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0年,洛陽城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個叫拓跋鮮卑的民族從此葬身火海。
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民族,依靠輝煌的文治武功,成為正統(tǒng)文化敘事中唯一承認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史稱“北魏”,在《二十四史》中留下長達148年的長篇記憶。
這個誕生于白山黑水,曾經(jīng)聚居在大興安嶺北端的民族,活躍著三十六個部落、九十九個部族,沒有房屋、文字和法律,他們采集野果,追逐狍鹿,剽悍善戰(zhàn)。從公元前一世紀起,這個從嘎仙洞洞穴走出的游獵部落由呼倫貝爾草原而盛樂(內蒙古和林格爾),由盛樂而平城(山西大同),由平城而洛陽,建立起東抵遼海、西及流沙、南越黃淮、北盡林莽的龐大帝國,首創(chuàng)馬背民族入主中原的先例。
隨著北魏政權的滅亡,這個民族徹底消失在殘破的洛陽城。留給后世的,只有氣勢雄偉、精美絕倫的佛教藝術: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它為中華文明開創(chuàng)了恢弘大氣的格局,卻又悄聲遠去,淹沒在寂寞的歷史煙塵。
這個消逝的部族,叫拓跋鮮卑。
鮮卑,指公元一世紀初開始至公元六世紀末隋帝國建立時止,活動于蒙古高原,控制北亞細亞大地的游牧部落,如段部、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吐谷渾部、禿發(fā)部、乞伏部等。拓跋鮮卑,則是其中最杰出的一支部落。
早期的鮮卑,發(fā)源于蒙古高原的東部草原。那里群峰密林、水草豐美、牛羊遍地。《后漢書》卷九十《鮮卑傳》載:“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別依鮮卑山,故因號焉?!瓭h初亦為冒頓所破,遠竄遼東塞外,與烏桓相接,未常通中國焉。”公元前209年,為了躲避強大的匈奴,當時還很弱小的鮮卑民族退入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叢林里,開始了長達二百余年的隱居蟄伏。匈奴向他們征發(fā)徭役和賦稅,令其“歲輸牛、馬、羊皮,過時不具,輒沒其妻子”。他們究竟如何在山林中生活,史書上語焉不詳。
稱雄草原二百年的匈奴帝國瓦解后,鮮卑民族重新進入蒙古草原。公元48年,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國分裂成兩部,南匈奴降漢,北匈奴遠走中亞草原。茫茫大草原,成為一塊權力真空地帶。公元105年,曾飽受匈奴壓迫的鮮卑人,乘機越過大興安嶺,大規(guī)模呈扇形南遷北徙進入北匈奴遼闊的故地。來不及逃走的十余萬匈奴人口被收編進鮮卑民族的部落,鮮卑部落迅速壯大。
從生活習性、語言來看,同居于蒙古高原上馬背民族的文化相似性要遠遠大于差異性。公元二世紀的蒙古高原,迎來了以鮮卑為主導的民族融合高潮。隨著馬背民族之間的相互通婚和繁衍,南部草原出現(xiàn)了胡父鮮卑母的鐵弗匈奴,陰山以北出現(xiàn)了鮮卑與敕勒混合的乞伏鮮卑,西拉木倫河一帶出現(xiàn)了宇文鮮卑,北鮮卑進入匈奴故地與匈奴余部成為鮮卑父胡母的拓跋氏,慕容氏的一支西遷后與羌人融合誕生了以吐谷渾為代表的西部鮮卑。這時的鮮卑民族,猶如河水蔓延,占據(jù)了廣闊的蒙古草原。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當時由鮮卑語翻譯成漢語的《敕勒歌》,飽含著胡漢雜糅的歷史滄桑。茫茫的大漠,伴隨著優(yōu)美豪邁的《敕勒川》歌,從此進入鮮卑時代。
鮮卑時代的第一個階段,是塞北松散的軍事部落聯(lián)盟時期。公元二世紀中葉,出身于慕容部的檀石槐被各部推舉為鮮卑大人,在山西高陽縣以北的彈漢山建立了政權。檀石槐“東卻夫余,西擊烏孫,北拒丁零,南抄漢邊”,全盤接收了匈奴時代的故地,“東西萬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成為塞外與東漢王朝相抗衡的新興勢力。
公元181年,檀石槐死后,鮮卑軍事聯(lián)盟由于缺少魅力型的領袖,隨即解體。不過,檀石槐為鮮卑各部落留下了一個重要的遺產(chǎn),就是建立了有組織的軍事訓練和統(tǒng)一的漢化管理制度。他吸收漢人幕僚,建立了基本的商品交易制度。歷史經(jīng)驗證明,游牧民族的剛健勇武一旦與農耕民族的組織體系有機結合,往往能爆發(fā)出令人生畏、摧毀一切的巨大威力。盡管此時南部中原依然由強大的曹魏和西晉政權所統(tǒng)治,但是,拓跋鮮卑的傳奇已經(jīng)為時不遠。
公元三世紀,一場又一場暴風雪降臨原本水草豐美的歐亞大草原,幾乎毀滅了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家園。地球又一次進入了嚴寒期,全球范圍內的民族大遷徙開始了。
萬里之外的歐洲,正經(jīng)歷著一場大遷徙。一個消失近四個世紀的匈奴民族突然在東歐大草原崛起。其首領阿提拉被稱為“上帝之鞭”,率領匈奴軍隊發(fā)動了西進的戰(zhàn)爭。強大的戰(zhàn)斗力以災難性的方式,引發(fā)了歐洲民族大遷移的多米諾骨牌。數(shù)量驚人的野蠻部落日耳曼人如潮水般涌入羅馬帝國,摧毀了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羅馬軍團。阿提拉,很快將強弩之末的羅馬送出時代視野。在這長達近一個世紀的民族大遷徙中,古羅馬文明壽終正寢。公元395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將國家分封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羅馬帝國正式分裂為東西兩部。舞臺新秀日耳曼人從此粉墨登場,歐洲歷史開始了大轉彎。
歷史竟是驚人的相似,隨著席卷北半球暴風雪的降臨,當北歐日耳曼人在北匈奴后裔驅動下?lián)P鞭催馬向南部歐洲移動的同時,遙遠的東方也發(fā)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民族大遷徙。晉北的匈奴率先南下攻陷洛陽,相繼而來的鮮卑、羯、氐、羌等近一千萬人,也殺向中原,時間長達一百三十年之久,歷史進入了伏尸千里的五胡十六國時期,史稱“五胡亂華”。
