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有一種鋼叫“風鋼”,打成的刀子最鋒利,鈴蓋就是這種鋼做成的。我想不清楚笨頭笨腦的鈴蓋怎么會用這么好的鋼做?但是鈴蓋焊上一根鏈鎖,絕對是一件好武器。
我問黑子,“是不是這樣?”
黑子瞇著小眼睛說:“不知道?!?br/>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我在拉風箱,黑子和他弟弟一把大錘一把小錘,叮叮當當打一把農(nóng)具。四濺的火花中,我們的青春宛若一把正要淬火的鐵器。
黑子家的鐵匠鋪在古城縣衙對面的一排破房子中間,上百年的老式瓦房,屋頂起伏不平留下時間穿梭的皺紋,上面長滿了瓦松和狗尾巴草。霜一落,草變得黃白,屋頂上的瓦更加黑了。
鐵匠鋪隔壁是一家小酒店,里面經(jīng)常散發(fā)出一股香噴噴的氣味,一些紅頭漲臉的漢子出入其中,“六六六、五魁首、八匹馬……”這些威武的吆喝就出自他們口。有時酒喝多了,一語不和,漢子們動起武來,順手抽出屁股下的骨排凳,或者抓起桌上的盤碗。邊關好武的遺風,流傳了數(shù)千年。漢子們打完架,放好板凳,賠了盤碗,繼續(xù)“哥兒倆好”。
半后晌,飯店閑了下來,太陽卻依然那么毒。飯店的老板和伙計脖子上搭一條毛巾,躲在大門洞里吆喝人打撲克。
李漁拖一個凳子,坐在男人們后面看打撲克。她手里經(jīng)常捧一把葵花子,濃郁的瓜子香味鑲嵌進密不透風的空氣里,就好像她鑲嵌進一堆男人中間。
我經(jīng)常幫黑子拉風箱,希望他什么時候幫我打一把風鋼制成的刀子。那時,我在縣城上初中,借宿在姥姥家。學校里打架斗毆的事情很平常,我的同學們經(jīng)常被闖進學校的社會上的人暴打一頓,或者在校外被攔住要錢。學校的保安只會晚上下自習后,用五節(jié)的手電筒晃晃學生宿舍看哪個里面學生還沒有睡覺,對社會上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希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
曾經(jīng)攢過一個月的零花錢,通過同學買了一把刀子,可是鈍得砍在手上也只是一道白印。這位同學領著我去他爸爸上班的工廠,說用電鋸可以開了刃??墒侨チ藥状?,電鋸旁總有工人,后來去得不想去了。我把刀子給黑子看,黑子只用眼睛瞄了瞄,說,什么玩意兒。我只好耐心等待,讓黑子幫我打一把風鋼制的刀子。想起風鋼這個名字,就覺得很牛逼,比風還快的刀子。
80年代末,臺球、旱冰、氣功、霹靂舞在縣城一下熱了起來。人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多好玩意兒。黑子學習不好,可是玩起什么來都學得特別快,而且特別好。我和黑子每天早上五點多起來,環(huán)城跑一圈,然后一起練氣功,我們希望練成飛毛腿,打通任督二脈,成為武林高手。黑子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本練氣功的書,說是絕世秘籍。那時,我們都相信世界上有《九陰真經(jīng)》、《九陽神功》、《葵花寶典》這類奇書。而且,我們還喜歡古龍筆下的英雄,像傅紅雪、小李飛刀那樣,每天不停地拔劍、出刀。我們腿上綁著自制的沙袋,氣喘吁吁地跑著。
黑子忽然問我,“假如真能得到一本《葵花寶典》,你愿意不愿意揮劍自宮呢?”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愿意?!?br/> 一說這個,我就想起夜。心疼起來。
