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妮子盼天熱,就像張林盼水妮子,都是望眼欲穿的。水妮子嫁給張林兩年零三個月了,身子還像沒出嫁。
大年三十兒,張林在電話那頭說:“天熱的時候你來吧?!?br/> 為什么要水妮子在天熱的時候去?水妮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張林服役的地方是省城,據(jù)張林說那里左一棟大樓,右一棟大廈,把天都鉆出了大窟窿,一串串五彩的霓虹燈,成宿成宿地亮著。但水妮子也是知道的,那里還是全國有名的火爐。天熱了才叫水妮子去,水妮子就認(rèn)為這是讓自己去給男人沖沖,沖去熱,沖去泥,沖去所有的污穢……男人就是這個意思。
男人瞞不過水妮子。一想起這個,水妮子就偷偷笑。
水妮子的手腳,從一生下來就涼颼颼的。她爹就說:“這小妮子該不是水做的吧?!本徒o她起名叫水妮子。
水妮子嫁給張林,張林頭一次摸她的手,剛一碰到就猛收回去,像是駭住了。斗膽抓在手里,不禁脫口道:
“啊,我抓住了水!”
他沒有說錯,他滿把都是水。水柔柔地繞著他的指縫流,順著他的胳膊流,從毛孔里,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灌了他一身子,又輕輕從心頭漫溢出來,那就像是晶瑩的蜜了。
既然張林說要等天熱,水妮子就選定三伏去。正月過得慢,二月也過得慢,慢得像頭老牛,整個春天就像拉長了好幾年。一伏二伏水妮子還忍得住。張林在那頭催了,卻不說天熱,說接連兩個星期沒接警,沒看到火了,還真閑得難受。冷在三九,熱在三伏。不到三伏,水妮子絕不離開村子半步。
三伏頭一天,水妮子就跟張林娘一起坐車到了省城車站。果然是熱,張林娘一下車就頭暈,臉上干巴巴的,一滴汗也不出。張林娘有這個毛病,就是越熱越不出汗。本來水妮子不讓張林娘來的,但張林娘看她的目光,滿是懷疑,就像她一出門,就會蒸發(fā)掉。水妮子蒸發(fā)掉了,張林娘可怎么向兒子交代呢?張林娘說什么也要跟著。張林娘不說要陪水妮子,只說自己也要到省城看看,長長見識。
其實,從剛一入伏,水妮子就濕了。水妮子滴滴答答的,從一伏滴答到二伏,從二伏滴答到三伏,從老家的小村子一路滴答到繁華的省城。水妮子仍然感到自己身上的水在源源不斷地流淌,只要停下來,地上就是濕濕的一攤。
水妮子看張林娘的樣子,暗暗替她難受,忙去買了支雪糕,讓她吃了降溫。張林娘也是熱暈了,吃了一口才想起來問水妮子:“你怎么不吃?”水妮子聽了,恍然悟到自己應(yīng)該買上兩支的,又不是吃不起,就笑說:“我不熱?!?br/> 張林娘吃過的雪糕,也不好再讓水妮子。張林娘吃著雪糕,和水妮子一起等張林來接。半天也不見張林的人影,倒是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輛橘黃色的消防車在她們視野里停也沒停,呼嘯著從大街上疾馳過去。
來接水妮子和張林娘的不是張林,是張林隊上的,自我介紹說叫小康。小康帶她們上了出租車,才告訴她們張林出警了。水妮子想起張林說過的話,疑惑地看了小康一眼。不料小康忽然不好意思起來,連脖子根都紅了,忙把頭掉開。
張林娘小聲對水妮子說:“你看看,本是來陪你的,反要你照顧?!睆埩帜镏尾蛔∽约旱纳碜?,軟塌塌地躺在靠背上。
