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聚焦新生代農(nóng)民工

　　他們有一個特殊的名字：新生代農(nóng)民工。他們在首都拼搏，輾轉(zhuǎn)，聚集，不僅僅為了生存，還為了生活，為了有平等、公正和尊嚴的生活。他們有諸多痛苦、掙扎、挫折，但也不乏追求、夢想與快樂。他們有與眾不同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他們在進行一場新文化運動。他們是誰？
　　
　　在這城市現(xiàn)代化的公寓別墅的旁邊
　　有著許多裸露著磚墻的矮矮的村莊
　　村里住著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
　　大伙兒來這里求個發(fā)展
　　
　　村子里那一排排一間間十來平米的小屋中
　　大伙兒用不同的方言會說些相同的話題
　　大伙兒早晨擠上公交車，擠進這城市的文
　　明
　　然后就去面對生活的艱辛
　　
　　村子里的路彎彎曲曲，顯得有些臟
　　不管刮風(fēng)下雨，老鄉(xiāng)們總會在路旁賣菜
　　河南的燴面、陜西的涼皮、杭州的小籠包
　　大伙兒在這兒吃著家鄉(xiāng)的東西
　　
　　村里有所簡樸的打工子弟學(xué)校
　　孩子們在這能學(xué)習(xí)，開心地玩著游戲
　　村子旁邊那個工地上
　　戴著安全帽的老鄉(xiāng)們
　　在辛勤地為別人蓋著漂亮的房子
　　
　　我們帶著雙手和行囊遠走四方
　　我們努力生活就不會失去方向
　　那破舊的錄音機里放著西北的秦腔
　　他鏗鏘有力地唱著生命的力量
　　
　　這矮矮的村莊是我們在這城市的家
　　——許多《這矮矮的村莊是我們在城市的家》
　　
　　“我們肯定會留在城市里”
　　據(jù)老人們說，早先從地底下挖出一塊石板，上面刻有“皮村”兩個字，于是便有了這個名叫皮村的地方。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東五環(huán)與東六環(huán)之間的一個村莊，毗鄰溫榆河，距離市中心乘車路線40多公里。常住人口1000多人，外來人口5000多人。外來人口數(shù)量隨著市里高樓拔起，仍在不斷增長著……
　　
　　這是DV紀錄片《皮村》的開場旁白?！镀ご濉窙]有故事，基本是人物訪談，當?shù)卮迕裰饕仡櫰ご宓臍v史，而新住民（打工者）則講述自己的生活、工作狀態(tài)。
　　我是先在網(wǎng)上看了《皮村》紀錄片再來到皮村，找到紀錄片的編導(dǎo)王德志的。
　　“《皮村》是2007年拍的，現(xiàn)在這里人口又多了，起碼超過萬人了，不過誰也不清楚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我們只覺得幾年間這里的廠房和小店鋪越來越多，小街也變得越來越擠?！蓖醯轮菊f。
　　盡管四周已經(jīng)蓋滿了樓盤，盡管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一直對這片土地垂涎三尺，但因為皮村就在首都機場飛機航線的正下方，它才躲過了一劫。
　　王德志長得有些瘦弱，這幾天冷空氣下降，他得了感冒，不停地咳嗽著。
　　王德志告訴我：“我們這些進城務(wù)工的年輕人，最早一般都住在三環(huán)一帶，后來三環(huán)繁華了，房租太貴，我們就搬到四環(huán)；再后來，四環(huán)繁華了，我們就搬到五環(huán)、六環(huán)。城市變得越來越繁華了，我們卻不斷被邊緣化……”
　　我說：“能不能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你們就像是打了敗仗的士兵，在作一次次撤退。?br/>　　“不，應(yīng)該說是為了最后的勝利，我們在作一次次陣地轉(zhuǎn)移，最終，我們是一定要奪回城市這塊陣地的。”王德志說得很堅決。
　　除了《皮村》，王德志他們還自編自導(dǎo)自拍了兩部直接反映打工者生活的小電影。一部是《順利進城》，講述的是一個名叫順利的農(nóng)村青年，進城打工被黑旅店、假中介、手機販子欺騙的遭遇。另一部是《命運人生》，反映兩個打工青年與自身命運抗爭的故事。一個是理想主義，一個是現(xiàn)實主義。片尾，兩個主人公有這樣的兩句對話：“不是世界把我們的命運都安排好了，應(yīng)該是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對，咱哥們兒先干起來再說。讓我們改變命運。”
