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外事領域從事口筆譯多年,可謂嘗到過種種酸甜苦辣,深感外事工作中翻譯的“信”事關重大。
“翻譯即背叛”
不久前,我的母?!本┩鈬Z大學召開了一個“公共外交國際論壇”,國內外多位名流蒞臨。全國政協(xié)外事委員會主任趙啟正先生作主旨報告時,引用國外專家“翻譯即背叛”這句外國話來極言翻譯之難,難到有時譯出來,可讓人誤解或尷尬,甚至使原文大大“變味兒”。
緊接著,他舉出了關于“韜光養(yǎng)晦”的幾個譯例為證。
趙先生說,據(jù)他所知,20多年來,“韜光養(yǎng)晦”這四個字,外文非但沒有譯好,有的譯文還讓人產生異讀,甚至歪曲了鄧小平同志的原意,正好驗證了“翻譯即背叛”這句話。
在大屏幕上,旋即打出了“韜光養(yǎng)晦”兩段“譯文”的漢語大意:隱藏能力,假裝弱小;掩蓋才能,等待時機。
在論壇大廳內,立刻爆發(fā)出了 “?。。 ?br/> 還沒有等大家細看,趙先生就憤憤地說,還有更可氣的吶,不信,請看大屏幕:隱藏野心,收起爪子。
在論壇大廳內,立刻又爆發(fā)出了一聲更大的“?。?!”
我當場就想,“韜光養(yǎng)晦”這一成語,是小平同志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針對蘇聯(lián)東歐劇變,借用來表述的一項基本對策。我們這些從事對蘇俄工作的人,在前些年,這四個漢字幾乎天天不離嘴。但究竟是何意,未必都真能弄懂,只是在腦中,形成這樣一個粗淺概念:在對外工作中,處處須低調而為。
回到家后,我在幾種權威出版物中,查閱了“韜光養(yǎng)晦”這個詞條,見到類似的說法還有:“韜光晦跡”“韜光斂跡”“韜光隱晦”“韜光用晦”“養(yǎng)晦韜光”等十多種。我發(fā)現(xiàn),“韜光”二字絕對是個好詞兒,是“掩藏才華”之意。
至于“養(yǎng)晦”是何意,在一些文獻中,有“晦跡”“斂跡”“隱跡”等相通用語,都與“跡”字相關,意為“隱藏蹤跡”。
由此可見,從原義上看,“韜光養(yǎng)晦”這四個漢字,是用來比喻斂藏才智,隱匿蹤跡的。小平同志當年提出“韜光養(yǎng)晦”,顯系用其轉義,但究竟是轉何意,在文字上,我沒有看到過他老人家的具體表述。不過,小平同志在對內、對外談話中,曾一再告誡我們:要“埋頭實干,做好一件事,我們自己的事”;“不隨便批評別人(筆者領會:指別的國家)、指責別人,過頭的話不要講,過頭的事不要做”;同蘇聯(lián)再也“不搞意識形態(tài)爭論”;在世界上“千萬不要當頭”。我想,這些重要指導思想,也許是對“鄧氏韜光養(yǎng)晦”的精辟注腳。
由此看出,前面所引的三種蹩腳譯法,特別是那個“隱藏野心,收起爪子”,不僅嚴重歪曲了小平同志所用“韜光養(yǎng)晦”的原意,而且不經意間為“中國威脅論”者,提供了某些似可“抓住”的口實。
“龍”字的英譯讓西方人恐懼
趙啟正主任作為“翻譯即背叛”另一實證,舉了“龍”字的英文譯法。眾所周知,在漢語中,“龍”字有多義,除指古代某種動物外,還有一釋,與皇權有關,表示至尊至貴、威嚴威風。趙先生指出,英譯時,無論口譯還是筆譯,我們一直把“龍”譯為“dragon”,而在英法文中,此詞指一種怪惡動物,與我們中國人心目中的“龍”,是憎愛截然相反的兩種概念。大文豪雨果有句名言:“讓自己的內心藏著一條巨龍,既是一種酷刑,又是一種樂趣。”
英文“dragon”一詞,是指一種“兩腳有翼之怪物”。在我國著作的英譯本中,有的西方人一見到這個“dragon”,就會產生某種惡感,對中國,對其當前的對外政策,乃至未來發(fā)展的戰(zhàn)略構想,都容易產生一種不良,甚至不祥的聯(lián)想。對此,趙先生呼吁:要把這個“龍”字,直接音譯為“l(fā)ong”,并說有的東南亞國家就是這樣譯的。
午餐時,我與幾位老大使聊到了“龍”的外文譯法。我們早就知道,西方人因為英譯文這個“dragon”,對我們中國產生過某些誤解,有時甚至還很嚴重。因此,大家認為,“l(fā)ong”這一新譯法,不失為一種不錯的選擇。但對這個新創(chuàng)的“英文詞”,需加上一個簡約、恰如其份的解釋才好。不過,對這個“l(fā)ong”,不管如何解釋,總有人會聯(lián)想起那個“dragon”,而此詞的惡念,已深深扎根于一些西方人腦中,要讓其轉念,恐怕就更難。