見上張林肯定快半夜了。水妮子在張林娘的房間里坐著閑嘮,好像說盡了一肚子話,也沒見張林回來??匆娝葑娱_始犯困,張林娘就催她去自己房間睡覺。房間都是隊上安排的,小康說叫親情房。空調(diào)是小康給開的。小康教水妮子怎樣使用遙控器,水妮子似聽非聽,一句話也不說。小康走了,水妮子才開始認(rèn)真打量手里的那小東西,這樣按那樣按的。水妮子回到隔壁自己房間,墻上也掛了一臺同樣的空調(diào)。水妮子從床邊的小桌子上拿起遙控器,剛要按,又停住了,放回原處。窗子開著,水妮子飛快地跑過去關(guān)了。窗外是一片片的燈火,水妮子只看了一眼就把窗簾拉上。水妮子又去關(guān)了下房門。然后,水妮子就靜靜躺到床上。這樣,張林進(jìn)來的時候,房間就像悶罐一樣。
張林進(jìn)來就說:“聽說你要來,一天燒了三場火?!?br/> 張林已經(jīng)熱了起來。這房間里該有多熱啊,可張林根本沒有發(fā)覺。張林向床上的水妮子走過去,渾不知嘴里的聲音很輕了。張林說:“知道我的水來了,就燒了三場火,三場火等著我的水來澆。”
水妮子簡直聽不到他說什么??墒撬劦搅怂砩系臒熁鹞秲?。他已經(jīng)洗過澡了,換上了新衣服,也去他娘的房間里坐了。她知道。他先去他娘房間里探望,她隱隱聽在耳里??墒菬熁鹞秲喝耘f從他身上猛射出來,竟噴了她一眼睛呢。她的眼睛迷蒙了一下,就索性閉上了。
水妮子整個的人兒仿佛寬展的水面一樣開始緩緩起伏,眼看就要掀起萬里波濤。床在身下突然“吱呀”一聲響,張林重重地坐在了床沿上。張林竟然沒有碰她,只是坐著,像火熄了。
張林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門窗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空調(diào)也沒開。張林坐在那里,說:“怎么關(guān)著窗戶呢?”他說完就自己笑了,不提窗戶的事了,但他接著說,“把空調(diào)開了吧。”
遙控器近在咫尺,他一伸手就可以拿過來。他動也不動,好像有他老婆在,他就可以從此過上飯來張口的日子了。他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地砸下來,他也不擦。他像一個在家被人伺候慣了的大老爺們兒,沒人伺候就活不成,生命也就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燼。
水妮子閉著眼細(xì)聲問他:“熱不熱?”
他一激靈?!盁帷!彼f。
“天熱了,我來了?!彼葑诱f。
他重新燃燒起來,瞬間就是火光萬丈。
“我等你來救火!”他說。
他全身上下都是水,潺潺的。
可是,他猛地被水妮子推了一把。他都被推疼了。他驚奇地看見水妮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水妮子還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就跳到地上。他立刻就明白了,水妮子這是要出去。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生我氣了?”他說,“我沒能去接你,你就生我的氣。你生我氣很正常?!?br/> 水妮子朝他轉(zhuǎn)過臉來?!澳憧次蚁袷巧鷼鈫??”她笑吟吟的,壓根兒不像生氣,張林的手就有些軟。她慢慢把他往床上推送。“你睡吧。”她說。臉上的神情像是在哄孩子。張林順從地往床上倒著,倒著,忽地一聲,又直起身子,重新把水妮子抱在懷里。水妮子掙脫著,讓他放開自己。他全不聽,喘息著問她:“你是想讓全隊的人都看我笑話嗎?”水妮子說:“我不管。”別看張林累了一天,但張林的力氣越來越大,水妮子想要掙開他,很不容易呢。但水妮子靈機(jī)一動,順手打開了窗子。
夜風(fēng)吹進(jìn)來,張林的動作就有了收斂,聲音也壓低了?!八葑?,我都快把你想死了?!睆埩终f。
水妮子說:“我也想你?!?br/> 張林愈顯急切:“那你還耽擱什么?”
