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非我

　　東山煤礦前任礦長梁光濤一味追求經濟效益和生產進度，沒有聽從郭誠成的勸告，結果發(fā)生瓦斯爆炸，32名礦工喪命，最終被判刑。在沒有人愿意當?shù)V長時，郭誠成挺身而出，接過了礦長的職務。他將怎樣解決生產進度和安全生產的矛盾？怎樣在法庭上面對梁光濤？梁光濤的妻子和孩子命運如何？
　　
　　1
　　郭誠成頭戴礦帽，礦燈，腳蹬長筒水鞋，甩著哧咚哧咚的步子，從漆黑的斜井一級一級往上爬升。
　　出到地面，他捋撂下礦帽橫挪在肩膀上，彎起粗粗大大的手腕揩一把被煤塵染黑了的滿臉黑汗，翻身跨過井口安全鐵柵欄，箭一樣射進調度室，急不可耐地從靠東墻的一個黑不溜秋，根本分不清楚漆的什么顏色的大木柜中的小格格抽屜里取出一包煙，一屁股坐在黑不溜秋膩得發(fā)亮的木長椅上，如饑似渴地一支接一支吸起煙來。
　　沒多久，這間不大的調度室就被弄得煙霧騰騰，煙氣熏人，幾乎看不清人的面孔和屋內其他物件。
　　哎，哎，你這安全科長干嗎不注意健康安全？你的煙筒子朝外面一點冒這殺人惡魔尼古丁好不好！調度員老桂一邊“呃咳呃咳”咳嗽，一邊用一本雜志不停地扇趕煙霧，免得煙氣往他口里鼻里鉆。
　　你老桂這就有點外行了，我只管井下生產安全，這污染環(huán)境的事由環(huán)?？曝撠?，敲鑼賣糖，各管各行！他邊開玩笑邊用快吸完的短煙頭又點上一支，你不抽煙沒上癮沒體會，像我這種“癮君子”在井下憋了八小時，出到井口，恨不得把嘴含在煙囪上大口大口吞煙，讓煙把肚子灌滿才舒服！他使勁地長長地吸了一口，你小子少打岔，等我過足了煙癮再說。
　　煙霧——煙頭，煙頭——煙霧。
　　煙頭一個接一個丟在腳下。
　　每丟一個煙頭，就用粗笨的黑長筒水鞋重重地踏滅一個煙頭的火點。
　　不多時，腳下便躺了近20個扁扁的像蟑螂一樣的煙頭。
　　最后，便是一個被抓皺了的“田七花”煙殼丟在腳下。
　　煙殼子都癟了，總該過足癮了吧！老桂剛接完一個電話，一邊放耳機一邊說，剛才井下4440來電話，說剛上班到工作面的實到出勤人員不足三分之一，一些崗位缺人無法生產，這個工班又算白搭了。唉，煤礦每出一次大事故，人心都要散拉好一段時日，你看這次事故從發(fā)生到現(xiàn)在，都快一個月了，全礦仍然人心不定，生產恢復不了正常，這要造成多大損失喲！
　　過足煙癮有了舒服感的郭誠成仰靠在長木椅背上，定定看著這位年紀比自己小很多但文化不高卻很顯高深的調度員，認認真真地聽他數(shù)落。
　　當下東山礦這種狀況，除了這次事故特別重大，是本礦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原因外，我看，那些有能力挑起礦長重任的人被事故嚇破了膽，不愿出任礦長也是重要原因。群龍無首，遜于草蛇！老桂掃一眼郭誠成，真是世道變了，現(xiàn)在有好多事見怪不怪了，這種非常時期，如果說一般的非黨干部不去承擔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些有煤礦專業(yè)知識又是共產黨員的人也不愿出來擔承，這就不正常了。
　　聽著聽著，郭誠成滿臉舒展的表情像是含羞草被人碰了一下，突然收斂了舒伸的葉片一樣，臉一沉，像不愉快，又像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一樣。最后他吃驚地看了很久面前這位調度員，那神態(tài)似乎他今天才認識這位平時不顯山不顯水的調度員。
　　但郭誠成沒有說什么，而是慢慢起身，緩緩邁開步子，帶著思考與不安離開了調度室。
　　喂，伙計，你想不想當官？如果想，就把“招賢榜”扯了，當一屆東山礦礦長，過過管人的官癮，如何？
　　兩個約摸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工人，下班路過礦大禮堂門前的宣傳欄，看見那張貼了很久已經泛白的大紅紙謄抄的“招賢榜”，走到右邊的一位用下巴指了指張榜方向，佯裝認真地說。
　　當管人的官，我可沒那本事，人是有思想，有言行的，一樣米養(yǎng)百種人，摸不透猜不著。有人總結出，人，是世界上第一難管的。我連自己都管不好，還管得了別人？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你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是職代會一連物色了五個礦業(yè)學院采煤專業(yè)畢業(yè)，又有近20年實踐經驗的老煤礦都沒一個愿干才張榜招賢的，貼出這么長時間了，連碰都沒人愿碰，你以為這飯碗是那么好吃的？走在他們身后的另一位中年工人，工作服沒扣，敞露著胸膛，聽了他倆的說話，忍不住答起腔來，你倆知不知曉，聽說，郭誠成是職代會第一個物色當?shù)V長的人，他畢業(yè)于中國礦大采煤專業(yè)本科，不論專業(yè)知識，還是實踐經驗，還是組織能力，都是最好的礦長人選。可職代會主席團把意向告訴他，讓他接受職代會代表投票時，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聲拒絕。他說他不是當?shù)V長的料，只適合搞部門工作和專業(yè)。推辭得多么體面！煤礦最重要的莫過于把安全生產搞好，老郭已當了多年的安全生產科長，工作經驗那么豐富都不愿出馬，那些后來被物色的不敢挑這副擔子，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時正值早班工人下班時間，聚攏的人開始多起來，于是，使這往日誰也不去注意與己毫無關系的“招賢榜”，這會竟成了大家關注的話題。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像爆米花一樣，噼噼啪啪，無拘無束地抒發(fā)起自己的見解來。
　　如果再有一個月沒有人出來，東山礦就癱了，我們工人就要淪為無娘的流浪兒了！……
　　郭誠成路過這里，從人群圈外緩緩走過。
