岵山采韭

劉忠獻

岵山，從字面上理解，即古代、古老的山。岵山也真是一座具備豐富歷史文化內(nèi)蘊的、有故事的山。

億萬年前，岵山就矗立于丹江、淅水交匯之地，并成為淅川最重要的地理標志；春秋以來，岵山更是以《陟岵》篇，聳峙于《詩經(jīng)》的卷帙上，供一代代讀書人仰望、登臨。公元前312年著名的秦楚丹陽之戰(zhàn)，即發(fā)生于岵山腳下。忠心愛國的三閭大夫屈原就曾攀登岵山，憑吊戰(zhàn)場，寫下了悲壯沉雄、慷慨激昂的《國殤》一詩。宋時，金兵侵犯中原，宋將孟珙率軍奮勇出擊，一舉擊潰盤踞于岵山，以金將兀仙為首的來犯之敵。岵山還是真武祖師在去南頂武當山前選取的修煉道場；自明代起，巍峨峻拔的岵山主峰之巔即修筑有祖師廟，信徒云集膜拜，香火綿延不絕。

岵山，詞典上的釋義為：多草木的山。歷史上，岵山的確樹木蓊郁、百草繁茂?，F(xiàn)今的岵山，樹雖稀疏但草卻仍然旺盛。在名目眾多的岵山草中，最為人稱道且美名遠播的，就是野韭菜了。

所謂野韭菜，即完全自生自長，沒有任何人為因素的一種野生山韭菜。

俗語有：“一月蔥二月韭。”可見，二月的韭菜最為美味。而陽春二三月間，到岵山采韭，古來就是周圍百姓的傳統(tǒng)民間習俗。

仲春，我攀登岵山，采韭，采春天的野生山韭。

岵山九峰，一字排列，南北綿延達10里。遙遙望去，山體峭峻，氣勢崢嶸。尤其是主峰，恰處中間，豪邁軒昂，雄壯磅礴，盡顯王者之風范和尊貴；左右兩旁山峰，依次低伏，且皆向中間拱——做為丹淅大地上的名山，岵山之奇，于此略見一斑。

奇的還有，周圍50里之內(nèi)的眾多山峰，無一能與岵山主峰相比肩。更奇的是，這周圍眾山中，除了與岵山隔鸛河相望的一座山中有少量野韭外，其它皆難覓野韭蹤跡。令人驚奇的還在于，岵山九峰里，野韭主要生長在中間三峰，且多在山體中上部山勢陡峭險峻之處，下面低緩的地方，極為罕見。

春日的朝暾，為岵山東坡均勻地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陽光，本就器宇非凡的岵山，愈發(fā)神采炳煥、氣魄雄偉。

一路上，鮮嫩的春草，用纖巧的手指輕拂著我的腳步，晶瑩的露珠更以眽眽的目光注視著我?？磥?，它們對我這個山外來的采韭人，非但沒有拒斥，還報以迎迓的姿態(tài)。一條若有若無的通向岵山主峰的崎嶇小道，似乎還在眨著惺忪的眼睛，睡意朦朧。我沉實的步履，可否將其徹底喚醒？今天，除了在岵山偏峰下低矮的緩坡上偶見三幾個采韭人外，我是朝著最雄奇的岵山主峰攀登的唯一的人。

遙想兩千多年前，屈原登臨岵山憑吊丹陽鏖戰(zhàn)的戰(zhàn)場時，也許就是沿著這條山徑，朝岵山主峰艱難行進的吧？而今，我腳下踏著的，正是屈大夫留下的凝重足跡啊！路途中，可供眺望并歇腳的這塊八尺見方的山巖上，可否還能聽到他的聲聲太息？岵山，恰處丹、淅二水匯合處，山腳下，即秦楚丹陽之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屈大夫當年之所以不畏艱辛地登攀岵山，除卻可以憑高望遠，更好地憑吊、祭酹楚國八萬陣亡將士外，我猜想，極有可能還因為岵山生長著遠近聞名的野韭菜。

“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詩經(jīng)·豳風·七月》）“韭”能與“羔”并列共陳，獻祭神靈，可見，“韭”，早在春秋以前，即被視作非同尋常的祭祀用品?！熬虏恕庇置伴L久菜”，“韭”與“久”同音，寓意長長久久。韭菜與某種蘭草極為相似，有一種蘭即名“韭蘭”。因而，韭，大概也像蘭一樣，象征著高貴、圣潔、堅貞一類的品格吧。

喜歡以香草、美人自況的屈原，想必對岵山野韭情有獨鐘。因為，如蘭似蕙一般的岵山野韭，正是屈大夫純潔、高尚人格的生動寫照??！他登臨岵山，就是要用采擷來的岵山野韭，祭奠為國捐軀的楚國將士，更是以“韭菜”的美好寓意，祝福、祈禱自己的祖國，國祚久長！

岵山自古享有美名盛譽。作為生長于其上的野韭菜，同樣聲傳四方。周圍百里之內(nèi)，群山環(huán)繞，但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野生韭菜者，唯此一山，甚為奇異。岵山剛好屹立于丹江、淅水匯流處，鐘靈毓秀；奇峰異巒長出的野韭，當然非比尋常。岵山乃真武祖師曾經(jīng)選定的修煉道場，可謂神山、仙山、靈山，那么，岵山之韭，即集祥納瑞之物。況且，岵山上越是艱險奇峻的地方，韭菜越是長得旺盛蔥郁。岵山野韭，當為名副其實的“仙草”、“瑞草”了。