張藝謀被誤導
張藝謀新片《山楂樹之戀》,片頭一棵大山楂樹十分搶眼,隨后,響起了漢譯文為《山楂樹》這首俄羅斯名曲之一段,片尾又放了另一段,對愛情故事加以渲染。此歌是蘇聯(lián)作曲家羅德庚于1953年為一故事片而寫,后來被作為“俄羅斯民歌”傳唱。其實,這首歌曲漢譯本的“山楂樹”三字,純屬誤譯。歌中說的是另一種樹,俄文名為“рябина”,學名叫soubus aucuparia,在俄羅斯詩人葉賽寧的“悲秋”名詩《金色的叢林》兩種漢譯本中,這種樹都被譯作“花楸樹”,據(jù)查,此譯完全正確。那首在我國傳唱已半個多世紀的俄羅斯民歌“ураль-скаярябинушка”(《烏拉爾那可愛的花楸樹》),本來不應該被譯作《山楂樹》。
在俄羅斯,花楸樹長于烏拉爾南部一帶,開白花,結紅色小果子。我在莫斯科農貿市場買過這種小野果,味酸且澀,難以下嘴,俄羅斯人加糖熬成果醬吃。
花楸樹在我國比較少,有時可見于北方某些山谷雜森林中,民間有“春看葉,夏賞花,秋觀果”一說。
我知道,電影導演在一部片子中,往往喜用象征手法。上述俄羅斯民歌共五段,詞曲作者用擬人化手法,細膩地描述一位年輕女工,央求(可愛的花楸樹),幫其挑選郎君(從一鏇工和一鍛工中二里挑一,據(jù)俄羅斯神話,花楸樹善作“月下老人”)的故事。我國歌手,如關牧村、“黑鴨子”三重唱組合,往往沒有唱滿歌詞五段漢譯文,以致不少聽眾難以真正懂得這段俄羅斯式愛情傳奇。歌中這種“一對二”式愛情,與《山楂樹之戀》中老三與靜秋那種“一對一”式愛情,并無什么象征意義。
“老虎屁股”的直譯惹“大禍”
1965年初,我國政府發(fā)表了一項重要聲明,聲援印度尼西亞退出某一重要國際組織。在外交部大秀才喬冠華所擬的聲明稿中,毛澤東主席加了幾句話:有人說XXX(指某一重要國際組織)老虎屁股摸不得!蘇加諾總統(tǒng)就是摸了這個老虎屁股……在我們的俄譯本中,兩處“老虎屁股”都直譯了出來。沒成想,這個直譯卻惹出一場“大禍”來。
事隔不久,我們幾個人去北京某賓館參加一篇“批修”文章的翻譯。有一天,我們與幾位在蘇聯(lián)土生土長的中國專家閑聊時,一位女專家叫楊蘊華,用俄語沖著我們大發(fā)其火:“一份極為嚴肅的政府文件,你們外交部怎么可以譯得如此低俗不堪!”我一聽就猜到,“俗”就俗在俄譯文那兩個“老虎屁股”上。我們不愿當面爭辯,又不好點明,這個“形象”是出毛澤東之筆,直譯出來,乃奉喬冠華之命。多年來,這位專家對兩個不雅之“形”,一直耿耿于懷。
雷人的“傘狀菌漿狀湯”
1991年5月15日晚,時任蘇聯(lián)總統(tǒng)的戈爾巴喬夫,在克里姆林宮為訪蘇的江澤民同志舉行國宴。我有幸出席。
一落座,我就發(fā)現(xiàn)中文菜單上有個菜名挺怪:——“傘狀菌漿狀湯”。于是,征得身邊一位蘇聯(lián)副總理的同意后,我看了一下他跟前的俄文菜單,才晃然大悟,原來是個傳統(tǒng)的斯拉夫特色湯:奶油蘑菇濃湯,這是上海一些俄式餐館菜單之“酷”品。
國宴次日,我問蘇方主翻、我的老朋友百訂林,為何把一個美味的斯拉夫特色湯,翻得如此稀里古怪?他一聽就用中文反問:“難道有什么不妥嗎?” “這是從《俄漢字典》照搬過來的,不是嗎,гриб——傘狀菌,суп-пюре——漿狀湯?!?br/> 上述《俄漢字典》是俄羅斯人編的,蘇方主翻把“傘狀菌”、“漿狀湯”捏在一起譯出,“原文”的確是被“忠實”了。不過,這一怪怪的漢譯名,讓中國食客不僅宛如霧里看花,而且還會心生疑竇:這種“傘狀菌”“漿”湯,可否往肚子里咽?
“翻譯乃二次創(chuàng)作”,這在業(yè)界是個常識。譯者只要中外文底蘊深厚,真正“視翻譯作‘己業(yè)’”,“待譯品為‘己出’”,“二次創(chuàng)作”也能達到 “翻譯即忠誠”。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奧斯特洛夫斯基那著名的“人生格言”,許多普希金詩篇,不少俄羅斯-蘇聯(lián)名曲,在梅益、戈寶權、薛范等翻譯大家筆下,譯得神形兼?zhèn)?,光彩照人。此外?“可口可樂”那四個漢字,把Coca-Cola譯得“音、意”兼?zhèn)?,被譽為“英語單詞最出彩的‘世紀漢譯’”;世界名車Benz,港臺翻為“賓士”,內地則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