　　顯然，剛才這幾位的議論他全聽見了。你看，他這時的步子比從調度室出來時更沉重更疲軟無力了。但他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xù)碎步緩緩往前走，想多聽聽工人群眾的議論。
　　郭誠成勾著頭緩慢而沉重地往回家方向走去的背影，從近至遠，從清晰到模糊，最后消失在金燦燦的陽光里。
　　
　　2
　　妻子將一碟炒豬肝，一碟炒排骨和一碟豆角放在小小的圓形餐桌上，然后在墻邊掛著的毛巾上揩了揩手，吃飯吧！誠成！
　　郭誠成到家洗好澡后，一直仰頭靠在沙發(fā)上，很久沒起身，也沒朝妻子這邊看。聽到妻叫吃飯了，他突然提出一個讓妻子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要求，喂，今天我想喝幾口酒，你去幫我打半斤來吧！
　　咿呀，這是么子啦！你已十幾年不喝酒了，今天怎么想起喝酒了？你遇到么子喜事了？妻子斜眼看了看郭誠成，他人坐在電視機前，靠著沙發(fā)雙目微閉著，沒看電視，顯得無精打采又心事重重。莫不是有么子不順心的事？妻子心里有點忐忑。
　　不是，就是想喝酒，你去幫打點酒來就是了，不要瞎猜疑。郭誠成說著轉過頭來，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妻子，去吧，去打點酒來吧！
　　好了，好了，這就去給你打！妻子在餐柜里拿了個半斤裝的玻璃瓶子，快步出了家門。
　　得啦，得啦，莫要再喝啦，火燒眉毛了！妻子把郭誠成面前還剩大半瓶酒的瓶子拿到自己身邊，醉了不是好受的！你以前對我說過的，你十多年前醉生夢死的苦頭難道忘了？
　　拿瓶子過來，不要以為我久不喝了，酒量就退了，小小半斤酒醉不了，我只是愛上臉罷了。說著他從妻子手上拿過酒瓶，又朝杯中倒了個滿。
　　郭誠成只顧喝酒、倒酒，倒酒、喝酒，卻很少吃菜。
　　妻子在一旁看著很是心疼，但又無奈。
　　總是一杯接一杯灌，又不吃菜，么子不容易醉！妻子愛憐地用一個小碗盛了豬肝、排骨遞到郭誠成手中。
　　郭誠成把小碗放在酒杯邊，沒動一筷子，仍是頻頻端起酒杯不停地往嘴里倒酒。
　　半斤酒只有五分之二了。
　　郭誠成仰起頭，又往口里灌了幾杯才放下杯子。
　　郭誠成覺得有點頭重足輕，眼睛發(fā)花。轉臉看看電視，只見圖像模糊，似乎電視與房子在一起旋轉。莫非不到半斤酒就醉了？他想站起來試試，但屁股剛離開凳子，雙腳一軟便跌坐在地上了。真的，怪事，十多年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了！
　　妻子順手把他扶到長沙發(fā)上躺下。
　　
　　噢，你剛才是說我十多年前常常酒醉的事，那是什么年代啊？那是為什么醉的??？郭誠成舌頭打滾，口齒不那么清晰，你是知道的，我這個生在鄉(xiāng)下長在農村的農民兒子，解放后，家里分到了田地，我又考上了大學，就憑這，我郭誠成八輩子忘不了共產黨的大恩大德。所以在大學時我就表現(xiàn)不錯，二年級入了黨。你可知道，那時在大學里的黨員是很少很少的。我畢業(yè)分配到東山礦走上社會后，看到我們國家又出現(xiàn)了不正常，一些會管理，懂經濟的被說成不懂政治或者不抓政治，被貶了。當時還是“憤青”的我在一些場合不遮不掩地說，我們黨的用人機制有缺陷，只靠少數(shù)個別人的眼光或好惡選人用人，而不是通過人民群眾推薦投票，那些投機鉆營的，吹牛拍馬的，嘴巴呱呱叫的，雙腳不著地的得到提拔。那些能干的，腳踏實地的，嘴皮子不響的，實心眼的，得不到重用。這是啥事喲！郭誠成雖然有些醉意，但說話慢條斯理，神志明白，為此，我上書上級黨組織誠懇建議改變選人用人機制，否則，將嚴重影響黨的形象和威信，失卻人民的信任。郭誠成長長地嘆息一聲，唉——，就為這，一夜之間我成了“右傾翻案風的社會基礎”，說我竭盡全力給黨抹黑，是叛黨！
　　郭誠成從仰靠轉成了側身，沒多久，我被開除了黨籍。當時我年輕氣盛，哪里承受得了，不是三天兩頭寫信向上級反映，要求糾正錯誤處分，就是三兩個月跑到上級機關上訪。一直奔波了兩三年，毫無結果。于是，我從不沾酒的一介書生，開始整瓶整瓶地灌酒。開始的幾次，真是醉得九死一生，一醉就癱倒在地上，一個勁地嘔吐，差點沒把五臟六腑嘔出來。你說怪不怪，醉了幾次，我竟然一次能喝一斤桂林“三花”了。當時，我覺得醉是一種享受。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說的醉比醒好，一醉解千愁吧！從此我每喝必醉，不醉不罷休！后來我最多能喝兩斤“三花”。他越說越慢，并開始顯得有氣無力，接著我又學抽煙，整天一支接一支，一包接一包地吞云吐霧。當時我下井勞動改造每月得的幾十元生活費，全被酒泡沒了，被煙燒光了。我正是靠這煙和酒的刺激，擠跑了我所有的不愉快與不幸，熬到了組織上為我恢復了黨籍。從此，我便把酒戒掉了，這十多年來，可說是滴酒不沾。但煙癮無論如何也戒不掉，而且還越吸越厲害。如果全礦職工搞吸煙比賽，我穩(wěn)拿冠軍！
　　說了這一大通，郭誠成c75bcc28b49ca2b7d42ed6aebd7bb831臉色由紅變成了白色，似乎剛才那些快要醉人的酒氣，隨著這一通長談大論飛了個精光。
　　妻說，這些我都曉得，平時從不輕易說起，今天干啥發(fā)酒瘋了？
　　此刻，郭誠成軟沓沓地坐起來，抓起餐桌上的酒瓶，索性仰頭咕嚕幾下，把余下的小半瓶全倒進了嘴里，要醉就醉個夠，醉個痛快！他一邊說一邊躺了下去。
　　是??！郭誠成，你曾被開除過黨籍，可后來又恢復了黨籍?，F(xiàn)在，你又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可你為什么在關鍵時刻卻沒有了“黨性”？你像個黨員嗎？不像，半點都不像！郭誠成在心里說。
　　
　　3
　　20多天前。
　　礦職工代表大會主席團會議在礦大禮堂召開。
　　主席臺布置得莊嚴肅穆。
　　代表不多，約200來人。兩個工作人員抬著一個裱了紅紙的投票箱，放在主席臺前的中間位置。
