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家莊

　　十年前，我們家從杭州的市中心搬到了城西。當時，城西的建設剛剛起步，新開通的道路兩旁，一個個小區(qū)逐漸成型，法武的、美式的建筑給這個城市的人們帶來新鮮的刺激，從前，大家只是從電影和電視上看到過這樣的房子。慢慢地，在杭州人心目中，城西成了高檔住宅區(qū)的代名詞。
　　不久，我就進了小區(qū)附近一所小學上一年級。開始時，爸爸媽媽也有些猶豫。因為新建小學，師資力量不如市區(qū)的一些名牌學校強，那幾天，他們一直在商量，要不要托人找關系進市區(qū)的學校去。終于，爸爸說：“小學生就是學點常識，每天起早落夜接送，大人吃不消，女兒的正常睡眠也受影響，就在附近的小學讀書吧。”
　　開學了，班里同學大部分像我一樣，都是周邊小區(qū)的新居民，互相一打聽，有的住在桂花城，有的住在德加公寓。問我同桌的女孩，她說自己住在駱家莊。嗨，沒聽說過學校周圍還有一個叫駱家莊的地方呀。幾天以后，同桌這個叫琴的同學，問我想不想去她家做客，帶著好奇，放學以后我跟琴一起出發(fā)了。沒想到，駱家莊就在學校幾百米開外的地方，只是沒有像其他小區(qū)一樣高大的門楣，水泥澆注的門框，兩扇鐵門半開著，里面也沒有草坪和噴泉，外墻貼著馬賽克的三層樓的房子，一排緊挨著一排，每家的大門都開著。琴的家就在其中一幢房子里，跨進門檻就是客廳，琴的奶奶正坐在門口做針線，看到我們倆進來，奶奶馬上起身進廚房拿來甘蔗給我們吃，嘴上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琴一邊用同樣的話跟奶奶說著什么，一邊帶我在家里游走。她家很大，從一層到三層都是，每層都有二、三個房間。琴的房間在二樓，她單獨住一間，墻刷得雪白，但地面是水泥的，不像我們家都鋪滿了光可鑒人的地板。玩了一會兒，天色暗下來，琴的爸爸媽媽騎著電瓶車回家了。九月份的南方，天還有些熱，琴爸把客廳里的一張圓桌扛到了門外，琴媽擰亮吊在門框上的電燈泡，擺放碗筷，準備吃晚飯。琴媽說普通話，要留我吃飯，我不好意思地跑回了家。
　　因為爸媽下班回家路途遠，我們家的晚飯都要《新聞聯(lián)播》音樂響起時才開張。飯桌上，我說起了去琴家的見聞，爸爸告訴我，我們住的這一帶原來都是駱家莊的地盤，是杭州城西的水網(wǎng)地帶，原住民大都以捕魚和種桑養(yǎng)蠶為業(yè)。這幾年城市擴張，把池塘和小河道都填為平地，上面蓋起了高層住宅，因為地基松軟，地樁要比別的地方打得深。原來散居在河塘兩旁的村民，都遷進了政府集中建造的村民小區(qū)。照顧到村民的生活習慣。房子大都只有三層高，相當于開發(fā)商宣傳的排屋，但樓與樓之間的間距很小，只留出中間一條小道，如果是兩輛小車相對開來，就很難會車了。這時媽媽插嘴說：“也真是的，搬過來不少時間了，怎么我也沒注意到有這么個村民小區(qū)呢?”爸爸想了想說：“可能為了跟周邊的高檔住宅區(qū)協(xié)調(diào)，村民小區(qū)四周豎起了高高的圍墻，只留了幾個出入口。你們沒在意，說明這種遮擋辦法成功了?！?br/>　　此后一段時間，駱家莊的話題暫時沒有新篇。
　　第二年開春，老家的爺爺奶奶惦記他們從小帶大的孫女，于是來杭州小住。因為離學校近，平常上下學都是我跟同學們結伴來去，要是碰到下雨天，爺爺就會一手撐著傘，一手拉著我上下學。那一天早上起來，天下雨了，爺爺試了幾把傘，要么傘骨斷了，要么傘扣失靈，眼看快遲到了，爺爺只好高舉兩只手用力頂著傘面，讓我走在他前面往學校趕。一路上，風斜著刮過來，到學校時，爺孫倆的褲子都濕了。
　　放學了，雨還沒停。校門口，爺爺笑咪咪地舉著傘在等我，唉，早上那把破傘怎么修好了?爺爺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修傘的地方，只花了兩塊錢，傘又能用了。吃晚飯時，爺爺興致很高，又說起了白天修傘的事情。原來，同小區(qū)有個老奶奶告訴他，駱家莊里面有修傘的，手藝好，還便宜。爺爺于是發(fā)現(xiàn)了駱家莊這個新大陸，這以后，但凡家里鍋子破了，鑰匙丟了，他都會像保護發(fā)明專利一樣不讓別人插手，只要往駱家莊一跑，問題準解決。