　　又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傳來巨大的轟鳴聲。
　　片刻，王德志又說：“《命運人生》其實就有我自己的影子，它同時又是眾多打工者的影子?！?br/>　　15年前，王d9d4e14ce6677a7c7ec4a160f9a3af03德志從那個叫躍進馬場的小地方走上漫漫打工路……
　　1977年1月，王德志出生在內(nèi)蒙古科爾沁右翼前旗躍進馬場。那個地方原來是部隊的一個軍馬場，王德志的父親年輕時就放過軍馬。后來，不養(yǎng)軍馬了，就改為種地和放羊。
　　馬場地處丘陵地帶，站在家門口，可以看見連綿不斷的小山包。王德志告訴我，他們家有80畝地。我突然想起來，十幾年前到陜北一個貧困縣采訪，我問一位當?shù)乩相l(xiāng)家里有幾畝地，老鄉(xiāng)指著對面山告訴我：“那一面山都是我家的地?！碑敃r我嚇了一跳，那一面山該有多少地？該打多少糧食？后來，才知道那些地都是貧瘠的薄地，都是靠天吃飯的地。老天爺高興了，多下幾場雨，能圖個肚子飽；老天爺不高興，就貸款吃國家返銷糧。
　　王德志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初中才剛剛讀了一學(xué)期，家里的地種不過來，父親就讓他休學(xué)了。農(nóng)村的孩子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靠讀書，考大學(xué)。現(xiàn)在讀書夢徹底破滅了，王德志在被窩里悄悄哭了兩場。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王德志幫父母種過地，放過羊，上山鑿過石頭，往城里販過菜，但家里依舊是一貧如洗。
　　有一次，在鄰居家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節(jié)目，王德志突然發(fā)現(xiàn)相聲節(jié)目特別受歡迎，他想，自己要是也能寫相聲、說相聲，那就可以出人頭地、當明星，幫家里掙錢。于是，他居然異想天開地寫起相聲來。當然，這些都是秘密的，誰也不知道。
　　他永遠記得這個日子——1995年11月18日，他從家里賣糧食掙的1500元里悄悄拿了700元，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準備到北京闖世界，交給一位要好的伙伴，讓第二天送給他的父母。而他自己當天悄悄離開家，乘公共汽車趕到旗里，然后再轉(zhuǎn)乘火車來北京。
　　火車到達北京是第二天清晨，一路打聽到了中央電視臺。傳達室接待人員問他要找哪個部門哪個人，王德志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哪個人，只說自己寫了個相聲，準備上春晚節(jié)目。人家一聽笑了，告訴他：“小伙子，實話跟你說吧，今年春晚的節(jié)目早就敲定了。”
　　王德志像是被誰用冷水從頭到尾澆了一遍，渾身直打顫。
　　家鄉(xiāng)是回不去了，那會被鄉(xiāng)親們笑死的。
　　首先得要解決住的問題。在西客站附近羊坊店轉(zhuǎn)了一圈，最破的地下室也要15元一晚。他找了家地下室，買了15袋方便面，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整整“憋”了三天。
　　三天后開始找工作，既沒有老鄉(xiāng)，也沒有熟人，不過電桿上到處貼著招工小廣告。他沒有文化，又沒有手藝，只能找那些最簡單的活兒。
　　會城門有家餃子店要招一名雜工，他找上門，老板見小伙子一副樸實樣兒，便招用了。說好管吃管住每月工資350元。
　　每天從早上8點干到晚上8點，一刻不停地洗碗洗菜。他不覺得苦，覺得比在老家干農(nóng)活兒要輕松多了。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他很激動，自己留下50元，其余的全部寄給了父母。以后，他每個月都給家里寄300元。
　　半年以后，他覺得趁現(xiàn)在年輕，應(yīng)該學(xué)一門手藝。便辭了餃子店的活兒，找到新中街一家不大的酒店學(xué)配菜。這家酒店上午不營業(yè)，中午開門一直要營業(yè)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每到凌晨一兩點，便會有許多漂亮的小姐來店里吃宵夜。開始，他覺得有些納悶，這些漂亮的小姐為什么會集中在一兩點來這里吃宵夜？后來，才弄明白，離這里不遠就是港澳中心和亞洲大酒店，這些漂亮的小姐都是歌廳里的“歌姐”“歌妹”，一兩點正是她們下班的時間，歌唱累了，肚子餓了，經(jīng)過這里順便來吃宵夜。