那時,我們搞對象,僅僅局限于晚上躲在黑暗中,悄悄說會兒話,或傳遞個小紙條。性在我們意識中,是那么遙遠,誰也不知道它的好處。我喜歡上了我們那一級最有風頭的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夜。相貌現(xiàn)在想起來非常普通,可是她像黃蓉一樣聰明,而且她是我見過的女孩子中被男孩子們追得最多的一個女孩。我曾經(jīng)借著向她問問題的借口待在她身邊,她的發(fā)梢擦過我的手臂像春風拂面一樣舒服。她給我解題的那些草稿紙我都保存著,打開它們總能聞到上面那股淡淡的清香,我想這是她的體香。她送給我的相片、賀年卡、紙條,我都寶貝一樣珍藏著。而且,我也確信她喜歡我。有段時間,我們倆的自行車總是頭靠頭并列放在一起,像比翼雙飛的小鳥。晚上放學后心有靈犀地一起離開教室,倆人推著自行車,不說話,互相瞥一眼,離開學校,走到河堤旁的一個岔道口不約而同地停下。冬天的星星結(jié)了冰似的凍在天空上,一群一群的同學從我們身邊走過。慢慢地四周只剩下風,黑暗中只有我們,盡管手中都還推著自行車,最起碼隔著三尺遠的距離,我卻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和氣息。她的眼睛一閃一閃,像小河里泛光的冰。我們談理想、人生,瓊瑤、金庸,但不談愛情。我們互相瞥一眼,不說話,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可是,冬天還沒有過去,冰雪還沒有融化,和她站在岔道口的就是另外一個同學了。
每天放學后害怕看見他們,經(jīng)常第一個先走。有時回晚了,不得不從他們身邊走過,感覺心不是自己的了,像懷里揣著一塊沉重的石頭。不想看見他們在一起,總是低著頭緊緊蹬幾下車子閃過。我的自行車也總是孤零零停在車棚里,像一只失去伴侶的大雁。有一天,我把她給我的相片、賀年卡、紙條都放在她課桌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扭頭就走。從那之后,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我喜歡上了李尋歡、金世遺這些孤獨的武功絕頂?shù)拇髠b,而且,我也喜歡上了李尋歡的哮喘、金世遺的麻風,我覺得唯有這些身體上的病,才使他們那么完美。我甚至盼望也得一場小兒麻痹,留下后遺癥,或者出場車禍,摔斷胳膊和腿,即使她臉上長了麻子,一輩子躺在床上,我都喜歡她。
沒有了夜,我覺得身體上的完整已經(jīng)沒有意義,何況是為了《葵花寶典》呢?
“黑子,你呢?”
“我可不做,做了那個還叫男人嗎?我還得給我媽生孫子。”
晚上,我們擠在露天燈光籃球場,看別人跳舞或者滑旱冰。我喜歡聽那些憂傷的音樂,一聽那些曲子就覺得是在唱自己,想流淚。黑子喜歡看那些漂亮的女人。他經(jīng)常指著一個女人對我說:“看,多漂亮?!?br/> 一天,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班上一位大個子同學打了另一位同學一記耳光,據(jù)說真正原因是為了女孩子夜。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喜歡她?我更加渴望練成神功,或者退而求其次有一把鋒利的刀子。
春天了,我們沒有練成飛毛腿和絕世神功,可是附在我身上多年的咳嗽奇跡般地好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就咳嗽,咳得驚天動地,心揪得疼,背震得疼。姥姥用大罐頭瓶子給我拔火罐,媽媽領我找中醫(yī)西醫(yī),都不管多大用處。我自己倒不大介意,我覺得我的咳嗽是和夜有關的,盡管我的咳嗽早在喜歡上她之前就有。我們不說話之后,我更愿意大聲地咳,不斷地咳,我為自己咳嗽的痰里沒有血而遺憾,那樣我就更像李尋歡了??墒牵业目人跃尤缓昧耍顚g漸漸離我遠去,夜也離我遠去。
我?guī)秃谧永L箱,黑子和他兄弟一把大錘、一把小錘叮叮當當打一把農(nóng)具。
我問黑子:“你們怎么非要打農(nóng)具呢?打兵器多好?開一家縣城唯一的兵器鋪多好?”