　　這樣的次數(shù)一多，奶奶感慨了：“虧得你們這里還有個駱家莊，都像小區(qū)門口那些店，不是肯德基就是什么星啊克啊，我們老百姓的生活怎么辦?”這時爸爸又分析開了：“高檔小區(qū)的沿街店面租金高，不賣點貴東西無法生存。駱家莊的四周都壘起了圍墻，不讓他們破墻開店影響市容，但里面村民的房子大，又想有點收入，就用一樓的房子來搞點經(jīng)營，開個修車鋪或者送水站什么的，可能也不一定辦工商稅務執(zhí)照，掙點小錢?！?br/>　　有一個雙休日的中午，全家都在。奶奶和媽媽做了好多菜，正準備開飯，爺爺卻不見了，爸爸叫我到小區(qū)的噴泉廣場上去找找看。時近正午，平常許多在那里練功的聊天的老人和奔來跑去的小孩都回家了，廣場上空無一人，我只好蔫頭耷腦往回走。剛到樓道口，奶奶下來了，老遠就叫我：“可可，快到駱家莊去看看，爺爺最近一直說那里有個剃頭店，剃頭便宜，只要5塊錢，莫非今天老頭子上那兒剃頭去了?”說話間，爸爸也下來了，拉起我的手就往駱家莊三步并作兩步走去。
　　駱家莊的門臉雖然不起眼，容量卻很大，一排一排的三層連排小樓足有百把幢。爸爸帶著我連找?guī)枺K于在一幢樓房前看到爺爺和一幫白頭發(fā)老頭坐在幾條長凳上聊得起勁，還有一個老爺爺坐在一張方凳上，胸前圍著白布，一個60多歲的光頭爺爺正在給他剃胡子。看到我們過來，我爺爺有點不太好意思，跟旁邊的伙伴們打著招呼說：“孫女來找我了，你們慢慢聊。”訕訕地牽起我的手，跟爸爸一起回家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秋天，爺爺奶奶終于耐不住獨守高樓的寂寞，回了老家縣城。那里有他們多年熟悉的街坊鄰居，更要緊的是他們都說著同一種方言，仿佛只有那種外人聽不懂的方言，才能透徹地傳達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憂喜哀樂，于是，家里又只剩下我與爸媽一家三口。一天晚上，媽媽在單位加班沒有回家，爸爸突然說：“可可，我們?nèi)ヱ樇仪f吃晚飯?！币豢邕^駱家莊那扇低調(diào)的鐵門，我就驚呆了，才過去幾個月，原來冷清甚至有點蕭條的駱家莊，一下子成了熱鬧的街市。通道兩邊的樓房，一樓的門面全都開發(fā)成了各種店鋪，賣小雜貨的，賣五金零件的，水果店，炒貨店，最多的是各種地方風味的小飯店，有“湘妹子”、“九頭鳥”，還有“蘭州拉面”、“新疆大盤雞”、“東北老哥們”。路上來來往往都是人，操著各地方言，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個賣開水的鍋爐房，水龍頭前排起了長隊，很多哥哥姐姐手里拎著熱水瓶，等著打開水。爸爸告訴我，許多駱家莊村民，把一樓租給人開店，二樓租給附近公司或企業(yè)的打工仔住，自己只住三樓一層，還有的把整幢房子全租了，自己搬到更遠的郊外住。爸爸還說，這里的租戶，主要是適應低消費的打工人群，即使一幢房子全都租出去，一年租金也就六、七萬，全家人過完日子，也剩不下多少。
　　我們父女倆找了一家川味館，在門前搭出的一個棚子底下坐好，炒菜的爐子就在身邊，煤塊燃燒的火焰把我和爸爸的臉映得通紅?！班А?，辣椒炒肉絲下鍋了，空氣中頓時彌漫著嗆人的辣味，我沒有提防，大聲咳嗽起來，爸爸看著我的狼狽樣，哈哈大笑。
　　這頓飯倒是吃得很過癮，我連吃了兩碗米飯。吃過飯，跨過駱家莊的鐵門，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兩旁是撥地而起的大樹，不時有小轎車嗖嗖駛過，路邊小區(qū)的燈光透過鏤空的鐵柵欄星星點點灑在人行道上，間或還有孩子練琴的叮咚聲在夜空中回旋，駱家莊的熱鬧已被高高的圍墻牢牢地鎖在里面。爸爸說：“可可，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生活，你都要用心去體會，將來，才會找到自己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那種。”
　　很多年過去了，今天，促使我寫下上面這些的原因是，我看到本地的一家報紙報道，就在昨天，離我家百米之遙的駱家莊，發(fā)生了一起兇案，兩個合租的中年男女，男人把女人砍了。媒體的報道說，初步了解，男女各自另有家室，因為寂寞，或是更多不為人知的原因，住到了一起。經(jīng)過搶救，女人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但砍人的原因，截止發(fā)稿時，男人和女人都緘默不語。
　　駱家莊，這個繁華都市中的村民小區(qū)，究竟還有多少秘密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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