　　現(xiàn)在，大會開始，投票選舉新礦長！主持人身高體胖，說話的聲音很洪亮。經過職工群眾推薦，礦長候選人共有三位。一位是郭誠成，一位是夏秋冬，一位是唐彬生。他們三位作了即席發(fā)言之后，也可以說是“施政演說”吧，再由大家根據(jù)他們的演講水平，以及對礦里工作設想的優(yōu)劣好差進行投票。一個代表只選其中一人，多選名額的票不計，作廢！下面請郭誠成先給大家談談，他如果當選礦長，他將如何開展工作，如何把東山礦抓起來。
　　熱烈的掌聲。
　　郭誠成來到主席臺，雙手并合，舉過頭頂，從給臺下左角方向的代表打拱手起，慢慢轉至中臺和右臺方向，而且從左而右，從右而左反復幾次才停下來說話。
　　我十分感謝職代會主席團和全體職工代表對我的信任。作為我本人，應當以尊重大家的選擇來回報大家對我的信任！他說話很動情，沒半點粉飾和做作，若在十多年前，我一定義無反顧地這樣去做！可是歲月不饒人呀，現(xiàn)在我已近50的人了，雖然從報考采煤專業(yè)那時起，就立志一輩子獻身祖國的煤炭事業(yè)，并且有信心在自己一生中有所作為?？墒?，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的寶貴年華卻泯滅在酒精、煙霧之中，即使年輕時的理想之火還沒有完全泯滅，現(xiàn)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這是無情的客觀事實，我，乃至在座的各位代表都不能不承認這個現(xiàn)實！他用深邃的目光掃視一眼人群，對大家推選我為競選礦長的候選人，我沒有思想準備，因為東山礦比我年富力強有專業(yè)知識的人多的是，像夏秋冬，唐彬生都比我更合適，還是在他們兩人中選出一位吧！出于這樣的考慮，我就不作什么“施政演說”了。謝謝大家！
　　在郭誠成走下主席臺的當兒，臺下一位代表站起來，報告主席團，我有一建議不知能不能提？
　　主持人回答說，你有什么建議請上主席臺說吧，以便代表們都聽見。
　　這位代表噔噔噔來到臺上，雙臂撐在講臺內沿，略微把頭俯向麥克風，客氣一些講，郭工程師剛才的一席話是過于謙虛，如果不客氣地講，郭工程師這是不尊重民意。因為近幾年來，他已三次不顧職工群眾的選擇了。鑒于這樣的特殊情況，我提議，不管郭工程師作不作“施政演講”，等以下兩位演說之后，我們代表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投三位同志中任何一位的選票，大家贊不贊成？
　　贊成！代表們異口同聲。
　　提議者激動地看一眼代表們，然后把目光轉向郭誠成座席說，這樣，我們全體代表正式提請主席團采納大家的意見，投票時將郭工一并考慮。如果郭工當選，職代會主席團應代表全礦職工促其出任礦長！
　　對代表們的意見，主席團一定充分考慮。主持人當即作了表態(tài)，下面請夏秋冬同志說說吧！
　　我更沒有什么可說的了，郭工都不愿做競選礦長的候選人，我作為90年代畢業(yè)的，就更無能耐了，無論專業(yè)知識，還是組織能力，特別是實踐經驗，我都無法與郭工相比，因此我請求職代會取消我的候選人資格。謝謝大家的信任！夏秋冬說完，即像逃跑似的快步離開了主席臺。
　　下面請?zhí)票蛏菊f說。主持人不再挪位到演講臺前大聲喊叫了，而是坐在主席臺后半臺自己的位置上，對著麥克風平平和和地說。沒了剛才的激動，沒了高亢的聲音。
　　輪到唐彬生了，他竟連主席臺也不上了，他只在原位上站起來，打拱手向周圍轉了一圈后說，作為在東山礦有崇高威望的郭工和抓工作很有魄力的夏秋冬都不敢承擔礦長候選人，我唐彬生何德何能？只能是望而生畏，退避三舍！懇望各位代表多多包涵！
　　三位候選人都推辭不干，這是代表們始料不及的。頓時，會場嘩然，嘆息的，議論的，發(fā)牢騷的，此起彼伏。整個大禮堂像蜜蜂箱里的蜜蜂在朝皇。
　　主席團成員面有難色地湊到一起緊急商量了一會兒，然后由負責主持選舉的同志宣布，既然三位候選人都拒絕做候選人，我們也不強人所難，礦長的選舉與被選，需要雙方溝通和雙方愿意才行，因為誰當選了礦長，誰就要與職代會主席團簽訂協(xié)議，雙方需要一項項明確各自要承擔的義務和所擁有的權利。這樣的事，趕鴨子上架是不行的。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結束，下步再研究考慮吧！
　　選舉礦長的職代會，毫無結果地結束了?！?br/>　　喝杯濃茶解解酒吧！叫你不要喝太多，偏不聽，現(xiàn)在難受的是哪個！妻子柳娟用杯子沏了一杯茶送到郭誠成躺的長沙發(fā)邊的茶幾上。
　　妻子的話打斷了郭誠成的回憶。
　　郭誠成從沙發(fā)里轉過身來，其實我根本沒有喝醉，過去一次喝兩斤不在話下，現(xiàn)在才喝半斤，真是小巫見大巫。不過我不能不承認，雖然還沒大醉，但腦袋已感到有些虛無縹緲了。是不是久不喝酒了，需要一個恢復過程？要不就是年紀大了，對過猛的刺激受不住了！給我拿個枕頭來吧，我想在這再躺一會兒，想借酒醉的興奮，好好理理這些年的人生軌跡，凈化一下自己的心靈。
　　
　　
　　4
　　屋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了熟睡的郭誠成。他睜開雙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客廳的沙發(fā)里。這一定是妻子怕弄醒他特意讓他在這里過夜的。他看了看全身上下：外衣外褲、手腕上手表都脫了，頂上還掛了蚊帳。
　　柳娟，柳娟，幾點啦！連喊幾聲，不見有人應答。郭誠成拖著沉重疲軟的身子走下沙發(fā)床，朝掛鐘方向一看，時針已指向中午12點半。時間似乎提醒他還有什么事情要做，他趕緊找衣服，找褲子，急急忙忙穿作起來。但當他的雙目觸在掛歷上，見到粗紅的“星期日”三個大字時，他穿戴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哦，今天是星期天，礦機關不上班，急什么？
　　起床后，他見餐桌上一個碗下壓著張字條，他拿起來看，這是妻子的留言：
　　我去市商場買東西，煮好的面條放在蒸鍋里，見字趁熱吃了吧!