黑子說:“你武俠小說看多了,開兵器鋪想犯法啊?再說,現(xiàn)在有了槍、炮、導彈、核武器,冷兵器有多大用啊?”
我卻為我這個念頭興奮不已,我想自己以后長大了開個兵器鋪,刀槍劍戟十八般武器樣樣都有,而且我會把自己的血融到鐵里面,打干將、莫邪那樣的神兵利器。
屋檐下的燕子回來了,它們用唾液把泥巴一層一層壘起,一只、兩只飛出去覓食。人們說,不能捅燕子窩、吃燕子肉,弄了要得紅眼病的。鼓樓下的胡燕不知道哪一天也出現(xiàn)了,它們簡直可以說是鋪天蓋地,早晨和傍晚的時候圍著高大的鼓樓呼嘯成一片,在晨曦的微光和黑暗的剪影中,它們迎來白天,也送走白天。兩種燕子都是黑黝黝的,胡燕的個頭大概比家燕稍微大點,或者兩種燕子本來就是一模一樣,可是它們一種叫胡燕,一種叫家燕,根本就不一樣。我覺得胡燕像古代的俠客,它們中間隱藏著一兩只絕世高手,是它們的靈魂。家燕像勤勞的農(nóng)夫,每天早出晚歸。
夜在整個春天,穿著一件黃色的耀眼的運動衣,走到哪里,都帶來一團灼熱的目光。有人說,她開始和高年級的男孩約會了,就在我們教室。還有人說,看到他們在接吻。聽到這句話,我的肺好像一下就炸了,我又咳嗽起來,可是只是一陣干咳,沒有以前那種驚天動地的真正的咳嗽了。
晚上放了學,我走出教室,躲在一排樹干開始泛青的楊樹下,樹葉還沒有長出來,可是樹下不時掉下些濕漉漉的東西,像細小的雨滴。我盼望下一場大雨,把自己淋得渾身透濕,最好再發(fā)一場高燒。
教室里的燈熄了,又等了一會兒,我躡手躡腳走過去,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彩,像一只偷食的貓。我看到夜坐在她白天靠近窗戶的那個座位上,那個高年級的男孩坐在她旁邊,月光照在他們臉上,夜不知說著什么,哧哧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那個男孩望著她,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到了熟悉的東西。他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夜的手里把玩著一支鉛筆,男孩的手安靜地一動不動,可是我覺得它們在靠近,我想他們的手一定會先握在一起,然后是嘴……我覺得夜分明是在挑逗那個男孩,從她閃動的牙齒和舞蹈的手指中,我看到無限風情。我逃離了那個晚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惡心的事情。
鐵匠鋪屋頂上的狗尾巴草和瓦松又綠了,低矮的房子像人頭上挽了一個鬏似乎長高了。我?guī)秃谧永L箱,隔壁飯店的老板和伙計又在吆喝人打撲克。
我問黑子:“你什么時候幫我打一把風鋼刀子呢?”
“要刀子干什么?打架關鍵是比誰狠。只要能下得了手,到處都是武器。”邊說,黑子邊把手中的錘子狠狠砸在一塊鐵上。
鐵尖叫著蜷縮起來。
李漁拖著凳子坐在后邊看他們打撲克。
晚上,黑子拿著一雙自己制造的旱冰鞋帶我去燈光籃球場。他讓我穿上試試,我搖頭拒絕。黑子穿上它們,雙腳一用力,旱冰鞋像一雙翅膀在他腳下飛起來了。轉(zhuǎn)身、倒退、旋腿、交叉,這個黑子和學校的黑子、打鐵的黑子都不一樣了,他臉上泛著神采奕奕的光,露出篤定自信的微笑,我覺得黑子似乎陌生起來,他就要從我身邊飛走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qū)W會滑旱冰,而且自己做了一雙旱冰鞋。他為什么不幫我打一把風鋼制的刀子呢?
