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接到IBE(Image Biodiversity Expedition,意為“生物影像調(diào)查評估”)關于藏東南生物調(diào)查的任務時,我還猶豫是否有必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整整拍攝一個月。作為一名生態(tài)攝影師,我多年艱苦的外拍見證了中國野生動物的瀕危處境,同時也讓我想起了一個詞——“棲息地”。
由于近年來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城市蔓延,高速公路、鐵路的不斷延伸,對森林的濫砍濫伐,對礦藏的破壞性開采,都大大壓縮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在漢語里我們幾乎找不到“棲息地”一詞,據(jù)說這個詞是從國外引入的,而這方面詞語的匱乏,恰恰反映了國人在生態(tài)思維和理論上的缺失。人類似乎很自私,只想著自己的生存空間,卻很少考慮野生動物的生存狀況?!皸⒌亍币辉~,仿佛就是專門為野生動物制定的。如今在中國的很多地
方,一些大中型野生動物已經(jīng)很難找到像樣的棲息場地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藏東南:野生動物的“諾亞方舟”
或許對野生動物來說,審判日早已到來,而藏南真的成了能躲避大災難的“諾亞方舟”。
對于絕大多數(shù)生物來說,所謂保護區(qū)是一片從未有人介入的地方,是生物們生存所依賴的庇護所,但由于工業(yè)革命對自然環(huán)境的侵蝕,這類庇護所大多成了一種斑塊狀的結構而被孤立起來,這就是生態(tài)學上所謂的“孤島效應”。但由于各個“孤島”之間被公路、城鎮(zhèn)、農(nóng)田等分隔,生物之間交流、繁衍的機會就被阻斷了,漸漸導致種群退化和物種滅絕,因此直到今天,我們已經(jīng)很難再看到哺乳動物的身影了,這也是中國生物學家和生態(tài)攝影師共同面臨的困境與悲哀。這個問題,如果放到大眾文化中來考量,人類對地球的過度開發(fā)導致了電影《2012》中“審判日”的到來,那么人類為什么會把“諾亞方舟”的建造地放在中國西藏呢?多數(shù)人給出了統(tǒng)一的答案:“那里人跡罕至,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恰恰是網(wǎng)友們的跟貼打消了我去西藏的猶豫心理,或許對野生動物來說,審判日早已到來,而藏南真的成了能躲避大災難的“諾亞方舟”。
IBE這個團隊由國內(nèi)幾位專業(yè)生態(tài)攝影師組成。雖然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但隊長徐健還是告訴大家:“這次西藏之行,給你們每人都買了保險,要是被熊吃了,或是掉進雅魯藏布江被沖到印度,你們的家人可以拿到30萬元的保險賠償?!贝蠹抑划斖嫘σ粯罚犛讯谶€不失詼諧地冒出了一句:“我要是真的遇見黑熊,那算中了個頭彩!”由于如今在野外的動物遇見率很低,生態(tài)攝影師的話里多少有些歇斯底里。
從林芝機場到我們此行的大本營派鎮(zhèn)有70多公里的路程,車子要在山路上行駛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在車上,大家的話題圍繞著當?shù)匚锓N的情況展開了交流。我與隊友吳秀山望著窗外,看見機場周邊的山體裸露,植被稀疏,動物種群密度顯然不會太高,就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而負責接待我們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旅游公司的老賈無意中的一句話,更是給所有隊員潑上了一盆冷水:“我在這里一年多,沒見過什么動物?!?br/>
深入加拉白壘峰腹地的森林
有幾名隊員在經(jīng)過第一次露營后分別在身上抓到
了“蜱”——那是一種可能傳播森林腦炎的昆蟲。
派鎮(zhèn)這座人口不足1000人的小鎮(zhèn),在南迦巴瓦峰的映照下散發(fā)出濃厚的宗教氣息。一座帶有民族特色的小旅店的門半開著,門外,一輛皮卡車上竄下一個身穿民族衣服的中年男子,他很快招呼過來幾個小伙子,幫他把車上的發(fā)電機、柴油、鍋灶和糧食統(tǒng)統(tǒng)堆放在門口。這個一臉無所謂的中年藏民叫做安吉拉,是我們這次調(diào)查向?qū)ЫM的組長。通過短暫接觸,才知道他曾經(jīng)是獵人,對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一帶的動物情況比較了解。面對世界上最深的峽谷,冰川、絕壁、陡坡、泥石流和巨浪滔天的雅魯藏布江交織在一起的工作環(huán)境,我們面前的這位向?qū)Э瓷先ヒ荒槣嫔?,但表情卻透著十足的孩子氣,對我們身上的裝備總是上下打量,好像要問的比我們還多。