　　
　　后來，他還當過廚師，當過面包師，當過推銷員，當過送水工。
　　打工生活是艱辛的，不過，再艱難再艱苦他都挺過去了。
　　住在西四的時候，有一回，他出門剛走出胡同口，就被兩位警察喊住了，說是要檢查暫住證，他一摸口袋，忘了帶了，連忙說回去取。警察不容他分辯，一下將他拉到一輛面包車里，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個小院子里。后來，還是給酒店的老板打電話，老板代交了幾百元的辦證費，才給保了出來。
　　隔不久，有天在路上，王德志又被聯(lián)防隊和一位警察截住，要求查看暫住證。這回，王德志隨身帶著暫住證，但他有些不服氣，就要求先查看對方的證件。警察一愣，亮出了證件。警察隨即讓王德志拿出暫住證驗驗真假。當他從王德志手中接過暫住證時，連看都不看一眼，一下給撕了，然后，說：“好啊，你竟敢拿假證糊弄人？”王德志又一次被帶走。
　　這兩次經(jīng)歷，都讓王德志刻骨銘心。
　　有一天，王德志在翻看《北京晚報》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有一所藝術(shù)學(xué)校正在招收相聲學(xué)員。隱藏在心中的那個明星夢又被牽引了出來。
　　學(xué)校每星期上一次課，而且是在晚上，不影響上班。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第一次與老師見面，老師聽他滿嘴濃厚的內(nèi)蒙古“普通話”，便對他說：“德志啊，你想說相聲，必須先改改你的口音，把普通話說好。否則，觀眾怎聽得懂你的內(nèi)蒙古口音‘相聲’？”
　　當時，王德志在公主墳附近的一家水站上班。工友們發(fā)現(xiàn)，一有空閑，王德志就苦練普通話和基本功。吊嗓子，背菜名，時不時還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扁擔(dān)長，板凳短，扁擔(dān)比板凳長；不是扁擔(dān)比板凳長，是板凳比扁擔(dān)短……”
　　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了三年，當年報名的二十幾名學(xué)員，最后堅持下來的只有王德志一人。除了單口相聲，說相聲一般要兩個人，老師幫他找了個也在北京打工、同樣喜歡相聲的青年李永做他的搭檔，兩人一直合作至今。
　　王德志曾經(jīng)想當專業(yè)演員，等他跑了幾家專業(yè)文藝團體后，他自知對于他來說這無異是天方夜譚。
　　那時候，北京街頭各種促銷活動很多，搞促銷，為了吸引顧客，就要有小型文藝演出。抱著鍛煉自己的目的，有機會王德志他們就上臺演出，即使沒有報酬白演也行。
　　有一天，也是在報紙上，王德志獲悉某電視臺正在舉辦相聲小品邀請賽，他和李永帶著他們的原創(chuàng)作品《飄》，趕緊跑去報名。憑借實力，他們闖進了第二輪，但最終沒能入圍決賽，只獲得了一個安慰獎。通過這次參賽，王德志發(fā)現(xiàn)相聲界是個講究師承，論資排輩的圈子，自己并非師出名門，想在這里找到立足之地是根本不可能的。
　　2002年過了春節(jié)，王德志聽說雍和宮附近有個“打工妹之家”組織，是專門為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服務(wù)的。他跑去一了解，果然有這么個組織。一些社會學(xué)者和大學(xué)生志愿者，利用周末時間，為附近的農(nóng)民工服務(wù)，主要是組織大家在一起聊聊天，做做游戲，舉辦各種講座，有時也有小型演出。
　　就在這里，王德志認識了孫恒，當時雙方都有一種惺惺相惜，英雄相見恨晚的感覺?；叵氘敃r的情景，王德志說：“當時他唱歌，我說相聲，他給我的印象是這小伙子歌唱得真好，而我給他的印象是相聲說得真不賴?！?br/>　　來自河南開封的孫恒，1995年畢業(yè)于一所師范學(xué)院音樂系，當上了中學(xué)的音樂教師。由于無法忍受那千篇一律的生活，1998年初秋，他披著一頭長發(fā)，懷抱一把吉他，來到了北京。