春天仿佛一件剛換下的衣服,還沒有來得及洗,夏天就迅猛地闖來了。
突然收到夜的一封信,打開,卻一個字也沒有。埋下頭去,我在紙上嗅到了熟悉的芳香。仔細猜想夜的意思,有無數(shù)種設想,心激動和忐忑不安起來。沒想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李漁。我覺得那才是我真正第一次看到李漁。
那時,胡燕正在漫天的火燒云下披著黑色的斗篷闖蕩江湖。鐵匠鋪和小飯店低矮破舊的房子在火燒云下變得金光燦爛,漢子們打撲克玩得汗流浹背,李漁站起來要去準備晚飯。我看到了她的膝蓋,她的膝蓋和白皙的腿比起來微微發(fā)黑,靠近大腿左側(cè)有片地方發(fā)紅,應該是傷口的地方貼著一個紀念幣,用白膠布固定住,從露出的縫隙中我一眼看到是剛發(fā)行不久的一元錢紀念幣,藏在白軟的膠布中的紀念幣在李漁膝蓋上閃閃發(fā)光,比她白皙的大腿還耀眼,剎那間照亮了我苦悶的夏天,一下子我覺得李漁才是俠客一樣的胡燕,夜再勤勞也是一位農(nóng)夫,只不過捉捉蟲子的農(nóng)夫。我的目光停駐在李漁的膝蓋上,但李漁已經(jīng)進了飯店,我呆呆地站著,等她出來。
我懷疑自己看錯了,為什么把硬幣貼在膝蓋上呢?而且是一元錢,一元錢的紀念幣。一個星期的零花錢啊!這么大一筆財富貼在膝蓋上?我想那塊紀念幣,可是腦中老是出現(xiàn)李漁白花花的大腿。李漁的大腿為什么那么白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睡不著,閃亮的硬幣和白皙的大腿在腦海中交替出現(xiàn),身子脹得難受。夢中我走在一個四面都是墻壁的胡同中,到處亂闖,轟一下,一堵墻撞塌了,身子輕得像要飛了起來。我想自己終于練成輕功了。在一陣甜腥的氣味中,我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在校門口碰到夜,不說話后總是為這樣意外的驚喜而高興,又為她的薄情痛苦。況且,剛收到她無字的信。這應該是一個特殊意義的早上,或許,是夜故意在等我??墒悄翘觳懖惑@,我看到的夜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扁平的臉蛋上只有兩只小眼睛異常明亮還有些吸引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以前會發(fā)神經(jīng)似的那么喜歡她,還有那么多的男同學也同樣著迷地喜歡她。
我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有些意外,很高興,低下頭低聲說:“早上好?!?br/> 我們一起去了車棚,放自行車的時候她有些猶豫,我卻徑直停在一處空閑比較大的地方,點了點頭先走了,沒有像以前那樣費盡心思總是想和她的放一起。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聽到后面夜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望,也沒有放慢步子。在早晨清晰的陽光下,我感覺自己真正像一位掌握了武功秘籍的大俠,心里一陣高興,不由歡快地奔跑起來。
我在拉風箱,李漁在看打撲克。我的影子一動一動,一短一長,每次我都用勁把身子往后仰,希望自己的影子能觸摸到李漁。我的影子果然像一株拔節(jié)的樹苗,在漸漸長高,可是離李漁卻還有那么一大段距離。我拼命增加動作幅度,黑子喊:
“慢點,火小點。”