采岵山之韭，就是采岵山之仙草、瑞草。

登山采韭路上，自山腳到山腰，我未曾遇到一棵韭菜。山路忽隱忽現(xiàn)，越登越高，如草繩一般懸掛在越來越險的山勢之上。從山腰開始，不經(jīng)意間，這兒一棵那兒一株野韭，竟浮現(xiàn)在眼前。急不可耐地采摘了一把后，邊攀登邊搜尋，不料山路兩旁竟閃現(xiàn)出了一簇簇、一叢叢野韭；倘若往偏離山路的地方攀爬十多步，一團團、一片片的野韭，便涌現(xiàn)、疊現(xiàn)在草叢間、危巖上、石崖下，令人驚訝不已。

——岵山，竟是一座立體的韭菜園啊！

一場多情的春雨，前幾天剛剛下過。潮潤的土層、石巖長出的韭菜，翠綠、鮮嫩、瑩潔，十分養(yǎng)眼可人。也許是山巖附著的土很瘠薄吧，其上的韭菜就顯得低矮短小些；而積土較多的草坂間，野韭就較為頎長厚實。尤其在陰濕的巖壁下雜草叢中，野韭長勢茂盛，簡直就是豐腴肥大壯碩了。

這還只是沿山路邊不太陡峻之處。如果在懸崖峭壁上的一些地方，則另具一番景象。有些野韭可冒險采得，而有些野韭則令人只能望崖興嘆了。我斂氣屏息，斜著身子，試著小心翼翼地手扣石壁或抓牢巖間小樹，腳蹬石縫或巖棱，艱難來到一處僅有三四平方米的狹長臺地。但見這里滿滿一畦韭菜，整齊、勻稱，肥美、鮮靈。在這人跡罕至的崖壁之上，如此藝術(shù)品一般精致的韭菜畦，真讓人驚嘆一定為仙人所種！我輕輕地細心采著，唯恐弄壞了韭畦。20余分鐘的工夫，便采得了一大捆。待起身看腳下八九丈高的懸崖，正值壯年的我，竟兩腿打顫、驚魂未定。

岵山腰部以上，像這樣奇絕的峭巖危崖，幾乎周遭環(huán)繞。而驚為仙人所植的韭菜畦，絕大多數(shù)可望不可及——煙嵐晴霓、風雨晨昏，撲朔迷離、神秘莫測……

采韭過程中，我每每遇到綿藻、羊胡子草等與野韭很相似的草。它們試圖以幾可亂真的形狀、顏色，冒充韭菜，魚目混珠，蒙蔽采韭人。偶爾，我還真被其假象所迷惑，竟采了五六棵。但后來經(jīng)仔細甄別，還是果斷將其徹底剔除。當年，屈原登岵山采韭奠醊楚國殉國將士時，也許也曾遇到綿藻、羊胡子草之類的雜草吧？它們應當是上官大夫、靳尚、子蘭等奸佞小人的化身。而如蘭草一般高潔的岵山野韭，恰是正氣凜然、一心報國的屈原偉大人品的象征?！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其實，岵山采韭，屈原除了憑吊楚地英靈，更重要的是明志——明確自己決不同流合污、誓死報效國家的宏大志向！

一只金雕于岵山上空巡天飛翔，兇悍、威猛、勇鷙。后來，突然又增加到三只、四只——它們是在奉命聯(lián)合執(zhí)勤，共同守衛(wèi)這座靈秀之山、神圣之山？此前，在其他地方，我僅看見過一只金雕盤旋天宇的景象；而四只金雕同時翱翔，今生實為第一次看到。也許，唯有在雄峻偉壯的岵山，方能遇見這種奇觀吧。看來，岵山的確出類拔萃、非同凡響！

早晨，我充盈希望，從岵山東坡，乘興登山；傍晚，我滿載收獲，自岵山西坡，盡興下山。按照太陽的步幅，在一天之內(nèi)，無意間，我竟把整個岵山，由陽面而陰面，以采韭為手法，細細丈量了一遍。我不斷地躬身、俯首，叩問山巖、打探野草，而后尋覓、采獲……

岵山，是以楚地當書脊、將山體作書頁，橫陳于丹江、淅水之間的一部《楚辭》！芳菲春日里，用采韭之手指，憑太陽之目光，該是打開、翻動、閱讀這部詩歌經(jīng)典的最佳方式吧。

岵山采韭，是否也成了岵山采詩，采生長于岵山的野韭一樣靈動鮮活的楚地歌詩？

遠望岵山九峰，像一把打開的折扇——一把描畫著寫意山水的工藝品折扇。其扇面上，群巒逶迤、峻巖崔嵬，奇樹蓊郁、瑤草繁密。當然，更蘊涵著古往今來許多故事和人物。屈原當年攀登岵山采韭、祭奠楚國英靈的情節(jié)，應是畫面中的亮點和精彩之筆。我仿佛看到了他伏身山巖采韭和站立峰巔拊膺嘆息仰天長嘯的形影。

岵山挺拔的主峰與兩側(cè)依序低伏的偏峰，緊密連接，酷似一座筆架。采韭之余，我于岵山筆架之谷處休憩、躺臥，展開奇思、放大身形，能否構(gòu)成一只毛筆的筆桿？將采得的一捆茂盛野韭，舉至頭頂，又可否組成這只毛筆尖、齊、圓、健的筆鋒？——像屈原當年寫就傳世名篇《國殤》所用那只筆一樣的筆鋒？

采韭岵山，我采得了岵山的雄魂峻魄，采來了岵山的靈秀高潔，采下了岵山的文采風流。

我渴望化身為筆，以岵山野韭所賜予的雄健、靈慧、文藻，走筆于丹淅大地，揮就一篇篇錦繡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