　　走出西客站，夜幕剛剛降臨，迎著刺眼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車流，他不知道走向何處，何處是他的落腳之地？原來心中的那份興奮和豪邁之情倏然消失了，他意識到必須立即找到一份能讓自己生存下去的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當搬運工，幾乎是無法忍受的強體力活，一個月才只給300元。后來，他還當過推銷員、送報員，在酒吧和地下通道賣唱。在他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十元錢支撐了一個星期。出身于貧寒家庭的孫恒不怕吃苦，但他感到迷惘和孤獨，這里沒有熟臉，這里無人可以傾訴，這個城市不屬于自己。
　　孫恒離開了北京，開始一邊賣唱、一邊打短工的漂泊生活。在那大半年里，他走了好幾個省，接觸到了大量的生活在底層的農(nóng)民工。從建筑工人到小商販，從推銷員到保安、保姆。他們酸甜苦辣的生活，同時也豐富了孫恒的人生閱歷。他們的故事，變成了孫恒的一首首民謠。
　　一次，孫恒去天津科技大學(xué)看一位老鄉(xiāng)。天氣寒冷，大學(xué)生社團募捐了一批衣服，準備送給建筑工地的農(nóng)民工。孫恒帶著吉他，也跟著去了。在毛竹搭成的極其簡陋的工棚里，擠滿了剛剛下班的滿身灰塵的工人，孫恒為他們唱自己寫的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工人們的掌聲一次比一次熱烈。
　　像是與兄弟姐妹在聊天，像是心靈間的對話，孫恒覺得心里熱乎乎的，因為自己找到了知音。他發(fā)現(xiàn)生活在底層的農(nóng)民工也同樣需要精神文化生活，他可以用自己的歌聲，直接去為勞動者服務(wù)。
　　為勞動者而歌，為打工者而呼！王德志完全贊同孫恒的理念。
　　“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孫恒、王德志和幾位志同道合、愛好文藝的年輕人，成立了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后來打工青年藝術(shù)團的前身）。同年11月，他們在工商局注冊了旨在為打工者服務(wù)的非營利性社會服務(wù)機構(gòu)——北京工友之家文化發(fā)展中心（簡稱北京工友之家）。主要致力于打工群體的社會、文化、教育、權(quán)益維護及其生活狀況的促進和改善；提倡互助合作、團結(jié)友愛、立足社區(qū)、奉獻社區(qū)，為促進我國經(jīng)濟改革與發(fā)展、促進社會和諧與進步服務(wù)。
　　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的第一場演出，是在北四環(huán)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四五百名剛剛下班的工人聞訊趕來，把土臺子圍得密密匝匝。
　　盡管打出了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的旗號，但當時設(shè)備簡陋，全部“家當”只有兩把吉他，一把口琴，一只家里唱卡拉OK用的綁在一根鋼筋上的麥克風(fēng)，兩只又小又破的音箱。電線上掛了幾個照明用的小燈泡，臺前掛著一條“天下打工是一家”的橫幅。
　　唱完了《打工打工最光榮》，孫恒接著唱《團結(jié)一心討工錢》：
　　
　　辛辛苦苦干一年，
　　到頭來不給工錢，
　　面善心黑的周老板，
　　躲藏起來不相見；
　　寒冬臘月要過年，
　　全家老少把我盼，
　　空手而歸沒法辦，
　　只有橫下一條心，
　　跟他干！
　　團結(jié)一心跟他干！
　　條件一個討工錢！
　　
　　當時建筑業(yè)拖欠工人工資現(xiàn)象十分嚴重。孫恒彈著吉他，唱得全神貫注，激情澎湃。
　　孫恒唱到了工人們心里的痛處，他們也跟著他一起吼唱起了最后兩句：“團結(jié)一心跟他干！條件一個討工錢！”
　　正在這時，一個工頭帶著幾個人走上舞臺，問孫恒：“你們是哪里的？”
　　孫恒回答：“我們是打工青年演出隊?！?br/>　　“誰叫你們來這里亂唱的？”
　　孫恒愣了一下，說：“是我們自己來的……”
　　工頭惡狠狠地說：“你們這是在煽動工人鬧事，破壞社會穩(wěn)定?？鞚L吧，要不，我打電話喊警察啦！”
　　盡管第一場演出幾乎是被人趕出來的。幾個年輕人依然感到很刺激、很興奮、很有成就感。
　　剛開始，他們借住在海淀區(qū)肖家河一所打工子弟學(xué)?！鲌A學(xué)校。平時排練節(jié)目，周末去工地、社區(qū)、學(xué)校演出。