但是,熱情的藏民和美麗的南迦巴瓦雪山,并沒有使我的心情輕松,因為堆積在眼前的物資足以證明,未來幾天的工作會異常艱苦。據(jù)說這里山高路險,連騾子都走不了,物資和設備只能依賴人力搬運進去。午飯過后,IBE調(diào)查隊和當?shù)叵驅(qū)е贫送讲秸{(diào)查路線,根據(jù)當?shù)厝硕嗄甑慕?jīng)驗,最終將地點定在了加拉森當(加拉白壘峰腹地的森林)。
要徒步到達加拉森當,必須翻過一座大山,預計要兩天。由于此次調(diào)查的路線遠、時間長,后勤物資的運輸繁重,所以我們的團隊由5人增至了近30人。走上了這條路,才知道隊長徐健先前所說的并不是聳人聽聞,行進途中,隊伍幾次面臨懸崖絕壁,幾名隊員在茂密的高山灌叢中差點迷路,還有幾名隊員在經(jīng)過第一次露營后分別在身上抓到了“蜱”——這種可能傳播森林腦炎的昆蟲,一度讓我們歇斯底里地檢查著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
隨著海拔不斷升高又降低,亞高山常綠針葉林帶、山地常綠和半常綠闊葉林帶、常綠闊葉林帶、河谷季風雨林帶分別呈現(xiàn)在眼前,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大面積的原始林地,這片隱秘的世外桃源恰好是大型動物,甚至是食肉動物的理想棲息地。很快,隊友董磊就在一塊石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老鼠,“看它的后腿還在流血,好像是遭到過什么動物的攻擊,可能是某種貓或靈貓干的。”當我們來到雅魯藏布江腹地的泥石流岸邊時,幾粒糞便讓大家都像發(fā)現(xiàn)金子一樣興奮起來。糞便呈柱狀,內(nèi)含骨骼和毛發(fā),糞便末端發(fā)現(xiàn)有植物種子和根系物質(zhì)的殘留物,我毫不猶豫地認定這是某種中小型貓科動物留下的。在完整的叢林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貓科動物占據(jù)了食物鏈的頂端,它們的存在是森林健康程度的一個風向標。若干年前的華南虎事件讓陜西鎮(zhèn)坪丟了大臉面,然而也正是那次華南虎事件,讓我們知道了貓科動物是何等的神秘莫測!要想在這茂密的森林中拍攝到它們的身影,對我們來說將是莫大的挑戰(zhàn)。
紅外線攝像裝置記錄的黃鼠狼偷魚
這里的動物對人類的恐懼心理要低于其他地區(qū)的動
物,而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受到人為干預的程度也很低。
次日中午,我們終于來到了雅魯藏布江邊的宿營地加拉森當,幾個藏民七手八腳就將集體帳篷搭了起來,另外幾個人從書包里拿出了漁網(wǎng),到江邊的淺灘去捕魚,燒水做飯。大家經(jīng)過簡短的休整后,開始各負其責。
我的主要任務是利用紅外線觸發(fā)相機對獸類進行調(diào)查拍攝,然而在這么大的區(qū)域里,將相機安放在什么位置,卻有很大的學問。我前期工作的主要目標是貓科動物,但要和這些聰明的家伙打交道并不容易,你必須瞞天過海,利用智慧勝過它們,因此通常要站在它們的角度思考問題。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通常會將相機安放在有獸道的地方。所謂獸道,就好比城市中的馬路,在森林里也同樣如此,野生動物也會按照森林里經(jīng)常使用的道路外出活動,日復一日,就會形成一條相對明顯的線路。然而在如此龐大的高海拔山體中拍攝貓科動物,這種方法顯然不太明智。因為貓科動物的活動雖然很有規(guī)律,但它們遷徙的范圍往往很大,在短期內(nèi)觸發(fā)相機的機率很低。而這次調(diào)查中,從地形和氣候來考慮,食肉動物在進入冬季前急需大量覓食,貓科動物喜歡捕食嚙齒動物,在密林里追逐老鼠的效率很低,因此它們往往需要在相對開闊的場所進行伏擊,因此我將4臺相機安放在營地向東一公里處雅魯藏布江岸邊的一片開闊沙地上。
我們的第一個驚喜還并不是來自紅外線相機,而是來自向?qū)ш犻L安吉拉敏銳的眼睛。傍晚,一只赤斑羚出現(xiàn)在離我們營地300米的雅魯藏布江對岸,這種動物最初于1961年在緬甸發(fā)現(xiàn),但在中國直到1973年才在西藏發(fā)現(xiàn),且僅分布于喜馬拉雅山東端,但由于赤斑羚的多年棲息地被公路和農(nóng)田侵占,如今它們已被壓縮到波密、林芝、墨脫一帶,出沒于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處的崇山峻嶺、水急林密、巨巖陡坡、人跡罕至的深山峽谷地區(qū)。這種動物可謂是躲藏到了世界上最偏僻的深山里,目前其主要分布區(qū)域東西不足110公里,南北不足150公里,且數(shù)量已極為稀少。
此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將鏡頭集中對準這只珍稀的動物,卻不料在大家專注之際,另有不速之客偷吃了我們的晚飯:安吉拉的兒子扎西在中午用網(wǎng)打上來的魚,莫名其妙地少了兩條,另一個藏民看到一只身體長長的老鼠般的動物在河邊的水桶旁出現(xiàn)過,又飛快地消失了。我立即將剩余的魚內(nèi)臟收集起來放在河邊,在旁邊安放了一臺紅外線相機。