　　
　　柳 娟
　　郭誠成對妻子是極滿意的。從他下蚊帳，折蚊帳，看字條的愉快心情看得出，他充滿對妻子的愛：有這樣的妻子，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由于高興，他竟一邊收拾客廳一邊沙啞地唱起京劇《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的唱段來：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剛唱了個開頭，門鎖響了。
　　今天這樣高興，莫不是昨晚睡夢里撿到珠寶了？妻子一進門就說開了。
　　確實，我昨晚得到一份比珠寶更珍貴的寶貝，這還得感謝你給我打了半斤酒，是它使我沉浸在似醉非醉，既放膽又理智的思索中！郭誠成深沉的雙眼定定看著妻子，猶同兩束熾烈的愛火，燒得妻子心不寧，坐不安，定不住。郭誠成說你回來得正好，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說了唄，老夫老妻了，還忸怩么子？妻子一邊從菜籃子里往外提菜，一樣樣分類擺好，一邊催促郭誠成說。
　　在我人生最低落時，你不顧一切地與我結合，這不僅需要勇氣，也要有不怕磨難的精神，這輩子，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就是下輩子也難還得起。
　　■嗦這些做什么了，你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嗎？
　　嗯，我是想，現(xiàn)在礦里那么困難，連礦長都找不到人當了，這樣下去怎么辦？全礦四千多職工，加上家屬共一萬多人要生活，這可不能長時間沒有人領頭呀！上次職代會推薦我，我不愿干，并不是我怕?lián)L險，而是我不愿與人爭權奪利。當時我這么想，在有人對當?shù)V長感興趣想競爭的時候，我絕對不去競爭?？涩F(xiàn)在“招賢榜”貼出這么久了，還沒有人愿意出來應招，看來東山礦是真正沒有人敢挑這副爛攤子了。我想，我一個共產黨員，在這時候應站出來，盡盡自己一份責任，與大伙一同闖過這道難關！
　　哦！你是說你要當東山礦礦長，是不是？
　　正是，正是！
　　啪！
　　郭誠成這一回答，妻子拿在手上的一個雞蛋，隨著手腕的顫抖，掉在地上打了個稀爛。蛋黃蛋清溢了一地。柳娟只傻傻地看著，沒想到把它拾起來。
　　按你的身份，你是共產黨員。按你的專業(yè)，你是學采煤的，現(xiàn)在又當了工程師，挑這份礦長的擔，確實應該的。我作為妻子，也不該反對，應全力支持。說到這，她才突然想到應把打爛的蛋撿起來。她到餐具柜里拿了個小碗，蹲下來撿爛蛋，我只是考慮，你已上了年紀，吃不了這份累，身子骨會累垮。還有個更要緊的方面，也是不容回避的。當?shù)V長風險大，弄不好出了事是要坐牢的。我了解你的脾性，你認為可做或應該做的事，再苦再難，你都無所畏的。我也時常聽到你說，怕困難，怕犧牲，還算什么共產黨員！她說這些話時沒有難過的情緒，但聲調很低，很嚴肅。我還是要提醒你，你不能不考慮，你結婚太晚，我們僅有的一個孩子還小，今年才上初二，如果你真有個閃失，孩子還沒有生活能力，怎么辦？至于我，你考慮不考慮無關緊要。
　　干煤礦是要擔風險，但也不都那么可怕，只要認真負責，措施落實，事故是可以避免的！
　　我理解你，所以我也不逼你。但為了我們的孩子，你必須慎重考慮。有句古話說“三思而后行”，如果按我們家目前的情況，你得九思而后行才對。要不，我給你想個最下的下策，你得與礦上簽個合同，如果有了三長兩短，礦里要負責兒子到能夠獨立生活，將來招工也要照顧。只要你是為了全礦人辦事閃失的，不是故意行為，這個要求就不過分。要不任誰去當好了，我們不去挨這個邊！
　　沒有那么可怕？這時妻子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氣粗聲高起來，上午我去市場買東西，看見好多人要求市法院追究梁光濤的刑事責任。我把你和這件事聯(lián)系起來，我心都涼了。
　　今天上午，柳娟踩了部女式自行車，沐著暖和的陽光，行駛在去市商場的公路上。
　　車子左邊車把掛了個菜籃子和一個薄膠袋。她這是去市場買些時鮮蔬菜。
　　柳娟比郭誠成小18歲，加上只生育了一胎，十多年了幾乎沒有什么改變，仍顯得很年輕，30多歲了，看上去與20多歲差不多。有時她與郭誠成一起出去，人們以為他們是父女倆呢！她人很善良，很溫柔，頗具東方女性的特點。她是高中畢業(yè)從城市下到東山礦附近農村插隊的。因為一次支農，她認識了郭誠成。后來知青返城大都安排了工作，可柳娟屬“中途逃避”（指結婚成家），始終沒有被招為工人?，F(xiàn)在她專事家務，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帖帖，使郭誠成能集中精力搞好工作。
　　礦區(qū)到商場這段公路又平又直，柳娟踩車離市中心還有幾百米遠，就看見市法院門口密密麻麻站著好多人，而且不時順風飄來幾聲哭泣聲。
　　柳娟好奇地徑直朝法院門口踩去。
　　到了，她下車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法院門前不寬的草坪上，足有六七十人席地跪著，周圍還站了一圈又一圈圍觀的人。
　　跪拜的人中有老人、婦女、小孩。他們有的手里拿著或肩上披著寫了字的白布條：
　　“要求法院追究特大事故責任者梁光濤的法律責任！”“懇求法院依法懲辦犯罪分子梁光濤！”“爸爸，你不能這樣白白死去！”有的老人，干脆跪在法院審判庭的門檻上喊：他們死得太不應該啊，請法院為人民作主，懲辦責任者！有的婦女一邊拉扯著小孩，一邊哭一邊喊：你去了，我們今后怎么活呀！法院呀，你可要為我們作主呀，嚴懲那些不顧職工生命安全的官僚主義呀！
　　不知是有大人組織，還是小孩們自己的主意，竟有20幾個小孩，最大的不過10歲，最小的剛剛走得穩(wěn)路，他們竟然一排兒跪在法院院長辦公室門前，哭泣著，呼喊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剛從外面進到辦公室，一個法官即向他報告說，院長，我們已經勸說好多次了，叫他們先回去，并告訴他們，我們對此案正立案調查?？伤麄冞€是不走，非要見到院長，要院長表態(tài)一定要追究責任者的刑事責任才走。
　　院長脫下大蓋帽，抹一把頭上的汗珠，復而戴好，然后從冷水壺里倒了杯冷開水，咕嚕一聲，一飲而盡之后，急沖沖走出辦公室，來到審判庭門前。
　　同志們，我就是法院院長，我是剛從地區(qū)政法委開完會趕回來的?，F(xiàn)在，我請父老兄弟們坐起來，有什么問題，我們按正常的法律程序處理！
　　跪著的人群只抬頭看了看，但誰也沒有坐起來。他們是在等待院長的明確表態(tài)。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東山礦這次特大瓦斯事故，本院已立案，經調查確認后，只要構成犯罪，不管是誰，我們都將依法處理，秉公執(zhí)法！這點務請大家相信。我若有半點徇私枉法，你們就到上級告我！請大家起來回家吧！等到案情基本弄清了，我們將公開開庭審理，到時你們可以來審判庭作證和旁聽！
　　這時，開始有人坐起來或者站起來。