　　2004年秋，明圓學(xué)校擴大招生，教室不夠用，他們又轉(zhuǎn)移到東壩，也是借用一所打工子弟學(xué)校的校舍。這時候，他們得到了一家慈善機構(gòu)的資助，幾位骨干每月有了1000來元的生活費。
　　
　　2005年春節(jié)后，他們又開始找地方，7月，最終來到了皮村。
　　王德志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但由于他學(xué)習(xí)刻苦，加上這些年來生活的磨礪，他比一般的打工青年要成熟得多。與他交談中，他的嘴里會不時地冒出社會學(xué)者和媒體記者慣用的詞語。
　　“15年前，我是為了出人頭地，帶著一個明星夢來到北京的。艱辛與挫折告訴我，像我這樣的農(nóng)家子弟，既缺乏當明星的先天條件，又沒有當明星的后天環(huán)境，是絕對成不了明星的。成不了明星，我卻在為打工者服務(wù)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蓖醯轮鞠袷菫樽约?5年走過的打工路在作小結(jié)。
　　我請王德志談?wù)剬π律r(nóng)民工的看法，他談了他們這代人的優(yōu)點、缺點和追求。他說：“我們這代人目標很明確，離開農(nóng)村，就是向往城市生活，就是想通過遷徙流動，永遠成為城市公民。”
　　我問：“聽說你不贊同‘農(nóng)民工’的提法，為什么？”
　　王德志說：“‘農(nóng)民工’這個稱呼是雙重身份，既是農(nóng)民，又是工人。憑什么說我們是農(nóng)民，我們既沒有土地，也不會種地，而且，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農(nóng)村?！?br/>　　“不稱‘農(nóng)民工’，應(yīng)該稱什么合適？”
　　“我們應(yīng)該被稱為工人，或是新工人?！蓖醯轮菊f：“既然我們是工人，我們就應(yīng)該享有城市工人的權(quán)益。住房、醫(yī)療、就學(xué)……這一切都應(yīng)該享有！”
　　我問：“你們這代人肯定要留在城市？”
　　王德志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說：“世界上許多國家的農(nóng)民，在工業(yè)化、城市化的過程中都轉(zhuǎn)為工人，成為新市民。我們這代人肯定要留在城市里，肯定會留在城市里！”
　　
　　“我的名字叫金鳳”
　　
　　那一年我離開家鄉(xiāng)，
　　在一家工廠打工，
　　長長的流水線，
　　流走了我的夢想，
　　雙手每天都在忙碌那針線中，
　　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
　　在那工作兩年整。
　　
　　他們稱呼我的名字，
　　他們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有自己的名字。
　　
　　不甘于生活的繁重，
　　我就去學(xué)了美容，
　　學(xué)習(xí)的日子很愉快，
　　但工作卻不是那么簡單。
　　我要起早貪黑地把技術(shù)練，
　　唯獨是夢想著，
　　創(chuàng)造一片屬于自己的天！
　　
　　他們稱呼我的名字，
　　他們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有自己的名字。
　　
　　后來我又去了飯店，
　　做了普通的服務(wù)員，
　　被別人呼來喝去地使喚，
　　不能有任何怨言，
　　觥籌交錯的是杯杯的辛酸，
　　盤盤碗碗承載著多少夢幻。
　　
　　他們稱呼我的名字，
　　他們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鳳。
　　啦……啦……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鳳。
　　
　　這首取名《我的名字叫金鳳》的歌曲，創(chuàng)作者及演唱者都是一位名叫段玉的打工妹。
　　從小在東北長大的段玉，卻像江南姑娘一樣長得小巧清秀。
　　我是在皮村“工友之家”采訪段玉的。一見面我就問：“你怎么想著要創(chuàng)作這樣一首歌？”