水妮子靜了靜,就說:“你放開手,我不耽擱。”直了身子不動。張林不曉得她的目的,才想放手,就被掙脫掉了。她咯咯笑著跑到門邊,回頭看他一眼,就拉開門跑了出去,丟下張林一個人在房間里發(fā)愣。
張林娘還沒睡,水妮子跑進(jìn)來,竟把她驚了一跳。她臉紅紅的,什么也不說,就往張林娘的床上擠。張林娘問她:“你們兩個鬧別扭了?”她說:“沒有?!睆埩帜镎f:“那你怎么不過去睡?”她說:“我就想跟娘擠一塊!”張林娘下巴都驚掉了,說你別說傻話了,跟我老婆子擠什么。
這時候張林也跟了過來。在他娘面前,他也不能不老實,不說是來叫水妮子的,只說:“娘,你也沒睡?!?br/> 水妮子躲在張林娘后面,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小聲對張林娘說:“瞧他累得那個樣子?!?br/> 張林沒能忍住,當(dāng)著他娘和水妮子的面打了個哈欠,至此也只好訕訕地說:“天不早了,跟我回去睡覺吧?!?br/> 水妮子仍舊堅決地說:“要睡你自己回去睡?!?br/> 張林料不能強拉她,就看他娘,那是求助的意思。張林娘就對水妮子說:“乖,你去給他鋪鋪床?!?br/> 水妮子卻說:“我早就知道,他們這里的男人比我還會鋪床,要老婆做什么?我不去!”
張林娘說:“聽話,看這都半夜了?!?br/> 水妮子撲通一聲躺在床上,脫了衣服,隔著張林娘扔到床邊的椅子上,側(cè)過身子就睡。張林娘也不好再勸的,無奈地對張林揮揮手,讓他自己去睡。張林心里雖有一千個不愿意,也只得腳步輕輕地退出了房門。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水妮子在椅子上坐著,凝神看他。光線半明半暗,使他感到像是一種夢境。他揉揉了眼睛,激情在胸中涌動了一下,又隨即平息下來。問她:“你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水妮子衣服齊齊整整的,坐在那里,面孔像塊水晶。水妮子如實說:“早進(jìn)來了?!彼粺o聲了,垂著眼皮看自己的大手。過了一陣,才說:“水妮子,你信不信,我們接到命令,要保證三分鐘內(nèi)就能出門。水妮子,給我三分鐘,就能解決問題。三分鐘!”
水妮子點點頭,可水妮子身子不動。張林直直地看她。
一種聲音在他們之間響起來,像是鐘表的指針行走,又像是雙方的心跳。
噠噠,噠噠……
張林縱身一躍,跳下床來,說:“三分鐘過了。”
水妮子竟像長長地松了口氣。
張林邊穿衣服邊說:“本來侯隊長給我安排了三天假,讓我先陪你和咱娘在城里逛兩天。不過,我現(xiàn)在打定主意了,就是天塌下來,今天我還得出勤?!币徽Q酃し颍瑥埩志褪帐袄髁?,整個人精神抖擻的,身板像是刨過一樣直。張林大步走到門口,不料水妮子在背后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來,水妮子眼神柔柔的,望他。
水妮子緩緩地站起身子,向他走過去,那個樣子像是被風(fēng)吹送著。等她到了近前,不防就被她摟住了,“啵”的一聲,臉上就被親了一下。這一下可不是涼的,不是他曾經(jīng)接觸到的冰涼的水的感覺,卻像是被火炙了。水妮子摟得也緊,給他上了鐵箍似的。就聽她說:“張林哥,你讓我喜歡。不管你是真積極假積極,我都喜歡!”
不知道張林怎樣去跟侯隊長說的,反正他回來陪他娘和水妮子吃過早飯,就去了值班室。他娘和水妮子回到房間,坐了半天,不見回來,就問水妮子:“張林呢?”水妮子含笑說:“你兒子積極,脫不開身哩。”張林娘不知就里,說:“咱兩個大老遠(yuǎn)地來看他,他把咱們?nèi)酉戮退懔??就不怕別人說他怪?”
水妮子說:“我不怕?!?br/> 張林娘對她打量半天,“咦”了一聲,說:“你們倆到底弄什么鬼?從昨晚上我看你們就有事瞞著我。是不是在鬧別扭?我們可不是跑來鬧笑話給人看的!”
水妮子慢慢地說:“娘,你想哪里去了?怎么才是不鬧笑話?我們一來,張林就來陪著我們,聊閑天,看閑景,就不是鬧笑話了?我不認(rèn)為非得跟別人一樣才對。能看到張林在隊上積極,我們心里踏實了,比什么都值?,F(xiàn)在我還不知道他們中隊的規(guī)矩,要是允許的話,我只想看看他出警的樣子,看他在火里的樣子。能看到那么一眼,就是讓我現(xiàn)在回去,我也甘心?!?br/> 張林娘說:“那咱們就在房間里干坐著?”