　　見有了樣子，不到一分鐘光景，所有跪拜的人都起來開始各自疏散離開。
　　當十幾位老人、婦女分別將跪拜在院長辦公室門前的20多個不懂事的小孩拉走時，孩子們“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的哭喊聲，使得圍觀的人們淚如雨下。
　　
　　夾在人群中的柳娟也哭出了聲，淚水不停地掉在自行車把上。
　　
　　柳娟睜得很大的眼睛，定定盯在郭誠成的臉上，如果你當?shù)V長，碰上這種事，你承受得了，我可承受不了，家庭包括兒子、父母、兄弟也承受不了，到那時，后悔也晚了，你要知道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的呀！
　　如果我不當?shù)V長，是為了自己乃至自己的家庭不擔風險，不考慮企業(yè)和廣大職工群眾的利益，那我就是天下第一自私的人了。如果這樣，我還掛著這塊共產黨員的招牌干什么？這不玷污了共產黨的崇高稱號？所以，我要感謝你昨晚的那半斤酒，是它使我十多年前的那種純正的思想境界又回歸了，是酒促使我對礦上近一個月的事，從國家、企業(yè)到職工群眾利益作了整體的分析和考慮，然后得出了這樣的悟性結論：大家競爭當?shù)V長時，我回避，我推辭，這是對的，只要有人愿當?shù)V長，那就讓別人去干！有啥好爭的？現(xiàn)在，大家不愿干礦長了，這說明礦長要擔風險了，要吃苦受罪了。在這樣的時候，我應義無反顧地去當這個礦長，并竭盡全力把礦長當好，使國家受益，使人民生命安全不受或少受損失，這才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應具有的胸懷。你說是不是？
　　郭誠成的這一問，竟把妻子問勾了頭，問得她默默無語了。
　　郭誠成向妻子投去滿意的一瞥。他知道，妻子已默認了他的想法。
　　
　　5
　　揭榜了，有人揭榜了！
　　晨曦下，兩個下夜班的青年工人從家屬區(qū)走過時，向在路邊水龍頭洗菜、漱口、洗臉的，以及路過的，傳遞著這個令人關注的消息。
　　有人揭榜了，東山礦又有新礦長了，東山礦有希望了！
　　洗菜的，漱口的，洗臉的，路過的又把這一消息傳給每一個他們遇到的人。然后又由他們擴散開去。
　　是誰揭的榜？
　　一些被告知的人關切得更具體，更仔細。
　　不曉得是誰揭榜，傳的人沒有說出姓名。
　　二傳，三傳的人只好這樣回答別人的問。
　　一個上午，這則消息在東山礦不脛而走，同時又留給人們一個謎：到底是誰揭的榜？因此，得知“有人揭榜了”這一消息的人的臉上仍然顯現(xiàn)出不滿足的表情，因為“是誰揭的榜”才是他們更關心的！因為誰當了礦長就意味著誰要主宰他們生活中的很大很重要的一部分！
　　謝天謝地，千萬不要是那種只顧煤，不顧工人生命的人揭了榜喲！當一個中年婦女問及傳遞消息的人“是誰揭了榜”，而又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時，十分憂慮地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
　　
　　礦區(qū)的傍晚，各家各戶的屋頂冒著炊煙。西邊的上空盡管被一層黑云遮攔，但晚霞如同一把利劍刺破云層，投射在礦區(qū)的黑色地面上，使灰暗的黃昏增添了幾分耀眼的亮色，驅散了人們心中的壓抑感和沉悶感。
　　礦區(qū)的高音喇叭播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樂曲之后，接著是廣播員的播音：
　　東山礦廣播站今天第二次播音現(xiàn)在開始，首先是本礦新聞。先報告內容提要：勇挑重擔敢揭招賢榜，群眾信任職代會上獲全票，郭誠成工程師當選東山礦礦長；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本礦特大瓦斯事故后，共收到社會捐款506000多元；災害無情人有情，搶險救災建功勛，本礦有36人受到職代會表彰獎勵……
　　正在家里教小孩練習電子琴的調度員老桂，聽到第一則新聞提要報告，按鍵的手舉到一半即停了下來。他將頭貼近窗口，認真地等著聽報道下文。
　　播音員的聲音：下面播送這次新聞的詳細內容：本站記者采寫的錄音報道，揭“招賢榜”接受職代會考查，顧大局挑重擔贏得職工信任，郭誠成以全票當選東山礦礦長。
　　今天早上，郭誠成工程師揭榜后，礦職代會立即決定召開全礦職工代表大會，對其進行面對面的考查和投票。會上，郭誠成的“施政演說”博得代表們的陣陣掌聲。投票時，200多名代表全票贊成郭誠成擔任東山礦礦長。郭誠成在演說中說（放郭誠成錄音）：東山礦目前最突出的矛盾，就是安全與生產的矛盾，我認為，目前的東山礦必須抓住這個主要矛盾，一環(huán)一環(huán)加以解決。煤礦生產中的安全問題解決了，其他一切矛盾就會迎刃而解！
　　郭誠成洪亮的說話聲，通過高音喇叭傳送到礦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正在炒菜的、吃晚飯的或是散步的，都停了下來。
　　郭誠成的錄音講話聲在繼續(xù)：
　　在人類世界上，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我們在一切生產建設活動中，必須高度重視人的作用和人的健康安全，我們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是這樣。具體到我們東山礦，我的主張是，在生產與安全發(fā)生矛盾時，必須先安全而后生產，這個原則任何時候任何人都不能違反?。ㄕ坡暎瑫鰝鞒鰺崃业恼坡暎┤绻忻陕毠ご淼男湃?，我能擔任東山礦礦長，我要在進一步建立健全一切安全生產規(guī)章制度的同時，特別強調礦一級領導時刻想著安全生產。礦長副礦長，班班都要有人下井值班，要像偵察員偵察敵情一樣，密切注視井下各個角落安全生產上的新情況、新變化，發(fā)現(xiàn)事故隱患及時處理，決不能拖上一分一秒，否則，出了事故就是對國家、對人民的犯罪！
　　掌聲，會場內的錄音掌聲打斷了郭誠成的講話；聽廣播的群眾那情不自禁的掌聲，響遍了東山礦礦區(qū)。
　　老桂的掌聲拍得更響，有救了，東山礦有救了！老桂高興得幾乎成了老頑童，他竟然邊說邊拿了一掛鞭炮燃放起來。
　　老桂的鞭炮響完之后，其他各處也傳來了陣陣的鞭炮聲。
　　
　　6
　　郭誠成的家。
　　里間臥室妻子已入睡。
　　掛在墻上的時鐘敲響了午夜12點。
　　郭誠成從外面輕輕開門，輕輕進屋。
　　郭誠成身著藍粗帆布工作服，腳穿長筒水鞋，頭戴礦帽，滿臉煤塵。
　　他顧不及卸裝，用幾張舊報紙墊好，坐進沙發(fā)里一支接一支抽煙，從他口里吐出的煙霧繞他轉了幾圈之后，便爭先恐后地飄向窗口，擠出窗外。
　　火！火！火！起火了，哪里起火了！從夢中突然醒來的妻子，抬頭看到窗口方向的騰騰煙霧，不覺喊了起來。
　　喊什么，是我在抽煙！墊高枕頭放心睡你的覺！郭誠成說著又將一個煙蒂掐進了煙灰缸里。
　　火！火！火！
　　妻子方才的驚叫聲，似乎把郭誠成要飽過一頓煙癮的興趣掃了個精光。他從煙盒里抽出又一支香煙，沒有點燃，只在手里緩緩地捏來捏去。
　　一片空曠荒漠的山野。
　　一片墓碑林立的墳地。
　　不時還出現(xiàn)一些新墳，墳頭放著祭奠盛食物的碗碟，還有插在墳頭上草紙做的招魂幡。