　　段玉想了想，說：“大概是2008年初，我在望京小區(qū)一所幼兒園當老師。當時，北京師范大學(xué)有位教授在做‘社區(qū)姐妹行’項目。主要是組織社區(qū)里的女保安、保潔、保姆等女工，給她們講一些法律知識，教她們做菜，學(xué)唱歌。我也是這個項目的志愿者。有個長得胖胖的、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的河北姑娘，經(jīng)常參加我們的活動，每次來都不吭聲，默默地坐在墻角。后來，慢慢熟了，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金鳳。我沒有想到就是眼前這個默默無聞的姑娘，已經(jīng)有著8年的打工經(jīng)歷。金鳳16歲就到深圳一家玩具廠打工了，整整在流水線旁呆了4年。后來，她又干過美發(fā)工，當過飯店的服務(wù)員?，F(xiàn)在一家小工廠，做一種串珠小工藝。她已經(jīng)24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她說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給了城里人，可城里人沒有誰能記住她，從第一天開始打工到現(xiàn)在，她一直被別人叫作打工妹……有一次，教唱歌時，我發(fā)現(xiàn)金鳳沒有來，后來，就再也沒見到過她……”
　　“你沒同她聯(lián)系過？”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沒法同她聯(lián)系?！倍斡裾f：“金鳳的消失，使我想得很多很多，她去其他地方干活兒了，還是回老家了？如同她說的那樣，她有她的名字，可城里人誰知道呢？她永遠被城里人叫作打工妹……我突然萌生想為她寫首歌的想法，當然，歌里也融進了我的打工經(jīng)歷，融進了我的感受……”
　　
　　他們稱呼我的名字，
　　他們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鳳……
　　
　　段玉出生于遼寧省海城市市郊的栗子村。家鄉(xiāng)主要種玉米，段玉笑稱自己是吃棒子面長大的。
　　中學(xué)畢業(yè)，沒有讀高中，而是參加了成人高考，拿了一個學(xué)前教育大專班的文憑。段玉喜歡音樂，那時候她學(xué)會了彈吉他。
　　2004年8月到北京，先到一家汽車配件廠搞銷售。她用第一個月工資，買了把吉他。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工作又沒有經(jīng)驗，心中的苦惱，只能通過那把吉他傾訴。
　　段玉說：“我們這代青年人，同父輩進城打工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的確是拉著拉桿箱，滿懷著理想和抱負進城的。但是，到了城市以后，馬上就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并不屬于自己，這個城市發(fā)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緊接著而來的是生存問題，為了生存，必須去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最苦最累最底層的活兒。城里人還老用一雙歧視的目光望著你。我剛進城頭兩年，大商場不敢進，平時也不敢多說話，怕露出自己的東北口音……”
　　有一天，有個同學(xué)告訴她，說是在電視上看到的，有一個打工青年藝術(shù)團，是打工青年自己組織的，演的也都是反映打工者自己生活的節(jié)目。同學(xué)說她有文藝細胞，讓她也去參加。
　　2005年國慶節(jié)，經(jīng)過一番打聽，段玉終于找到了孫恒、王德志他們。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從東壩轉(zhuǎn)移到了皮村，不僅有藝術(shù)團，還辦了一所打工子弟學(xué)?！膶嶒炐W(xué)。學(xué)校除了小學(xué)本部，還有學(xué)前班。
　　段玉一邊在學(xué)前班當老師，一邊參加藝術(shù)團的演出。
　　“這期間，我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電梯姑娘》的歌曲?！闭f罷，她便為我輕聲地背誦著：
　　
　　電梯上上下下地運行著
　　乘坐電梯的人越來越多
　　在她的周圍是一些高大的男人女人
　　我看不見電梯姑娘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狹小擁擠的空間被陌生氣息充塞著
　　你已經(jīng)不知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個春秋