水妮子說:“坐著吧。熱了有空調(diào)。悶了看看電視。”
張林娘賭氣說:“隨你們吧,我不愿管你們的事!不是冤家不聚頭,我算見識了,天底下真有你們這么特別的兩口子!”
水妮子把電視開了,張林娘卻說:“你自己看吧,我在床上歪歪?!彼葑泳椭缽埩帜飳λ麄冃煽诖_實有些不滿意。但水妮子只是笑笑,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小小的,隨張林娘躺在床上睡。只是看了一會兒,水妮子就覺得悶了。回頭看看張林娘,閉眼在床上躺著,像是真的睡著了。心想,自己看什么電視,跟張林娘閑嘮嘮也比看電視強。剛要把電視機(jī)關(guān)了,就聽外面警笛陣陣,忙跑到窗前,一看,兩三輛消防車已經(jīng)風(fēng)馳電掣地開出了消防隊大門,止不住叫出聲來:
“三分鐘呢!三分鐘呢!真是三分鐘呢!”
張林娘像聽了天書,轉(zhuǎn)臉問她:“你啥意思?。俊?br/> 水妮子臉一紅,后悔說:“我要是趴窗臺上等著就好了,就能看見張林上了哪輛消防車,我就能看見張林出警的樣子了。”
張林娘說:“說話瘋瘋癲癲的可不好。”
水妮子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嘴角微微含笑,臉對著電視屏幕,卻不看,獨自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想象里似的。張林娘再說什么,她也像聽不到。一直到中午,她都是這個樣子。午飯倒是張林陪著吃的,吃飯的時候有別的人在。她沒問張林救火的事,一個字也沒提,都是他跟他娘說話。還有別的人,見她默默的,也都轉(zhuǎn)向他娘,熱情地詢問些家里的事。吃過飯,侯隊長還特地來房間里坐了坐。
侯隊長來,就是代表全隊看望張林娘和水妮子的意思。侯隊長告訴她們需要什么盡管說,隊上就是她們的家。侯隊長還沒走,又有一些戰(zhàn)士來坐了一會兒。這樣好不容易等人全走了,張林轉(zhuǎn)臉就看不見了水妮子。張林娘本來有抱怨張林的話,見水妮子不在眼前,知道說也無益,就朝張林一努嘴。張林會意,從他娘跟前走開。
水妮子脫得光溜溜的,在床上靜靜躺著呢。被單拉到她的下巴頦底下,像是被單下面沒人。張林一見,心神就一蕩。水妮子閉著眼,兩頰仿佛開了一片艷麗的桃花。3e4d491983fb2f5e5d5958479e8ca079張林定定神,就看見桃花上像是帶了幾點露珠,不知是才流出的汗,還是眼淚。張林手腳輕輕地走過去,又輕輕往床沿上一坐,竟把那幾點露珠給震得滾落下去。這么看著,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給她拂拭了一下。出乎他的意料,他感到手下像火燒一樣。他的水妮子被火燒干了,一點水也不剩,整個人都成了凝固的火焰。
張林體內(nèi)也騰地升起了火,但他立馬掐滅了它。他坐著,好像鋼鐵。
水妮子的聲音隱約響起。水妮子像是在很遠(yuǎn)的地方。“我信了。”水妮子低低地說,并不睜眼看他,“我信你,不會超過三分鐘。”
張林張了幾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沙啞地“哦”了一聲。
“不用三分鐘就可以?!彼葑诱f。她合著眼,不讓自己睜開,不像是害羞。她怕一睜眼,張林就從自己身邊跑開。這樣的夢她做過很多次了。即使她摟得很緊,一睜眼,眼前就只有墻壁。她現(xiàn)在也想伸手把他摟在懷里,可是她沒有力氣。她只能喃喃地反復(fù)說:“不用三分鐘就可以?!?br/> “晚上吧。”張林終于開口道。
水妮子一驚,把眼睜了一道縫。她眼神迷離地看著張林。“為什么非要晚上?”她說,“這不耽誤你的事的。”
“晚上吧?!睆埩终f。
水妮子就知道到了該死心的時候了?!澳蔷屯砩习??!彼槒牡乇硎?。她想坐起來,可身子卻動彈不了。忽然,她感到很不放心?!澳憧隙ǖ酵砩暇鸵欢ā彼惹械貑査澳阃砩弦欢ǜ液??”