　　煞是凄涼。
　　向東南方向看去，數(shù)百個新老墳墓掠過之后，出現(xiàn)了更新的剛剛壘起的尚未經過一次雨的新墳，一座，二座，三座……
　　繼續(xù)看向東南方約100米處，正壘著的墳頭前，一個臂戴黑紗，跪拜不止，哭聲凄凄慘慘、哽哽咽咽的青年婦女，攜著一個臂戴黑紗哇哇哭喊的五六歲的小男孩。盡管有好幾個女職工在勸，在說，在拉，但她仍跪在地上，抱著新豎起的墓碑不愿離去。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小男孩在不停地哭喊著。直哭得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流成糊糊一片。好不可憐。
　　正在悶心悶氣用鐵鍬給新墳作最后一道工序——在墳的周圍開挖小水溝的一個白發(fā)漢子轉過臉來，見到青年婦女和小男孩悲傷痛苦的模樣，雙目含著的滿眶淚水，頓時像戳破了的水袋子，淚珠直往下掉。
　　這是郭誠成，當時他是東山礦安全生產科科長。此刻，他把同情與悲憤凝聚在鐵鍬上，一鍬下去，扎進很深很深，翻起的泥土很大塊很大塊，然后使勁拋上墳墓頂端。
　　鐵鍬在煙霧騰騰的井下翻煤。
　　這是在尋找被瓦斯燒傷并被掉下來的煤覆蓋著的遇難礦工。找到了一個，面目被燒得黑中帶焦，分不出容貌。
　　戴著防護面罩和氧氣的礦山救護隊員，把傷者、亡者抬上擔架，直往井外送。
　　
　　又找到一個，抬上擔架，快速外運。
　　礦井井口，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接過從井下?lián)尵壬蟻淼膫麊T放上救護車。一個、二個、三個……
　　嗚嗚的汽車笛聲，救護車飛也似的向醫(yī)院駛去。
　　這是東山礦最近發(fā)生的一次局部瓦斯燃燒事故，一共吞噬了32名礦工的生命。當場死亡18人，搶救出來的24人，由于傷勢過重，經過一個星期的全力搶救，又有14人不治身亡。
　　他們中最大的38歲，最小的只有18歲。
　　郭誠成滿含淚水的雙目，凝視在哭泣不止的中年婦女和小男孩的身上。
　　突然，郭誠成甩開手中的鐵鍬，幾步跨到墓碑前跪在死者墳頭（也是跪在哭泣青年婦女前面），哽咽著，泣不成聲地說，這次事故的發(fā)生，我也有一定的責任，我有愧于身亡的礦工兄弟，有愧于他們的妻子兒女！……
　　《西部煤炭報》對這次事故的分析文章，又出現(xiàn)在郭誠成眼前：東山礦連年事故不斷，每年因礦井災害死亡幾十人，百萬噸煤炭死亡率大大超過國家規(guī)定。國家主管部門一位負責人說，不能讓礦工的血染紅了煤炭，我們不要帶血的煤……
　　井下的一個電話室里。
　　郭誠成在急促地打電話：總機，快，給我搖礦長辦公室……是梁礦長嗎？……我是郭誠成，4440當頭瓦斯含量有偏高跡象，建議立即停止作業(yè)，組織力量加裝一臺大馬力的局扇機增加通風，然后再生產！
　　電話里傳來梁光濤礦長的說話聲，你知道不知道？這條巷道關系到新工作面能不能在下月初正式投入生產的關鍵，沒有絕對證據(jù)證明可能發(fā)生事故，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讓當頭停止生產！這關系到全礦全年的經濟收入。現(xiàn)在電力行業(yè)、供電行業(yè)和通訊行業(yè)員工，收入都比煤礦員工高出十幾倍，我們礦工用血汗為人類獻光熱，卻窮得寒酸，我心中有愧啊！這是其一。第二，你給我記住了，現(xiàn)在全國用煤告急，發(fā)電廠存煤不足，有的電廠都快停產了，國務院剛開完加大煤炭生產，保電保民生緊急會議。我們要為國家利益著想，也要考慮自身利益，要抓住煤炭市場緊俏價格看好的機會，加大生產，增加收入，郭誠成你是豬腦？……
　　郭誠成仍在懇切地勸說，當然，國家需要，企業(yè)收入不能不顧，可也不能為了產量而不要安全呀！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呀！他急促地頓了頓，我有個想法，只要發(fā)動機關干部下井勞動，幫忙接風筒，拉電纜，同時多派幾個電鉗工突擊安裝局扇機，至多三天可搞好，不會影響太多的時間！
　　三天，還不多？不行！今天已進入12月，再過30天就進入新年度，弄得不好，全年的生產任務可能泡湯。在這30天里，這條巷道半個班也不能停。這幾個月下來，這個工作面不是一直都這樣干的嗎？要出事早就出了，還會等到今天？梁光濤硬邦邦大吼大雷地說。
　　盡管你能找出很多理由不采納我的建議，但我還是懇請礦長三思，要不真的出了事，我們怎么交代，怎么向全礦職工交代，怎么向出事的礦工的父老妻兒交代？郭誠成幾乎是哭泣著哀求了。
　　梁礦長粗暴地打斷郭誠成的話，我是東山礦礦長，是安全生產第一責任者，你不要■嗦了，一切責任由我承擔！梁光濤說完這句，即掛斷了電話。
　　郭誠成哭喪著臉，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電話室。
　　
　　哭墳的青年婦女，見郭誠成跪在地上不起，感情是那般真摯，那般悲傷，使她受到感動。
　　她揩一把淚水，把郭誠成扶起來，哭泣著說，當煤礦領導，安全可是第一位的大事呀，出了事，國家受損，受害職工的妻兒更受罪。說完，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但沒有跪拜，只是站著不動。
　　郭誠成右手抱著哭得不成樣的小男孩，左肩扛了鐵鍬，陪著跌跌撞撞的青年婦女，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墳地。
　　……
　　郭誠成仍在捏著手上的煙卷，煙卷已被捏爛，煙絲在不停地往下掉。
　　
　　7
　　轟隆隆，啪！轟隆隆，啪！……
　　刀光劍影般的閃電，把漆黑的夜空劃得支離破碎之后，接著是震耳欲聾、令人聽了血壓陡然升高的雷聲。
　　雨，一陣緊似一陣。
　　郭誠成家的窗簾被風吹得像海風吹起海軍軍帽上的飄帶，騰空飛舞，啪啦作響。
　　郭誠成被驚醒了。
　　他起床挽窗簾關窗門。當他正要把兩扇窗門關緊時，呼呼的風雨聲中好像夾雜著悲凄的哭聲。
　　他側耳靜聽了一會兒，證實自己的聽覺確實無誤時，他立即穿上衣服準備出門。
　　深更半夜的，風雨這么大，你去哪里？妻子柳娟也被大風大雨吵醒了。
　　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哪家房屋受風吹雨淋倒塌了，出事了！說著他從門后邊抓了把雨傘，大步匆匆出了門。
　　郭誠成走幾米，停下來聽聽，然后再循聲走去。
　　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雨像瓢潑似的劈頭蓋腦澆淋下來。
　　郭誠成撐開的雨傘被吹得東搖西晃。
　　走過了幾條巷子，便不知朝什么方向走了。因風大雨大，把剛才勉強能聽得見的一點微弱哭聲淹沒了，現(xiàn)在灌在他耳膜的只是嘩啦嘩啦的雨聲伴風聲。
　　只好憑感覺在家屬區(qū)巷子里串來串去。
　　剛走出一個屋角，突然一股強風把他手中的雨傘掀翻了。那形狀猶如朝向天際的大喇叭。
　　片刻之間，郭誠成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