　　也許這是個躲避風(fēng)雨的港口
　　但同時這是一個讓人遺忘的角落
　　
　　青春就消失在這上上下下的鎖鏈中
　　我看不見飛鳥也看不見天空
　　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空間里
　　我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太陽
　　
　　站在空空蕩蕩的電梯里
　　雙腿已不知不覺腫脹麻痹
　　我多么希望此時擁有一把椅子
　　能夠讓我獲得短暫的喘息和休息
　　
　　頭發(fā)在燈光下發(fā)出紫紅色的光
　　姐妹們都說這個顏色很漂亮
　　我也希望能夠穿上美麗的衣裳
　　但是我只能站在這里讓它擦肩而過
　　
　　
　　光滑的四壁依舊被擦得明亮
　　我看得見的是陌生和冷漠的眼光
　　我們都一樣有喜歡唱的那首歌
　　我們都有著一樣的苦惱一樣的哀傷
　　
　　段玉告訴我：“我最開始是在一本雜志里看到寫電梯女工生活的文章，留下很深的印象。進城以后，每次乘坐電梯我都會在想：我們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呆上幾分鐘都感到憋悶，電梯工一天到晚要站在里頭呆上八九、十幾個小時，似乎都與外面的生活隔絕，那是一種什么感受？關(guān)鍵是，每天上上下下乘坐電梯的人，誰又會在意電梯工的存在？后來，我認識了一位從河北來的電梯工，小姑娘長得又瘦又小，看上去像是中學(xué)生一樣，她告訴我，開了一年電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呆了，連說話能力都差了……”
　　段玉在同心實驗小學(xué)呆了一學(xué)期就走了。
　　“為什么要走？”
　　“主要是工資太低，盡管管吃住，但每個月幾百元的工資，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實在是不夠花，我想穿漂亮的衣服，即便買不起真名牌，也得要有仿名牌吧？我想生活得舒服一些，想生活得有自尊一些。我不可能像社會工作者和大學(xué)生志愿者一樣，去無償服務(wù)。便又找了一份工作，在《商場現(xiàn)代化》雜志當文員。住還住在皮村，工作單位在東三環(huán)，每天上下班路上來回要4個小時。干了一年多，盡管工資還可以，但路上太辛苦，可是在東三環(huán)租房子又租不起，身體不好，只好把工作辭了。正好這時候藝術(shù)團準備在全國搞巡演，我便參加了?！?br/>　　我問：“打工青年藝術(shù)團還搞過全國巡演？”
　　“是的，我們藝術(shù)團在北京演出了名，特別受農(nóng)民工的歡迎，也引起了社會的關(guān)注。全國各地的一些NGO組織紛紛邀請我們到當?shù)貫檗r(nóng)民工演出。這次巡演，我們?nèi)チ宋靼?、重慶、焦作、上海、南京、杭州……還去了香港?！?br/>　　“每次演出你都唱《我的名字叫金鳳》嗎？”
　　段玉說：“唱，每次都唱《我的名字叫金鳳》，而且還挺受歡迎。特別是唱到最后兩句‘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金鳳’時，臺下的觀眾就會跟著唱，有的還大聲呼喊：‘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們也有自己的名字！’”
　　
　　他們稱呼我的名字，
　　他們叫我打工妹，
　　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金鳳……
　　
　　與其說段玉是在尋找金鳳，還不如說她是在尋找自己、尋找自己的價值、尋找自己的理想！
　　在皮村的日子里，在與一些打工青年交談中，我時時、處處都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尋找自己、尋找自己的價值、尋找自己的理想……
　　皮村小街，熙來攘往，擠擠挨挨，一派繁忙景象。
　　街中心的湖北“九九”鴨脖店，不時地飄出一陣陣香味兒。
　　開店的年輕人叫劉旭。穿著一身迷彩服，瞧他那身板，那舉止，不用開口，我就知道他曾經(jīng)當過兵。
　　劉旭有些疑惑：“您怎么知道我當過兵？”
　　我說：“我都當了41年的兵了，還能不知道一個人當沒當過兵？”
　　劉旭反問我：“您也當過兵？”
　　我告訴他：“不僅當過，而且現(xiàn)在還在當?！?br/>　　“陸軍還是海軍、空軍？”