中原文明的格局改變了。“衣冠南渡”,作為客家起源的第一次漢民族大遷徙就是發(fā)生在這個時期。晉永嘉年間,晉中央政權遷都建康(南京),內地士民相率南徙。
游牧部落、游牧族群的入侵,導致了東方的漢王朝、西晉王朝和西方的羅馬帝國的瓦解。東西方兩大文明體系,在公元三世紀到四世紀,同時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如同一鍋沸騰的熱水,燃燒著痛苦和希望。是走向光明還是沉淪黑暗,歷史就這樣徘徊在文明的十字路口。
從表面看,東方沉淪的可能性極大。歷史學家費正清寫道:“觀察四世紀的世界歷史,人們也許會以為羅馬帝國國祚正長,而中華帝國則已然日暮窮途矣。中國北部的中原地區(qū)已經(jīng)完全被胡人占領,南朝諸國顯然無力統(tǒng)一全國,而此時全國又受到一種外來宗教的侵襲,并且這種宗教所鼓吹的禁欲思想、出世主義還與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及家庭本位的社會制度格格不入?!?br/> 當時的中華帝國同時受到兩種異質文明的侵略,一是游牧文明,一是與儒家文化完全抵觸的佛教文明。宗教與軍事的災難性入侵,將極大考驗以儒家和農業(yè)為根基的中華帝國傳統(tǒng)。但是。正如歷史總是在確定性面前一波三折、出乎意料,中華帝國的命運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卻峰回路轉。
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那些覬覦中原的少數(shù)族群,在未獲得中原之前,還可以暫時團結一致地攻擊帝國。但一旦失去漢人政權這個共同的對手,入侵中原的馬背民族之間的軍事聯(lián)盟也可以在一夜之間轉化為仇敵。中原漢人政權瓦解后,中原大戰(zhàn)從最初的對漢族復仇的狂歡,逐步演化成為一場少數(shù)民族軍事集團之間長期的消耗戰(zhàn)。在冷兵器時代,擁有巨量人口的漢族勢力將成為決定勝負的天平。而要充分動員漢人的力量,對中華帝國以農業(yè)為根基的儒家文化的尊重也必不可少。不管是誰獲得勝利,帝國傳統(tǒng)都將成為獲勝的籌碼。歷史就這樣以一種大亂大治的邏輯,挽救了危在旦夕的帝國儒家傳統(tǒng)。
隨著中原地區(qū)成為代表各類軍事力量和文明話語權角逐的主戰(zhàn)場,鮮卑時代的第二個階段——軍國化時代正式拉開序幕。所謂的軍國化,指這些原先游牧部落開始在中原地區(qū)建立國家,實施軍事和國家一體化的戰(zhàn)爭體制。它不同于早先松散的游牧生活,而是以軍事體制管理新占領區(qū)域的一種新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種體制下,各個部落的最高首領,既是原有的部落大人,也是新的國家君主。他們不僅要負責原有游牧部族的切實利益,還要關照到新的國家的社稷安危。
在這種情勢下,能洞察這種新社會形態(tài)和新領導能力的拓跋鮮卑登上了歷史大舞臺。公元291年,腐朽的西晉王朝內亂爆發(fā),搖搖欲墜。為了培植勢力,西晉諸王紛紛拉攏少數(shù)民族首領。已經(jīng)遷徙到陰山之南的拓跋鮮卑,在盛樂建立了政權,結束了純游牧的歷史,自然成為西晉王朝拉攏借重的目標。拓跋首領拓跋猗盧之兄安葬母親,西晉鎮(zhèn)守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和鎮(zhèn)守長安的河間王司馬顒派人吊唁。公元304年,并州刺史司馬騰向拓跋猗盧借兵進攻匈奴,并授予“歸義侯”的爵位。公元315年,隨著西晉王朝內部危機的加深,晉愍帝政權封拓跋猗盧為代公,而猗盧以封邑遙遠為由,強行進入雁北地區(qū),由此拓跋鮮卑的居留地整體上從塞外向南移入塞內雁北地區(qū)。這次與中原政權的結合,成為拓跋鮮卑崛起的起點。
公元338年,拓跋首領什翼犍在繁畤(今山西渾源縣西南)自立為代王,建代國。公元386年,16歲的代王拓跋珪即位,帶領還很弱小的拓跋部族爭奪霸權。歷史,為文明的棋局投下了最關鍵的一顆棋子。
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拓跋鮮卑軍團并不強大,甚至非常弱小。以明元帝泰常五年(420年)為例,拓跋珪下令平城附近所有年齡在12歲以上的鮮卑男子全部集中閱兵,共計15萬人。以此推算,平城附近的鮮卑族人,最多不會超過50萬人。以50萬人管理上千萬的漢族人,幾乎絕無可能。幸運的是,他們找到了冷兵器時代最重要的勝利密碼,從而在戰(zhàn)爭中不斷以弱勝強、由弱轉強。這個勝利密碼,就是充分依靠漢人的民族政策。
一切都為了戰(zhàn)爭。一旦領悟到這點,拓跋鮮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漢化之路。從第一代君主拓跋珪開始,歷代北魏皇帝就致力于建立與漢人的聯(lián)合政權,動員這些漢族豪門世族的人口和軍備資源投入戰(zhàn)爭。
公元395年,北魏道武帝率大軍40萬給中原霸主后燕致命一擊。他先后征服了孤獨部,賀蘭部,高車部,匈奴劉衛(wèi)辰部,慕容鮮卑部,不到十年的時間,廣闊的華北只剩下兩家鮮卑政權廝殺:一家是拓跋鮮卑部的代王,一家是慕容鮮卑的燕王。公元398年,道武帝拓跋珪消滅了他的同族慕容部,中原再無敵手。
定都平城的拓跋氏族,用漢民族的方式經(jīng)營自己的國都,史載“始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開始了大同近一個世紀的王朝都城歷史。
北魏平城仿漢長安城而建,由宮城、京城、郭城組成,建筑布局嚴謹,規(guī)劃完整。龐大的工程歷經(jīng)六帝七世,代代擴建,最終形成了一座周回三十二里,旁開九門的宏偉都市。城內由里坊組成,百堵齊矗,九衢相望,歌臺舞榭,月殿云堂。
據(jù)估計,平城內外加起來,可能有一百五十萬人,遠超當時東羅馬首都。
在鮮卑民族建立的北魏政權的國都平城,還設立原為漢天子祭天祀祖的明堂,這對拓跋鮮卑而言,不能不說是一件值得探究的重要事件。它顯示出了當時北魏統(tǒng)治者擁抱漢族文化的一種決心,以及拓跋鮮卑希望用漢文化建立起禮樂制度的一種追求。