我離開火爐,走到李漁背后,裝作也看打撲克。李漁的脖子異常白皙,上面有些淡淡的茸毛,一縷頭發(fā)落在脖子上,像一個問號。一股幽香從她身上鉆了出來,像一把漁網(wǎng)。我貪婪地吸口氣,屏住呼吸,然后長長呼了出去,李漁脖子上的問號沒有了,發(fā)絲飄了起來。李漁回過頭來。黑子喊:
“快點,火沒了?!?br/> 晚上,跟著黑子在燈光籃球場練習滑旱冰,可是我怎樣也掌握不了平衡,一穿上旱冰鞋就搖搖晃晃要摔倒。
黑子喊:“兩眼平視,不要看腳下。”
我一抬頭,看見李漁走過來,偎依在那個小飯店年輕的老板身邊,滿臉都是幸福的樣子。
我啪嚓一下摔倒了,躺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在無數(shù)川流不息的腿中間,我看到李漁膝蓋上的硬幣閃閃發(fā)光,像一顆流轉(zhuǎn)的星星。我像一位受傷的勇士一樣爬了起來,星星被眾多的腿遮住,我邁開左腳,然后右腳,扒開紛亂的人群,重新看到李漁,星星倒掛了起來,我向著那顆星星滑動,流星一樣從她身邊擦過。黑子喊:
“好。”
我啪嚓一下又摔倒了,這次怎樣也看不到星星了。
我瘋狂地迷上了打鐵,只要一有時間,就去找黑子。拉著風箱,心怦怦在跳,李漁一出來,落在鐵砧上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就遮蓋不住我心跳的聲音了。我盼望李漁朝這邊看看,像一句歌中唱的那樣,“把你的好臉扭過來”,可是李漁像向日葵一樣只是圍著那個小老板轉(zhuǎn)。我暗暗猜測他們的關系,想李漁是不是那個老板的老婆,他們晚上在一起,李漁膝蓋上的硬幣是不是像衣服一樣脫下來,一想到這里,我的心像做了賊一樣驚恐不安。
想問問黑子搞清楚,又怕黑子知道了我的心思取笑我。
小飯店中還是會常常出現(xiàn)打架的人,一碰到這種事情,我放下風箱,悄悄揣一把農(nóng)具過去看。我擔心他們打架誤傷了李漁,或者有人故意欺負李漁,而且我一相情愿地把小老板想象成一個懦弱的男人,一旦李漁遭了難,他只會害怕地抱頭鼠竄。這時我會勇敢地沖出去,擋在李漁面前,用手中的鋤頭或小鏟去抵擋他們手中的板凳、盤碗。這時,我無比渴望風鋼的刀子已經(jīng)制成,我拿著它像拿著屠龍刀,號令天下。
黑子卻不太喜歡打鐵,總是和他爸爸吵著要去滑旱冰或者打臺球。一站到籃球場上,穿上旱冰鞋,黑子就像一個追風少年,在人群中穿梭自由,還能隨心所欲地滑出各種花樣。我想他要是穿上一身黑衣服就好了,和鼓樓前那些胡燕一樣了。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nèi)セ当?,黑子在我的鼓勵下,穿了一件借來的兩股巾黑背心,雖然沒有配上黑色的褲子,但已經(jīng)像蝌蚪長出了兩條腿,快變成青蛙了。他那天狀態(tài)特別好,而且場上有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她們跌跌撞撞,像一群剛學習飛翔的天鵝。黑子有意在她們面前表現(xiàn),風一樣滑出一道一道漂亮的弧線,有時故意去撞她們,引來一陣尖叫,然后緊急剎車或擦身而過,惹得女孩們快樂地咒罵。在一次飛速后退中,他不小心撞倒了一個小孩。黑子沒有去扶那個小孩,而是脫下旱冰鞋悄悄地走了。這種場合,誰撞誰一下太平常了。我想他可能是怕挨罵,便過去幫他扶起了那個小孩??墒?,我扶小孩的同時,有人揪住了我。
“別走!”
我用勁掙扎,說:“你干什么?不關我的事,我只是看見他摔倒了,過來扶扶他。”
扭住我的人卻說:“不是你撞倒他,怎么會去扶他?”