　　“海軍?！?br/>　　“哇，海軍的服裝最漂亮啦！去年國慶大閱兵，海軍的方隊最吸引人。盡管我當過兵，但是沒當過海軍，挺遺憾！”
　　我問：“你這個退伍軍人，怎么賣起鴨脖來了？”
　　劉旭摸了摸后bQa7ZZK+DfMd4jmPpvMj0LW/7HK47D96cv4HMvh9jVA=腦勺，“嗨，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
　　劉旭老家在遼寧省開原縣八棵樹鎮(zhèn)八棵樹村，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離縣城還有四五十公里。
　　父親種地，母親理發(fā)，他底下還有個妹妹。
　　1999年，劉旭初中畢業(yè)后，家里生活困難，沒讓他再上高中。第二年秋，他應(yīng)征入伍。部隊是總后勤部在山西的一個油料裝備倉庫。
　　談及兩年的軍旅生活，劉旭的感受是鍛煉和收獲實在是太大了。剛?cè)胛闀r，他才17歲，既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還特別調(diào)皮搗蛋。他被班長“收拾”過，也被連長“收拾”過。他說：“‘收拾’歸‘收拾’，部隊告訴我怎樣做人，什么是紀律；告訴我一個人應(yīng)該有鋼鐵般堅強的意志，做什么事遇到困難都應(yīng)該堅持到底。我給您舉個例子吧：我們倉庫背后就是一座山，山路陡峭，爬個來回，最快也得要三個小時。那時候，我們班每星期都要組織一次爬山比賽，誰落后，最后一名，作為‘獎勵’，這星期誰一個人就得再爬一次山。開始幾個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名，每星期我都比別人多爬一次山。每爬一次，都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那印象可真是忘不了??！幾個月以后，我摘掉了‘老末’的帽子，一年以后，每次爬山，我都是前三名。到現(xiàn)在做什么事，我還忘不了那一次次爬山的情景，我還經(jīng)常拿部隊紀律來約束自己，用部隊的精神來激勵自己?！?br/>　　2002年底，劉旭退伍。
　　沈陽一家高爾夫球俱樂部到縣里招保安，退伍軍人優(yōu)先考慮。劉旭去報名，招聘人員一見他那身材和軍人氣質(zhì)，二話沒說就招上了。
　　管吃管住，每月工資500元。那時候拿500元，劉旭覺得還可以。
　　干了10個月，球場換老板，連保安一起換。
　　劉旭又到沈陽北市場當保安。
　　我有些不解：“你為什么對當保安那么感興趣？”
　　劉旭說：“不是對保安感興趣，而是自己沒有一技之長，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覺得自己只能當保安?！?br/>　　2005年過了清明，劉旭被家里叫了回去，一是結(jié)婚，二是母親在村小學(xué)門口開了家文具店，她告訴兒子，只要把這家文具店經(jīng)營好，發(fā)財不可能，但解決一家人溫飽應(yīng)該沒問題。
　　當了一年多的文具店小老板，每天就給小學(xué)生賣點鉛筆、本子什么的……一天又一天地重復(fù)著，要說清閑實在是太清閑了。有一天，劉旭突然問自己：我一個七尺男兒，難道這一生就這樣清閑地打發(fā)過去？就像老輩那樣慢慢地老去？不行，我必須出去闖蕩一番！當年在部隊爬山的那股倔勁兒又上來了，誰勸都聽不進去。他告別了父母與妻女，告別了家鄉(xiāng)——2007年，過了國慶節(jié)，來到了北京。
　　開始，一直在東城區(qū)隆福寺一帶轉(zhuǎn)悠，想找個門臉兒，做點小生意。但不是地角太偏，就是租金太貴。轉(zhuǎn)了幾個月，身上帶的一點錢也花得差不多了。
　　劉旭有個姨父，一直在朝陽區(qū)馬各莊賣“九九”鴨脖。他看劉旭還在飄蕩著，就對他說：“孩子，跟姨父學(xué)做買賣吧?！?br/>　　劉旭跟姨父學(xué)了兩個月，姨父將“九九”鴨脖的配方給了他。
　　2008年過了春節(jié)，劉旭把妻子也叫來了，小兩口在皮村開了這家“九九”鴨脖店。劉旭妻子夏萌，前些年一直在大連賣大餅，也是個打工妹。
　　劉旭告訴我，幾年前，皮村賣鴨脖的只有他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增加到四家了，不過，皮村的人口也在不斷增多。
　　我問：“你能競爭過別人嗎？”
　　劉旭說：“這個沒問題。不是吹牛皮，現(xiàn)在皮村鴨脖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