如果說規(guī)制嚴整的城墻約束住了馬上民族桀驁的性情,那么恢弘富麗的平城明堂則消弭了漢族士大夫仇視外夷的敵意。一時間,掌握著巨大政治資源的漢族世族豪門紛紛進入政權,與鮮卑人合作。來自趙郡和隴西的李氏,清河與博陵的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相繼登上了北魏王朝的政治舞臺,并最終成為了唐代著名的政治集團——五姓七家。
這些中原地區(qū)的世家大族同江左的王、謝風流一起,撐起了中華民族在這個混亂年代中最后一片文明的天空。
在這個當時被稱為平城的都市,站立在了中華文明的歷史十字路口。這里是東方游牧民族大遷徙的終點,也是新的中華帝國崛起的起點。
盡管漢化是軍事斗爭中最重要的籌碼之一,但是它同樣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早在拓跋猗盧時代,這位代國君王就吸附了大批有文化而且作戰(zhàn)驍勇的邊地漢族人士,成為代王政權的有力支撐。但是,對于鮮卑本族來說,君主對漢人的重用、對漢文化的親近,都無疑是高度敏感的政治事件,君王在這方面若稍有不慎,將因喪失族人的支持而下臺。拓跋猗盧實施親漢政策僅僅一年,就因為引起族人不滿而被殺,代國很快也因此覆滅。因此自拓跋猗盧開始,拓跋鮮卑的歷代君王都陷入這種軍和國之間的權衡痛苦之中:如果不漢化,將難以統(tǒng)治更廣大的領土;如果漢化,皇權將可能不保。
幸運的是,鑒于拓跋猗盧的教訓,鮮卑后世的君主們普遍嫻熟地掌握了這種政治的平衡藝術,從而在中原大戰(zhàn)的輪盤賭局中游刃有余。他們首先利用漢族地方豪強,不即不離地統(tǒng)治著中原征服地區(qū),保證從征服地獲取足夠的給養(yǎng)和役力,然后調動全部軍事力量攻擊草原北方的游牧民族,消除掉背后的威脅。當北方完全被征服之后,再回過頭來加強對漢族地區(qū)的統(tǒng)治。這種精妙的策略集中體現(xiàn)在北魏漢臣崔浩給拓跋硅的一封奏折里。
拓跋珪定都平城后,??嘤诩Z食不足,想遷都到河北鄴城。但崔浩堅決反對,他指出,漢族之所以臣服鮮卑,在于一種對鮮卑軍事實力的想象和恐懼。一旦遷都,漢民族將了解到鮮卑民族的真實力量,可能由此輕視鮮卑并反叛。因此,鮮卑軍隊統(tǒng)治漢族地區(qū)的最妥當?shù)牟呗允恰巴浦T夏”,只是在有反抗變亂的時候才“輕騎南出,耀威桑梓之中”。北魏政權如果要對中原地區(qū)實行有效的行政管理,只能將權力委任給當?shù)氐臐h族豪強,利用他們在宗族鄉(xiāng)里的聲望,實行宗主督護制。拓跋璉這個拓跋漢化的先驅,還在平城設立太學,置五經(jīng)博士,增加生員達3000人,并祭祀先師孔子。
這種“輕微”的漢化政策完全符合當時的實際,因此有效地幫助了拓跋鮮卑擊敗了其他過于保守或過于激進漢化的少數(shù)民族軍團。它以一種符號的親漢性和實際強力保有鮮卑民族利益的平衡措施,最大限度地調動了漢族地區(qū)的物用貨殖和鮮卑軍團的士氣。
定都平城后,拓跋鮮卑儼然以征服者自居,徙山東六州及高麗雜夷36萬人,百工伎巧10萬人,充實到因戰(zhàn)亂而荒蕪的首都,并在四方四維設置八都帥,勸克課農桑,征集稅收,這一措施恢復了早熟中國政治制度中由皇帝直接向農民征免的傳統(tǒng)。
在符號的親漢性方面,拓跋珪的開山力作就是議定國號。
公元398年6月,太祖拓跋珪下詔議定國號。群臣大部分都主張以“代”為號,因為“代”具有封國和地域的雙重意義。但是,在東晉皇帝司馬德宗遣使來朝時,用什么樣的國號來與東晉交往,意義就不同尋常了。拓跋珪舍棄群臣之言,選擇漢族士人崔玄伯的意見,決定以魏為國號,以與東晉爭正統(tǒng)。國號稱“魏”,其意義有二:一是“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表明拓跋氏占有中原,理居“正朔”,使東晉標榜的“正朔”失去依據(jù);二是拓跋珪以魏為國號,報書于東晉,等于宣稱北魏政權才是曹魏的合法繼承者,而奪取曹魏政權的司馬氏建立的晉政權是非法的。以正朔自居,旨在爭取漢族士大夫的支持。這不僅迎合了拓跋珪貶抑晉主的需要,也反映了北方漢族士人恢復魏晉典章制度文化傳統(tǒng)的愿望。
定國號為魏,確立了拓跋王朝接續(xù)東漢、曹魏之后的文化正統(tǒng)地位,表現(xiàn)出北魏統(tǒng)治者深遠的戰(zhàn)略眼光。北魏由于掌握了軍事和文化的雙重制高點,一統(tǒng)江湖的旗幟從此飄揚。公元426年,北魏續(xù)任的統(tǒng)治者攻克統(tǒng)萬,結束了赫連家族一統(tǒng)萬邦的野心;公元439年,滅亡了北方最后一個割據(jù)政權北涼。至此,持續(xù)分裂達一百三十多年的黃河流域,歸于一統(tǒng)。
公元443年,中原之主、萬王之王的拓跋燾,在平城接受各方朝拜。史書記載,烏洛侯國來朝,烏洛侯國“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其上下濕,多霧氣而寒,民冬則穿地為室,夏則隨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麥……其國西北有完水,東北流合難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難,東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巴尼大水,所謂北海也”。
這個額爾古納河東南的古國,在唐代就已消失。但它卻因為下面一段與拓跋燾的對話,屢屢成為鉤沉的對象。烏洛侯國的使者朝見拓跋燾時,說:“石廟如故,民常祈請,有神驗焉?!?br/> 鮮卑民族傳說,當年鮮卑民族蟄居在大興安嶺時,在崖壁上鑿出了一座巨大的宗廟。烏洛侯國使者說的這個石廟,并不只是拓跋鮮卑一族的宗廟所在,而是當時三十六個鮮卑部落生活聚居、祈禱神靈的地方。聽說鮮卑民族的宗廟依舊香火繁盛,拓跋燾命令中書侍郎李敞,遠赴大興安嶺參拜祖先,為遠在千里外征戰(zhàn)的拓跋臣民們祈福。
公元443年7月25日,由烏洛侯使臣做向導,李敞率二百名將士過長城,越燕山,涉難水,風餐露宿,日夜兼程,一直走進莽莽蒼蒼的北方大森林。在一座大山的萬丈懸崖前,李敞終于找到了那個鮮卑民族集體記憶中的嘎仙洞。他們擺上馬牛羊之牲,在山洞前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大典。此時,南部的代北草原還是鮮花遍地。秋風瑟瑟,他命令石匠在洞壁上刻下了201字的拜祭祝文:“聿來南遷,應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邊、慶流后胤……”