我心里罵自己多事,不再和她爭辯,盼小孩站起來,好了事。
可是,小孩站不起來,說腳疼。
所有滑旱冰的人都不滑了,過來圍住我們。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想小孩等會兒肯定能站起來。
可是,等了一會兒,小孩兒還是說腳疼,站不起來。
扭住我的女人急了,讓我領著去醫(yī)院。
我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br/> 女人說:“不是你,我怎么就揪住了你。”
我說:“我是看見小孩摔倒了,過來扶他一下。”
女人說:“不是你撞倒,你怎么會去扶他?”
我不停地解釋,可是周圍亂哄哄的,沒有人認真聽我的話。
過了一會兒,又過來一些人,我看到了李漁,像看到了救星,想她一定會幫我說話。
可是,李漁一過來,就問揪我的女人:“姐姐,出什么事了?”
“剛才這個小后生撞倒了鵬鵬,不認賬?!?br/> 李漁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問:“撞著人怎么不認賬?”
這是幾年來,我和李漁第一次靠這么近,而且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可是在這種場合下。
我的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哽咽著說:“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找你家長去?!?br/> 李漁拖著我,那個女人抱著她的孩子,一大群人浩浩蕩蕩跟在我們后面,我像一位被游街的犯人,感覺無地自容。
在黑子家的鐵匠鋪見到李漁好幾年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認識我,還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我?牽著我的李漁比我足足高一頭,伸出的那只胳膊下露出黑黑的腋毛,不停地大聲嚷嚷著,唾沫星子濺我一臉。以前那個捧著一把香噴噴瓜子的李漁不見了。她像畫皮一樣露出猙獰的面容。
在前面十字路口,隊伍停了下來。
李漁問:“朝哪邊走?”
我閉上眼睛,害怕碰見同學和老師,而且心里也確實不知道要往哪邊走?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聽天由命。
人群都在我背后停下,小孩在她媽媽懷里哼了起來。李漁攥緊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我背后推了一下,快走啊!
我聞到一股油膩膩的味道,從旁邊李漁的身上散發(fā)出來,這種味道是那種陳年老鍋刷的味道,只有一直待在小飯店的人才有。我想起不久前在李漁身上聞到的那股幽香,不知道怎么人身上的味道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變這么快?我睜開眼,看了一下李漁的膝蓋,那塊閃閃發(fā)亮的硬幣沒有了,原來貼硬幣的地方留下一塊丑陋的疤。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李漁只不過是一個小飯店的老板娘,或者是個跑堂的服務員。她膝蓋上貼個硬幣是大概只有她這種人才會做出的炫耀行為,可能她還想把錢貼額頭上。我想象著帶著血和膿的一元錢的硬幣能干什么?買一碟花生米、割二兩豬頭肉,或一袋雪花膏……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這不是和黑子一起打鐵的那個后生嗎?”
我看到那個飯店的小老板趕過來。我想他會給他們說說,放了我。我用期盼的眼光望著他。
李漁說:“他不肯領著我們?nèi)フ壹议L?!?br/> 老板說:“一起去找黑子吧,找到黑子還找不到他家長?”
我猛地一挺身子,喊:“我不去!”老板在背后用勁推了我一把,有些得意地笑了。
“我不去!”我使勁踢著腿,擰著身子。
“啪”,一個耳光落在我臉上。
“由你?”
“你怎么打人?”
