,爹娘卻都不認他。他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還幻想著,能把爹娘哭來與他一起抱頭大哭。然而,卻沒有人來搭理他。
宋鵬飛整天無所事事,紅云自己有短兒,也不敢怎么管他,就由他去。
官司依然懸在那里,接任盛懷新的新任總經理又另選了人負責這個案子。法院仍在慢條斯理地居中調停,勸兩家坐下來協(xié)商解決??伤麄円膊幌胂?,能協(xié)商不早就協(xié)商了?按說,這事也很簡單,既然省高院定性為錯案,直接糾正過來不就得了?世上有許多事情,看起來簡單,其實并不簡單。美麒麟公司支著架等著贏,化工集團公司豈能輕易認輸?你走關系通路子,人家也沒閑著。表面看,是原告被告在較量,其實,背后還有兩股力量也在較量,而且兩股力量又都不弱,所以,官司還得繼續(xù)打下去。
但是,這一切都與宋鵬飛沒關系了。他就在家抽煙,喝酒,看電視。也不喝紅葡萄酒,只揀高度白酒喝,一喝就暈乎,一暈乎就睡。有時也暈暈乎乎地出去瞎逛。這天就逛到了一片新建的小區(qū)旁,忽然就想起了逄律師,他知道,逄律師就住在這個小區(qū),他還知道,逄律師在他進去以后不久也進去了。逄律師的刑期比他長,現(xiàn)在仍在里面蹲著。他忽然覺得很有些對不住逄律師,想想逄律師的老婆,一個人帶個孩子,定是不容易,就想,該去看看她,雖不能給她什么具體的幫助,但表示一下關切的心情也好。
女人開了門,是逄律師的妻子。他就說:我來看看。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還有臉來?
宋鵬飛顯然對這幾句話沒有心理準備,在他的印象里,逄律師的妻子是個溫順嫻靜的小女人,怎么今天竟是這樣一副獅吼模樣?
獅吼繼續(xù)說,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狗一樣地亂咬,俺男人也不攤進去,都是你,都是你這臭嘴,滾!砰地一聲關了鐵門。宋鵬飛覺得挺委屈,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又沒人栽贓陷害你,我不過說了實話,你坐牢能怨我?
宋鵬飛離開逄律師的家,繼續(xù)在街上瞎轉悠。
紅云打來電話說,快回家吃飯吧,你也不看看幾點了。
他這才發(fā)覺天果真黑下來了,街邊的小樹林里也有了一些寒意。
迎面過來一高一矮兩個男人。高個子問:你是某某某嗎?宋鵬飛覺得好笑,這眼神兒,把我認作市長了。市長有這個時候在街上瞎轉悠的嗎?就說:認錯人了。那人說:不錯,我認識你,你就是某某某。又說了一遍市長的名字。宋鵬飛想再說一遍認錯人了,還沒等說出來,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宋鵬飛更加肯定他們認錯了人,連忙后退一步說:我叫宋鵬飛。我不是……又一拳打過來。矮個子也一腳踹過來,嘴里還說著,揍的就是你!高個子又上前一步,說了聲叫你還胡說八道!跟著一拳迎面打來,宋鵬飛腦袋一蒙,身子搖晃一下,便仰面倒在了路旁。矮個子拾一塊半截磚頭掂在手里,高個子說,算了,這就夠他受的了。倆人迅即消失在小樹林里。
圍觀的人不知腳下這人是死是活,有的說,可能是乞丐。有的說,大概是羊角風。還有的說,是不是心臟病犯了?要不要打120?
一輛寶馬慢悠悠地停下來,開車的是個男人,副駕位上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對開車的男人說,我去看看干啥的。男人說:聽著打狗爬墻頭,不看熱鬧你能死?看了熱鬧你能多長一塊肉?
你才多長一塊肉!壞蛋!
行,行。我多長一塊肉好了吧?多長一塊肉也是為你長的。
女人就笑著朝男人肩窩捶了一拳。男人便緩和了語氣說: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喝高了,躺這兒歇會兒。也可能只顧了喝酒,忘了今兒吃的什么菜,正倒出來查看呢,查清了好回家向老婆報告。
小女人就說:你也經常這樣查了向你老婆報告嗎?
男人不答,一踩油門,寶馬呼地往前一躥,小女人一驚說:你個死趙勇,嚇死我了!
趙勇腳一抬,松了松油門兒,車子慢了下來,他對小女人說,我得回去看看。小女人說你看什么,看那個醉鬼?趙勇說,我覺得那人是宋鵬飛。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就覺得是他。說著車子已經調了頭,踩油門兒的腳稍用點兒力,車子就加快往回開去。
宋鵬飛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小女人用面巾紙為他擦去流到嘴角的血。趙勇說,我給嫂子打過電話了,她一會兒就過來。
宋鵬飛的手機響了,他摸出手機,使勁睜開腫得將要合縫的眼睛,看是一串熟悉的號碼,知道是梅子打來的,就摁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在耳邊。但是,這時的宋鵬飛想說句明白話也不成了,牙齒掉了兩顆,嘴唇又腫得往外翻著,連站在跟前的趙勇和小女人都聽不清他在說啥。
電話里是梅子的聲音:宋大哥,你怎么了?
趙勇接過宋鵬飛的手機問,你是誰?找宋鵬飛有事嗎?
梅子聽出不是宋鵬飛的聲音,稍停了停問,你是誰?我找宋大哥。
宋大哥在開會,找他有事嗎?有事跟我說也行。
等散了會我再打給他吧。說完掛了機。
宋鵬飛坐起來,接過手機,努力睜著眼,低頭不停地摁鍵,他想編個短信發(fā)給梅子,把這兒的情況和下一步打算告訴她。剛摁下發(fā)送鍵,紅云就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見宋鵬飛的樣子,立馬眼淚就下來了。她一把抱住宋鵬飛,就失聲地哭起來,哭了一陣說,誰這樣心狠,把人打成這個樣子?說完又捧著宋鵬飛的臉問,你得罪誰了?
醫(yī)生來了,要為宋鵬飛處理傷口,小女人就扯著袖子把紅云拉在一邊,紅云仍哭著說,誰這么缺德,敢下這樣的狠手。
趙勇想說宋鵬飛毀就毀在嘴上,終是未說,只朝紅云看了一眼,卻見紅云還在那里抹眼淚。
一陣警笛聲傳來,趙勇心里一驚,回頭透過窗子,看到警車呼嘯而過。他判斷著,應該是朝向八號的方向。警車過后,樹葉紙屑飛旋如雀,有一片葉子竟飄然入窗,又悠悠地落在趙勇的腳旁,像一只大睜的眼睛,直直地跟趙勇對視著……
作者檔案
楊剛良: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徐州市作協(xié)理事。有散文集《綠色記憶》和《晚香齋筆記》出版。中篇小說《白烏鴉》刊在《北京文學》2009年第七期,并被《作品與爭鳴》同年第十期轉載、《燕都晨報》全文連載、湖南文藝出版社選入《中篇小說集》。中篇小說《癭變》發(fā)表在《陽光》2010年第二期。散文《鍋底下的變遷》入選《中國陽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