在鮮卑后裔錫伯人的語言中,“嘎仙”意為“故鄉(xiāng)”。鮮卑民族在公元二世紀下山之后,東到遼東,西到祁連山,鮮卑人遍布中國北部邊陲。李敞苦苦追尋的這個嘎仙洞,從此成為所有流落世界各地鮮卑民族的精神故鄉(xiāng)。
從政治的手段看,拓跋燾追尋精神故鄉(xiāng)的舉措,固然出于思鄉(xiāng)之情,但顯然也有加強鮮卑軍團內部團結的向心力的至大功用。原因在于,鮮卑軍團南下中原的最重要初衷,并不是如中原帝王那樣,以統(tǒng)一和實現(xiàn)和平為目標,而主要是掠奪財富。每攻一國,都要計算所獲多少,戰(zhàn)勝之后,也要將財寶和牲口賞賜給將士,因此,整個軍團才能上下一心、誓死效力。在“我鮮卑常馬背中領上生活”的生活模式中,中原不過是權宜寄居索取之地,北方大草原才是他們真正的歸屬。
統(tǒng)一北方后的拓跋燾,更是多半時間率領軍隊在草原游弋,甚至經(jīng)年不返。拓跋燾聞聽劉義隆試圖進攻北魏,特意給他寫了一封充滿游牧氣息的勸函。其中云:“今聞彼自來,設能至中山及桑干川,隨意而行,來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厭其區(qū)宇者,可來平城居,我往揚州去住,且可博其土地?!?br/> 鮮卑軍團的這種游牧本性,使得早期的北魏統(tǒng)治者對中原文化沒有深刻的認同情懷,而多半出于一種功利、實用的態(tài)度選擇性使用。他們對漢族的人才雖然求賢若渴,卻強烈反對鮮卑本族被漢人所同化。鮮卑人賀狄干出使長安,“因習讀書史,通《論語》、《尚書》諸經(jīng),舉止風流,有似儒者”,拓跋珪“忿焉,既而殺之”。拓跋硅命令仿造漢族創(chuàng)制的廟堂音樂,全部是漢人不知所云的鮮卑民歌,和莊嚴拘謹?shù)某跨娔汗耐耆螽惼淙ぁ_@種“便宜行事”的文化態(tài)度,固然有點粗疏不堪,但同時也使得拓跋帝國可以保持一種開放性的文化態(tài)度,清理滌蕩掉陳腐落后的漢文化,功不可沒。
中華帝國在度過少數(shù)民族入主后的漢文化危機后,同時還需要面對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挑戰(zhàn),就是佛教的傳播。
大約公元一世紀前后,發(fā)源于印度的佛教,越過興都庫什山和亞洲中部臺地,在西域地區(qū)逐漸興盛起來。到十六國后期,在立國于天山南麓的幾個割據(jù)政權的倡導下,已經(jīng)成為了這一地區(qū)最重要的宗教信仰。城中貴人無不耗巨資修建廟宇、崇法禮佛,佛教在統(tǒng)治階級上層和普通民眾中擁有眾多的信徒和無與倫比的影-向力。北魏末年,北方各地有佛寺三萬多所,僧侶二百多萬人(占總人口約6.7%),形成于這一時期的云岡石窟、龍門石窟、敦煌石窟也無一不顯示出那個時代佛教對中國人生活廣泛而深刻的滲透。
公元439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親征西域,攻滅北涼,將大批的西域貴族和僧侶、工匠遷到首都平城。這些新的移民,也將他們的信仰與文化帶到了當時北方的統(tǒng)治中心。同時,中原地區(qū)持續(xù)的戰(zhàn)亂,也為宗教的發(fā)展提供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早在東漢明帝時期就傳入中國的佛教,就這樣在統(tǒng)治者、貴族移民和貧民的三方推動下,迅速地興盛起來。
佛教的興盛,無疑對北魏政權產(chǎn)生了直接的威脅。在歷史上,宗教和世俗政權統(tǒng)治競爭,歷來是你死我活,非常慘烈。這種潛在威脅,在萬里之外西方基督教對西歐世俗政權的破壞中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酵娇駸岬卮蜷_城門,歡迎北方皈依的野蠻民族進城,羅馬帝國已經(jīng)名存實亡。正如費正清先生所言,拓跋王朝不僅要消除刀光劍影的威脅,還必須應對宗教在亞洲的挑戰(zhàn)。
幸運的是,一位叫法果的宗教領袖提出“君即如來”的主張,將佛等同于現(xiàn)世的君王。這種神權和皇權合一的宗教思想,固然是保護僧徒的權宜之計,但它對中華民族的融合起到一個難以估量的作用:不管種族、膚色、年齡、性別、階級,每個人在宗教信仰上都具有溝通和理解的可能性,這大大緩和了當時的階級矛盾和各種社會沖突,有效地輔助了北魏世俗政權的統(tǒng)治。
公元453年,一個名叫曇曜的高僧奉旨趕往平城,一天,這位風塵仆仆的法師正行走在大路上,文成帝拓跋溶出巡的車架迎面而來。導行的御馬竟然直接走到曇曜面前,將他的袈裟用嘴銜起。非常之馬,非常之舉動,讓文成帝對眼前這位法師刮目相看。這就是《魏書·釋老志》中記載的“馬識善人”的故事。故事的真?zhèn)我巡豢煽?,但佛教的這段佳話,卻開啟了云岡百年營造的序幕。
被奉為帝師的曇曜乘機要求,在京城西武州山開鑿五座石窟,鑿開石壁,開窟五所,為北魏自拓跋硅以下的五位皇帝各造大像一座。公元460年,文成帝下令:“詔有司為佛像,令如帝身?!闭介_始了云岡石窟的營建。
云岡石窟,在大同的武周山麓,依山開鑿,綿延一公里。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曾有過令人向往的記錄:“鑿石開山,因巖結構,真容巨狀,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br/> 由曇曜主持、涼州工匠參與開鑿的五座石窟,從第十六窟到第二十窟的這五尊高13.8米到15.5米的巨大佛像,分別代表著北魏建國初期的五位帝王,以塑造過去佛、現(xiàn)在佛、未來佛的三世佛為題材,史稱“曇曜五窟”。
曇曜五佛,是西域造像藝術東傳的頂級作品。這些高鼻深目,眉眼細長的大佛,不僅帶著佛性的睿智,還融合著帝王的威嚴和恢弘。它們是北魏五位帝王的化身,分別代表了文成帝拓跋溶、景穆帝拓跋晃、太武帝拓跋燾、明元帝拓跋嗣、道武帝拓跋珪。在能工巧匠的手中,這些帝王的靈魂似乎從宮廷陰謀和戰(zhàn)爭殺戮的肉身中升華,以悲憫的眼光俯視臺階下往來的蕓蕓眾生。
云岡石窟前后總共五萬多尊佛像,耗費如此巨大,對于一個以馬蹄和長刀起家的部族來說,這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藝術欣賞和信仰的需要。這些石窟造像能夠修建得如此迅速和宏偉,根本的原因在于它宣揚神權和皇權合一的觀念,從而獲得了統(tǒng)治者的全力支持。對祖先住在山洞的拓跋氏來說,將神安置在由人鑿出的洞窟里,和將祖先放在山洞里沒什么不同。能以中原之物力,祭祀歷代祖先,這既解決了鮮卑軍團的精神向心力問題,又可以曉諭人民,移風易俗,平息干戈,何樂而不為?