張林點點頭。
水妮子說:“你扶我起來。”
張林扶她坐起來。她穿上衣服。
“你扶我下去?!彼终f。
張林扶她下到地上。她在地上站住了。
“你走吧。”她說,“時間到了?!彼驹谀抢?,跟平常沒什么兩樣?!拔液湍镌谠鹤永镒咦卟坏K事吧?!彼龁枏埩?。
“不礙事。”張林說。
張林出去了,水妮子又撲通一聲在床上坐下,她確實感到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的力氣。坐了一會兒,竟不知不覺地又在床上軟軟地躺下來。她咬著牙,說:“張林,你活該!你想我,我想你,你還要瞞著我呢!哼,憋死你活該!有本事你撐三天!”牙根兒“咯吱”一響,她就知道自己咬重了。隨即使勁在自己腿根兒上掐一把,狠狠地說:“你也活該!叫你們這兩口子個別——水妮子水妮子,像你這樣的全中國也只有一個吧。”
在自己房間里挨到半下午,水妮子才慢騰騰出來見張林娘。那張林娘也是有經(jīng)歷的人,用眼一看,眼角就不由流露出了心底的欣喜,卻佯裝自己懶得動,說你不在房間歇著還過來陪我干什么。在家有活干還不這樣,這沒活干啊,我一到下午就犯困。水妮子就猜張林娘誤會了,忙抖擻一下精神,說:“我都睡半個下午了,再睡還不睡出病來。”水妮子邀張林娘出去走走,張林娘往窗外看一眼,說:“還沒出去我就眼花。”張林娘愿意在房間里待著,水妮子想了想就自己走出去。
中隊的院子里靜悄悄的,好像坑坑洼洼都灌滿了白色的陽光。水妮子站在一棵紫葉李樹下,發(fā)現(xiàn)中午停在院子中間的消防車一輛也不在了。心想,這車又是什么時候開出去的呢?敢情又是哪里起火了。院子里這么熱,地上的石頭都像燒紅的炭。水妮子止不住畏怯起來,又想,這里又不是普通的場所,自己隨便畢竟是不好的,還是回去規(guī)矩地陪著張林娘吧。才要轉(zhuǎn)身,就看見了小康。一個疑問突然像閃電一樣跳到腦子中來。
水妮子急忙叫聲“小康”。小康只顧匆匆走,沒提防樹下走出一個人來,倒嚇了一跳。看清是她,臉上又騰地紅了。他的樣子也讓水妮子不好意思起來。水妮子竭力讓自己恢復(fù)正常,說:“小康兄弟,你張林哥又出警了嗎?”
小康也掩飾著自己的羞澀,說:“是啊,嫂子?!?br/> 水妮子說:“你們值班室都是在東邊那座樓里嗎?”
小康又說:“是啊?!?br/> 兩個人都在陽光下站著,也都水淋淋的。小康遲疑了一下,說:“嫂子,要不是這兩天忙,張林哥會陪你們看看的。”
水妮子笑一笑,說:“哪天看不行啊?!?br/> 小康就說:“那我過去了?!?br/> 水妮子說:“你忙吧?!钡珱]等小康走開兩步,她就又叫住他,問他,“小康兄弟,早先聽你張林哥說,你們有兩個星期沒接警了,是嗎?”
小康點頭:“差不多閑了兩個星期哩?!?br/> 水妮子回去后,張林娘問怎么出去這一會兒就回來了,她說:“外面天是真熱,就覺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火球在下。”張林娘說:“張林沒有騙咱們?!闭f著,嘆了口氣,“這么熱的天,還拼命往火里鉆,怪難為這孩兒們?!彼葑拥皖^沉默半晌,忽然說:“娘,再住兩天咱們就走好不好?”