　　他使勁扳回雨傘傘面，但不一會兒又被掀翻了。
　　反復幾次之后，他索性不扳了，干脆讓雨淋個夠。
　　他又走了幾棟住宅，仍然沒有聽到動靜。
　　他堅持不停地在巷子里細聽細尋。在遠處路燈直射不到的灰暗的光線下，郭誠成的滿頭白發(fā)格外顯眼，仿佛一個銀球在家屬區(qū)大街小巷里不停地滾動。
　　他又走過幾棟住宅，來到小山坡上的一個獨門住戶，突然，里面?zhèn)鞒隽藥茁暱奁?。聲音很沉重，但聲音已經沙啞，傳不出多遠了。
　　出什么事了？郭誠成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回音，甚至連剛才的哭泣聲也強壓了下去。這深更半夜的，大概是怕遇著壞人。
　　請開門，請開門，我是郭誠成，風大雨大，我是來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呆了一會，門“呀”的一聲開了。
　　不太亮的燈光下，屋內的情景使郭誠成大吃一驚：不足16平方米的屋里水已沒過足掌，臥具全被淋濕，一起堆在屋角漏雨比較小的桌子上。一位三十六七的青年婦女，懷里抱著個小男孩，坐在一個小凳上，雙腳墊著兩塊磚頭，以免被雨水浸泡。
　　郭誠成抬頭看看屋頂，到處都在嘩嘩嘩，嘀嗒嘀嗒往下掉雨水。他又跑出屋后察看，只見大風吹動屋頂?shù)臉渲?，在屋頂來回晃動，將一些瓦片一塊塊掃開了，有的地方已被掃得片瓦不留。
　　雨在下。風不停。看著這濕漉漉的房屋，濕漉漉的孩子，濕漉漉的母親，郭誠成顧不上詢問任何情況，走到婦女面前，快把孩子給我，今晚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把房屋修整好！
　　婦女抬起頭，黑發(fā)緊貼在兩邊臉頰上，只露出嘴巴、鼻子和眼睛。她呆滯地看了郭誠成許久，才站起來，把孩子遞給郭誠成，然后自己拿了鎖把門鎖好，跟在郭誠成后面，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郭誠成與妻子忙著為淋濕了的母子倆鋪簡易的沙發(fā)床，掛好蚊帳。母親和孩子都換上了干凈的衣服。
　　孩子在母親懷中酣睡。
　　床鋪好了，先放孩子睡吧！郭誠成朝年輕的母親說。
　　柳娟從她懷中接過孩子，放于床上，然后合閉好蚊帳，并用小塑料夾夾好帳門避免蚊子叮咬。郭誠成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然后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怎么今晚就你和孩子在家？是不是愛人上夜班？郭誠成開口帶了四個問。
　　我叫江安惠。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聽不見，而且只答了一句，雙眼即撲撲撲直掉淚。
　　噢！你是江安惠！你的情況我知道，我到安全生產科工作后，在安全科事故卡片上看到了你愛人因工犧牲的情況，有關你的生活處境，我也聽人說起過。郭誠成心情似有一種內疚，我才當幾天礦長，有很多工作還沒有開始做，今后請多給我提意見。
　　
　　郭礦長，你不知曉，沒有男人的家好苦喲。像今晚屋子漏雨，若是孩子爸在，他就可以上屋去修檢，或者把樹枝砍了?，F(xiàn)在我一個婦道人家有啥辦法？像這樣苦水浸泡似的沒滋沒味的過生活，要不是孩子還小，我真想兩腳一伸一了百了。她說話一直勾著頭，連看一眼柳娟、郭誠成都不敢。
　　郭誠成在心里嘆息：是啊，她作為遇難礦工的遺屬，她的話是發(fā)自內心的，沒有半點虛情假意，更不是在要挾我這個礦長！
　　郭誠成以同情愧疚的心情凝視著江安惠，心里生出一種巨大的憐憫之情。江安惠似乎從郭誠成身上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于是她敞開自己的心扉說，自從水保出事這么多年來，礦里從沒有領導到我家看過，我家的門口朝東朝西都不知道。當然，當?shù)V長的事情多，我們不怪，但過年過節(jié)，礦里派人到我們這些因公失去主家的孤兒寡母家走走看看，問問生活上有什么困難，還是應該的吧？你知曉嗎？我們一家人每月只120元撫恤金，幾年前還能應付，可現(xiàn)在東西死貴，天天喝粥吃青菜都不夠！她用發(fā)紅濕潤的眼睛看著熟睡的孩子，可憐這孩子跟著受罪，有時他看到別家小孩玩玩具，買零食吃，喊著要，哭著要，我沒錢買，只好背著孩子偷偷流淚。我就一個孩子，我不懂得愛嗎？不想讓他跟別的孩子一樣過得好些嗎？我不明白，礦里為什么不想想辦法，安排這些失去男人的家屬做點臨時工，哪怕一個月得五十一百也好，也能貼補貼補生活呀！她的意見充滿善意，若照現(xiàn)在這樣，主家把命都賠上了，到頭來老婆孩子連生計也難維持，今后還有誰愿下井采煤？郭礦長，你去礦區(qū)市場看看，那里面有多少工人在擺攤做小買賣？他們寧愿一天拿微薄的收入，剛夠吃一天的伙食，也不愿去上班下井，都怕危險呀！我們這些遺屬就像旱田禾苗盼雨水，漆黑夜晚盼月亮，希望郭礦長為我們做個大主家呀！
　　郭誠成在沉思，沒有馬上回話，屋里一時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郭誠成說，我會努力這樣做的。他用深沉的目光看看這位母親，看看那還不懂世事，睡得香甜的孩子，然后看看手表，微微嘆息一聲，時間不早了，你上半夜基本上沒有睡覺，快點休息吧！
　　郭誠成、柳娟進了里間臥室。江安惠打開透明的尼龍蚊帳，脫鞋上床。
　　先是客廳的燈熄滅，接著是臥室里的燈熄滅。
　　
　　8
　　警車在前礦長梁光濤家門口停了下來。
　　梁光濤正與妻子、兒女們圍在一張圓桌旁包餃子。見警察進來，梁光濤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他平心靜氣地站起來，聽前面的一位警察說了幾句話，便接過一張紙在上面簽了字。接著一副寒光閃閃的手銬銬上了梁光濤的雙手。
　　梁光濤的妻子、兒女頓時哭成一團。
　　不用哭，哭什么嗎？梁光濤用地道的河南口音，以平時一樣的口氣對妻子兒女說，我走了，家里的事全靠你媽一個人操持了，你們要好好聽媽的話！
　　梁光濤粗大的雙手再也不能自由甩動了。他慢慢向外走，兩手僵硬地平伸在小腹以下，手上的面粉不斷地掉到地上。梁光濤勾下他那一米八五高的個頭出得門來，直朝警車走去。
　　當他幾乎是嘴啃膝蓋吃力地鉆進警車時，后面?zhèn)鱽砹瞬蛔?0歲的小兒子的哭喊聲，爸爸，爸爸，我要爸爸！警察叔叔，不要把我爸爸帶走，我要爸爸，爸爸呀！
　　■人的警笛聲帶走了梁光濤。
　　
　　9
　　掛在井口拱頂上端的“安全為天”的大幅標語，大得在二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楚。
　　下方左右還配有兩條小標語：
　　“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br/>　　井口右側的一棟平房裝修一新，門口掛著“驚回首——歷次事故展覽”的牌子；井口左側一個亭式的“紅領巾義務安全宣傳站”更引人注目。
　　今天是星期日，宣傳站里一個佩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一手拿著稿子，一手握著直流式擴音器，對著工人上班的方向動情地宣傳著自編的快板——安全生產歌：