從這個側面來說,云岡石窟的開建,以一種永久性的方式,將鮮卑民族從嘎仙洞的草原夢想中徹底釘牢在中原大地。同時,它開鑿得越宏大,雕刻得越精巧,越預示著一個鮮卑民族以劫掠和游牧為基礎的軍國體制的瓦解。
得益于解決了漢人合作與宗教這兩個“費正清困境”的問題,到拓跋弘時代,北魏已經(jīng)從占據(jù)塞北的一塊苦寒之地,迅速膨脹為占據(jù)整個華北平原的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的中原政權。經(jīng)歷了連續(xù)54年戰(zhàn)爭,開國時精銳部隊和貴族將領消耗殆盡,民族矛盾日益尖銳。
根據(jù)統(tǒng)計,道武帝24年中,有起義8次,明元帝15年中起義14次,太武帝29年中起義15次,文成帝14年中起義7次,獻文帝6年中起義5次,孝文帝29年中起義34次,其中公元445年,關中盧水胡人蓋吳起義,參加人眾達10萬之多。
一次次的政權危機,讓統(tǒng)治者清醒地認識到,這個運行了百年之久的軍國體制,已經(jīng)難以支撐進一步對南朝戰(zhàn)爭和統(tǒng)治整個北方的任務。怎樣才能不重蹈一度統(tǒng)一北方的前秦淝水之戰(zhàn)后迅速潰敗的覆轍,也是從道武帝到太武帝的一道久久未解的命題。如果不想退回到氣候苦寒的北方,只有一條路可走:繼續(xù)改造以軍事為目的的掠奪體制,借鑒漢族政權統(tǒng)治經(jīng)驗,改革鮮卑舊俗,加速漢化。
鮮卑人在漢文化的邊緣小心地探索著,即將迎來一次偉大的變革。
拓跋鮮卑選擇了全面轉型的道路。著名的馮氏文明太后垂簾聽政,從政治制度上全面去鮮卑化,促使一個松散的游牧部落向一個各族共同治理的中央集權統(tǒng)治轉型,大大穩(wěn)固了鮮卑政權的統(tǒng)治。這就迎來了鮮卑時代的第三個階段:由軍國體制徹底轉向國家制。
與武則天一樣,私生活的緋聞不足以抵消馮氏文明太后的卓越。這位詭秘的漢族女子,聰明少疑,辦事果斷,“生殺賞罰,決之俄頃”。她在中華帝國面臨艱難選擇的時刻,天才地覺察到了用先進漢文化改造一個落后民族的重要性,她堅定地將漢文化的種子深深植入拓跋鮮卑的歷史血脈里,使中華帝國統(tǒng)一文化的曙光隱約可見。馮氏文明太后改制的重大意義在于先于全國統(tǒng)一而設計和局部實施了一套新的國家制度,并為以后的隋唐沿襲或改造,同時奏響孝文帝全面變革的先聲。
約束軍事貴族的“班祿酬廉”制度。鮮卑拓跋部本為游牧民族,軍事貴族以掠奪為榮。北魏前期,各級官員皆無固定俸祿,隨著北魏統(tǒng)一中原,戰(zhàn)爭大大減少,為了維持原有的生活水準,貪污和經(jīng)商自肥成為各級官員公開的謀生手段。他們往往是“初來單馬執(zhí)鞭,返去從車百輛”。民怨沸騰的掠奪舊俗,嚴重損壞了北魏的吏治,同時也嚴重損害了北魏國家的財政收入。公元484年,馮太后以孝文帝的名義下詔書,要求依照“憲章舊典,始班俸祿”。各級官員按季度根據(jù)自身等級領取固定薪酬,官員如果在受祿之后還貪污,查實“贓滿一匹者死”。孝文帝舅舅李洪之貪污,被孝文帝當眾斥責,然后命其家中自盡。固定薪酬和堅決肅貪的改革措施,使得北魏政權的吏治風氣大為改善。
推行均田制。所謂均田制,就是中央政府以國家的名義,保證所統(tǒng)治的區(qū)域人民擁有較為平均的土地。北魏初期,社會動蕩,人口銳減,人地矛盾并不突出。雖然富裕者可以阡陌連百里,但貧者也并非無立錐之地。問題的關鍵在于,北魏初期由畜牧射獵特別是戰(zhàn)爭劫掠維持的國家財政,逐步轉向依靠農耕地區(qū)的賦稅收入,這就要求中央政權掌握足夠的農業(yè)人口。但是,在長期的戰(zhàn)亂年代,農民和各地豪強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糧食換安全的合作模式。他們投靠擁有武裝力量的豪強門下,依靠豪強的軍事保護進行農業(yè)耕作,形成了塢堡連綿、“百室合戶、千丁共籍”的塢堡經(jīng)濟?!段簳な池浿尽氛f:“魏初不立三長,故民多蔭附。蔭附者皆無官役,豪強征斂,倍于公賦?!敝袊糯詰魹閱挝坏恼魇辗绞剑沟媚切┐髴艏词箵碛小扒Ф ?,也只要繳很少的稅賦,這就嚴重損害了日益增長的政府日用。國家日用的不足,使官員腐敗和壓迫問題成為幾乎難以解決的體制頑癥。由按戶征收轉向按丁征收,極大解決了國家財政的問題。這也為隋唐的土地制度提供了建設性的關鍵之功。均田制實施后,國家控制人口大為增加,《通典·食貨典》說:“按晉武帝太康元年滅吳,大凡戶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一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比绻捶嬎悖瑒t北魏國家控制人口達到了三千多萬。
三長制。所謂三長制,就是“五人一鄰,五鄰一里,五里一黨”的編戶齊民制度。原先的農民,多數(shù)依附于地方豪強,國家力量難以深入。如果說在軍國時代,鮮卑軍團需要借助地方豪強的勢力,那么隨著中央政權在黃河流域的全面展開統(tǒng)治,這種宗主督護制就成為一種極大的妨害。由此可見,班祿酬廉制度、均田制、三長制是一個圍繞國家政權建設為根本目的的制度,它們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套完整有效的管理方式。三長制的建立,打破了豪強蔭庇戶口的合法性。北魏后期社會經(jīng)濟明顯的恢復和發(fā)展,當與此有密切關系。北魏的三長制后來成為北齊、隋、唐時期鄉(xiāng)里組織的基礎。尤其是均田制和租調制的執(zhí)行,不但為繼任者孝文帝積累了大量的財富,更是為一個世紀之后的唐代所沿襲,并最終成為了唐帝國經(jīng)濟制度的基礎。
這些改革的措施大大穩(wěn)固了鮮卑政權的統(tǒng)治,平城時期的大同城達到極盛。到魏孝文帝登基時,北魏統(tǒng)治的人口回升到了3240萬,而南朝人口僅有470萬(不舍蜀國200萬人)。
故而樊樹志先生在《國史十六講》中評價說:“北魏文明太后、孝文帝改革的最大特點在于,把胡人的漢化過程納入政治體制,使之法制化、常規(guī)化,使北方地區(qū)的胡人與漢人的差別日趨縮小,以至于融為一體。這是北魏改革最為了不起的成就?!?br/> 公元490年,孝文帝親政,這位具有漢族魂的杰出君主,堅決摒棄民族偏見,加快了全面改革的步伐。公元493年,為了便于學習和接受漢族先進文化,進一步加強對黃河流域的統(tǒng)治,并實現(xiàn)一統(tǒng)天下的夙愿,他決心把國都從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東北)遷到漢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洛陽。孝文帝說過:“此間(指平城)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毙⑽牡鄄辉竷H僅做“夷狄”君王,還要做中國人的君王。要想做中國人的君王,自然要把國都放在中國正統(tǒng)的國都所在地。
當時平城地處苦寒,人滿為患,孝文帝召集群臣,以解決糧食供給為由討論遷都洛陽。大臣紛紛反對,最激烈的是任城王拓跋澄。孝文帝退朝單獨召見拓跋澄,跟他說:“我覺得平城是個用武的地方,不適宜改革政治?,F(xiàn)在我要移風易俗,非得遷都不行。這回我出兵伐齊,實際上是想借這個機會,帶領文武官員遷都中原。你看怎么樣?”