張林娘盯著她看,她就又說:“你說怪不怪?張林電話里告訴我,兩個星期沒接警。剛才小康也這么說??墒窃垡粊?,這兩天就接連出事。我不信這個,可我還是忍不住說出來。這不是好笑的事?!?br/> 趕巧張林娘的眼皮跳了一下,張林娘就說:“哎呀!該不是我們招來的吧!我也在想呢。不過,我雖年紀(jì)大些,也只是想想。既然你說出來,我也不再掖著藏著了。你們好歹抓緊些,好歹懷上呢?!?br/> 水妮子臉紅紅地說:“我和張林還都年輕著呢?!?br/> 張林娘說:“你們老倒不老,可結(jié)婚也有兩年半了。年少夫妻,你一個人在家里,也不是容易過的。有了孩子,早晚有個人聽你說話?!?br/> 水妮子一聲不吭了好半天,忽然站起來說:“有娘陪著就好。”沒等張林娘再說什么,就回了隔壁。
可能因為有張林娘這番話,晚上水妮子就覺得放不開。張林往她身上一摸,止不住說:“冰涼呢。大熱天抱著你睡覺,才是享受哩。”張林不像昨天那樣顯得疲勞,水妮子心里輕輕一蕩,說:“那你抱我一夜?!睆埩痔上铝耍阉г趹牙?。水妮子又想到了她娘的話,就覺得手腳發(fā)僵。張林蠻享受地說:“真舒服!”閉上眼睛??墒?,他卻不動,好像就是為了靜靜地享受。水妮子又說:“你老老實實抱我一夜?!睆埩帚读算叮f:“我就抱你一夜又怎么了?我要這樣把你抱著。”
水妮子只覺得眼角涼涼的,她知道是自己的淚水下來了。說不清為什么,水妮子平靜得竟像一眼古井。她其實就像是躲在這眼古井里,相伴井底之蛙,撫觸著千年蒼苔。時間黑沉沉的,水妮子渾不知身處何地。驀然一睜眼,看到的還是黑暗,就知道自己睡了過去。張林果真還在抱著自己,她聽到了張林沉穩(wěn)的鼻息。
這就由不得水妮子惱怒起來。她伸手在張林胸上掐了一把。
張林醒了,但還沒松手。
水妮子在他耳邊說:“你個傻家伙,就這樣抱我一夜?”
張林聲音鎮(zhèn)定:“我說過了,就這樣抱你一夜?!?br/> 水妮子哭出聲來。她已經(jīng)忘記張林娘說過的話了。她的身子也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她感到了自己身心的迷亂。如果張林娘沒說過懷孩子的事,她斷不會讓良宵虛度到此刻。她猛地伏到他身上,聲音也大了:
“你也說過的啊,要到晚上好!”
張林不動,像是石頭。任水妮子怎么纏,怎么繞,他都是石頭。水妮子渾身的水在往下流,最終長呼一口氣,虛脫似的軟癱在了床上。張林隱隱聽她嘴里呢喃著,張林,你害死了我,張林你害死了我。張林你害死了我……張林的手指卻是堅硬的鋼釬呢,早已深深嵌在了自己的肉里。
整整一上午水妮子都是有氣無力的。先在張林娘房間坐一會兒,張林娘看她臉色不好,又催她在隔壁歇著。她離開張林娘,連句話也不說,就那么低著頭,默默的,腳踩著空氣。到底是不放心,張林娘過一會兒就跟過去。一看,她獨自坐在床前,目光散亂地注視著墻角,張林娘的腳步聲也沒驚動她。
張林娘是過來人,以為小兩口子昨晚功夫下得過大了,會心一笑,就說:“妮兒啊,總坐著有多累,還是上床倒著吧。”張林娘今天的精神像是好了,順手拿了掃帚,在房間里打掃起來。水妮子視若無睹,不過是看一眼,又自顧坐著了。
打掃完畢,張林娘見空調(diào)關(guān)著,主動拿起遙控器,竟無師自通,“嘀”的一聲,空調(diào)立時送出清涼的風(fēng)來。不料水妮子忽然說了聲:“我不熱!”張林娘馬上關(guān)了,水妮子又扭過頭去,好像剛才什么也沒說。張林娘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她在那里自言自語道:“三天了?!睆埩帜锎钤挘骸翱刹?,咱來三天了?!彼@才明白過來似的,說:“娘在這里啊。”張林娘就知道她是真的走神了,隨口說自己是過來看看,來了這兩三天,倒不覺得怕熱了。又讓水妮子上床倒著。水妮子順從地上了床,她也就退出門去。
到了中午,侯隊長親自來叫張林娘和水妮子去吃飯,張林娘和水妮子都沒有一點疑心。侯隊長讓食堂多做了兩個菜,張林娘就過意不去,連說已經(jīng)給隊上添麻煩了。侯隊長說,您來了我沒把張林還給您就很不對了,這兩個菜算什么?張林娘其實也是很會說話的,說,俺把張林交給隊上,張林就是隊上的人。這樣說話很像紅色電影上的樣子,侯隊長就及時打住,只勸張林娘和水妮子吃菜,隨便問些村子里的事。涉及到張林的時候,張林娘和水妮子就談得很小心,很怕影響到張林的形象。侯隊長聽了就說,張林在隊里也很出色,平時訓(xùn)練、執(zhí)行任務(wù)都很積極。提到“積極”兩個字,水妮子止不住撲哧一笑,張林娘和侯隊長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在房間里,張林娘問水妮子:“你笑什么?”