晚上9點,紅外線攝像裝置清晰地記錄到一只成年黃鼠狼從石縫里探出頭,鬼鬼祟祟地觀察著四周,忽然沖上來,叼起魚內(nèi)臟便不知去向。這里的黃鼠狼可真是膽大妄為,竟敢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偷東西!隊友吳秀山說這可能是它從來沒接觸過人類的緣故,但它一直對我們保持著警戒,但又充滿好奇,總在四周徘徊,尋找機會,它一連兩次得手,證明這里的動物對人類的恐懼心理要低于其他地區(qū)的動物,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受到人為干預的程度很低。
叢林貓終于像幽靈一般出現(xiàn)……
貓科動物代表這片森林的整體性,完整的食物鏈
結構。它們是這個星球上警惕性最高,視覺、嗅
覺都非常敏銳的生物。
檢測貓科動物的紅外線相機一直沒有動靜,向?qū)О布f:“這里的‘野貓’有大有小,它們非常狡猾,你這個相機留下的味道會讓它們恐懼、懷疑,不在這里活動,以前我打獵時最難打到它們?!边@句話一下子道破了天機,記得一位貓科動物專家說,貓科動物的嗅覺異常靈敏,嗅覺占據(jù)了它們對外界的一半感知力。于是,安吉拉從河邊取來泥土,在紅外線相機外殼上仔細揉搓,然后再用又腥又臭的魚內(nèi)臟在上面涂抹,將工業(yè)產(chǎn)品的氣味掩蓋起來。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每天還在安放好的相機面前不斷添加鮮魚,但貓科動物果真像幽靈一般神出鬼沒,一直不見蹤影。
轉眼10天過去了,隊友董磊和吳秀山在高海拔區(qū)域拍到了羚牛、蘇門羚、巖羊。正當我喪失信心,準備回收紅外線相機時,忽然被相機前一處細微的變化吸引住了,那可是一個模糊的“梅花”印,看似貓的腳印!極度的興奮讓我迅速檢查了相機的數(shù)據(jù):一只叢林貓被清晰地記錄在了相機里。這只體型肥碩的叢林貓好奇地看著鏡頭,好像對我放在它面前的鮮魚并沒有太多興趣,不一會便逃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可能是此行最大的收獲之一。貓科動物代表了這片森林的整體性,完整的食物鏈結構,它們是這個星球上警惕性最高,視覺、嗅覺都非常敏銳的生物,然而,在中國許多地方,這樣聰明和優(yōu)秀的物種,卻因為棲息地的喪失或退縮而無法生存。目前中國的貓科動物研究,甚至只能依賴標本,以前進行物種分類時,也只能依賴地方皮毛收購站收購的皮毛來辨認動物種類,甚至還有研究貓科動物的老專家一輩子也沒見過“野貓”的真實案例。
我們與安吉拉的向?qū)F隊在一個月的工作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記錄到了4種食肉目動物、4種偶蹄類動物以及200余種鳥類。在短時間內(nèi)記錄到如此多的哺乳動物,還是IBE團隊前所未有的。在派鎮(zhèn)的慶功晚餐上,安吉拉說,下次再來,我們到海拔更高的地方,那里有一種大貓,身上的花紋是白色的,專門吃巖羊。通過我們對當?shù)丨h(huán)境的分析斷定,這里的森林類型完整,有巖羊,蘇門羚和赤斑羚出沒,雪山面積足夠大,垂直落差分明,肯定有大型貓科動物——豹和雪豹存在。這也說明了藏東南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完整,根據(jù)多年野外的拍攝經(jīng)驗,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一條簡單的規(guī)律:哪里的生態(tài)條件好,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就廣泛,這樣的地區(qū)往往人煙稀少,交通不發(fā)達,尚未開發(fā),經(jīng)濟落后。這恰恰說明了人類的發(fā)展方式與自然環(huán)境是矛盾的。比如公路開通便會帶來諸多問題:非法開采、動物走私,利益驅(qū)使原住民進行濫砍濫伐和偷獵等。而旅游公司的老賈也說,傳統(tǒng)低級無序的旅游開發(fā)也引起了專家的擔憂。
后記
此次IBE團隊為大峽谷的生物作影像評估,目的就是要讓公眾知道,人類并不是這里的唯一主人,人類需要探尋一種與自然和諧的生態(tài)徒步旅游方式。正在我們交談的時候,電視新聞報道了距離林芝100余公里的墨脫即將修通公路。這聽起來的確是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從發(fā)展來看的確值得慶祝,但從長遠的生態(tài)環(huán)保角度來思考,不知道這條公路的修通,會給本來就飽受偷獵困擾的墨脫雨林帶來什么樣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