經(jīng)過耐心說服,拓跋澄終于同意魏孝文帝的主張。公元493年,孝文帝以南征為名,攜鮮卑文武百官士兵20萬,及80萬百姓,從平城出發(fā),連夜行軍到達洛陽。正好秋雨連綿。足足下了一個月,到處道路泥濘。但孝文帝仍下令繼續(xù)進軍。
當大臣們苦苦哀求阻攔,孝文帝說:“這次興師動眾,如果半途而廢,豈不給人笑話。如果不能南進,就把國都遷到這里。同意的往左邊站,不同意的站在右邊?!?br/> 在帝王的決絕意志下,洛陽終于成為北魏王朝新的都城。
孝文帝又親自到平城,說服貴族老臣。孝文帝說:“要治理天下的,應該以四海為家。今天走南,明天闖北,哪有固定不變的道理。再說我們上代也遷過幾次都,為什么就不能遷呢?”
遷都洛陽,遭到了相當一批鮮卑貴族的強烈反對,孝文帝為此還頗費了一番心計,甚至付出了失去太子恂的代價。太子恂“不好書學,體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反對派乘機策反元恂,唆使太子北奔,并在恒、代地區(qū)發(fā)動軍事反抗。孝文帝震怒,重杖元恂,廢為庶人,后賜死,參與叛亂的鮮卑人也格殺勿論。錢穆先生說:“為自己一種高遠的政治理想,引起家庭父子慘劇者,前有王莽,后有魏孝文?!睘榱司徍王r卑貴族的情緒,孝文帝允許他們一些人冬天居洛陽,夏天到平城,時稱“雁臣”。
大雨歇息的第二天,天空朗朗,洛陽成為這支鮮卑部族的第三個故鄉(xiāng)。從八百多年前,這支鮮卑部落就不斷遷徙,每一次遷徙都帶來一種新的生活形態(tài)。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他們能否在這次遷徙中獲得新的輝煌?對拓跋弘來說,他已經(jīng)不是為一個鮮卑民族追尋光明,他要迅速地把一個塞北的游牧民族,一氣呵成地整體漢化,以適應統(tǒng)一中華大任的需要。他有更宏大的目標,向南,向南,向南,他要獲取重建一個偉大帝國的光榮與夢想。
洛陽城,自周公建洛邑以來,就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都城,如今已破敗不堪。太和十七年(493年)十月,“詔征司空穆亮與尚書李沖,將作大匠董爵經(jīng)始洛京?!痹丛床粩嗟墓そ场⒐倮艉蛣谝塾咳?,經(jīng)過短短數(shù)年,就已粗具規(guī)模。它繼承了周法“前朝后寢”、“匠人營國”、“宮苑區(qū)劃”、“市肆設置”的基本格局,但又改變了秦漢的多宮制和東漢南北官的分散布局,把宮城集中建設在大城的中心位置。這種以宮廷為中心的建筑格局,體現(xiàn)了北魏皇權的至高無上和中心地位。它奠定了中國封建社會成熟時期都市規(guī)劃的基礎和規(guī)范,“后來的唐宋元明清的國都規(guī)劃形制,無一不留有北魏洛陽城的痕跡”。
根據(jù)北魏司馬楊衙之的《洛陽伽藍記》記載,洛陽城人口共計60余萬,原先十五六里,經(jīng)過幾次擴建,達到八十余里。洛陽東西南北四個集市,極為發(fā)達:
“是以海內之貨,咸萃其庭,產(chǎn)匹銅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樓觀出云,車馬服飾,擬於王者。市南有調音、樂律二里。里內之人,絲竹謳歌,天下妙伎出焉?!?br/> 在如棋盤式的里坊,錯落交織著眾多官吏的豪華豪宅。高門華屋,齋館寬暢,草木蔥蘢。楊衙之栩栩如生地記載了富貴人家的優(yōu)美所在:
“西北有樓,出凌云臺,俯臨朝市,目極京師,古詩所謂:‘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者也。樓下有儒林館、延賓堂,形制并如清暑殿,土山釣臺,冠於當世。斜峰入牖,曲沼環(huán)堂。樹響飛嚶,階叢花藥。懌愛賓客,重文藻,海內才子,莫不輻輳。府僚臣佐,并選雋俊。至於清晨明景,騁望南臺,珍羞具設,琴笙并奏,芳醴盈罍,佳賓滿席,使梁王愧兔園之游,陳思慚雀臺之燕……”
在魏孝文帝的手里,洛陽發(fā)展為中古時期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最繁華的城市。
在同一時期,北魏洛陽城的規(guī)??胺Q世界之最。羅馬帝國極盛時代的首都羅馬與東羅馬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面積之和,僅為洛陽的26.4%。此時的倫敦的面積,也不過是洛陽的14.4%。
就在定都的當年,另一座偉大的石窟藝術宮殿,在傾全國賦稅一半的財力支持下開始營建。這就是洛陽龍門石窟。龍門石窟的開鑿,是鮮卑民族存留于中原大地最璀璨的文化樂章,是鮮卑民族留給中華文明最壯美的文化記憶。
魏孝文帝雄才大略,他發(fā)動的全面漢化運動,是中華帝國歷史上一場偉大的文化革命,這場革命的價值不僅僅是提升鮮卑民族的整體素質,還在于它深刻地把握到了文化統(tǒng)一的方向性意義。孝文帝重建洛陽后,分裂二百年的北中國再次形成了文化凝聚的中心,加上江南建康城這一文化中心的響應,統(tǒng)一時代中國文化空間凝聚、交匯、發(fā)散的支點呼之欲出了。
孝文帝恢復了孔子的“素王”地位,以儒學治國,禁穿鮮卑服,禁止三十歲以下官員說鮮卑話,他自己帶頭改姓,將拓跋改為“元”。鮮卑本是等級觀念淡薄的松散社會,但他規(guī)定鮮卑八姓與漢族士族四姓為高門,從而全面與漢族的門閻制度接軌。最根本的一點,他鼓勵鮮卑人和漢人通婚,迎娶崔、盧、王、鄭以及隴西之女入官,并強令六個兄弟娶漢族高門之女為正妃,導致中原鮮卑人很快就被漢族融合。