水妮子說:“你兒子真是很積極的哩,這不,別說不陪我們?nèi)ネ?,就連吃飯都不陪我們吃了。他積極我高興,反正我高興了我就笑?!?br/> 張林娘瞪她一眼:“你一笑,倒把侯隊長給嚇住了。”
張林娘看電視,水妮子趴在窗臺上往外看??粗粗?,臉上就緩緩地起了疑云。水妮子突然叫張林娘:“娘,你過來看?!睆埩帜镒炖镎f著“看什么”,向她走過去。她指著窗外的高樓說:“那是什么?”張林娘說:“高樓?!彼葑诱f:“我聽人說了,那是消防指揮中心,全市的消防隊都?xì)w這里指揮。張林要能領(lǐng)著咱們進(jìn)去看看就好了?!睆埩帜镎f:“那可不得了,你以為這是看著玩的嗎?”水妮子又忽然一指窗外院子里停泊的那幾輛消防車,說:“娘,那是什么呢?”張林娘說:“救火車啊?!彼葑哟騻€激靈,說:“娘,我怎么覺得不好了?!?br/> 張林娘定睛一看,水妮子的臉色早青了,忙叫:“妮兒,你要嚇?biāo)牢覇???br/> 水妮子喘息著說:“侯隊長為什么要陪我們吃飯?旁人都回了,張林去了哪里?就張林自己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娘,我真傻。我得去找侯隊長問問?!?br/> 張林娘也變了臉色,顫著聲兒說:“水妮子,你在嚇我?!?br/> 有人敲門。
水妮子眼望著房門,一步也挪不動。張林娘還在絮叨:“水妮子,你可千萬別嚇我?!狈块T開了,侯隊長和小康站在她們面前。原來他們在門外守候了半天,侯隊長剛才接連抽了兩支煙,每一支只抽半截就被他扔在地上。
張林果真出了事。洪山貨場的倉庫失火,二樓有個女工困在里面,張林冒火沖進(jìn)去,把她解救出來送到梯子上。自己才要下去,腳下的窗臺卻踩塌了,整個人倒栽蔥似的摔下來……人在漿水泉路上的武警醫(yī)院里,還沒醒過來。這是發(fā)生在上午十點多鐘的事情,侯隊長拖到現(xiàn)在才告訴張林娘和水妮子。侯隊長想瞞住她們的,但想想這也不是辦法,征求上級領(lǐng)導(dǎo)同意,就實情相告了。
水妮子沒想到自己聽了侯隊長的話,身上倒覺得有了力氣,只是手腳冰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有一只涼涼的手,低頭一看,渾不知已將張林娘的手緊握住。婆媳兩人都沒有支撐不住的感覺,甚至好像一點都不感到緊張。幾乎是在同時,她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手還拉著,像是姐妹。
到了后半夜,張林的眼睛才微微睜開一道縫,卻又隨即合上了。水妮子仍然相信他已認(rèn)出了自己,眾人也都跟著松了口氣。待到?jīng)]有外人,張林娘悄聲給水妮子說:“水妮子,咱娘兒倆商量一下?!彼葑狱c點頭。張林娘就冷靜地說:“看來人是不會有大礙,這就算好的。以后隊上的人再問咱什么,可不要亂說,更不能提要求。小孩子養(yǎng)大,都免不了磕磕碰碰,這也是張林命里的災(zāi)氣,過了就妥當(dāng)了?!彼葑诱f:“我知道?!睆埩帜镎f:“知道就好?!?br/> 張林第二次睜開眼睛,是在早上。這次張林就能說話了,可是沒等他出聲,水妮子就把臉貼上去,搶先說道:“三天過去了!”旁邊的人還以為這是水妮子心疼糊涂了,記錯了張林受傷住院的日子。但見張林握著水妮子的手,身上、口里都在使勁,眼里也再沒有旁人,也便悄悄退到門外。