屈辱和憤怒讓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而且更讓我難堪的是我看到夜正好推著車子走過來。我想她很了解我,會很豪氣地站出來??墒?,她顯然看到了剛才打人的一幕,仰起頭來望了我一眼,眼里滿是驚詫和鄙夷。我想起在那些滿天都是星星的夜晚,我們倆推著自行車站在結(jié)冰的小河旁,四周一片黑暗,可是我們心中充滿光明。
我覺得一切都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絕望,由此,我的心硬了起來。此時如果我手中有一把刀子,一定宰了他們。
不容我多想,老板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被這對狗男女一左一右押著,像要上法場的犯人??墒?,我的心里還是盼望夜馬上回去把我的事情告訴同學們,呼啦啦來一大幫人,一起幫我和他們說理。
到了黑子鐵匠鋪前,看到他和他爸爸正在用勁打鐵。他那件黑色的背心隨著用勁,在沒有風的夏天飄了起來,露出的身體上都是汗。
“黑子?!?br/> 老板叫了他一聲。
打鐵的黑子抬起頭來,他看到了我和一大群人,還有抱著孩子的女人,臉色一下變了。他舉著打鐵的錘子站起來。
“黑子?!蔽页A苏Q劬Α?br/> 黑子根本不看我,只是用勁咬著嘴唇。
老板的聲音弱了,“小孩被撞著了,他說不是他?!?br/> “黑子,不是我。”
黑子的爸爸站起來,望望人群,看著我和黑子問?!笆撬?”
我說:“不是我?!?br/> 黑子爸爸的眼睛中冒出火來,他狠狠一拳打在黑子臉上,黑子手中的鐵錘掉在鐵砧上,發(fā)出咣當?shù)木揄懀缓笱獜谋强桌锪鞒鰜?,掉在正打的那塊鐵上,我看到鐵的顏色變了,猛地痙攣了一下掉在地上。
“撞著人家還不快給看去?你們湊什么熱鬧?”
黑子爸爸一把抱過女人懷中的孩子,朝醫(yī)院走去。黑子跟在他后面。女人、老板、李漁跟在他們后面。人群漸漸散了。我跟著走了幾步,沒有一個人招呼我,這件事情一下變得和我沒有一點關系了。黑子自始至終沒有瞧我一眼,我知道我成了他心中的叛徒。我覺得沒趣,折回鐵匠鋪,濺上黑子血的那塊鐵掉在地上,沾了泥土,變成灰褐色的一坨東西,絲毫看不出一絲靈氣。
孩子的腳骨折了,在醫(yī)院里拍了片子,還拿了些藥,花了黑子家?guī)装僭X。黑子什么也沒有和我說,從那之后黑子就再沒有和我說過話,我也再沒有去過鐵匠鋪。
畢業(yè)之后,黑子沒有繼續(xù)上高中。
過了一段時間,鐵匠鋪、小飯店那溜房子都拆了,重新蓋起來的房子是一排樓房,明晃晃地貼滿了瓷磚。黑子家沒有重新開張鐵匠鋪,而是弄起了臺球廳。黑子很快就成了傳說中的雁門第一桿,只要球桿到了他手里,幾乎每次都能一桿挑。名聲傳出來之后,沒有人敢跟他玩了,他就只好老老實實看攤子。幾次路過他的臺球廳,看見他總是頭一頓一頓在打瞌睡,有時還能看到長長的哈喇子像一根細細的蜘蛛線,從他嘴里吐出來,亮晶晶的。他的父親經(jīng)常在一起幫他照看攤子,老人不干打鐵的重活之后,仿佛老得很快,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手中握著那五顏六色的臺球仿佛握著一只鴿子蛋,我總感覺他一用勁就可以捏碎。李漁和那個小老板結(jié)了婚,在我們學校門口開了一家快餐店,一到放學時候,小老板站在門口招徠顧客,每次看到我總是把頭低一下。李漁經(jīng)常坐在門口奶孩子,孩子一哭她就掀起衣服來,好多同學在她那兒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夜和我考上了同一所中學,分在同一個班,而且坐了同桌。還是有那么多男孩喜歡她,她忙著和各種各樣的男孩約會。圣誕節(jié),我看到她疊了好多幸運星,把它們分成十幾份,每一份放在一個信封里,夾一封信和她的照片。我想到幾年前,收到她這樣的禮物時的激動心情,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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