與此同時,各項在平城實行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制度,在洛陽,則更大規(guī)模地實施開來。依托中原腹地的輻射力,在偏安江左的南朝各漢族政權逐漸走向衰落的時期,漢文化卻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茁壯生長于黃河兩岸,使“隔江而治的南朝已不再是正統(tǒng)的代表,恰恰是北魏統(tǒng)治下的中原才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中心”。
公元554年《魏書》的最終落成,更是從思想上為拓跋鮮卑在百年漢化宏圖添上了正本清源的最后一筆。這部《二十四史》中唯一專門記載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史書,詳細記載了北魏從四世紀到六世紀中葉的歷史,描述了拓跋部族從興盛、統(tǒng)一北方到實現(xiàn)封建化、門閥化的過程。
《魏書·序紀》開篇說:“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薄缎蚣o》明確表示鮮卑族祖先是黃帝正妃嫘祖所生的第二個兒子昌意之子,因為昌意封地在北方,封地內有大鮮卑山,所以因之名號為鮮卑。
《魏書》創(chuàng)設《序紀》最主要的意義,在于通過血統(tǒng)的梳理,實現(xiàn)對中華文明的認祖歸宗。既然鮮卑與漢人都是黃帝的子孫后代,那么都有資格以華夏族的身份承繼中國文化的大統(tǒng),這種歷史敘事為拓跋氏入主中原提供了歷史理論依據(jù)。
長期以來,南朝士子對野蠻人統(tǒng)治的北朝非常蔑視,自以為長江以南才是文化正朔?!段簳ば蚣o》的誕生,為各族尊奉中原政權為正統(tǒng)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一個強盛的中華民族,無所謂漢人還是鮮卑,只要擁有正義和道德,都可以繼承文化和政治的大統(tǒng)。自此,南朝徹底失去了與中原政權抗衡的文化能力。
《資治通鑒》記載,梁武帝派陳慶之護送魏北海王元灝回洛陽,宴席上陳慶之放言“魏朝甚盛,尤日五胡。正朔相承,當在江左”。當他親眼目睹洛陽恢弘的文化氣象,深為震撼,不得不承認“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
這些大刀闊斧的政策,將鮮卑民族徹底融入了中華文明的演進體系,是北方各游牧民族陸續(xù)進入中原后民族融合的一次總結,是中華文明歷史轉向的一個最堅實的支柱。
自秦始皇一統(tǒng)以來,中國唯一一次有可能出現(xiàn)南北永久性分裂的時期就是南北朝時期,南北不但地理阻隔、統(tǒng)治民族不同,甚至在風俗思想等方面也一度走得越來越遠。但魏孝文帝消弭了這一切,漢化之后,南北政權之間只剩下地理的阻隔,統(tǒng)一成為歷史的必然。
孝文帝在位十五年,北魏國力達到鼎盛。但是,一個似乎并不嚴重的細節(jié),葬送了北魏的大好前程。這個細節(jié),就是孝文帝身體力行推動的門閥制度。
門闖制度,指的是根據(jù)家族出身而不是才干來選拔官吏。它直接來源于兩漢的察舉制、曹魏的九品中正制,到兩晉時期盛極一時。門閥制度,出了不少讓后人心向往之的風流人物,謝安、恒溫、王羲之,使“才出于門”幾乎成為公論。
不過,拓跋鮮卑自有其族,從來不是一個依靠家族出身授予權力的傳統(tǒng)。早期的部落聯(lián)盟時期,只有那些才干杰出、道德表率的英雄,才能勝任部落首領的地位。即使依靠家族勢力僥幸上位,也很快被慘烈的內部斗爭和外部壓力所淘汰??梢哉f,在鮮卑民族代代相傳的英雄傳統(tǒng)意識中,門閥制度不存在合法性。在歷次對外戰(zhàn)爭中,拓跋鮮卑民族是靠上下一心、不分貴賤的奮勇精神,才能實現(xiàn)以區(qū)區(qū)幾十萬人駕馭著一個龐大的北方帝國的軍事奇跡。
作為一代英主,孝文帝不可能不知道鮮卑民族的成功秘訣。但他作為一個胸懷大志的君王,也意識到這種帶著原始部落遺風的軍事體制,不可能長治久安。如何以少數(shù)人駕馭多數(shù)人,維系一個帝國的常規(guī)化統(tǒng)治,是這位年輕君王日夜憂思的難題。他所能得到的直接借鑒,就是漢民族的政治權力分享體系——門閥制度。
根據(jù)漢民族的政治經(jīng)驗,君主和貴族之間始終是一對相生相克的力量。君主和貴族力量共同治理一個國家,如果君主的力量過于強大,貴族難以制衡,則政權往往會因為君王的橫征暴斂而迅速滅亡;如果君主力量過于弱小,貴族力量過于強大,國家可能陷入政令渙散、軟弱無能的局面。一旦面臨天災入禍,政權往往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首領出面應對危機迅即瓦解。門閥制度就是一種皇權和貴族力量折中的產(chǎn)物,它要求豪門階層按照一定程序提供給皇帝合格的人才,實現(xiàn)皇權與豪門貴族權力的分享。這種有效維系雙方平衡的政治體制,對孝文帝來說不啻是一劑完美的解決方案。
魏孝文帝與太尉李沖曾經(jīng)有一段著名的對話,反映出孝文帝在漢化傳統(tǒng)中的門閥主義和鮮卑傳統(tǒng)中賢才主義路線上的搖擺不定:
高祖曾詔諸官曰:“自近代已來,高卑出身,恒有常分。朕意一以為可,復以為不可。宜相與量之?!?br/> 李沖對曰:“未審上古已來,置官列位,為欲為膏粱兄地,為欲益治贊時?”
高祖曰:“俱欲為治?!睕_曰:“若欲為治,陛下今日何為專崇門品,不有拔才之詔?”
高祖曰:“茍有殊人之伎,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門,假使無當世之用者,要自德行純篤,朕是以用之。”
沖曰:“傅巖、呂望,豈可以門見舉?”