水妮子含淚說:“張林,我為你熬過了三天。”張林嘴角翕動一下,水妮子就止住他,“好張林,你不要說話,只聽我的。你把力氣都留著,好往火里鉆。三天過去了,我是才來看你。我跟在家里一個樣兒。張林,你是為了讓我和咱娘看到你在隊上積極,才不碰我的吧。傻瓜蛋兒,積極什么呀!等你好了,我就走,這總行了吧?!?br/> 張林說:“水妮子,我是真想你呀。”
水妮子悄聲說:“這是真話?!?br/> 張林說:“我要讓自己天天想你,就讓你怎么來的怎么走。本來我是沒這樣想的,是你讓我覺得我們可以這樣。”
水妮子擦擦眼淚:“傻瓜蛋兒啊,這下你做到了。你一出院,我和娘就走,讓你每一天都想我好不好?”
這天中午,侯隊長果真向張林娘和水妮子問有什么要求。張林娘給水妮子使個眼色,讓水妮子說。水妮子就說:“俺沒什么要求?!焙铌犻L表情沒什么變化,像這樣的回答是在他意料之中的。背地里,張林娘贊賞水妮子:“這樣講就對了。”
下午,侯隊長又帶著一幫人過來看望張林,張林娘和水妮子馬上斷定這是更大的領(lǐng)導(dǎo)。侯隊長介紹說是消防總隊的,張林娘就顯得很緊張。水妮子卻往后躲,張林娘只好自己應(yīng)答。偷瞧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獨自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后來,總隊領(lǐng)導(dǎo)就像侯隊長那樣問張林娘有什么要求,張林娘支吾一聲,也像水妮子一樣,回答:“俺沒什么要求……”話音未落,就聽水妮子輕輕咳嗽了一下??傟狀I(lǐng)導(dǎo)轉(zhuǎn)向水妮子,像是剛剛看見她,誠懇地說:“張林因公負(fù)傷,家屬有要求是應(yīng)該的。我們會盡量滿足?!?br/> 水妮子清晰地說:“我要看看火。”
眾人都像是沒聽清,詫異地注視著她。
水妮子說:“我要看看大火燒的樣子?!?br/>
水妮子穿上了侯隊長特意找來的消防服,跟侯隊長一起坐在消防車的駕駛室里等待火警??墒牵靸蓚€小時過去,也沒聽說哪里失火。水妮子這么不怕熱的人,穿了那身衣服,一會兒就是汗水淋漓,臉孔被汗水浸得晶晶發(fā)亮。侯隊長見狀,就請她先下去涼快涼快。來到房間里,張林娘悄悄責(zé)備她,火有什么好看,你天天燒火做飯還沒見過火嗎?你一個小妮子,為了讓你看眼火,就為你失次火讓你看,這是什么話?這火為你燒的,那還了得!
水妮子笑而不語,任張林娘說。
忽然,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傳來。小康邊跑邊叫:
“嫂子嫂子,有火了有火了!嫂子,有火了!”
不過三分鐘,水妮子就坐在尖嘯的消防車?yán)?,向著失火地點疾馳而去。還沒到火場,盛大的火光已熊熊地映到了水妮子俊俏的小臉上。此時,沒人能看到她眼中的火神,是怎樣的威武雄壯,竟使她渾然不覺地從座位上站起。霎時間,水妮子就儼然投身到了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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