　　井下生產安全為天，
　　時刻牢記在心間。
　　領導不忘天天講，
　　違章指揮切勿來。
　　工人牢記更重要，
　　“三違”現(xiàn)象莫沾邊。
　　還應做到：
　　你我他心心相印，
　　互相幫助，
　　互相提醒，
　　互相激勵，
　　命運相依。
　　高高興興上班去，
　　歡歡喜喜回家門……
　　此外，路邊，井口平臺，還有機關，不時傳來個人哼唱《安全生產歌》的聲音。整個礦區(qū)給人一種要喚起人人講安全，處處不能忘記安全的濃厚氣氛。
　　可是有的同志對井口《驚回首——歷次事故展覽》有異議，認為把一些血淋淋的事故展覽出來，看了誰還愿意去下井？作為宣傳應當多宣傳正面，多宣傳礦井不斷通過技術改造，安全如何有保障，這樣才能鼓舞士氣，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去下井。
　　郭誠成卻不這樣看。他認為，這個展覽是有巨大震撼作用的，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比空空洞洞上幾天安全教育課作用還大。郭誠成聽到一些工人反映，下井前看看這個展覽，心里就像敲響了重磅警鐘，整個班都不敢放松安全生產這根弦。
　　一個星期前的一天。
　　礦場門口，停著六輛有篷大卡車。一些農民模樣的青年小伙子在從車上往下卸被子、小木箱和提桶一類的日用行李。
　　車下是礦機關干部為他們接遞。
　　青年小伙子們下了車，看到比農村更美的礦區(qū)環(huán)境，心頭露出些許喜悅和滿足。
　　——近200名協(xié)議工，嘻嘻哈哈在井口材料庫領下井用的工作服、礦帽和長筒水鞋。
　　——他們穿衣?lián)Q褲后，你幫我別礦燈，我?guī)湍闩湫铍姵?，有的配戴不對，又脫下來重戴?br/>　　——他們互相看著身上穿的這瞬間使一個農民變成了工人的工作服，個個臉上呈現(xiàn)一種害羞又甜美的笑。
　　——參觀井下，大家跟著帶隊人馬副礦長和勞資科長過巷道，穿工作面，并不時停下來看工人們打鉆、攉煤、支單柱。不多時，個個臉上浸滿了汗珠。他們有的一邊抹汗一邊相互擠眉弄眼，做幾個鬼臉。情緒很是樂觀。
　　——參觀的隊伍走成雙縱隊，緩緩進入《驚回首——本礦歷次事故展覽》室：一幅幅瓦斯爆炸，血肉橫飛的畫面；頂板下壓，被壓者從巨石下露出死亡后的令人恐懼的掙扎狀的情景；還有那被水淹、只剩下浮在水面的頭部和在熊熊火海中最后搏擊的壯烈場景，一一映入參觀者的眼簾?？吹竭@些畫面，大家方才那種笑容和樂觀，頓時消失了，個個心情緊張而沉重。有的還出現(xiàn)了驚訝和驚恐狀。
　　有的已參觀完開始走出展覽室。后面的還在隊伍整嚴地往里走。因展覽室不大，只能用這種循環(huán)流水式方法參觀。
　　工作辛苦點，困難點我們不怕，這事故死人就有點怵人了。我們今后下井可得注意點，要互相照應點！一個小胖子一邊脫下礦帽■涼，一邊說。
　　想不到國有大礦出了那么多事故，怪可怕的！
　　參觀出來的人三五成群，四二一伙互相談論著觀后感。
　　所有人都參觀出來了。領隊的站在高處說，參觀到此結束，解散回宿舍吧！
　　走在隊伍中間的幾個新工人，在比劃著什么，面部表情極嚴肅、極深沉，但沒有恐懼感。不多一會兒，走在前面的也有不少人折回來加入這個行列。后面的也有不少人停下來聽仔細。說了一陣，大家最后點頭作同意狀。
　　急促的電話鈴聲。正在家里看電視新聞的郭誠成起身關小電視音量，然后才拿起電話機。
　　耳機里傳出的聲音說，郭礦長嗎？參觀展覽室出來后，有37名協(xié)議工人嚇跑了，回家去了！
　　噢，知道了。郭誠成一臉沉思的表情。他慢慢放下了電話。
　　郭誠成叫馬副礦長和勞資科長連夜驅車趕到37名協(xié)議工的家鄉(xiāng)，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他們晚上8點鐘趕到，走了兩個村，找了幾個協(xié)議工的父母，他們都說沒見兒子回家。后來才在另一個村的協(xié)議工家里打聽到，他父母見兒子天黑時回到家一會兒，隨后就到虎背嶺去找老窯頭了。根據(jù)老人指的路線，他們即往虎背嶺趕去。
　　
　　吉普穿過田野，拐到一座土山下，然后沿著一條凹凸不平、雨天被車輪碾擠而成的現(xiàn)在已干枯成一條條泥埂子的土泥公路向山上駛去。車子走的速度極慢，像個爬行的烏龜。在車燈的照射下，前方不時出現(xiàn)一些農民開挖的小煤窯井口和一座座小山似的煤堆。
　　車至半山腰，即在一個較大的茅草蓋成的屋門前200米遠處停了下來。這個井口及井口的煤堆比剛才路上見到的任何一個都大。
　　馬副礦長和勞資科長從車上跳下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向亮著燈的茅屋走去。屋前停著輛大篷車，大概是新工人租用的。
　　寬大的茅屋里擠滿了人。有的坐著，有的站著，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個盤腿而坐、雙手握著從地至膝蓋的大竹煙筒的老人。看樣子，他正準備說什么很重要的事。
　　這時，只見老人裝上一斗煙，點上火，然后慢條斯理地說起來，你們都到國家開的大煤礦干了，干嗎還要跑回來？
　　窯頭爺爺，是這樣的，今天礦上的馬副礦長和勞資科長帶我們參觀了事故展覽室，才知道國家大礦也有那么多事故，一年要死好多人。先前，我們總以為國家大礦是安全無事的。這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他理著個小平頭，頭發(fā)粗硬得像箭豬毛。他說，我們從事故中了解到，所有事故中，瓦斯燃燒事故占多數(shù)。我們曉得，您老人家對躲避瓦斯燃燒很有一套，所以我們大伙合計了一下，就連夜趕回來向您老求教，天亮前要趕回礦里去，明天還有上崗前安全生產知識培訓內容安排。
　　噢，我當什么事，我的那些都是過去的老皇歷了，現(xiàn)在我都70多歲了，窯也不能下了，只在這里給大家劃謀劃謀，還頂什么用？老人頭發(fā)眉毛胡須全是白色，但看去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我那一套不知在國家大礦適不適用？不過，我愿意告訴大家，給你們參個考吧！他用右手捋了捋不長的白胡須，我那時防火的經驗是“一快二臥三閉嘴”，瓦斯燃燒時會有“撲”的一聲響，一聽到響聲就立即臥倒，這就叫一快二臥。三就是把嘴唇閉起來，這樣做的好處是，瓦斯燃燒的火勢一般都有一定的高度，不會齊地燃燒，低處缺氧氣，這樣臥倒就不易燒傷；閉嘴的好處是，萬一火勢矮，人燒傷了，但火毒不會通過嘴進入心，火毒若入了心就難醫(yī)了，只燒傷表皮那是死不了人的！老人說時，一直用手捋著白胡須，防治火的土方法就這些，還有一些觀察頂板、地下水有沒有異常的辦法，如果大伙感興趣，我都可以告訴大家。
　　窯頭爺爺，你就一起說說吧！
　　馬副礦長和勞資科長在旁聽老人說得有一定道理，沒打擾他們，而是站在大伙后面認真地聽著。
　　老人在津津有味地述說。大伙在認真地聽。
　　
　　10
　　有晚飯后“百步走”習慣的郭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