高祖曰:“如此濟世者希,曠代有一兩人耳。”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深受貴族文化影響的孝文帝,已經(jīng)決定非常鮮明地站在門閥主義的立場上。公元496年,他下令選拔鮮卑八姓和漢族四姓,作為最顯赫的十二大門第。這種門第制度的改革,直接打開了帝國的毀滅之門。
事實上,不管歷史上的門閥制度曾經(jīng)有過多少風流人物,但孝文帝始終沒有注意到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不管北魏的國家制度建設如何完善健全,但它始終是建立在以鮮卑軍團為核心的暴力基礎之上,一旦那些寒門鮮卑士卒被門閥主義的選拔制度隔絕了上升通道,鮮卑帝國就喪失了基本的保衛(wèi)力量。
如果北魏王朝能成功地借助門閥來替換原有的支撐階層,也能維護長治久安。但兩漢魏晉南北朝的歷代事實已經(jīng)表明,憑借門閥制度,那些高門士族擁有身份上的保障。他們無須建功立業(yè),只求保持地位的穩(wěn)定,世道的不變,讓絕大多數(shù)世家子弟在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中,墮落成徒具其表的腐朽社會階層。和唯才是舉的觀念相比,貴族主義的門閥制度是一個極度的倒退,其弊端不值一哂。
孝文帝漢化改革后,北魏出現(xiàn)洛陽漢化與六鎮(zhèn)鮮卑化兩大集團。錢穆先生指出,其時“政治情勢大變,文治基礎尚未穩(wěn)固,而武臣出路卻已斷塞”。陳寅恪先生曾說:“自宣武以后洛陽之漢化愈深,而腐化乃愈甚,其同時之代北六鎮(zhèn)保守胡化亦愈固,即反抗洛陽之漢化腐化力因隨之而益強,故魏末六鎮(zhèn)之亂,雖有諸原因,如饑饉虐政及府庫待遇不平之類,然間接促成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爾朱榮河陰之大屠殺實胡族對漢化政治有意無意中之一大表示,非僅爾朱榮、費穆等一時之權略所致也?!彼J為這是“中古史劃分時期之重要事變”。
以魏孝文帝“驚如天人”的智力,未必看不到門閥制度的弊端。可惜魏孝文帝年僅33歲就病逝,來不及解決激進改革所遺留下來的一系列問題。后世接任的統(tǒng)治者和統(tǒng)治集團,漸漸酣睡于一派繁華的歌舞升平中,直到它如同一朵美麗的毒菌,貌似甘甜,卻不知不覺地麻醉了一個軍事帝國的神經(jīng),它悄悄地寄居在這個軍事帝國的肌體中,耐心地等待毒性發(fā)作,眼睜睜地將自身毀滅。
洛陽中原漢化集團與北方六鎮(zhèn)鮮卑化軍人集團的沖突一觸即發(fā)。
公元523年春,戍守北魏邊鎮(zhèn)的鮮卑軍隊叛變。十一年后,北魏帝國瓦解。
一朵美麗的毒菌,不經(jīng)意間摧毀了一個欣欣向榮的北魏帝國。
雄鷹飛過草原,卻突然折翼在高空。
在南北朝的文化和制度競爭中,北魏雖然勝出但是也付出了極端的代價,就是一個民族的消亡。這種以飛蛾撲火的精神,舉王朝之力徹底自我滅絕的行為,在中國甚至世界上都極為罕見。
拓跋鮮卑西辭故鄉(xiāng),經(jīng)歷了三次大遷徙:由大興安嶺到呼倫貝爾草原;從呼倫貝爾草原到代北匈奴故地;從平城到洛陽,在歷史上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這幾次重大歷史事件,拓跋鮮卑的精英們,用心智和生命完成了精神層面西辭故鄉(xiāng)的三大遷徙,使北魏一朝實現(xiàn)了由弱勢到強勢,由分裂到統(tǒng)一,由胡族到漢化三大關鍵性轉折。
中華文明從此走上了一條與西方文明、中亞文明截然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游牧族群進入到兩個文明帝國之后的命運,其實是相當不一樣的。西方羅馬帝國隨之瓦解,然后形成了很多小的國家。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就是,這些游牧民族,他們的文化其實并沒有很快地融入羅馬的傳統(tǒng)里,所以歐洲產(chǎn)生了漫長的、黑暗的所謂“中世紀”。中國雖然也經(jīng)過兩三個世紀相對來講比較紛亂的時代,但是最后這些游牧部落經(jīng)過各種形式,最后都融入了漢族。
呂思勉的《中國史》做了如下的解讀:當時諸族之中,最淫暴的是胡、羯;鮮卑、氐、羌,都比較文明些。這個也有緣故。漢朝的征服異族,對于匈奴用力最多,所以當時的匈奴雖然降伏,還時時存一怕他復叛之心,養(yǎng)之如驕子。看《前后漢書·匈奴傳》,便可知道。至于氐、羌兩族,卻又不免凌侮他。只有鮮卑,住在塞外,和漢族的關系較疏。既不受漢族的壓迫,也不能壓迫漢族。兩族的關系,雖然也有時小小用兵,然而大體上,卻總是通商往來的一種平和關系。所以匈奴因受優(yōu)待而驕;氐,羌兩族,又因受壓迫,而不能為正當?shù)陌l(fā)展。只有鮮卑人,最能吸收漢族的文化,所以他們滅亡的時候,也是不同。胡、羯是暴虐不已,終于自斃的。鮮卑卻是吸收了漢族的文化,慢慢兒同化的(氐、羌人數(shù)較少,所以和別一族融合較為容易)。
面對這撲朔迷離的變局,費正清感慨萬端:“中華帝國最終得到了重建,而羅馬帝國卻成為了歷史的陳跡。入侵中原的胡人希望能代替漢人統(tǒng)治他們已經(jīng)征服的帝國,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入侵羅馬帝國的蠻族并無二致,但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終于達到了目標,在5世紀中葉幾乎是復制了秦漢帝國,并最終在7世紀建立起更為強盛的大唐帝國。這與羅馬帝國漸漸消亡的命運形成鮮明的對照。同時也成為亞歐兩大民族發(fā)展上的分水嶺?!?br/> 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如果孝文帝不實行如此激進的漢化改革,更為審慎地甄別出腐朽的貴族文化,以一種更為務實的態(tài)度治理,那么北魏最終統(tǒng)一中國并非什么意外。不過,一個少數(shù)民族軍事體制的瓦解,為漢民族國家重新走向一個富有活力的帝國傳統(tǒng)打開了關鍵性的大門。后代的隋唐采用科舉制,解決了寒門向上流動的問題;滿清王朝采取滿漢分治的方式,也有效地保證了政權的正常運營。
1961年深秋,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應邀到內蒙古訪古,最北端走到了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這是他唯一一次到大興安嶺。在阿里河,看到如此寂靜的松林和清冽的湖水,翦伯贊賦詩留念:
“無邊林海莽蒼蒼,拔地松樺億萬章。
久矣羲皇成邃古,天留草昧紀洪荒?!?br/> 翦伯贊先生在其主編的《中國史綱要》中,認為拓跋鮮卑起源于嫩江以北的大興安嶺。但是他到阿里河時,也許還不知道十公里之外有一個嘎仙洞。他更想不到的是,20年后,發(fā)現(xiàn)了嘎仙洞的考古學者米文平,幫助他補證了他的推斷。
從寂靜清冷的嘎仙洞到雄渾粗獷的云岡石窟,再到氣勢宏闊的龍門石窟。隨著一個民族悲壯旅程的謝幕,隋唐的大門開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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